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因為你,我才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同桌

[1]

若河高中晚修開始時間是七點,但是大部分人都會拖到六點五十五分才從寢室門出發,所以每一次我們從寢室出來都能目睹到大型“地震演練”似的逃亡現場。

一群人急急忙忙推開寢室門一邊跑一邊單腳跳著穿鞋子,轟轟隆隆的跑步聲從樓上蔓延至樓下,宿管阿姨頂著一雙參悟人生的慧眼慢悠悠地站在寢室鐵門旁邊趕鴨子上架般吆喝:“還有沒有人!我要關門了!你們這群小女生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幹嗎,總要拖到最後一刻才……”

“阿姨,我走了,愛你哦!”簡霓拉著我們擠出半閉合的鐵門,回頭大喊一聲。

“哦哦,好,阿姨也愛你啊!”

我們就是上架的最後一批鴨子。

幾乎是踩著上課鈴聲到教室,幸好值班老師還未下來。

教室裏依舊是三五成群聊天戲耍。我累成一攤水泥似的趴在課桌上,屁股剛觸碰上椅子就被丘程單手拽著後領提起來。

“你剛激烈運動過,不能馬上坐下。”他義正詞嚴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借你靠一下?”

我累得說不出話,伸手把他的肩膀往左邊一轉坦然地把額頭靠在他的後背撐著。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真的靠過去,肩膀一瞬間繃緊在一塊。

“你倒是真不客氣。”他笑了一聲,站穩在原地。

我抬頭拍拍他的後背:“小夥子挺結實啊。”

他背脊繃得更緊了,片刻才回頭瞪我:“別動手動腳。”

我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晃晃手腳挑釁道:“你能一動不動?”

“比一個?”他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往桌上的水杯看了眼,“輸的人一會兒出去把兩個水杯的水打滿。”

我麵對著他坐在椅子上,他的手肘撐著大腿微微低下頭與我對視。我還沒從“我們為什麽要對視”這個疑問裏跳出來,就看見他往我眼前湊了湊。

我瞬間屏住呼吸,這樣的距離我能夠看到他淺褐色的瞳孔裏縮小身影的我自己,還有他的睫毛快速地刷過下眼瞼又彎彎翹起。我整個人都在這樣慢鏡頭的視覺裏酥麻一片,我正想扭頭認輸時丘程突然往後一仰,先我一步站起身。

“我輸了。”

我眨眨眼,一臉茫然,但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麽輸了?”

他捧著兩個杯子嘟囔一聲:“反正就是輸了。”

丘程拿杯底撞了撞張世偉的桌子:“我的水卡呢?”

張世偉摸摸口袋:“好像在寢室裏……你用大暄的吧。”

他轉身從善如流地從方瑞暄的口袋裏掏出水卡,簡霓一邊笑一邊回頭跟我吐槽:“張世偉的水卡,365天,天天都離家出走。”

我愣著沒回話,她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哎,你發什麽呆呢?”

“沒事。”我慌亂地低下頭摸摸耳朵,從書堆裏抽出英語試卷,“今天的答案你對了嗎?”

“沒呢,你找丘程拿啊,他下午好像對了。”簡霓往丘程桌上的書堆裏指了指,頓了頓突然道,“我覺得你還是別看他的了。”

“為什麽?”我一邊問一邊從墨綠色的試卷堆裏抽出一張淺黃的試卷,我攤開看了兩眼,整個卷麵除了試卷右上角的一隻卡通豬是紅色的,就隻剩兩道選擇題被畫了紅線。

“怕刺激到你……還有我自己。”簡霓笑著轉回頭,片刻又轉回來,“對了,一會兒放學去小賣部吧?”

“你要買什麽嗎?”

簡霓賤兮兮地壞笑兩聲:“明天是愚人節啊。”

我對愚人節的興趣不大,初中時候倒是玩過幾次,初三時用芥末餅幹騙過陸朝浥,沒想到他吃不了辣,一口咬下去瞬間臉色蒼白地弓著背脊,我差點錯手謀殺了未來的中考狀元,後來我便不敢隨隨便便開玩笑。簡霓倒是興致高漲地買了一堆奧利奧餅幹和芥末,準備明天一早大殺四方……但事與願違,她大殺四方之前先被張世偉耍了一道。

“張世偉!”

張世偉剛在教室裏哄騙體育委員喝下一口醬油飲料,就聽到簡霓在(3)班走廊怒喊他的名字。

“老黃說他沒讓我去辦公室!你連你簡姐都敢騙了!”

簡霓舉著拳頭直接從(3)班怒氣衝衝地跑過來,張世偉一邊喊“饒命”一邊跳窗跑出去。我正看戲看得不亦樂乎,體育委員突然蹭到我麵前把一張字條塞給我,卻被丘程半路截和。

“哎,程哥,那是給夏橘的信!”體育委員著急地去搶。

“什麽信?”丘程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方形字條晃了晃,冷笑,“你寫什麽了?”

體育委員撐著桌子看我一眼,我無辜地聳聳肩,他雙眸一亮轉向丘程:“不是你讓我幫你給夏橘的信嗎?”

我眼皮跳了跳,知道這是體育委員在給丘程下套,一臉無語地抽出丘程手裏的字條——果然一片空白。

“我?不可能。”丘程一口否認,“我的還在書包裏呢。”

我就知道不是……嗯?書包裏?

體育委員瞪大眼,剛想張嘴就被丘程一把捂住塞了好幾個簡霓做了手腳的奧利奧,辣得體育委員恨不得以頭搶地,連跑帶摔地滾回座位喝水。

我的腦袋像被昆蟲觸須輕輕撓了一下,止不住地發癢。

“我的意思是……我惡作劇的信還在書包裏。”丘程快速掃我一眼,坐回座位上吃餅幹。

“那個……”

丘程嗆了一口,直接吐在教室後麵的垃圾桶裏,撐著膝蓋咳嗽不止。

是簡霓的餅幹。

我把桌上的水杯擰開遞給他,他辣得脖頸通紅一片,眼底冒著淺淺的水汽。

“女生都是屬蠍子的嗎?剛才我才被騙著喝了一大口白醋……”

騙他喝白醋的是“24”,我順在他後背上的手瞬間高高抬起,一把拍在他背上。

丘程悶哼一聲,拿手背摸了摸嘴角的水漬,抬頭就看見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怎麽了?”

“……”

他瞬間恍然大悟:“她們都屬蠍子,但你不是,你屬牛奶味的。”

我的臉騰地就紅了,他灌了一口水自言自語道:“哎,我們抽屜裏的牛奶好像沒有了,下午得去買……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他拿手背碰了碰我的額頭再摸摸自己:“我好像也有點燙。”

“你那是辣的。”我緩緩歎出一口氣。丘程從小就跟我貧嘴,但我每一次都沒忍住鬧紅臉。

我施施然轉身,就看見安安和簡霓一臉興奮地捧著一個長方形小盒子跑進教室。

“橘子!橘子!快快快……”簡霓把箱子放在桌上衝我招手。

“這是什麽?”

純白色的硬紙盒,四個角用黑色小布皮裹著,中間用黑色字跡的筆寫著連筆的英文句子。

“Happy……”

“Happy April Fool's Day!”丘程探頭看了一眼,“愚人節快樂。”

簡霓催促著我打開:“沒想到陸大神也會惡作劇啊,快打開看看是什麽!”

陸朝浥?

我狐疑地捧著盒子打開側邊的開口,出乎意料的是裏麵既沒有惡作劇的恐怖玩偶也沒有夾著芥末辣椒的餅幹,隻有一張白色的繪畫紙,我把它放在桌麵上推開。

落日放學後的走廊和撐著教室窗戶做習題的女孩,不是墨筆勾勒的國畫風格,是一幅素描畫,整幅畫隻有落日和投射在女孩身上的餘暉帶著彩色,右下角落筆寫著:陸朝浥。

這麽簡練倒真的是他的風格,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除了國畫之外的其他繪畫風格,心裏隻是一陣讚歎。

“我的媽呀。”簡霓伸手碰了碰繪畫紙,“這是你吧?連咬筆帽的細節都畫得這麽栩栩如生,而且這個角度像是從對麵(17)班窗戶看過來的。”

陸朝浥曾經在學校的要求下畫過一幅山水圖,就掛在圖書館大廳的玻璃展框裏,側麵端端正正地寫著“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簡霓當時還吐槽過這句話絕對是方主任讓他加上去的,按照陸朝浥的性格就隻會署名了事,現在看起來也確實是這樣。

“畫得真好啊。”安安羨慕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粘貼在紙上,“我也想要這種愚人節禮物。”

我下意識地看向丘程,他已經自顧自坐在一邊開始玩手機遊戲。我把畫重新卷起放進盒子裏,催促著她們轉回去。

“我……”

“嗯?”丘程低頭按著橫屏手機的屏幕,神色正常地應了一聲。

我頓了頓,最後把盒子塞進側邊的書包裏:“沒……沒事。”

教室裏依舊鬧哄哄,張世偉一進入教室就被簡霓拿著芥末餅幹繞著教室追殺,安安剛好站在講台擦黑板被張世偉哀號著抓住肩膀:“安安你快救我啊,她要塞我吃芥末。”

“張世偉!你是不是個男人,有本事別躲在安安身後啊!”簡霓大叫。

張世偉能屈能伸:“我沒本事。”

簡霓被氣成一團易燃易爆炸的氫氣團子,張世偉躲在安安身後所以看不見安安無聲地衝簡霓動動嘴巴:“放過他吧。”

簡霓恨鐵不成鋼地把芥末餅幹塞回袋子裏:“你就這點出息。”

張世偉下意識從安安身後探出腦袋:“我就這點出息。”

老黃捧著教案進教室,保溫杯撞在張世偉的手臂上:“去去去,都給我坐回座位去。”

台下有人提出質疑:“老師還沒上課呢。”

“一會兒就上課了。”老黃話音剛落,走廊裏的鈴聲驟然一響,他笑了一聲,“還挺聽話。好了,大家上課吧。哎,張世偉把瑞暄叫一下。人們說春困秋乏,你們倒好一年四季都犯困,都醒一醒,我今天說個事……”

我拿筆帽碰了碰丘程的課桌,壓低腦袋:“別玩了,要上課了。”

丘程手指頓了頓,把手機鎖屏塞回抽屜裏。

老黃清了清嗓子:“是這麽一件事,學校那邊讓我去鄰校做個考察,為期一年,所以高三可能不能帶著你們了,過段時間會有新的英語老師來帶你們,你們要努力,好好學習……”

我和丘程對視一眼,所有人都是一臉茫然地看著老黃。

“我們不要新的英語老師……”有人輕聲說了句。

張世偉目瞪口呆地站起來:“是因為我們的成績嗎?”

“我們可以努力啊,黃老師你別走了……”

“對啊,我們寫四十六人的陳情表,去跟校長求情!”

有人已經忍不住低聲抽泣,老黃是所有老師裏唯一一個讓我們覺得是自己人的老師,是他帶領我們走進高中的巨大煉爐。

老黃瞬間慌了,下意識地拿保溫杯直接敲在桌子邊角,“砰”的一聲大家都被他的氣勢嚇住了。

老黃動作一滯,半晌才笑著說:“哎哎哎,我開玩笑呢,今天不是愚人節嗎?”

我愣了愣,眼角的熱度瞬間退了回去,丘程淡然地看著我呆滯的臉。

“你還真信啊,學校哪有考察這種東西。”他拿指腹碰了碰我的鼻尖,“紅了。”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覺得有點丟人,扭頭不看對方。

大家拍著桌子一陣抗議,體育委員提議讓老黃以才藝表演謝罪,大家激烈地鼓掌響應。

五音不全的老黃給我們唱了一首《水手》,台下笑聲一片卻也不忘給他鼓掌找節拍。

我們當時尚未了解離別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事情,或者說我們都不太願意去接受它是必不可少這件事,就像我們坐在教室裏一邊起哄地喊“安可”,一邊假裝沒有看見老黃泛紅的眼眶。

[2]

夏天再一次來臨時,學校的圖書館迎來了一座孔子銅像,棕銅色漆身,兩米有餘,端端正正擺放在圖書館大廳正對大門的位置,據說是若河高中往屆的校友捐贈的。

“聽說學校走廊上方的詩句牌匾和操場旁的巨型‘棒棒糖’也是校友送的。”簡霓轉著嘴裏的硬糖話語含混不清,“上次停電,它驟然一亮我才知道它是個巨型燈泡,那個光源大得都夠普度眾生。”

孔子銅像前已經停著好幾個人,有人坐在前麵學著銅像的手勢拍照,我側身往旁邊移動避免入鏡,但剛一轉頭就看見陸朝浥的那幅畫掛在牆上。

簡霓不明所以地拍拍我的肩膀:“走嗎,該去做操了。”

圖書館前麵的小花壇裏有好幾條鯉魚,有一條身上帶黑色花紋的魚在一旁吐泡泡,我和簡霓動作一致地掌心合十。

“希望月考順利!”

我們互相對望一眼,瞬間笑成一片。

“我們就這點出息了。”簡霓笑著往前跑,指了指前麵跑過來的安安,“你看安安從來就不信這些。”

丘程從安安身後躥出來,有人從樓上的教學樓下來,左手臂彎裏夾著一個籃球笑著和丘程擊掌。中山樓前麵的空地上一大批身穿校服的學生湧向操場。

夏天的蟬鳴從林間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做著懶洋洋的體操動作的同學們,在太陽底下像一群曬彎背脊的稻穗,紅色塑膠跑道上的氣味在日光下蒸發擴散。

丘程站在我的前麵往後退了一步,遮住半邊曬過來的烈日。

廣播體操結束回教室,簡霓拉著我和安安下午放學後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電影——《同桌的你》。

“但我得回家,晚了沒有回海城的車。”安安擔憂道。

簡霓爽朗地拍拍胸口:“那就在我家住一晚。我爸這周出差,我媽今晚學校那邊也有聚會,沒那麽快回來。”

“你呢?”簡霓撞撞我。

“我啊……”我有點難為情地撓著腦袋,“能不能帶同桌一起?”

“哎喲!”簡霓在一旁大笑。

“知道了,知道了。”簡霓似有所覺地掃過安安,“你呢?”

安安清咳一聲,笑著沒說話。

丘程滿頭大汗地從室外回來,一邊喝水一邊拉扯著校服領口。我把嘴邊早已準備好的措辭在舌尖軲轆一圈,假裝忙碌地翻著練習冊。

“今晚一起去看電影嗎?”我佯裝無奈地蹙著眉,“簡霓太喜歡林更新了,死命纏著我們去看呢,你要不要一起啊?”

我餘光瞥見簡霓背脊僵了僵。

“今晚?”丘程想了想,“今晚估計看不成了。”

我翻練習冊的動作一頓,試探地問道:“你有事?”

“不是我,是我們都看不成。我剛上去看見主任在跟語文老師說話,市裏有一套卷子下來了,學校的意思是讓我們今晚考了,周末統一修改,下周講解之後就直接月考。”丘程從抽屜裏抽出紙巾擦臉,見我愣在原地才問,“什麽電影啊,這麽想看?”

“《同桌的你》。”

“嗯?我?”

“電影就叫《同桌的你》。”我衝他翻白眼。

他不以為意:“你們小女生就喜歡看這些膩膩歪歪的電影。”

我轉頭側身趴在另一邊不理他,心裏暗罵——你個蠢蛋!

電影計劃宣告泡湯,所有準備打包回府的同學都被廣播裏突如其來的通知砸中腦袋,接下來一條走廊裏都是此起彼伏的鼎沸人聲。

張世偉直接站在椅子上,揮著一張試卷大喊:“我們不能向惡勢力屈服!我們要回家!”

體育委員添油加醋地出謀劃策:“要不我們撥打今日一線吧!就說學校扣押我們回家的權利。”

“行了,行了,一會兒受罪的還不是老黃。”方瑞暄一針見血,直接把張世偉從椅子上扯下來,“你別一會兒惡勢力沒打倒把自己腿摔瘸了。”

“我瘸了也是一個好看的瘸子。”張世偉撩著頭發嘿嘿一笑。

大家一陣唏噓。

雖然大家集思廣益地議論如何能夠避免這一場考試,但最後還是屈服於考試的命運。這樣的反抗我們實施過很多次,但大多數時候都不了了事,哪怕大家都叫嚷著對學習深惡痛絕,但本質上也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

因為要考試,學校便把晚修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六點鍾準時發放考卷,語文老師進教室時笑著安撫大家的情緒:

“我知道你們都想回家,但是學習就是一個先苦後甜的過程,等到你們高考結束上大學之後會有大把的時間讓你們去玩,所以現在我們還是要努力學習啊。”

“老師!上大學之後就會好了嗎?”有人舉手提問。

語文老師點了點頭。

“但是,我初中老師也說等到高中之後就會好了,我也沒覺得有多好啊?”

語文老師的安撫政策瞬間失效,她站在過道裏被問倒,好在這時候班長站起來解圍。

“老師,發試卷嗎?”

“啊,好好好,第一排的同學依次往後麵傳下去。”語文老師瞬間鬆了一口氣。

我把丘程的試卷折疊在一旁拿筆袋壓著,他隻在考試之前和我說語文老師找他有事,這會兒看語文老師的態度估計又是安排他做其他學校的試卷。

這是若河高中裏不成文的一個規定,比如丘程,比如陸朝浥,我們手上好不容易從上麵得來的卷子要急不可耐地占據回家的時間去完成,但他們好幾天前就已經完成了這套題,老師的偏愛給予他注定比我們快一步登頂的優勢。

但是,在眾生平等的同一起跑線上,他們真的就比我們跑得更快。有人說過這不公平,但什麽才是公平呢?對於我們來說的不公平,於他們而言或許才是上天認可他們能力的唯一公平。

但我還是覺得難過與公不公平無關,我隻是想追上丘程,如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遇到他,並且有一天會這麽渴望跟他站在同一水平線,那麽我肯定從娘胎裏就開始聽人民出版社的教材。

我恍恍惚惚地完成試卷,中間休息被安安拉著一起去廁所,回來的時候課桌上已經發下了第二份試卷,嶄新的、雪白得像白綾。

丘程直到最後十分鍾才回到教室,我磕磕絆絆地把文綜的最後一道地理大題答完。

我是最後一個交卷的學生,語文老師直接走到我麵前收試卷,期間還轉達地理老師讓丘程把文綜卷子再重做一遍的意願。

“她說你上次大題答得不好,要檢驗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對試卷答案。”語文老師笑著轉身,片刻才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對了,你身體沒事吧?”

“沒事了,謝謝老師。”

“還是要注意勞逸結合,壓力別太大。”老師目光往我身上偏了偏,“夏橘你也是啊,別著急,慢慢來。”

我乖乖點頭,簡霓望著語文老師的身影消失在前門,才轉頭問我:“回去嗎?”

“我……”我站起身。

“她晚點回去。”丘程拉住我的校服衣角往下拽了拽,“等我一會兒。”

簡霓和安安意味深長地看我們一眼,順便把不明所以的張世偉和方瑞暄架走了。

我一臉莫名地坐下才想起來問:“你身體不舒服嗎?什麽時候的事?”

“沒有,騙老師的。”丘程神秘兮兮地衝我小聲道。

教室裏的同學陸陸續續消失在走廊,最後一個是班長,臨走之前還叮囑丘程把教室門鎖上。丘程應聲答應,轉身把教室的窗簾拉上。

“你幹嗎?”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把前後門關上,健步如飛地跨上講台打開多媒體設備。

“我們隻有半個小時,一會兒臨近關燈警衛會來巡查。”丘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插上數據線,黑板上的幕布降下來,顯示出原始的電腦桌麵,他握住鼠標點了幾下,桌麵跳出一個黑色界麵的視頻。

“準備好了嗎?”他直起身走到黑板旁邊伸手摸著燈源開關,“接下來是為夏橘小朋友準備的私人電影院。”

“啪嗒”一聲整個教室瞬間被黑暗席卷,隻有講台上的幕布發著幽暗的燈光,黑板上的視頻晃了晃突然出現一個旋轉的自由女神像。

“2013年7月11號,禮拜四,晴,這是滿懷信心值得紀念的一天,哦,對了,我叫林一……”

丘程從上麵跑下來坐在我旁邊:“電影院人有點多,我已經坐在最後一排了,但是前麵手機還是被撞了一下。”

“……”

“畢竟是手機錄的,畫質不太好,你將就著看吧。”

“……”

“我可是騙了老師,專門跑出去幫你錄的,你就別不開心了,嗯?”

丘程趴在課桌上,側頭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整個教室隻有多媒體幕布上男主角的聲音,天花板上麵的投影儀閃著紅色信號燈,幕布上微亮的光線從第一排課桌漫延到我們身前,包裹著我放在桌麵上繃緊的手臂。

“你怎麽不說話?”他坐起身慌亂地問我,“你是不是不喜歡啊?”

我握緊手心又鬆開,終於笑著用力地搖搖頭。

我這時候才發現單薄的語言是多麽無力,在我們真正開心時甚至找不出任何一個詞去囊括我們的歡喜。

我咬了咬下嘴唇:“丘程,我其實……”

“嗯?”

“我其實……特別開心。”我突然很慶幸他在開始之前先把教室的燈光熄滅,能夠讓我為所有的小心思找一個躲避之所,不至於**裸太難看。

“謝謝你……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同桌,你……你對我太好了……”我語無倫次地想要表達自己翻騰的喜悅,可是鼻尖的酸澀和喉嚨裏發條般緊繃繃的嗓音讓我硬生生卡在半路。

“客氣。”好在丘程也不在意,他靠在椅背上聲音帶著孩子氣的笑意,“但是有一點你錯了。”

“嗯?”我看著他。

“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很好的同桌,我才對你好。是因為你,我才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同桌。”

我們最終沒有看完《同桌的你》,警衛室的叔叔從另一邊的走廊把手電筒燈光掃過我們的教室窗簾時,丘程就風馳電掣地躥到前麵把電腦關閉,帶著我從窗戶上跳出去。他抓著我的手腕在空曠幽暗的走廊往前跑,跑過一個又一個空無一人的教室,少年灌風的校服裹著我整個青春裏最盛大的秘密。

他真好,好到讓我因為覺得這輩子不可能再遇見第二個他而難過,又好到讓我覺得這輩子哪怕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是我,我也希望他所求皆所願。

[3]

2014年的夏天,我們開始真正意義上接觸到“高考”這個最終“大怪”,考試的試卷開始往仿真模擬題和往屆高考的題型靠近。我時常借著課間閑暇的縫隙和丘程聊天,有一次我們正好聊到高考。寒窗十二載,勝敗卻決定在最後四張試卷的成績上,你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為那一秒鍾的失誤而功虧一簣,這是不是有點太不近人情了。

丘程借著我思考如何表達以上這段話時,已經做好了兩道文綜選擇題,他在括號裏填上A字母又把剩下三個錯誤答案的正確時間標注在一旁。

“高考本來就不是會跟你講人情的東西,老黃上次不是說了嗎?高考是真的靠努力就能夠獲得勝利的一場戰役,但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光是靠努力是沒有用的。”

“可是我覺得高考好像光靠努力也沒有用,我總是感覺付出的東西沒有回報。”我花同樣的時間和別人一樣刷題,可是該丟失的分數一個都不會少,我覺得無措也覺得茫然。

他頓了頓,把試卷往我身邊偏了偏:“這道題錯在哪裏?”

我往試卷上看了眼:主觀認識是最客觀現實的正確反映。

“這裏錯了。”我指著選項前麵的幾個字,“應該是‘正確的認識’才對。”

丘程笑了一下:“你上次這道題選錯了,這次就不會了,這就是努力的回報。”

“這回報也太小了,還指不定能不能派上用場。”

“那你想要什麽回報?”他神秘地把手伸進抽屜裏探了探,眨眼間把一瓶可樂放在桌麵上推給我,“一瓶汽水行不行?”

我眼前一亮:“你怎麽有汽水啊!什麽時候去買的?”

“剛在走廊碰上一起打球的同學,讓他幫忙帶的。”丘程嘿嘿一笑,“聽你一大早就在叫嚷著喝汽水了。”

簡霓剛捧著練習冊讓安安教她解完一道數學題,回頭手肘往我桌上一架:“走,一起上廁所。”

“你們女生為什麽要成群結隊地上廁所?”丘程不解地看著我們,“又不是搓麻將,還帶三缺一。”

簡霓站起身把腳架在椅子的橫欄上聳聳肩:“這就跟你們男生為什麽喜歡在太陽底下打籃球一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丘程蹙眉思索,我趁著這空閑把她們兩個拉到廁所。

安安一邊洗手嘴裏一邊念念有詞,我和簡霓已經習慣她這段時間以來的異樣。自從她和張世偉搭檔代表我們班參加學校的朗誦比賽後,她經常自己一個人在碎碎念,一開始我和簡霓都以為她走火入魔,後來才知道她家裏給她報了周末的數學補習班,所以她隻能借著零碎的時間去背誦冗長的朗誦稿。

其實一開始張世偉的搭檔並不是安安,是因為那女生借口學習時間太緊推掉了,安安為了不讓張世偉落單才向老師主動請纓,但緊湊的學習計劃讓她現在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時掰成好幾份同時進行。

“安安,你要不歇一會兒放學後再背吧?”簡霓掐掐她的小臉,“瞧瞧這黑眼圈,昨晚要關你台燈你還不讓呢。”

安安任由她拉扯,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給我們:“放學後不行,他約我一起做數學作業。”

“哎喲哎喲……”簡霓揉著她的臉頰,“這次比賽張世偉要是出錯,我打斷他狗腿。”

安安笑著沒應答,但我們都沒想到簡霓一語成讖,張世偉比賽當天確實出現了問題。

朗誦比賽的稿子是由老黃定下的,為了符合歌頌偉人的主題,他找的是一篇歌頌偉人的朗誦稿。朗誦稿時常有一個奇怪的點,通篇經常為了響應主題會把主旨台詞反複強調。

張世偉站在多媒體教室的講台上一邊抬手往前揮,一邊45度仰望觀眾席。

“啊,偉大的人民公仆!”

全場動容。

“啊,偉大的人民公仆!”

忍俊不禁。

“啊,偉大的人民公仆!”

“哎!”底下終於有人忍不住應了一句。

等到第四遍時,全場都整齊劃一地“哎”了一聲,他一時沒憋住跟全場觀眾一起笑倒在一旁。

朗誦比賽我們班原本也不占優勢,大家基本是抱著重在參與的態度去觀看,沒想到(2)班最後不但沒能拿到獎項,反而成為全校好長一段時間的飯後談資。

“看到沒有,那個人就是朗誦比賽笑場的人。”

張世偉佯裝神秘地抬手往下壓了壓:“別別別,低調低調。”

每當這種時候,我們都會心照不宣地假裝不認識對方,就地解散。

後來我們再一次提起這件事時,已經是期末考試前一天的晚上,若河高中的音樂生在高二下學期結束的暑假就要去廣州大學城集訓。那天晚上,丘程搬了一整箱的玻璃瓶汽水,我們團團圍坐在學校操場旁邊的水泥高台上喝汽水,連好久不見的彭嘉彥都被方瑞暄從寢室裏拖了出來。

“時間真快啊,我參加朗誦比賽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張世偉用銀色的開瓶器撬開可樂瓶上方淺灰色的瓶蓋,汩汩的白色氣泡爭先恐後地從狹小瓶口湧到他的手腕上,“我這個集訓估計高三上學期也不能待在班裏,你們不要太想我啊。”

“放心吧,不會想你的。”簡霓拿手上的橘子汽水瓶頸撞了撞他的瓶子,“一路走好。”

張世偉盤腿坐在一邊佯裝生氣地笑道:“你有沒有良心啊,你手裏這瓶汽水還是我給你開的。”

丘程笑著給他遞台階:“又不是不見麵,回來再一起打球。”

“回來打球。”彭嘉彥伸手和他們碰杯。

張世偉抖著肩膀捂住眼睛:“沒想到你們都這麽舍不得我,要不我就不走了。”

“滾。”方瑞暄抬腳踹他,“走走走,連夜打包給我走。”

大家瞬間笑成一團,張世偉又吊兒郎當在一旁講他上次在球場被蓋帽的糗事。高台周邊的光線昏暗,隻有借著旁邊校道上的路燈和不遠處球場四周的燈光來照明,我坐在丘程和安安的中間,從我這個方向看過去能夠看到安安抱著膝蓋側頭認真聽張世偉說話的神情。

暗淡的光線落在她安靜的側臉,張世偉誇張地比畫著當時被蓋帽後的場景,安安一直沒有說話,陪著他一起笑。

我撞了撞她的肩膀,她略帶慌亂地回頭看我。

“你要不要說點什麽?”

“說什麽?”安安十指緊緊握住玻璃瓶的瓶身,聲音低下去,“我不知道說什麽。”

“什麽都好,一路順風啊,照顧好自己啊……”我低頭湊在她耳邊提議。

她猶豫不決地看著我:“會不會有點奇怪?”

“不會啊。”我趁熱打鐵衝對麵大喊一聲,“張世偉!安安有話跟你說!”

張世偉微微一愣,放下抬到肩膀的手臂疑惑地看向安安。

安安臉上一紅,放在我手邊的掌心滾燙一片:“我……我是想讓你照顧好自己。”

張世偉大大咧咧地和她碰瓶,瓶口相撞發出清脆一聲輕響,暗色**在瓶身上一晃。

“我就知道安安舍不得我。”

安安收回手,低聲呢喃:“嗯,是有點兒……”

可是張世偉已經轉身和彭嘉彥吐槽上次方瑞暄在課堂上睡著卻被方主任撞見的事情:“你不知道方主任多狠,抬起大暄的衣領就往走廊拎,關鍵是他還沒大暄高,全程踮著腳走路……”

我抬手從塑料盒子裏取出另一瓶橘子汽水,卻左右都找不到開瓶器,丘程伸手接過我的汽水又從盒子裏拿起另一瓶可樂,兩個瓶口一上一下互撞,他右手手腕往上微微用力,淺灰色圓形瓶蓋往上一彈滾落在他腳邊。

“喏。”他把汽水遞給我。

我喝了小半口之後才驚奇地問他:“看不出來還挺熟練啊,你教我吧?”

他笑著把蓋子扔回盒子裏:“別學這個,容易傷到手。”

“我小心點就是了,不然下次我沒有開瓶器怎麽辦?”我不以為意,拿起兩瓶汽水撞了撞,一臉興奮,“怎麽撞?”

他異常堅定地從我手中奪過汽水:“下次我幫你開。”

我脫口而出:“你還能幫我開一輩子啊?”

他頓了頓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側頭看我一眼,半晌才收回視線,低頭整理盒子裏倒塌的空瓶子。

“嗯,我給你開一輩子汽水。”

2014年夏天的暑假隻有一個月,預備高三生從8月1日就開始回校補習,整個學校顯得空****的,隻有高三教學樓才有人聲。安安是我們中最後一個到教室的,被簡霓揶揄了好一會兒,她嘟囔一句,反正沒有著急著要見麵的人。

“嗯?我們不是嗎?”簡霓抓住她就是一陣撓,逗得她在座位上連連討饒。

高三(4)班。

這是我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個班級,它就在高三教學樓一樓走廊的盡頭,隻有一個前門。體育委員在班會上還吐槽以後遲到不能從後門偷溜進來隻能走前門,老師肯定一抓一個準。但勝在我們在一樓教室的四個窗戶都能隨便攀爬,如果是張世偉,這時候肯定已經站起來當眾表演一個“跳窗而逃”。我和丘程坐在教室最裏麵一組的最後一張桌子,他是因為習慣坐最後一張桌子,而我是因為一進門就隻看見他,壓根沒有時間反應是不是最後一張桌子。

從我們窗戶看出去能夠看到一整排的高大喬木和灌木叢,中間是一條鵝卵石的過道。我這才發現高三尖子班又在我們對麵,那棟樓一樓是生物化學實驗室,三樓是地理室,中間正好就是理科的兩個尖子班。這會兒正是課間,但對麵的走廊靜悄悄一片,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偶爾出來打水又快速躥回教室。

老黃所說的爭分奪秒的局麵終於拉開帷幕。

8月下旬時,老黃讓班幹部在音樂教室舉行了一場主題班會,為了讓這一次的班會看起來不像以往那樣拘束,他甚至沒有到場。

簡霓自告奮勇和班長負責這一次主題班會的主持環節,經過幹部們討論,班會主題定為“我和大學有個約會”。

音樂教室的桌子分別擺放在教室兩邊,中間是寬敞的空地,簡霓私下跟我透露後麵有很多有趣的小遊戲,如果沒有人積極舉手就讓我和安安充當最前線的托兒。但後麵我和安安完全派不上用場,場麵一度熱烈得有些失控,我們班會的時間是在早上,所以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一天丘程拉開窗戶的窗簾讓我看外麵的朝陽。

“你的‘橘’字真難寫。”他笑著把指腹在衣擺上擦了擦。

我學著對方的樣子觸碰上冰涼的水珠,在旁邊寫上他的名字。

“你的也沒有多好寫啊。”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收回手。

頂端的水珠穿過玻璃上並列的兩個名字往下拖出好幾道迤邐的水痕,我們低著頭,轉身,聽簡霓講解本次班會的最後一個項目。

“為了公平起見我們會在紙箱裏盲抽號數,抽到的同學需要分享一個自己想要實現的願望。”簡霓顯然有備而來,話音剛落就從講台的角落搬出一個箱子,安安被喊上去負責抽號數。

第一個被抽到的人是班裏的文藝委員,她靦腆地從人群裏站起身說:“我希望自己能夠考上理想的大學。”

這大概是全場所有人共有的願望,所以大家臉上都心照不宣地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簡霓事先沒有說抽多少個人,最後直接耍賴勢必要把所有人都抽一遍。

她輕咳了一聲:“那我先來,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成為播音員。”

有人起哄:“我以為你是想要成為散打教練呢,看你多彪悍啊。”

“哎呀,下一個就是你了,曹逸你小子給我站起來!”

我的目光順著簡霓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然後看見人群中大搖大擺站起來的體育委員。

原來體育委員叫曹逸啊。

“你怎麽一臉恍然大悟?”丘程拆開一瓶飲料遞給我,轉手把我手上的辣條塞回紅色塑料袋裏,“你都吃多少包了,一會兒又胃疼。”

我乖巧地捧著飲料,一邊咬吸管一邊說道:“一直以來都喊‘體委’來著,我還真忘記他的本名了。”

“‘體委’也不是他的藝名。”丘程嘲笑我,“昨天他上課走神了三次,被老黃點名批評了三次,你不會是又沒聽課吧?”

“聽了。”我一本正經地撒謊,“我還做了一篇英語閱讀理解呢。”

丘程笑了一聲點頭:“嗯,五道題錯三道。”

“你上課除了聽課、觀察我之外還能不能關注點別的?”

“不能,除了學習剩下的注意力都用在你身上了。”他撐著腦袋笑得一臉狡黠。

太犯規了!

我正因心虛而眼神飄忽著就被簡霓喊了起來。

“你呢?”

“我?什麽?”我一頭霧水。

簡霓此刻的表情跟數學老師喊住我上黑板做題時的表情一樣——恨鐵不成鋼。

“曹逸說他的願望是和一個很重要的朋友考同一個大學,那你呢?”她衝我擠眉弄眼,在“重要”兩字上咬牙切齒地加重音量。

四周熱烈的視線像一張巨網把我籠罩其中,我的舌尖碰了碰後槽牙,讓自己忍住低頭想看丘程表情的欲望。

原本抱著戲謔眼神的眾人瞬間泄氣般一陣唏噓,我餘光瞥見丘程已經移開落在我臉上的視線。

“我想考去上海!”我心口一急,有點不管不顧地咬牙道,“我希望自己能夠去上海。”

“啊——”

“來,讓我們看看還有沒有人想要去上海!”簡霓高喊一聲。

大家一邊起哄一邊激烈鼓掌,我聽見身邊的人撐著胳膊低頭輕輕笑了一聲。

我剛坐下就看見大家拍著桌子喊丘程的名字,我一邊假裝喝牛奶,一邊偷偷地在大腿上掐了一下。

不能笑,千萬別笑出聲。

丘程撐著桌子站起身:“我的願望啊——”

我的手心捏了一把汗,還要狀似不經意地把視線從簡霓身上往丘程身上輕輕一掃。

他撓著腦袋笑著說:“嗯,我也想去上海。”

我手上一用力,捏緊的飲料瓶有汽水從頂端的吸管口溢出來,我連忙低下頭拿紙巾擦拭桌子,丘程的聲音輕飄飄落在我頭頂:

“其實去哪裏都好,因為我想見的人,哪怕隔千山隔萬水,我也會跋山涉水去見她。”

[4]

9月,若河高中又迎來了一批高一新生,張世偉借著集訓空隙回校參加了開學典禮,但隻待了一天就急急忙忙趕回去,不僅是因為集訓還為了逃避老黃的一大遝試卷。

若河高中高三年級的題海戰術時常是往屆師兄師姐吐槽的重點,上學期文學社換屆晚會上,坐在我旁邊的學姐一邊聽指導老師講話一邊低頭在一旁做數學試卷,草稿紙唰唰一小遝放在一邊用水杯壓著,因為糾結到底答案是“1”還是“-1”所以隻能拖出另一遝空白的草稿紙又算了一遍,我全程聽著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像在聽一場永不停息的鍾鳴,撞得我太陽穴一蹦一跳。

緊湊的學習計劃和高壓政策讓整個高三都像罩在一口熱浪滾滾的熔爐裏,如果不想被烈火灼燒就隻能一個勁地往前跑,周而複始地做試卷和講解試卷,讓我們在短期內就有一種不做試卷就會被人浪推擠下熱鍋的錯覺。

但丘程沒有這種錯覺,我們是被成堆的試卷追著跑,而他可是追試卷的人。

“你給我一條活路吧,ball ball you!”

我剛做完語文試卷的第一頁,丘程的數學試卷已經做到最後一道大題。今晚值班老師是老黃,所以我把腦袋藏在立起的課本後麵,聲音壓得很低。

他笑著露出小虎牙,伸手往我腦袋上一壓:“你慢慢來,不會再問我。”

我轉回頭盯著語文試卷的閱讀理解一陣發呆。這篇閱讀理解節選自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月光代表美好的夢想,六便士代表物質生活。我好像再一次回到初中課堂的那一節作文課上,在所有人奮筆疾書,落筆寫“我的夢想”時,隻有我自己不知道自己未來的方向在哪裏。

“怎麽唉聲歎氣?”他問。

我枕著手臂,悄聲道:“你覺得我以後應該做什麽呢?”

“你?”丘程看我一眼,“做……”

“嗯?”

他落在數學試卷上的筆尖一頓,笑著改口:“你想做什麽?”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那就把眼前的事情先做好,反正努力去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總不會是錯誤的。”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從試卷裏抬頭看我一眼:“怎麽了?”

我搖搖腦袋,重新拿起手邊的米菲黑色墨筆做試卷。

我本質是一個悲觀的人,但好像每一次隻要丘程對我說那些看起來冠冕堂皇又沒有實質作用的話時,我都會莫名地深受鼓舞,或許僅僅隻是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他而已。

簡霓突然轉身借著拿我橡皮的契機,衝我往體育委員的方向指了指,我看過去時老黃正好也從底下淺淺的笑聲裏發現異樣。在教室的角落,體育委員一隻手撐著腦袋一隻手半握著筆,衝講台的位置仰著頭半張著嘴睡得正香。

“咳!”老黃走到他旁邊清咳一身。

沒反應。

他頓了頓抬起指節敲了敲體育委員的桌子。

沒反應。

老黃直接怒了:“曹逸!”

“啊——”體育委員猛地從座位上蹦起來,抻著脖子大喊一聲,“選C!”

大家瞬間笑成一片,老黃也沒忍住笑,一邊伸手捏了捏他的後頸一邊說:“別在教室趴著睡,對脖頸不好。”

體育委員這才迷迷糊糊反應過來,紅著臉坐下去。

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連簡霓早上從中山樓背書回教室後,都能在手肘碰上桌子時倒頭就睡。

“我睡過最舒服的覺就是課間十分鍾。”簡霓振振有詞地總結。

當時我們三個正站在中山樓二樓的露台上背書。若河的深秋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白晝和黑夜被明顯劃分為六四分,黎明的魚肚白剛剛浮現,看書時必須要借助白熾的走廊燈,但是四周起起伏伏的朗讀聲已經連成一片,像劃破天際的一把利劍,在日出時發出前所未有的鋒芒。

我捧著裝豆漿的紙杯一邊暖手一邊背英語短文,偶爾卡殼停下來安安便會流利地幫我接上後麵一句。

“有點冷。”簡霓拉下手肘的校服外套把手指縮進去,“還有十分鍾早讀,走嗎?”

“我還有一段沒背呢,你倆先回去吧,幫我水杯打水。”

簡霓抱起英語課本和文綜知識總結的冊子:“這種事就輪不到我倆了,丘程會給你打。”

她誇張地捂住心口:“哪像我,小白菜啊,地裏黃啊……”

“滾。”我笑罵一聲推著她下樓梯。

我收回視線斷斷續續地把最後一段背完。

“In recent years, we have to face a problem that many students have poor eyesight……eyesight……”

“The situation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serious.”

我恍然大悟:“The situation……嗯?”我一回頭就看見陸朝浥抱著課本站在走廊裏看著我笑。

我不好意思地合上本子,我那**英文實在沒臉見人。

“你也背書嗎?”剛問完我才反應過來,陸朝浥是理科生。

“沒有。”他笑著把懷裏的課本亮了亮,“我去辦公室找老師拿教材。”

“哦。”我應了一聲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和他最近的一次接觸就是上次他送我的繪畫……繪畫!

“對了,上次的畫我很喜歡,一直忘記跟你道謝。”我撓著腦袋有點局促,“你知道我記性不好。”

“嗯。”他頓了頓從課本裏抽出一本筆記本,“上次給高二的表妹補習時整理的英語例句和短語,她直接拿去複印了,這本手寫本我也沒用,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接過紅棕色封麵的筆記本,打開的第一頁就是一手端正的英語短句,旁邊還有紅色字跡的標注。陸朝浥好像無論做什麽事情都特別認真。

“謝謝!我一定好好學習!”為了增加話語的可信度,我還伸手舉過頭頂煞有介事地晃晃四指。

“我回教室了。”他很淺地彎彎嘴角,消失在樓梯口旁邊的走廊。

我又捧著本子往後翻了翻,字跡跟複製粘貼一樣端端正正,這卷麵分都比我高啊,這大概就是學霸和我之間的差距,我的每一本筆記,前幾頁都整潔幹淨,字跡端正大方,後麵失去耐心之後,就是隻有我自己能看懂的鬼畫符。

我回到教室的時候,體育委員正捧著本子纏在簡霓身邊讓她報這次校運會的女子1500米長跑。

簡霓推開對方橫在試卷上的本子:“別煩我,說了不跑。”

“你再仔細地想一想。”體育委員不依不饒地勸,“你要是跑下來了,你就是為班爭光,給我們長臉!”

“你這臉大得還需要長嗎?”簡霓怒不可遏,“曹逸!你有沒有良心啊,讓我一個嬌弱的祖國花朵去跑長跑!你的心是不是當早餐配菜吃了啊!”

體育委員抱著本子往後縮了縮,嘟囔道:“你這不是不嬌弱嘛……”

“讓一讓!”我推著體育委員的肩膀往旁邊移了移。

他頓時眼前一亮,攔住我的去路:“夏橘同學!我見你骨骼清奇……”

“你敢?”丘程抱胸靠著椅背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體育委員。

“我報了接力賽。”丘程提醒。

“還有男子1500米呢!”

“大暄呢?”

“他可是我們班的優質骨幹,我早就幫他寫了3000米。”體育委員剛得意忘形地晃晃腿,就被身後的方瑞暄一記鎖喉鎖住連連哀號。

“你倒是替我著想啊。”方瑞暄冷笑一聲。

體育委員連連擺手:“這不是找不到人嘛,我明天就得交名單了。”

“那我報1500米。”丘程腳下微微用力,搖晃著椅背突然說道。

體育委員剛從身後人的桎梏裏逃脫出來,頓時一喜:“程哥,你真是(4)班之光!”

“對了。”丘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歪著腦袋笑了笑,“把張世偉的名字寫上。”

方瑞暄瞬間領會丘程的用意,一把奪過體育委員的本子在項目欄填上張世偉的名字:“差點忘記那個家夥了,下個月他應該要回來了。”

簡霓搖著腦袋感歎:“真是令人感動的兄弟情,張世偉收到這個禮物應該會喜極而泣。”

“你報了嗎?”我坐回位置上,下意識地把筆記本放在左上角的課本上。

簡霓衝體育委員的背影揮揮拳頭:“被逼著在100米項目上畫押簽字了。”

“那我……”

“你別跑了,你一個800米慢跑還低血糖的人就別去湊熱鬧了。”丘程伸手拿過旁邊的筆記翻了翻。

“那我豈不是很無聊?”

“不無聊啊。”他的眼前一道亮光一閃而過,“你可以在終點等我。”

“也……不是不行……”我故作鎮定地把課桌上的課本整齊地列在一塊,舉著往桌麵上撞了撞。

“你遇到陸朝浥了?”他突然開口問。

“你怎麽知道?”我轉過頭,就看見他翻開紅棕色筆記本衝我晃了晃。

“寫得還挺全,連備注都有,他就差捧著課本給你講題了。”丘程陰陽怪氣地翻著本子,“難怪你不問我呢,敢情是有人給你開小灶啊。”

我有點無奈:“這是他給他表妹整理的筆記,剛好有多餘的才給我。”

“既然是筆記為什麽原稿在你這裏?”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語氣帶著咄咄逼人的凜冽,“我上次給你畫的重點你看完了嗎?”

“你為什麽要這麽仇視他,他不過是想幫助我。”

“你說我為什麽?”丘程臉色一下就變了,“啪”的一聲合上本子,審視地看著我。

我一腦袋問號,不明白他說什麽。

丘程不怒反笑:“政治老師每天重複十幾遍說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你是不是忘了?”

“……”

我仍舊不懂,茫然狀。

他氣笑了,抬手在我的腦袋上敲了三下:“那你覺得我這是在幹什麽?”

“廢話,打我。”

“……”

我:?

我又不是孫悟空!哪來三更半夜找菩提老祖學七十二變啊!

我心裏吐槽,嘴上卻不敢搭腔。

丘程大概也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的態度有點過激,手掌成拳抵在嘴邊清咳一聲:“反正,你有什麽問題得找我。”他頓了頓態度瞬間軟化,“而且你看(17)班在對麵多遠啊,但我不一樣,我就在你身邊。”

我就在你身邊。

我直接被這句話擊中,神誌不清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