第九章

鮮衣怒馬少年時

這一年冬天格外冷,在外麵的世界為下雪而歡呼時,安遲夏隻是看了一眼,便覺得寒意已經滲進皮膚,哆嗦著將窗戶關得更緊了。

周瑤去照顧生病的外婆,時不時和她分享一些新鮮的事情。和周瑤說話大概就是安遲夏與外界的所有聯係。

夜長日短的季節裏,每天仍舊有大片空白的時光,安遲夏也極少出門,就連每天的午飯都隻靠囤積的泡麵解決,在這樣無聊的時光中,她也容易想到另一個名字,那個被她擱置在不可觸碰的地方,是她躲也躲不掉的思念。

安遲夏搖了搖腦袋,將所有胡思亂想清空,拿起手機慢吞吞地打開相冊,她一直有定期清理的習慣,而相冊裏也大多是一些應用軟件遺留下來的照片。

相冊被一張張地翻動著,安遲夏的目光像是聚焦也像是在走神,浪費著無處安放的時光。

手指如常地滑動著,安遲夏已經形成了一種瞟一眼然後刪除的慣性,所有的照片一閃而過,突然,她目光一頓。

眼睛看見那張照片時,安遲夏的心猛地一驚,因為心理作用,她的手指已經滑動到了下一張,她晃神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返回到原來的那一張。

這張照片是顧執在球場打籃球的照片,那時安遲夏正在陽台和安母打電話,眼神瞟到樓下看見旁邊籃球場上的身影,在打電話的時間,視線全數落在顧執身上。

和安母在電話裏說了再見,安遲夏並沒有立刻回宿舍,也不知道受什麽驅使,拿著手機對著籃球場按下了快門鍵。

照片裏的顧執正在拍著籃球,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籃筐。陽光下的男生是安遲夏從沒見過的認真,絲毫沒有平時胡鬧的痕跡。

在顧執離開以前,安遲夏是沒考慮過顧執對於自己意味著什麽,畢竟一直以來顧執給她的印象就是吊兒郎當,她也從來沒有給過顧執一個準確的定位。

同學、同桌,還是朋友?

所有的可能性在安遲夏的腦海裏翻湧著,也許他們曾經是其中一種,可她和顧執已經重歸陌生,形同陌路早就成了他們未來的定局。

安遲夏失神了一會兒,看著手機裏的照片,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她已經不能對顧執有任何奢望了。

手指長按著屏幕,手機裏馬上就彈出刪除的提示,安遲夏的手指慢慢地撫了上去,按在了刪除鍵上,緩緩地放開了。

顧執曾經問過她會不會有遺憾,安遲夏看著手機上已經刪除成功的提示,關於他們,她已經在遺憾了。

這麽多年她的遺憾已經不在少數,安遲夏放下手機,而且所有的遺憾掌握權都不在她的手裏,她也隻有接受的權利,這次也一樣。

一個月的寒假一晃而過。開學那天,尚德高中再次迎來了人潮,所有學生都踩著冬天的尾巴再次回到了學校。

開學這天學校並不強製穿校服,所有女生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樣,穿著最喜歡的衣服享受這一天的好時光,而學校也因此多了無數不一樣的色彩,紅色黃色各種亮色聚集,似乎要把蔚藍的天空重新渲染一遍。

“哎,我說……”顧執突然停下來,似乎對著空氣說著話,“你還要跟多久?”

在長達一個月的假期裏,顧執把自己悶在房間裏,用了所有能用的方法,終於將曾經困住他的遊戲通關。

他曾經把靠近安遲夏的機會壓在遊戲上,可是明明已經輸了,顧執還是一意孤行將遊戲通關。

即使他都已經決定和安遲夏分開,可他還是對那個遊戲無比固執,而顧執也比誰都清楚,遊戲裏有道具有複活的方法,但安遲夏斬斷了他靠近的所有道路。

聽見顧執的聲音,一個女生猶豫了很久卻還是從轉角走出來,低著腦袋不發一言。

“你是跟蹤狂嗎?”聽見腳步聲,顧執明顯有些不耐煩,“我現在沒看見你的臉,你消失還來得及,如果我轉身之後,可不是這麽簡單了。”

顧執身後的女生眼角已經開始泛紅,她從來沒想過要從顧執這裏得到什麽,可是沒想到就連這樣也被人厭惡了。

在去宿舍的路上,安遲夏無意間聽見顧執的聲音,熟悉的聲音卻是她陌生的態度,還在她恍惚的時候,因羞愧而逃的女生無意撞上了她的肩膀。

“啊!”

失去平衡的安遲夏驚呼出聲,女生僅僅說了句對不起就泣不成聲地跑了,她還坐在地上沒來得及動彈。

“喂。”顧執站在安遲夏麵前,在安遲夏沒抬頭時,已經收回了伸出的手,眉頭緊皺著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依舊冷清的聲音卻帶了點不可察覺的緊張,“你沒事吧?”

安遲夏的視線直直地落在顧執的臉上,在看見顧執沒有一絲笑意後,視線也慢慢地垂了下來,用手撐著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沒、沒事。”

顧執卻再也沒有出聲,緊握的拳頭伸進褲兜裏,轉身就要離開。

雖然知道不妥,可安遲夏還是問了出來:“你剛剛……”

還沒等安遲夏說完,顧執就已經知道安遲夏的大意,輕嗤一聲道:“一直在你麵前扮好人,我都快忘記自己是個壞人了。”

安遲夏張了張嘴,吐不出任何話。

“以後我不會再糾纏你了,你也不必再覺得困擾了。”空氣安靜了一會兒,顧執撩了撩後腦勺的頭發,自嘲道,“反正我也不喜歡自己小心翼翼的樣子。”

“待會兒去幹嗎?”用冷暴力對待安遲夏後,顧執並沒有任何報複的快感,心裏反倒有些煩躁,轉身去找徐琛明企圖轉移注意力。

徐琛明正在收拾宿舍,隨意一瞥就看見自帶光環的顧執倚在門側漫不經心的樣子,暗罵了一聲害人精,答道:“最後一天的好時光,當時是要出去聚一下了。”

徐琛明隻是和顧執說了一聲,顧執從來沒有融入到這個圈子的打算,在他的印象裏,顧執一直處於隨時都準備離開的狀態。

“算我一個。”顧執說了聲便轉身回自己的宿舍。高二分班之後,他和徐琛明便不在一個宿舍了,“我準備下,一會兒樓下見。”

“轉性了?”徐琛明不可思議般地抬起頭,卻看見顧執已經轉身離開,回應他的隻有關門聲。

跟著徐琛明進了一家飯店,顧執望了眼裏麵的裝飾,應該算得上是中上等的地方,因為年齡問題很多地方是對他們禁止開放的,所以他們也隻能去包間製造想要的氛圍。

房間裏有調侃聲,徐琛明推門而入時,聲音停止了兩秒,目光都聚集到了身側的顧執身上。

雖然大多數人都和顧執算不上熟識,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可是因為顧執的知名度,所有人都對顧執有個大概的了解。

看著眾人一臉錯愕,顧執輕笑一聲,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言簡意賅道:“顧執。”

包間裏反應迅速的人已經拍了拍手,笑道:“歡迎。”

顧執坐到了位置上,話並不多,隻是懨懨地吃著眼前的飯,反正來這兒的目的也並不是交朋友。

男生的話題有一半是最近發生的新鮮事,有一半來自於女生,飯局還沒到一半的時候話題就扯到了女生身上,而漂亮的女生自然少不了安遲夏。

以往提起安遲夏無非是一陣吹捧,畢竟漂亮的臉蛋總能得到最美的詞匯,可是因為顧執在的緣故,男生們顯然想和顧執拉近距離,對安遲夏則是一反常態。

“安遲夏就是有張好臉。”李顯瞟了眼顧執,很明顯地看見顧執手一頓,還以為自己挑起了顧執的興趣,更是口無遮攔,“可是自恃清高,可惜了那張臉。”

話一出,徐琛明明顯感覺到了身邊的低氣壓,他連忙瞪了一眼好事的李顯:“吃飯……”

“你再說一遍。”顧執放下筷子,倚在身後的靠椅上,臉上的肌肉緊繃了幾分。

“我說那張臉長在安遲夏身上浪費了。”雖然知道顧執不是好惹的主,但是讓他在這麽多人麵前下不了台,李顯也帶上了一層薄怒,“我說,顧執你是不是還沒死心……”

李顯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一隻龍蝦準確無誤地砸在他的臉上,他幾乎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顧執,你別給臉不要臉!”

顧執突然站了起來,踢了下桌子:“你自己都沒臉,還想給我臉?”

話落,李顯就衝了上去,顧執也準備好了,準確無誤地打上了李顯的臉。

包間裏的人一瞬間都呆滯了,畢竟都是以朋友的身份來到這裏,這會兒已經不知道幫誰的忙了,隻好手忙腳亂地拉著兩人。

“顧執你冷靜點。”徐琛明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突發狀況,急忙拉著兩人,話雖然是對顧執說了,但是手上的動作卻製約著李顯,明顯不想讓顧執吃虧。

這邊動靜挺大的,再加上已經有不少其他包間的客人投訴,就連經理都來了。

在包間門關上時,經理看著還處於劍拔弩張狀態的兩人,又看了看周圍狼藉的一片,臉色凝重了幾分,厲色道:“我們這是餐廳,不是搏鬥場,你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顧執原本心情就不怎麽好,現在又被人教訓,隻能瞪著對麵的李顯發著脾氣:“說你呢,隻會動手的原始人類。”

一向心高氣傲的李顯怎麽能容忍這樣的批評,立刻就暴走,擼著袖子準備再打一場。

“對不起。”徐琛明立刻走到李顯前麵,點頭對經理道著歉,“我們發生了點矛盾,這裏的損失我們都會全額賠償。”

一看當事人毫無悔改之意,經理皺著眉頭,更是不滿道:“不是錢的問題,你們影響了其他客人的心情,我們的風評也會受到影響。”

“那您看怎麽辦?”一看經理態度絲毫沒有軟化,徐琛明也直起了身子,“我們雙倍賠償怎麽樣?”

“這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嗎?”經理看著倒了一片的椅子,憤然轉身,“尚德的學生對吧,我現在就去問問貴校是怎麽教出你們這些‘優秀’的學生的。”

經理並不是開玩笑,晚自習的時候,學校就找了顧執和李顯進行談話。

“像你們這樣的學生,一天到晚不想著為學校爭光,整天就想著怎麽抹黑學校。”教導主任看著毫無悔意的兩人,簡直快要蹦起來,“你們抹黑了學校對你們有什麽好處嗎?”

顧執冷眼看著快要暴走的教導主任,隻要是差生犯錯誤,從來沒有人追究原因,隻會一味地批評。

“說吧。”教導主任似乎累了,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抿了一口茶,“為什麽打架?”

顧執倒是看了一眼教導主任,方才的心理活動竟然沒有靈驗,看著教導主任詢問的眼神,他移開視線,好吧,就算問了他也不會說的。

李顯更是不會承認自己在背後說別人壞話,更何況對方還是女生。

“不說是吧。”教導主任氣極反笑,重新站了起來,在顧執和李顯麵前來回走動著,“雖然是在校外打架,但是性質也是非常嚴重,按照以往的慣例,叫家長吧。”

從辦公室出來,顧執依舊抄著褲兜,晃晃地在李顯麵前經過。

李顯攥緊了拳頭,憤憤地看了眼顧執,叫家長的話他肯定要麵臨一頓毒打,這筆賬他一定會算在顧執頭上的。

回到教室之後,顧執就一言不發地趴在桌子上假寐,可是腦子裏全是“請家長”這三個字,如果告訴了顧父,他麵臨的就是轉校的後果。

以前這樣的事情,顧執總是可以一笑而過,可是唯獨這次他猶豫了,他不願意轉校,至於原因他卻不願意深想。

“喂。”晚飯時間,顧執並沒有去吃飯,回到宿舍打著電話,他也是沒辦法才想出這個下下策,“學校讓請家長,你也算半個家長吧。”

不知道對麵說了什麽,顧執的眼裏飄過絲絲不耐煩,他打斷對方的話:“你也不想我回家礙你的眼吧,如果你人來,作為交換條件,過年我就不回家了。”

大約是得到了回複,顧執便沒再說話,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下午,一位衣著靚麗的女子引起了無數人的圍觀。早在走廊上等人的顧執,一看到那輛張揚的紫色跑車就走了下去。那女子就是顧執名義上的繼母楊語。

“顧執……”女子看見顧執輕擰著眉頭,問道,“去哪裏去接受批評?”

在楊語看過來的時候,顧執就適時地移開了視線:“跟我來。”

明明是有求於她,可還是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楊語眼裏全是不滿,跟在顧執的身後就開始數落:“你以前不是喜歡轉校嗎?怎麽這次會請我來?”

“這是我自己的事。”顧執忍住心裏的厭惡,要不是事出有因,他是絕對不會讓楊語來,還是以家長的名義。

“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楊語好不容易找到諷刺顧執的機會,這會兒她又怎麽舍得輕易放過。

“求人?”顧執輕哼了一聲,不過腳步的頻率一點都沒有變化,“我們這是交易。”

楊語被顧執噎了一下,隻是她已經沒有機會再說出口,因為顧執已經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她扯了扯衣角便走了進去。

教導主任看見顧執進來了,將視線放在了楊語身上,半信半疑道:“是顧執的家長嗎?”

“嗯,我是。”楊語立刻擺出一副長輩姿態:“老師您請我來,是不是顧執做錯了什麽?”

教導主任朝著楊語衝沙發做了個請的姿勢,看了眼不發一言的顧執:“顧執沒告訴您嗎?”

楊語麵上出現片刻的尷尬,就算她有閑心過問顧執的事情,可是顧執也一定不會告訴她:“顧執不太喜歡和我說話,所以我還不太清楚。”

“是這樣啊。”教導主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看這位女子與顧執就不是普通母子關係,盡管有這樣的猜測,但他也並未露出別的表情,“顧執在校外的餐廳與同學發生口角,被店裏的經理投訴,給學校帶來十分不好的影響……”

與顧執並不親近,楊語也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麽表情,隻好學著以前母親對她的態度,看向顧執就責問:“過來認錯。”

顧執像是聽見了天方夜譚一樣,瞟了眼楊語默不作聲。

“這孩子有點倔。”楊語尷尬地笑笑,立刻走到顧執的身邊,小聲地說,“不要耽誤我的時間,快點認個錯。”

“我沒錯。”顧執絲毫沒有控製音量,如果他想要認錯的話,就不會讓楊語過來了。

“打架還不算錯?”早就看不慣顧執的任性了,楊語自然不會慣著顧執,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沒錯讓我來幹嗎?”

學校說家長不來的話,就等同於自願退學,不然他根本不會和楊語有任何交流。顧執根本沒有看楊語,直直地看向教導主任:“家長我請來了,其他的事你們談吧。”

被完全忽視的楊語暴怒:“顧執,你這是什麽態度!”

隻是顧執並沒有理會楊語,已經推開門離開了。

“老師,你看這孩子……”楊語深呼吸才沒讓自己破口大罵,朝著教導主任就開始瘋狂地吐槽,“他爸爸平時太慣著他了,所以現在才敢目無尊長。”

看著鬧掰了的兩人,教導主任也沒有再興師問罪,連連平複著楊語的怒火,反而充當起和事佬的身份:“青春期的孩子都比較叛逆,加以引導就好了……”

“顧執的家長來了。”周瑤將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訴安遲夏,雖然平時經常和顧執鬥嘴,可是她對顧執談不上討厭,“看年齡,那人應該是顧執的後媽。”

“哦。”安遲夏點點頭,渾身一股無力的感覺湧來,原來她對顧執根本一無所知。

“你不去看看嗎?”周瑤試探地問著,雖然周始讓她阻止男生靠近安遲夏,可是她更看不得安遲夏不快樂,她就這一個朋友。

“他不應該在辦公室嗎?”學校就這麽大,顧執打架的事情自然不是秘密,雖然有過想去問一下的衝動,但是安遲夏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身份去過問。

“沒有。”周瑤坐到安遲夏的旁邊,自從顧執搬走之後,安遲夏的身旁一直沒有人。她湊到安遲夏的身邊,開始遊說,“有人看見顧執從辦公室怒火衝衝地走了出來,似乎和他後媽吵架了。”

安遲夏心裏一空,下意識地就開始為顧執開脫:“他不是小孩子,應該不會無理取鬧的。”

“無理取鬧是不會。”看著安遲夏有所鬆動,周瑤繼續再接再厲地說道,“應該是受了欺負,不然怎麽會一個人去操場獨自難過。”

“他去了操場?”

“對呀。”周瑤點點頭,繼續將傳聞添油加醋,“聽說已經哭到不能自已,站都站不穩了。”

雖然明知周瑤話中夾雜著誇張成分,但是安遲夏卻越發緊張起來。雖然顧執已經走出她的生活,但是卻還是無孔不入地進入到她的世界,影響她的心情。

“你還是去看看吧。”周瑤抿了抿唇,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人家都說表麵上嘻哈玩鬧的人,心裏都住著一個沉睡的惡魔,萬一……”

“好。”安遲夏放下手裏的筆,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我給你請假。”看著自己的目的達成,周瑤愉悅地打了個響指,在安遲夏消失之後,她剛想坐回自己的位置,卻不經意看見了安遲夏還沒合上的課本。

在一堆印刷體裏麵,水筆寫的顧執兩個字格外顯眼,周瑤輕笑了幾分,將課本合上,安遲夏還真是個別扭的人。

朝窗口一望,正好看見安遲夏匆忙的步伐,周瑤歎了口氣,這樣看來周始是沒什麽希望了,與其勸安遲夏迷途知返,還不如勸周始回頭是岸來的實在,畢竟像安遲夏這樣的人,喜歡和忘記一個人都太難。

剛剛入春的陽光很亮,但是隻有稍許暖意,安遲夏看了眼操場,隻一眼便在偌大的操場上看見了顧執。

在與顧執距離越來越近時,安遲夏心中的退堂鼓打了起來,即使站在顧執的麵前,她可以做的事情也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說沒有。

她從未在顧執身上看見類似孤寂的氣息,可是躺在地上的顧執卻給了她這樣的感覺,她想了一下,抿了抿唇抬腳走了過去。

顧執沒有像傳聞中說的那般可憐,他隻是有些煩躁,想在操場躺一躺。

安遲夏已經到了顧執的身邊,她看著顧執將手臂橫放在眼睛上,左腿半支著放在空中。

在安遲夏來的時候,顧執就察覺到了腳步聲,可是他隻以為是有人路過,也沒有任何動作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影影綽綽的陽光落在顧執的臉上,倒有幾分唯美之意,安遲夏慢慢地也坐到了地上,就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感覺到身邊的動靜,顧執不耐煩地皺了下眉,就連嘴角都繃緊了幾分,他挪開自己的手臂打算看看是誰這麽沒眼色,隻是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嘴巴就微張了幾分,下一秒卻還是擋住了眼睛:“你怎麽來了?”

安遲夏咬了下嘴唇,因為緊張連聲音都尖細了幾分:“不想上課,來這邊休息一下,就、就看到了你。”

因為不知道如何對顧執,安遲夏的眼睛低垂著,可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顧執已經挪開了手臂,看著安遲夏不知所措的樣子,嘴角揚起了一抹微小的弧度。

空氣陡然變得安靜,一秒鍾都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以前在一起時都是顧執在說話,現在顧執沉默著,安遲夏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她揪著自己的衣角不發一言。

看著安遲夏的樣子,顧執感覺自己的天空突然晴空萬裏,於是將腳放到地上,慢慢地坐了起來:“想不到在我不刻意接近你後,我們兩個竟然還會有這樣的緣分。”顧執笑了笑,不過他也知道安遲夏是為什麽事來的,於是開門見山道,“你想知道什麽?”

被顧執這麽直白地發問,安遲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隻好問道:“今天來的那位……”

“我名義上的母親。”顧執也沒有隱瞞,反正在安遲夏心裏他已經那麽不堪了,這些事情再隱瞞下去也沒什麽意義,“我和她沒有血緣關係。”

在顧執還不諳世事的時候,顧母就生病去世了,他的童年也就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

大約所有不幸的家庭裏都有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和委曲求全的妻子,顧執的家也是這般模樣。

在顧母還在世的時候,顧執也絲毫沒體會到家的快樂,她的眼睛總是注視著大門,每天期待著一個不回家的男人。

當初為了和顧父在一起,顧母幾乎放棄了所有,可是這份深入骨髓的愛卻將她的婚姻推向了萬劫不複之地。

年少的喜歡淩駕於理智之上,可是當生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紛湧襲來,在三觀不合以及性格的衝擊下,那份喜歡漸漸被時光消耗,直至殆盡。

顧父首先提出了離婚,可是顧母卻死活拖著,甚至以死相逼才維持住了這份名存實亡的婚姻,可是終日的鬱鬱寡歡卻讓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顧母的身體終於撐不住,在住院期間顧父也就來了一次,最終還是以吵架而終,後來除了醫療費之外,顧父對顧母一直是不聞不問。

那時的顧執才幾歲光景,別人都是放學回家,隻有他是去醫院,每天麵對的是破口大罵的顧母和滿鼻子消毒水的味道。

這樣的時光大約持續了一年,顧母的身體也隨之每況愈下,在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時,顧父才姍姍來遲,隻是他的心思卻全在遊說顧執跟他回家。

那時的顧執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對顧父拳打腳踢,仿佛是為病房裏的母親出氣那般。

顧母帶著悔恨離開了世界,顧執難過中摻雜著一絲釋然,他的母親終於離開了這個讓她不快樂的世界。

可是世界卻依然殘酷,也不會對一個孩子格外開恩,發誓要報仇的顧執卻還是不得不依附顧父,沒有任何能力的他隻有一個報仇手段,就是拚命地花光顧父所有的錢。

而顧父似乎也對顧執有歉意,總會縱容顧執的一些小任性,再加上生意繁忙,也沒有多少時間和顧執相處,對顧執唯一的愛就是給他無數的錢。

兩人雖然看起來不像父子,可是隨著顧執的長大,卻很少有不衝突的時候,而在顧執十四歲那年,兩人爆發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衝突,因為顧父的再婚。

“一次失敗的婚姻還不夠證明你失敗的人生嗎?”在顧父和他商量時,顧執的所有理智都消失了,“你不是問我意見嗎?我不同意。”

雖然想到顧執會反對,可是卻沒料想顧執的反應這麽激烈,顧父沉吟半晌,卻還是吐出讓顧執心酸的字眼:“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下來。”

“嗬。”顧執嘲諷的嘴角開始回落,又擺上平日裏滿不在乎的姿態,“所以你是來通知我的,不是來和我商量的?”

“如果你不想大肆宣揚的話,我們可以不舉辦婚禮……”

“別別別。”顧執冷哼一聲,“你這樣說會讓我誤以為我很重要。”

“你……”

顧父還沒說完,顧執就直接起身朝著門外走去,轉身那一瞬間眼睛就莫名其妙紅了,自從顧母離開之後,他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百毒不侵,結果還是有人可以影響到他。

“你去哪裏?”顧父在身後焦急地問著。

“在這裏我怕妨礙你們的幸福生活。”話落,顧執就大力地甩上了門。

後來,顧執很少回家,剛開始過節的時候顧父會鍥而不舍地催促他,他也耐不住顧父一再的電話轟炸,隻好回了家。

那時,楊語已經住進了家裏,在顧執來的時候就上前搭訕:“這就是顧執嗎?都這麽大了。”

“也就比你小幾歲。”顧執絲毫沒給楊語麵子,說完就朝著自己的臥室走去。

楊語也才二十幾歲,年輕的女孩脾氣也不比顧執小,看顧執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自然也不會總是低頭,三言兩語就和顧執嗆了起來。

每一次發生爭執,顧父總是毫無條件地站在顧執身邊,一年見不了顧執幾次,對顧執的小脾氣更是百般容忍,而楊語總是對這種偏愛憤憤不平。

顧執一看兩人不開心,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逢年過節也不要顧父去請,總是興致勃勃地來給楊語添堵。

楊語和顧執的關係也因此一直僵持不下,兩人見麵就分外眼紅,而看見楊語無計可施的樣子,顧執就感覺找到了報複的快感,總是樂此不疲地製造矛盾。

也許隻是為了找個傾訴的對象,也許想提醒自己的不堪讓自己徹底對安遲夏死心,顧執雲淡風輕地說著,他也從沒想過曾經視為汙點的事情他會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來。

安遲夏認真地聽著。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顧執有個美滿的家庭,畢竟顧執像是生活在陽光下那般美好,那樣的樂觀是她永遠都無法觸及的奢望。

顧執望向安遲夏,女孩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呢喃道:“你曾經說拒絕我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共同點。”然後望向天空,似乎不痛不癢地開口,“你是討厭我的吧?”

安遲夏從這句話裏驚醒,隻是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木訥地看著顧執。

“這樣的話,我們其實有共同點的。”顧執的語氣似乎突然回到曾經,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你可能不知道,我也很討厭我自己呢,這樣算是有共同點了嗎?”

安遲夏想努力地告訴顧執自己不討厭他,可是對於從來不善於表達的她來說,那句話生生地卡在喉嚨裏,動彈不得。

“你其實不用那麽掙紮。”看著安遲夏努力想否認的樣子,顧執的嘴角終於彎了彎,慢慢地站起身子,“原來我隻要一可憐,你就舍不得拒絕我。”

安遲夏搖了搖頭,卻還是沒有開口。

“謝謝你能來找我。”顧執自然是不會相信安遲夏偶遇的那套說辭,聳了聳肩膀,似乎身心暢輕了許多,“快下課了,為了你的清白著想,我就先走了。”

因為楊語和顧執的關係水深火熱,教導主任也不想節外生枝,隻給了顧執一個記過的處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陽光燦爛的午後,顧執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臉上還有影影綽綽的光,看著書上的天文數字發呆,這日子還能再無聊點嗎?

“學習走火入魔了?”徐琛明剛睡醒,就看見顧執兩眼怔怔地看著課本,那一動不動的模樣很是嚇人,他推了推顧執,小聲地招著顧執的三魂七魄,“顧執,顧執……”

在力的作用下,顧執的眼睛終於轉了兩下,他將頭扭向徐琛明,聲音異常低沉:“怎麽了?”

“你怎麽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徐琛明打了兩下哈欠,強撐著要閉上的眼瞼關心著顧執。

這時,顧執的視線終於瞟向了桌角的日曆表,眼神幽怨地看著打著斜叉叉的線條:“這個月還剩五天,她還是沒有理我。”

顧執口中的她自然是安遲夏,徐琛明覺得自己真是浪費感情,翻了個白眼便又轉身睡了。

從顧執調班成為他的同桌,徐琛明就看見顧執每天早上都要憤憤地畫上叉號,起初他還以為顧執是計算回家的日子,也沒有太過在意。

可是後來的一天早上,顧執在日曆本上畫了一朵花,徐琛明想了半天都沒想到是什麽特殊的日子,便不恥下問:“今天的怎麽是朵花?”

顧執的眼神還是盯著日曆本,陰惻惻地說:“今天是我到這裏一年的紀念日,我紀念一下。”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是因為安遲夏,徐琛明翻了個大白眼,按照顧執的性子,他還以為過不了多久,顧執就會屁顛屁顛地再次去找安遲夏,可是時間越長,顧執卻越來越,竟然求神告佛想讓安遲夏主動。

伴著老師的催眠曲,徐琛明再次進入了夢鄉,而顧執卻拿起了鏡子,對著鏡子扁著嘴巴扮可憐。

安遲夏見不得他可憐,顧執對著鏡子裏的那張苦瓜臉,也許裝可憐的辦法是個靠近安遲夏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