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想和你考同一個大學

[1]

校籃球比賽的第一場就是高二(2)班對打高二(17)班,陸朝浥帶病上場被方瑞暄的一記扣籃撞倒在地。我第一時間衝上去扶住陸朝浥,籃球賽上的肢體衝撞是難免的事情,所以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陸朝浥的異樣,眾人跑進球場圍著丘程他們歡呼,(2)班打了一場開門紅所有人都開心得不行,張世偉還不明就裏開玩笑似的打趣我。

“橘子,你到底是(2)班還是(17)班的人啊,你怎麽往他們陣營裏鑽!”

簡霓第一時間奪過安安手中的礦泉水砸在張世偉濕漉漉的腦袋上:“少說話,多喝水!”

我站在陸朝浥身邊,看見丘程伸手接過班級女生的礦泉水,麵無表情地離開球場。

後來的情況就簡單多了,他不說話,我不說話,我們明明坐在教室最近的位置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流上,我原本嚐試過跟他說話,就在體育課上,我喊他的名字,但他隻輕輕應了一聲就轉頭繼續和班級的女生說話,那女生是提議科比號數並最終被采納的那位。

籃球比賽持續了一個星期,(2)班最終輸給體育生雲集的(7)班隻拿到亞軍,這一個星期裏麵,丘程和我說過的話一個手掌就能數過來,他不再帶讀我不會的課本,抽背時也不會三番五次地抽中我,沒人催我做作業,我的學習又回到一籌莫展的境地。

簡霓和安安最開始還會牽線搭橋讓我倆說話,後麵直接放棄。

“打仗還能有個休戰期呢,你們這是戰鬥民族之間的互毆吧。”簡霓拆開一包咪咪蝦條嚼著。

丘程這會兒不在教室,她們倆直接大大咧咧地轉過身趴在我的桌子上。

安安附和:“你倆鬧矛盾這段時間,我和簡霓都不太敢回頭找你說話,平時沒看出來丘程冷下臉的時候跟小閻王一樣。”

“這回可不關我的事,你看我跟他說話他賞我臉了嗎?我覺得他都不想跟我說話。”

抬頭不見低頭見,這種狀態總是讓我要分心注意自己轉筆的力度,就怕一不小心轉到他的桌麵上還要尷尬地開口讓他遞過來。

簡霓抽了一根蝦條塞我嘴裏:“他如果不想跟你說話,課間就不會待著不走了,他就是擰巴等你低頭呢。”

“憑什麽我低頭啊,我也沒做錯啊……”我不小心嗆了一口,伸手拿水杯發現沒水,手臂剛往丘程抽屜伸過去摸牛奶,就在簡霓不懷好意的目光下硬生生停在半空。

“低不低?”

“……”

“低。”

晚修時,我聽取簡霓的建議去奶茶店給丘程買牛奶,美其名曰,食物是打開話題匣子最好的鑰匙。

“吃人嘴軟,他總不能不理你吧?”

偏偏丘程當天晚上沒有來上晚自習,晚修結束後已經十點,奶茶店裏異常火爆,分開的兩批隊伍一邊在等奶茶一邊在等關東煮,輪到我時店裏所剩的人不多,但奶茶店的姐姐告訴我今天沒有牛奶,我慌裏慌張地跑回小賣部買了一整排旺仔牛奶,再跑回奶茶店拜托對方幫我加熱。

奶茶店的大姐姐笑著攪拌奶鍋裏的牛奶:“這大夏天的怎麽還喝熱的?”

丘程小時候睡前最喜歡喝熱牛奶,我這會兒隻考慮到夜深喝冰的不好倒是沒想到這茬。

我笑著隻說是送朋友的飲料。

“你這倒是讓我想起上學期的一件事。”她提起奶鍋倒進旁邊的杯子裏密封好,“上學期有一個很高的男生來買薑糖水,說是朋友著涼了,但我這兒哪有薑糖水啊?我就讓他去校外看看……你知道嗎,他竟然提著一大塊生薑回來給我。”

她哭笑不得地把剪開的空奶瓶扔進垃圾桶裏,靠在一邊感慨:“還挺重情重義……話說起來他好像很久之前跟我借過奶鍋……”

我的心像被放在奶鍋裏加熱了一樣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騰騰的水霧。

距離寢室關門時間還剩十五分鍾,我坐在男寢前麵的長台階上,校道裏空****一片,隻有遠處的高三教學樓還亮著幾盞燈。我給丘程發的短信穩穩停在聊天框裏麵,沒有回音,我索性把手機塞回校服褲兜裏,盯著台階下麵的路燈失神。

懷裏溫熱的牛奶縈繞著甜膩的奶香勾得我肚子蠢蠢欲動,旁邊有男生經過,停在半道狐疑地看我兩眼,我抬頭才發現是羅天。

“你幹嗎呢?”

“等人……”我莫名覺得心虛,大晚上坐在男寢室前麵等人總覺得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羅天往樓上看了眼倒是沒問什麽,隻讓我早點回去休息就三步並作兩步略過我身邊進寢室。

我抬了抬手腕,五分鍾。

我才等了五分鍾卻感覺像是等了上下五千年,我百無聊賴地拿後腳跟踹下一層的台階,踹到第六次時我伸長的腿倏忽一停——有奔跑的腳步聲,我一回頭就看見丘程紅色掛鉤的白色球鞋以及他撐著膝蓋用力的十指。

他一邊喘息一邊低頭與我對視,夜風吹動他垂到眼瞼的頭發,我仰著腦袋仿佛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燥熱,像是廟裏燃盡的最後一根香燭,晃晃悠悠地把他的樣子映進我的眼睛裏。

我們冷戰的一個星期裏,我幾乎沒有這樣和他對視過,我眼睛莫名一熱,訕訕轉回頭。

丘程大大咧咧坐在我旁邊,兩條長腿直接垂在下麵的好幾層階梯上。他頓了頓解釋道:“張世偉那孫子拿我手機玩遊戲,玩完一盤才告訴我你給我發了信息。”

我保持著捧牛奶的姿勢:“你其實也不用跑這麽快……嗯?”

我下意識往回拉手肘,丘程卻已經自顧自拉過我的手腕看了眼手表。

“沒超過七分鍾。”

“什麽?”

他鬆開我的手把手臂撐在身體兩側仰著頭:“你上次說超過6分31秒就不等我了,我怕你不等我。”

他的聲音很輕,被風一卷就散了,散在我心裏麵。

我已經沒辦法顧及自尊心和羞恥心,他們在丘程麵前變成一團軟綿綿的棉花糖,我這才把陸朝浥的事情全盤托出,但我沒想到丘程隻是波瀾不驚地點點頭。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生我氣?”

“不僅僅是因為你,我還生自己的氣。”丘程懊惱地揉亂自己的一頭黑發,“我好像不一樣了……”

我不明所以,他生氣的原因是自己不一樣了?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凝眸瞥了我一眼又快速移開視線:“你不懂。”

什麽就我不懂了?

我固執地看著他,企圖看懂點什麽。

他無奈地伸手捏著我的下巴,移開我看向他的目光:“哎,算了,不過你那天都沒給我買脈動,明天給我買一瓶吧,嗯?”

我這才想起懷中的牛奶,一把塞他手裏:“送你的牛奶。”

他笑著露出小虎牙,把吸管插進牛奶裏一邊喝一邊抿著嘴角:“好甜,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你吧。”

我們終於恢複到以前的狀態了。

我看著他垂頭一邊旋轉奶杯一邊努力認清奶杯上英文字的側臉突然有點恍惚,忍了再忍實在沒忍住抱怨:“沒有脈動,你都不聽我的,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嗯?我怎麽不聽你的了?”他喝著牛奶含糊地問了一句。

我心裏頓時一陣煩躁,麵上還得端莊得體,狀似不經意道:“就那個‘24’你不就沒有聽我的?”

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24”是什麽東西:“我沒有聽你的,可我是因為你啊。”

“我?”

“你是傻子嗎,24號是你的座位號!”他蹙眉戳著我的腦袋,“我帶著你跑了全場,贏了比賽,你還反過來質問我,你是白眼狼轉世嗎你!”

我一時沒兜住,不甘示弱地伸手戳著他的手臂:“那你呢,你還不是心安理得地接過別人送的水!”

“那是你沒給我送水。”

得,又繞回來了。

我們瞪著眼一時無言,片刻又同時轉過頭失笑。

遠處教學樓的最後一盞燈火也熄滅了,整個校園都陷入綿密的黑暗中,隻有台階下麵的路燈兀自在黑夜裏罩出一寸流光。

我故作鎮定地拍著校服褲站起身:“明天見。”

丘程大概沒反應過來,我跳下台階時他才在後麵喊我的名字。

夏天的深夜,微風還帶著白晝時的餘溫像一把小火苗拉出火光陪我跑了一路。

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熱,甚至第一次喜歡上燥熱的夏天,蟲鳴喧囂的長夜。

[2]

我和丘程第一次莫名其妙的冷戰宣告結束,隔天我到教室的時候丘程已經坐在座位上了,他正在拆三明治外麵透明的包裝紙,見到我的時候直接湊到我嘴邊。

“咬一口?”

他動作太自然了,仿佛昨晚所有的悸動都是一瞬煙雨,我隻好擺手說已經吃過早餐,簡霓一臉釋然地回頭看著我們倆。

“戰鬥民族的互毆結束了?”

我斜她一眼沒應聲,倒是張世偉在一邊喋喋不休地問:“什麽互毆?”

丘程靠著椅背咬了一口三明治衝我抬抬下巴:“自己拿。”

我伸手從他的抽屜裏拿了一瓶牛奶,吸管戳穿銀色錫紙時突然有一種酣暢淋漓的舒服感。

“你今天還讓我聽寫嗎?”

“喲,前幾天也沒見你背單詞啊。”他側頭笑了一聲。

我咬著吸管問:“你怎麽知道我沒背?”

他頓時不說話了。早讀鈴聲打響,教室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大家加快速度吃早餐就怕被方主任一把抓住,站在講台角落麵對著牆壁朗讀課文。

我們曾經拿這個問題跟方瑞暄探討過,方瑞暄說平時他爸喝酒想開車回家,他媽媽就是以同樣的方式讓他爸對著牆壁大聲朗讀《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

“你爸不會生氣嗎?”我們好奇地問,畢竟方主任在學校裏一直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角色。

方瑞暄淡定道:“他比較怕我媽生氣。”

自此我每一次見到方主任都會想起他“麵壁思過”的舉動,總是會忍不住憋著笑,引得他頻頻望過來。

時間就這樣在日常的瑣碎裏快速又隱秘地流逝,我每一次盯著鍾表等待下課鈴響時總覺得時間呈現一種靜止的緩慢,但等我以為高中生活裏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時,若河已經進入深秋了。

丘程如願代表學校參加市裏的“春蕾作文比賽”,陸朝浥因為要參加衡中和黃岡的一場智力活動難得這次沒有代表學校出賽,所以最終和丘程同行的隻有尖子班的兩名女生。

老黃拍著丘程的肩膀囑咐時,體育委員在一旁十分委屈地嘟囔:“憑什麽得前三名去啊,第四名怎麽了……”

安安跟我解釋說,上次文科第一的女生是這次校內作文比賽的第四名,但學校規定隻有前三名才能代表學校出賽,她便與市裏競賽失之交臂,“她好像挺難過的,體育委員每次課間從上麵文科尖子班回來,臉色都不太好。”

“那女生知道她是體委奮發圖強的信仰嗎?”我不解地問道。

“或許吧。”安安頓了頓,“這種事情如果想知道就是知道了,如果不想知道那就是不知道了。”

最終作文比賽的桂冠被海城一位黑馬摘了,丘程奪得第二。校方樂開了花專門拉了橫條掛在中山樓前麵慶賀,丘程倒是不以為意,一開始還悶悶不樂地埋頭玩“植物大戰僵屍”。

我安慰他:“第二挺好的,這說明你還有進步空間啊。你別不開心了,要是我,做夢都會笑醒。”

他食指不停地點擊著屏幕,擊退一隻“僵屍”後才抬起頭問:“那你有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

“說什麽?”

“說點讓我開心的。”

我咬著筆帽一臉糾結,能讓丘程開心的話是什麽話?

他低頭繼續玩著遊戲見我不說話才壞笑地隨口一說:“你好厲害,我好崇拜你,來,跟我說一遍。”

我乖乖地重複:“你好厲害,我好崇拜你。”

他手指一頓,手機屏幕上的“僵屍”歪歪斜斜地向他趨近,我緊張地指著屏幕喊了一聲:“快快快,愣著幹嗎?”

屏幕一黑閃現“game over”時,他才咬著半邊下嘴唇得意揚揚。

“那我努力努力,讓你隻崇拜我。”

若河高中的文藝會演安排在第二次月考之後,若河高中校長向來崇尚勞逸結合,對這次節目表演十分重視,嚴格把關篩選每一個班級節目。(2)班的文藝委員是一位文靜害羞的女生,平時說話細聲細語比起安安有過之而無不及,在講台上喊了好幾遍都不見眾人安靜下來。簡霓轉過身原本打算讓丘程吼一聲,但一轉身就看見我握著簽字筆在丘程手腕上畫手表,丘程還在一旁興致高漲地提建議。

“你家時針比秒針還長啊,把秒針拉長一點。”丘程抬起頭,“怎麽了?”

“打擾了。”簡霓一臉認真地側過半邊身軀拿起課桌上的橡皮丟到方瑞暄桌上,“你喊一聲,人家小女生鎮不住場。”

方瑞暄簡單粗暴地拿起課桌的橡皮一把擲在緊閉的後門上,“嘭”的一聲,橡皮反彈滾在地上把教室裏吵鬧的人嚇得一愣,簡霓趁機讓大家安靜聽文藝委員說話。

眾人瞬間把目光都投射到講台上,文藝委員手裏抓著本子紅著臉道:“通知裏麵說每個班級都得出一個節目,但不一定大家都能上台表演,得經過學校老師的審核……要求就是盡量新穎一點的節目,我想著集思廣益,不知道大家有什麽想法?”

“讓張世偉上去彈鋼琴啊!”簡霓喊了一聲。

張世偉懶洋洋地回絕:“你給我伴舞?而且這種活動校長肯定是喜歡班級同學參與度高的表演,個人秀什麽還是算了。”

“世偉說得有道理,或者我們弄個雜技表演?”體育委員提議。

有人笑著道:“我舉著火圈,體育委員你來跳吧。”

大家瞬間笑成一片,話題又開始往其他地方跑,最後拉拉扯扯幾個回合後才定下演話劇的決定。

課後體育委員諂媚地坐在簡霓的椅子上衝我笑:“幫個忙唄?”

我警惕地往後躲:“幹嗎?”

“讓程哥寫個劇本,人家小姑娘不好意思跟程哥提就讓我來了。”

“那一會兒丘程回來你跟他提啊。”

體育委員一臉無奈往丘程的空位看了眼:“程哥最怕這種麻煩的事情了,你沒看他剛才都沒吭聲嗎?”

我清咳一聲,攏了攏耳邊的頭發:“那你跟我說也沒用啊。”

“怎麽沒用了?程哥對你多好啊,就差把你供著了你要是要求,他肯定聽。”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佯裝生氣地蹙著眉,心裏卻想著再多說一點,繼續說別客氣。

丘程正好拿著兩個水杯回教室,一腳拉開椅子坐下,看看體育委員又看看我:“幹嗎呢這是?”

“臣有一事相求。”體育委員拍拍校服外套的長衣袖,扶手作揖道。

丘程把水杯遞給我,擰開自己的杯子喝著水:“啟奏。”

體育委員笑嘻嘻道:“程哥,你寫個劇本唄?文藝委員的意思是網上那些都是爛大街的情節了,我們自己寫的話哪怕效果不好,起碼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丘程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杯子若有所思道:“有什麽要求?”

體育委員見他鬆口趕緊轉身衝文藝委員招手:“有什麽要求嗎?”

文藝委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簡單、溫馨一點就可以了。”

“童話故事可以嗎?演起來也簡單。”

“可以。”

丘程合上杯蓋倏忽一笑:“那現在輪到我提要求了,我要求不多,女主角是她就行。”

他們順著丘程的手指望向我,我嘴裏含著一口水剛咽下連嘴角的水漬都來不及擦,就目瞪口呆轉向丘程:“你瘋了嗎?”

他們生怕丘程後悔馬不停蹄地把我賣了:“行行行,你說是誰就是誰。”

我竟然就這麽草率地成為話劇表演的女主角,張世偉知道丘程要寫童話劇本時暗戳戳地敲丘程的聊天小窗戶。

——程哥,讓我當一次王子吧?反正你這次得負責旁白的控場,讓我當男主角的話,我幫你保護小橘子啊。

——成交。

張世偉捧著的手機差點掉落在地,他原本就做好長期勸服對方的準備,沒想到對方突然這麽好說話。

他收起手機警惕地伸手敲了敲丘程的桌子,小聲問道:“程哥,你不會要寫一個‘身堅智殘’的王子吧?”

丘程望了一眼課堂上正在畫圖形的數學老師,輕飄飄道:“你喜歡這種?”

“不是,不是!”張世偉大驚失色,高頻率地搖著腦袋,“你原定怎麽寫就怎麽寫……”

他還想說話,講台上的數學老師皮笑肉不笑地用直尺敲著課桌:“張世偉,搖什麽腦袋呢,你是對我的講課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沒有,老師您這……地球儀畫得挺好看的哈。”

數學老師又氣又好笑,讓他坐下安靜點才轉頭繼續上課。

丘程漫不經心地繼續在草稿本上畫幾何,我一臉認真地盯著黑板手上在做無規則運動。

“你要不換個主角吧?我真演不了。”

丘程瞥我一眼:“一個節目左右就十五分鍾,旁白四分鍾,其他角色六分鍾,你也就占個五分鍾,站著都能演完。”

我急了:“那你為什麽一定要我演啊?”

丘程手上轉筆的動作一停,轉回手上握著繼續在草稿上勾畫。我低頭看了眼,是一隻簡筆畫的橘子……得虧旁邊標著名稱,不然還真看不出。

他幹巴巴地加深橘子邊緣的曲線,一圈又一圈地旋轉:“閑得無聊唄。”

丘程的劇本不出兩天就完成了,是一個很簡單的童話故事,但與以往的童話故事不同——這次的主角是一位平凡無奇的女仆。

我飾演一位美麗又善妒的公主身邊的女仆,因為愛慕王子被公主發現,獻給被鎮壓在佘山的惡龍。惡龍並非無惡不作,隻是他渾身長滿黑色符文,醜陋至極,據說是他幹擾人類的代價。

女仆應惡龍的要求陪在惡龍身邊,答應惡龍每天用清晨的甘露為他擦拭爪子,用來消退他身上的符文,相應地,惡龍答應放她回家並實現她想和王子在一起的願望。

有一天,惡龍震怒,大鬧宮殿企圖抓走王子,皇宮裏包括公主在內的人四處逃竄,隻有女仆逆向而行去找王子。最終惡龍按照計劃被刺傷逃走,王子被女仆所救並答應娶女仆為妻。

文藝委員把劇本打印好幾份,放學後把大家聚在一起討論角色分配的任務。張世偉摸著下巴思索片刻問丘程:“我是男主角嗎?我怎麽覺得那條龍才是主角啊。”

丘程含糊其詞:“你是王子啊。”

文藝委員的氣場太小,簡霓自告奮勇充當這次表演的導演,安安毛遂自薦扮演貼身丫鬟。

簡霓笑道:“安安,沒有這個角色,你要不考慮當他的帶刀侍衛吧。”

“或者你當主角吧?”我連忙提議。

安安連連擺手:“不行,你可是丘程欽定的女主角。”

欽定個球!他這是折騰我呢。

“我好不容易當一回主角,你對我的描述竟然是‘放在人堆裏都難以分辨的路人模樣’?”我怒氣衝衝地把本子拍在丘程胸口,指了指我的眼睛,“看見了嗎?熊熊怒火!”

丘程輕笑一聲遮住我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我就感覺到嘴邊被塞進一根草莓味棒棒糖。

他問:“那現在滅了嗎?”

我哼了一聲轉回頭。

表演彩排的時間不多,但好在大家都積極配合,班長為了盡量讓更多人參與到表演中連節目裏的桌椅、櫥窗、花草樹木、門簾幕布都直接人為假扮,其他人也被分入道具組和後勤組。

白天要上課,晚上有晚修,我們能借助的時間隻有中午和下午放學,但時間安排得太緊湊,漸漸地,便有同學想要退出或是借口要學習,進度拖了又拖,文藝委員又著急又生氣,上課走神的頻率高得連老黃都發現了。

“我一直都不反對你們去參加這樣的活動,因為在我心裏你們不僅是一位高中生也是一位小朋友,我希望你們能參與到開心的活動中,以此來減輕學習帶給你們的壓力。但是,它應該是一件讓你們覺得開心的事情而不是一件沉甸甸的任務。”老黃笑嗬嗬地坐在講台前麵的椅子上,“哎,讓我坐一會兒,你們可別跟校長打小報告啊。”

學校剛頒布了一條任課老師在課堂上不可接電話不可坐著講課的條例,以此來維護為人師表、授業解惑的高大形象。所以,我們時常拿這個條例來調侃老黃,沒想到這次反被他調侃。

底下原本死氣沉沉的眾人刹那嗬嗬一笑。

老黃釋然地笑道:“這樣多好啊,板著臉一個個跟個小老頭一樣,人們都說團結第一,但是等到以後你們就會知道一個活動裏團結是最難的東西,所以別想著別人會如何,你隻要看著你自己就好了,如果每一個人都盡心盡力的話,那麽一個團隊自然就會默契起來,學習也一樣,別跟別人比較,你記住這個世界上能夠一直跟你賽跑的隻有你自己的影子。”

老黃絮絮叨叨地用課堂最後十分鍾熬了一大鍋雞湯,話題越跑越偏,從文藝會演到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再到明年的高三。但是很奇怪,我們這個厭煩說教的年齡卻能夠忍受他每一次突如其來的心靈雞湯,或許是因為在所有人都告訴我們,我們是大人要為自己負責時,隻有他告訴我們,我們是他的小朋友。

文藝會演的節目彩排後麵倒是整齊不少,其中有沒有老黃的功勞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一定有張世偉的功勞,畢竟他是要演王子的人,怎麽能讓這場戲搞砸了。

他不僅負責安撫人心還積極主動地給自己加戲,加得丘程青筋暴起恨不得上腳踹。

張世偉可憐巴巴地反駁:“我這不是為了凸顯女主角的美麗嘛,你看看這詞……”

“疾病是能傳染人的,唉!要是美貌也能傳染的話,美麗的赫米婭,我但願染上你的美麗。”

丘程麵無表情地念完一句話:“你膽子不小啊,直接抄人家莎士比亞的話劇台詞。”

“你怎麽知道我抄的?”

“這是什麽?”

張世偉順著對方手指的位置念道:“赫米婭啊。”

丘程嗤笑一聲戳著他的肩膀:“你連人家女主角的名字都抄了!你還問我怎麽知道的?嗯?張密歐?”

張世偉被丘程追著滿教室亂竄,眾人笑看真人版貓抓老鼠。

簡霓偷偷湊到安安身邊小聲道:“你再認真看看這個人,怎麽樣?”

安安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好看。”

簡霓感慨萬千:“是什麽遮住了你的眼,不是上帝,是盲目!”

2)班最後以“原創搞怪”的頭銜入選了這次的文藝會演。

大家緊追緊趕地抓住空閑時間排練,樓上正對上去的理科(6)班在排練小品,偶爾還能聽見淒淒慘慘戚戚的鋼琴伴奏,張姓音樂小王子不樂意了,還抽空給我們的話劇表演最後的婚禮部分錄製了鋼琴曲。曲子不像是平時耳熟能詳的曲子,估計是他自己瞎編亂造的原創,但好在不難聽,大家便接受了。

隻是,丘程對此意見頗多,認真來說他是對最後結尾劇情不滿,但劇本是他自己寫的,大家都不知道他在不滿什麽,倒是張世偉意味深長地說:“程哥這是沒想到自己會當旁白呢。”

[3]

文藝會演當天,一大早各班就陸陸續續搬著凳子排在教室外麵的走廊候著列隊,學校在中山樓搭建了一個舞台,下麵空地的最上麵一排是學校的領導,下麵按照年級班別依次排列。丘程作為旁白一早就在舞台後麵候著,一共有十三個節目,我們班抽簽排在第七個。原本大家還在慶幸有足夠長的時間做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平時冗長的唱跳歌舞以32倍的前進速度加快,我們剛在後台把話劇排了一遍節目表演已經輪到第六個。

“別慌,我們能行的。”體育委員腦袋上紮了一團毛巾,身上罩著紙質白色無袖上衣,挨個給我們鼓勁。

我一臉茫然:“我們這節目還有客串沙寶亮?”

“顯而易見,我是一朵花啊!”體育委員扶住腦袋上的一坨疙瘩,“大暄,你這給我紮的是通天寶塔嗎,怎麽這麽高啊?”

文藝委員聞言趕緊過去幫他重新整理。

我站在後麵靜靜地看著大家各自整理各自的服裝,突然感覺到右手小拇指被輕輕鉤了一下。

“放心吧,有我呢。”

耳畔溫熱的氣息還未散去,丘程已經直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抬頭目視眾人,左手卻藏在我們中間的縫隙裏偷偷捏了捏我的手指。

溫柔得有點過分啊,我一本正經地用尾指鉤著他的手指輕輕晃了晃。

表演一開始有點失誤,比如體育委員頭上的花在半路瀑布般地散落下來,半蹲著往前走時差點絆倒他自己。但因禍得福總是引得台下觀眾捧腹大笑,大家一笑我們便漸漸放開了,一路暢通無阻地往下演,一直到最後我刺殺惡龍拯救王子時,我才發現了異樣——沒有背景音樂。

張世偉過來拉住我的手,著急地衝我擠眉弄眼:“背景音樂被廣播台吃了嗎,下麵就是結婚典禮了。”

台上的其他人也麵麵相覷,我側頭看向丘程,他蹙眉站在一邊衝我比畫手勢讓我們繼續往下演。他早已完成旁白的任務,控場那邊把他的麥克風關了,我不知道他有什麽辦法補救,但我就是莫名地相信他會有辦法。

不過很快我們就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他跑進了廣播台直接換了一首歌代替原本的背景音樂——就是(6)班的那首淒淒慘慘戚戚的鋼琴曲。

我茫然地和張世偉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黑體加粗的兩個大字——完了。

原本歡樂喜慶的婚禮瞬間變得詭異起來,台下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念叨配樂是不是出問題了。

此刻除了硬著頭皮往下演也別無他法,我隻能和張世偉磕磕絆絆地拽著對方往前走,走到一半突然聽見廣播裏丘程緩慢又低沉的嗓音:

“清晨的露水並不能消退我身上的符文,我撒謊隻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見過你,你小時候被害差點溺水而亡是我救了你……”

這是旁白裏麵惡龍的聲音。

我們和所有人一樣,被配樂裏麵丘程的聲音鎮住了。廣播台裏的麥克風連接了學校四周的小喇叭,丘程的聲音晃晃悠悠地響徹整個校園。

“……我觸犯天規篡改天命,被上天鎮壓在佘山,如若踏出佘山擾亂凡間就會永生永世詛咒附身,隻能待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他們稱我為惡龍,可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違心的事情,就是那一天,我告訴你,我成全你。”

張世偉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才反應過來要集體謝幕退場,台下掌聲雷動,對後麵的反轉讚不絕口。

“天啦!主角居然真的是惡龍!”張世偉目瞪口呆地拉住丘程,“程哥,你牛啊!硬生生把喜劇變成悲劇!”

“電腦裏的配樂不能放,下載其他的伴奏來不及,我隻能把(6)班的伴奏頂上了,不過他們表演在我們前麵應該影響不大……”

安安在一邊還緩不過神:“我突然有點感動,惡龍最後會不會死啊?”

“他不是說他再踏出佘山就會進地獄嗎,估計是死了吧。”簡霓道。

“這也太慘了,他才是一直喜歡女仆的……龍啊。”班裏有女生說了一句。

“這隻是一個故事,大家別當真。”丘程突然轉頭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你?”

“啊……”我回過神,“沒什麽。”

大家散場從後台回教室換下身上奇形怪狀的服裝,我和丘程走在最後麵。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在走廊的石柱旁不走了,我莫名其妙地折返。

“你幹嗎呢?”

他靠在走廊的欄杆上,雙手插著校服口袋認真地喊我的名字。

“其實結尾的背景配樂沒有壞,是我刪了。”

我的心猛地狂跳,但還是問了一句:“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現在這個才是我想寫給你的故事。”他別扭地轉開頭,一字一句,“我想告訴你,無論以後多麽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都無條件相信你,如果你沒辦法把你的想法變成現實,那我就為你造一個。”

他遲疑地走上前問我:“這樣你能原諒我嗎?原諒我當時沒有站出來相信你嗎?”

整個走廊隻有我們兩個人,他的身後是中山樓高高搭建的舞台,有一個班級在大合唱,聲音震天,幾乎把丘程小心翼翼的試探卷進音浪裏。

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了,隻知道最後被老師以走題的形式判了零分又因為擾亂課堂秩序被罰站,後來我再也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寫在作文上,所有的作文都循規蹈矩得像複製粘貼。

可是現在,當年讓我難過的小男孩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送給了我。

他說,原諒他。

他說,他永遠無條件相信我。

我像是被時間扼住喉嚨,在他看向我的目光裏幾度張口都吐不出一個字,隻能在鍾表旋轉的時間軸裏愣愣地與他對視。

什麽是一眼萬年?

我生命中渺小又短暫的某一時刻,我曾經見過一個人,我以為那隻不過是人生中轉瞬即逝的一眼煙波;後來我發現,每當我想起蟬鳴的夏天,想起校服翻湧的衣擺,想起成排的教室,想起空無一人的走廊,想起搖晃的枝丫和微醺的輕風,甚至是一場在半夜驚醒而沒有做完的夢,我都會想起他,想起他在天光中與我對視的第一眼。

丘程,大概就是我的一眼萬年。

文藝會演之後就是緊張的期末複習,連張世偉都不得不減少打籃球的時間找丘程補習,但每一次都能在教室後麵聽到他的驚呼和哀號,下一秒就會看見他可憐兮兮地蹭到簡霓身邊,要求跟簡霓暫時換個位置。

“程哥把所有的耐心和溫柔都留給橘子,把拳打腳踢留給我。”

丘程眼都不抬:“主要是你太笨了,你所有智力的用武之地都完美地跳過學習,你也是厲害。”

“你看看他!看看他!還對我進行人身攻擊!”

這樣的鬧劇幾乎每天都會上演,方瑞暄最近在進行長跑無氧練習的體能訓練,張世偉獨自一個人太無聊總是隔三岔五就去騷擾別人,常常被人拿著課本追著滿教室跑。

我們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考試也在日常嬉鬧裏度過每一天的東升日落,當期末考試真正來臨的那天,我們反倒沒有備考時的緊張,但那一場考試還是在我脆弱的心靈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丘程把腳下的小石塊踹到旁邊的大樹下,毫不掩飾對於我的嘲笑。

“因為緊張去聽了一早上偶像的音樂,最後考試時把歌詞寫進古詩裏。”他側身90度彎腰,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勇士,我敬佩你。”

我都懶得動嘴,直接上手拿書包砸他的肩膀。

他不依不饒地一邊往前麵跑,一邊回頭大聲叫喊。

“空山新雨後!”

“私奔到月球!”

我簡直想把他踹出地球。

[4]

2014年2月,高二第二學期開始,教室裏的氣氛驟然一緊就像沸水煮沸之前加熱冒小氣泡的階段,連老黃都不再動不動就借課堂時間給我們熬雞湯,數不清的卷子連番轟炸在我們小小的課桌抽屜裏,第一次月考之後學校還安排了家長會。

家長會是什麽?就是一場家長關於成績的討伐大會,就像稀鬆平常的拉家常裏第一句話是“吃飯了嗎”一樣,家長會招呼語就是“考第幾名啊”。

但我擔憂的不僅僅是這個。

教室裏已經有人在擺放桌子,講台的多媒體幕布中間用二號字體寫著“家長見麵會”五個大字,老黃的本意是嫌棄“家長會”太過嚴肅,才臨時改成“家長見麵會”。

簡霓把第一排的桌子擺端正,把視線投射在遠處被張世偉拉著跟他媽媽見麵的安安身上:“張世偉跟他媽媽介紹他的補課小老師的姿態,看著怎麽就這麽不對勁呢。”

我欽羨道:“人家安安好歹成績好啊……”

“你也挺好的,這次成績不是進步了嗎……話說丘程去哪兒了?”

“去接……”我剛想說他去接他媽媽,轉身卻看見夏女士親熱地挽著丘程的手臂往教室這邊走,“我媽了……”

“積極響應主題,優秀!”簡霓衝我眨眨眼轉身甜甜地向我媽問好。

我:“……”

“我倒是希望我不在。”我望向丘程,“你媽媽呢?”

“路上堵車了,一會兒就到。”

丘姨在家長會開始後十分鍾才到場,我隻顧得上跟她揮了揮手,她就急急忙忙跑進教室裏,自然也就沒有預料之中的那一句“你考第幾名”。丘程大概跟她提過跟我坐一桌,所以她直奔夏女士而去。

丘程靠在教室後門的牆上,看著我直笑:“你在緊張什麽?”

“我沒緊張。”我否定道。

“你剛跟我媽揮手時僵硬得跟雨刮器似的,這還沒緊張呢?”

我靠著牆壁白他一眼卻沒有再吭聲,我的腳尖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圈。丘程這次月考的成績排名直接從兩位數變成個位數,老黃翻看年級大榜時一眼就在第五名的位置看到丘程的名字,我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和丘程之間,光是成績的這一道鴻溝就難以逾越。

家長會結束之後,一大波家長圍在講台旁詢問老黃關於自家小孩的學習情況。丘姨和夏女士倒是先退出來跟我說話,丘程和張世偉被隔壁班的老師叫去幫忙,所以隻有我一人站在教室外麵。

“這是夏橘吧,我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一眨眼都這麽大了。”丘姨拉著我的手,“你跟程程坐一桌,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就盡量使喚他。”

夏女士這時候完美地展現了什麽是親娘拆台的威力:“哎,我看她這次成績進步不少平時肯定總麻煩程程呢,但她不是讀書這塊料,半吊子書生,倒是程程這成績單夠漂亮!”

“他還是太鬧騰了,上次不讓他玩滑板還跟我們鬧呢。”

“男孩子鬧騰一點好啊,而且不耽誤學習就隨他去吧。”

“耽誤啊,我看他這次的成績文綜差了點,估計到不了上海交通大學的錄取分數線。”

我一直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聽到這才慢半拍地抬頭問了一句:“上海交通大學?”

“是啊,他很早之前就決定考上海交大了,但我覺得……”

教室裏鬧哄哄一片,走廊裏有家長斥責小孩的聲音,丘姨在一邊和夏女士討論大學到底看專業重要還是學校的口碑重要,可我的腦袋裏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丘程要去上海。

家長會安排在周五下午,結束的時候已經到放學時間了,夏女士拉著丘姨去逛街,我坐在教室裏等丘程,老黃終於告別最後一位家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我怎麽還不回家。

“我等丘程,他去幫李老師搬東西了。”

老黃抱著一堆資料,走下講台,片刻之後我就感覺丘程的位置上坐了個人。老黃把丘程的椅子轉了圈像我一樣麵對著黑板報而坐。

“老師。”

“怎麽了?”

老黃頓了頓,靠著椅背笑了一聲:“老師高中的同桌是我們那會兒的年級第一,我當時學習還行,但跟他一對比就差遠了。他是整個年級都敬畏的人,一開始還沒人願意跟他坐在一塊,跟你們現在總想著跟學習成績好的人一起坐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個個心高氣傲,最怕就是輸人一等,但我當時好強,總想著要考過他,隻是一次都沒成功。”

我側頭看著他:“那你會討厭他嗎?”

老黃笑嗬嗬地搖頭:“我也以為會,可是恰恰相反,畢業時我反倒最舍不得他。畢業典禮那天,大家擁抱著告別的時候,他和我說,謝謝我一直沒有放棄,因為我沒有放棄他才有動力一直往前跑。”他看著後黑板的眼神有一種我沒辦法理解的欽羨和安寧,他拍著我的肩膀站起身,“所以,你要知道你曾經一定在某一刻,某一瞬間在別人眼中是啟明星一樣閃閃發光的存在,你的某一個舉動,某一句話曾經拯救過此刻像你一樣失魂落魄的人。沒有人是完全沒有用處的廢物,除非他自己放棄自己。”

我第一次被老黃的心靈雞湯感動得酸了鼻子。

我靠著身後的課桌想要使勁把自己縮進裝滿教科書的抽屜裏,這樣平淡無奇的我也會讓丘程在某一個瞬間覺得是發光的嗎?會嗎?

老黃已經抱著資料離開教室,空****的教室裏隻有我一個人,等到放學鈴聲再次打響時丘程才從教室後門進來。

“我剛遇到老黃,他說你在等我。”他拿起課桌側邊的書包衝我招手,“走吧,夏姨和我媽這會兒都到餐廳……誰欺負你了?”

我一邊拉上書包拉鏈一邊避開他伸過來的手:“我這是困了,沒人欺負我。”

“那要不我先送你回家?”丘程問道。

我不過是隨口一扯的借口,他這麽認真地問我要不要先回家倒是讓我為難了:“那倒不用,先吃飯吧。”

我剛把書包掛上肩膀,丘程就伸手把我的書包接過去背在肩膀上:“你裏麵裝什麽呢?這麽重。”

“練習冊和一些試卷。”我看著他抬手掂了掂重量又一路嘟嘟囔囔地下樓梯,“這種重量得把肩膀壓垮了,本來個子就不高,再壓駝背就更矮了……”

“丘程。”我跟在他身後跳下中山樓前麵的台階,“你想考哪個大學?”

他想了想:“我以前想考上海交大。”

我踢向路邊石塊的腳一頓:“以前?”

“對啊,隻是錄取分數線挺高的。”

我連忙道:“你肯定都能考上。”

“我擔心的是自己嗎?”他笑著伸手壓住我的腦袋,“對你來說估計有點難,但沒事,還有一年呢。”

我微微一愣停下腳步,丘程走在我前麵,他身後是若河高中的電閘門和半片橘紅色天空。

高三教學樓旁邊的停車場有人在擺放自行車,對方在擺放最後一輛自行車時誤把車頭撞上前麵車輛的刹車扶手,一整排自行車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筆直地往後倒下去。

丘程笑著收回視線,回頭麵對著我往後退。

“這個簡單。”他雙手插兜歪頭一笑,聲音溫柔地融化在晚風裏,“那就挑一個你能考上的大學,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