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們都很好,但我最好
[1]
新學期開學,若河高中空了一整個寒假到處都是樹葉和紙屑。我尚未從假期的歡愉裏出來,導致開學第一天就遲到了,整個學校隻有我一人還在慌裏慌張地找班級。
考完期末考後的第二天,學校讓每個人都回學校把下學期的分科表填了,我因為長期生活在數學的恐懼中,所以當聽到文科數學會比理科數學簡單後就在猶豫要不要棄理從文。丘程當時坐在簡霓的位置上,我盯著分科表,他盯著我的分科表。
“你就不能自己填嗎?”我捂住表作勢白他一眼。
若河高中學文的人向來比學理的少,很多人再三糾結後都會選擇理科,因為家長們潛意識裏都會認為理科比文科有出息,沒辦法學理科的人才會退而求其次選文科——而我,就是因為學不好數學。
所以我難免有一種說不出的窘迫感。
“我就想看看你選文選理。”
丘程臉上沒有嘲弄也沒有訝異,他就這麽看著我,等我終於下定決心選文時,他立馬收回視線在文科的表框上打了鉤。
前後不到三秒。
“如果我選理呢?”我好奇地問。
他一臉認真:“幫你糾正錯誤。”
我至今想起來都忍不住要把他的腦袋塞進水裏的衝動,我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中山樓的台階,分科表粘貼在大廳的展板上,這會兒上課鈴聲已經打響,大廳空****一片。
我在高一(9)班,名單前麵是簡霓,後麵是丘程和方瑞暄,我剛直起身電光石火之間又低下頭往名單上看了眼。
林安安。
我稍微鬆了口氣。填完分課表那天我走出校門才想起把手機落在教室抽屜裏,校道裏的人所剩無幾,隻有幾位老師在行政樓整理資料。我從教室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從辦公室出來的安安。
她站在走廊裏拿著分科表對落日發呆,很久之後才在上麵畫了一下。她剛轉過身,就撞見畏畏縮縮站在樓梯口的我。
“我不去理科班了,我想留下來繼續和他做同班同學。”
她當時坐在台階上問我:“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我搖了搖頭,腦袋裏莫名蹦出壯烈的字眼,好在控製及時說的是“勇敢”。
我覺得她很勇敢。
她就像守著寶藏的巨龍,做著“喜歡”的事卻決口不提“喜歡”,既孤獨又英勇。
我斂了斂神,背著書包往三樓跑。
9)班在三樓走廊的尾端,我到教室的時候半合上的教室門隱隱透出老師點名的聲音。
“我再念一遍,夏橘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我喘著氣推開教室門,立馬變成眾人的焦點。
教室裏有很多熟麵孔,但我記憶向來不好,隻覺得眼熟也叫不出名字。
老黃站在講台中間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以為你叛變了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剛抬起頭就看見丘程從教室後麵站起身。
他的校服拉鏈隻拉了一半,一邊袖口拉到手肘處,眼睛亮亮地衝我招手。
“哎,這兒呢。”
老黃敲了敲課桌:“那可是最後一張桌子啊,夏橘,你眼睛能看清黑板嗎?”
“我可以充當她的眼睛。”丘程急忙喊了一句。
教室裏張世偉帶頭一陣起哄。
“我……我能看到。”我垂眸低聲應道。
他笑著摸了摸鼻尖坐下。
“你怎麽這麽晚?我還以為你跑去理科班了。”
“我昨晚忘記調鬧鍾了。”我把書包塞進抽屜裏,狐疑地看他兩眼,“你怎麽……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他立馬坐直身子,煞有介事地撥了撥頭發:“是不是更帥了?”
“哦,那倒沒有。”
我這才發現,他把頭發染黑了,發梢綿密地垂下來,看起來很軟,像翩翩少公子,但他嘚瑟的樣子太欠揍了,我才不會誇這一句。
“不是吧……不是你說黑色好看的嗎?”
“我?”我指指自己,“我什麽時候說過了?”
“電話裏啊,你不是說那個誰黑色頭發好看嗎?”他斜我一眼,憤憤不平,“要不是你,我才不會去整這些東西,麻煩死了,還硬被托尼纏著辦卡。”
我“撲哧”一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寒假那會兒有一次我們語音對政治答案,當時電視正在播古裝片,丘程問起時我便隨口說了一句,當時純屬閑聊,沒想到他會當真,更何況古代人可不就隻剩黑發了嗎……哦,謝遜除外。
“真不好看啊?”他遲疑地看向我,從書包裏拿出手機,用前置鏡頭看了看發頂,“早知道不染了。”
我拉下對方撥亂頭發的手:“其實挺好看的,適合你。”
“女生果然是善變的生物。”他嗤了一聲又恢複一臉得意不行的樣子。
簡霓和安安坐在我們前麵,旁邊是張世偉和方瑞暄,除了彭嘉彥去了上麵的理科班之外,我們又一次聚首在(9)班。
老黃這會兒剛講完開學注意事項,慢悠悠地點了班裏幾個男生去搬書,剩下的人負責打掃教室和旗台前麵的空地。
三樓洗手間的塑料盆破了,我隻能拿著抹布跑到旁邊地理室的洗手間拿盆接水。
地理室長期空置,講桌上積滿厚厚一層灰塵,從緊閉的窗戶看進去還能看到飄忽在光影裏的細小塵埃,微風吹動門窗發出輕微響動。
我心下一跳快速跑過,剛在樓梯口站定,側頭就看到下麵平台上抱著一摞課本的丘程,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俯下身子把課本放在一旁喊住我:“過來。”
“幹嗎?”我揮著幹抹布狐疑地走下樓梯。
“搬不動了,來搭把手。”
我猛然一停,距離他不過三四個台階:“丘程,你讓我一個弱女子幫你搬書?”
丘程背對著我坐在台階上:“逗你呢,我就是覺得能夠在文科班看見你,我挺開心的。”
這就夠了。我握緊的手心裏像裹著一整個夏天,灼熱的汗水密密麻麻地覆在上麵,我往下走了幾步,坐在丘程旁邊。
我故作鎮定道:“你當時不是看著我填的表嗎?”
“是啊,但我還是怕你去理科班。”他把手臂架在大腿上,看我遲疑著沒說話立馬沉下臉,“你不會是真的想去吧?”
“也不是不行……”
“就是不行。”他突然怒氣衝衝地拉住我的手舉過頭頂,“你現在就給我發誓。”
“你幼不幼稚啊?”我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他大概也覺得害羞,訕訕鬆開手,繃著一張臉說狠話:“我告訴你,你要是去理科班,我也跟著你去。”
我又沒欠你錢,幹嗎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站起身:“你為什麽要跟著我?”
“我不跟著你,你就去找陸朝浥了。”
“那你為什麽怕我去找陸朝浥?”
“因為我……”他話音一頓,突然起身下樓梯抱起課本,“因為我怕他影響你。”
我:“……”
“我發現你的英語成績越來越爛了,這說明什麽?”
他神情激動剛想拍拍手,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抱著一摞課本空不出手,隻能加重踩在樓梯上的力度:“這說明他不是你的良配,你還是好好學習吧。”
他終於想明白其中緣由,一臉釋然地抱著課本上樓梯,轉身直接消失在轉角。
[2]
高一第二學期分了文理之後考試製度就改成“月考”,一學期有三次月考,看似比以前多了一場,但仔細一想高一的開學考試也是一場不容忽視的魔鬼考試。但相對於從前的九科,我還是更滿意於現在的六科,這讓我對第一次月考成績都和顏悅色不少,倒是丘程在分科之後,語、英、文綜突顯的同時數學的短板也異常明顯。
“你看吧,135分和80分之間差了55分,55分是張世偉這次的數學成績,你損失了55分,間接等於數學白考。”我語重心長地在丘程的語文和數學卷子上來回戳。他的數學其實並不算太差,但其他科目太優異了導致數學的劣勢噌噌地往上漲。
張世偉在一旁嗷嗷叫:“橘子,你們之間的事能不能別扯上我,是我想考這麽差的嗎?”
“抱歉啊。”我點頭哈腰地賠禮,“主要是我們這一圈就你數學分最低,方瑞暄是體育生都比你多5分。”
張世偉大大咧咧地蹺著二郎腿,哼了一聲:“我這未來的大音樂家,不學數學也沒事。”
分科不久後,方瑞暄就報讀了學校的體育生。張世偉在一次音樂課上秀了一首莫紮特的鋼琴曲把班級裏的女同學唬得一愣一愣的,連隔壁班都有女生過來打探他的消息,他索性一股腦選擇去走音樂生的道路。
“學習不是我的夢想,音樂才是。”他煞有介事地用十指在桌麵上敲了敲。
丘程靠在椅背上一下一下地晃著,一語道破:“音樂生也得看文化成績,就你這些分是在夢裏上星海吧。”
“程哥,你不愛我了。”張世偉趴在桌子上哀號,眼睛往我前麵一掃頓時驟亮,他立馬站起身坐在安安前桌的空位上。
“哎,安安,你給我補習吧?”他敞開腿把手掌放在椅子上撐著,“大暄的成績得歸功於你吧,你也幫幫我好不好?”
林安安哪能招架張世偉無賴的央求,她從他坐在她前麵開始就臉紅了,此刻隻能垂著頭佯裝做試卷。
“好。”
張世偉得償所願卻沒有起身離開,反倒饒有興趣地在安安臉上掃了一圈笑道:“你長得挺可愛的啊。”
這一句半認真半似調侃的話一出口,我眼見著安安背脊繃緊在一塊,仿佛稍稍一動就能聽見骨骼的“嘎吱”聲。
“張世偉,你夠了啊,你再欺負安安,我就揍你。”我衝他揮揮拳頭。奈何我的威懾力太小,張世偉不痛不癢地趴在安安桌上衝我笑。
“橘子,我讓你一隻手,你都打不到我。”
這是人身攻擊!我拿起桌上的橡皮剛想扔過去,就被丘程半空截住。
“這是體力活,我來。”他把橡皮從我手心裏取下,貓逗耗子般左右估量投擲過去的角度。
張世偉嬉笑著左右躲閃,安安突然鼓足勇氣抬頭。
“你也很好看。”她捏住半截習題冊,認真地說道。
張世偉躲閃的動作一僵,愣愣地看著安安,待腦袋被丘程一舉擊中後才慌亂地站起身回座位。
耳朵都紅了。
我看著他清咳一聲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頭和丘程打鬧,神色卻不大對勁,像憋著一口氣吞吐不得。
“我說錯什麽了?”安安無措地轉頭問我。
“挺好的。”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能不好嗎,銅牆鐵壁都害羞了,這是好兆頭。
簡霓回來的時候手裏捏著一張成績單,她隨手把白紙塞進抽屜裏就精疲力竭地癱在桌麵上。
“你還活著嗎?”我推了推她的後背。
簡霓側頭從臂彎裏看我一眼,兩眼無神。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她生無可戀地長歎一口氣,“魯迅先生說的就是我。”
“這麽嚴重?”
月考成績出來後,簡霓就被老黃叫去辦公室。簡霓的媽媽是附近一所中學的老師,跟老黃有點交情,隔三岔五就跟老黃打聽簡霓的消息,這次成績一出簡媽媽又迅速地給老黃打電話。
“我媽讓老黃給我上‘政治課’呢,但老黃覺得我這次成績有進步不應該受訓,所以就象征性地鼓勵一番,關鍵是我媽還懷疑我早戀,硬要我今天下午放學回家,說是要跟我促膝長談。”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爸媽對於我學習這一塊管得不多,隻是偶爾收到成績短信時會問幾句。我先前還會擔驚受怕,後來發現他倆完全不認為我是學習的好苗子,也就沒有望女成鳳的期望。
簡霓做作地衝我伸出手,上下嘴唇一陣哆嗦:“小橘子……此次一去我可能……”
“你答應我……”我快速在水杯上摸了兩點水珠往臉上一抹,握住簡霓的手,“回來的時候在校門口給我帶一份涼拌菜。”
她破涕為笑在我頭上一通**:“滾滾滾。”
我笑著整理被揉亂的頭發,熟門熟路地在丘程抽屜裏拿了一瓶旺仔牛奶。
“最後一瓶了,你喝嗎?”我嘴上問著,手下已經開始拆吸管,插入錫紙口猛地一通吸。
他也不在意,低頭把課桌上的試卷整理在一起:“你別老吃涼拌,一會兒又胃痛。”
月考之前,我和簡霓她們晚上出去吃麻辣燙和涼拌。吃完後,我起初並不覺得難受,等到晚自修做曆史試卷時才感覺胃部一陣絞痛,簡霓說我當時捂住胃部麵如死灰,丘程小臉煞白在一旁幹著急。
“我事後回憶起來,真的很像丈夫在產房陪產的情況,主要你也是缺心眼,痛得臉都白了還叮囑他別讓醫生打針。”
結果,腸胃炎被紮了兩針。
“那次是意外,我平時身體可好了。”
丘程麵無表情地掃我一眼,伸手往我臉上一抹:“再有下次,我就讓醫生給你多紮幾針長記性。”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方才抹臉上的水珠忘擦了,但丘程現在板著臉,我也不好在他抽屜裏抽紙巾隻能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幾下。
他一邊翻開答題卡一邊在草稿紙上計算總分。
“你算了也不知道排名啊?”我站起身把牛奶盒扔進垃圾桶,“我上去跟老黃借看年級大榜。”
辦公室裏的老師不多,但我一進門視線就對上化學老師精明的雙眼,雖然現在文科不需要學習化學,但我偶爾還是會在校道裏遇到她,每一次都隻能膽戰心驚地問好。
這次也一樣,她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我拔腿想跑卻不想一轉身就撞上了老黃。
“找我有事?”
我往周圍看了眼,壓低聲音:“我想看一眼年級大榜。”
“年級排名明天就能出來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對你來說,多一天有多一天的快樂。”
我衝他翻白眼,但謹記著幫丘程看排名的主旨隻能一個勁央求。
老黃無奈,隻能從抽屜裏抽出厚厚一遝名單笑道:“那我得從後麵開始翻。”
“不是我,是丘程。”
“丘程?”老黃把名單翻回正麵,“他也這麽著急?”
“我替他著急。”
“我說嘛……”他翻了幾頁,手指順著側邊的名字往下滑,“這裏開始是文科班的排名……丘程……56名。”
“嗯?”我往名單上湊了湊,確實是56名。
56名在若河高中已經算靠前了,但他可是丘程啊,語文150分考135分的丘程啊。
“會不會有錯啊?”
老黃合上名單:“這一份已經是重新核對之後的結果。丘程這次的英語沒發揮好,而且數學拉分太大了,他前麵的人數學比他整整高30分呢。”他笑嗬嗬地擰開保溫杯喝茶,“倒是你,這次英語考得不錯,作文總算不會寫成中式英語了。”
丘程每天晚修逼著我背單詞,一周默一篇英語短文,再不進步我就去跳螺河了……等會兒,不會是因為我的原因,他才沒考好吧。
老黃靠在椅子上,語重心長地拍拍我的肩膀:“但你其他科目進步不明顯還要多用心,不過要注意勞逸結合,上次你胃痛我還以為是你廢寢忘食學習造成的。”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那老師我回去了。”
老黃揮揮手,半晌突然想起什麽又喊住我。
“夏橘啊,你多督促督促丘程學數學,他媽媽都跟我反映好幾次了,既然不想去尖子班就好好把數學成績提上去。”
我倏忽一頓,轉頭問:“什麽尖子班?”
“他上學期的文科成績本來在分科後可以進文科尖子班來著,但這孩子不想去,還跟他媽媽鬧了一場。這次考試他媽媽也提了一下,校方那邊打算這次月考後讓他過去,但沒想到他這次沒考好。”他依舊寬厚地笑著,但臉上明顯有欣慰的神色,“他願意留在(9)班,我當然開心,但也不好讓家長那邊著急,你記得多督促他。”
我微微怔忡,茫然地抬頭看他一眼。化學老師陰陽怪氣地在一旁整理教案:“有些人吧,就會仗著自己有幾分才能,可不就跟方仲永一樣。”
我咬著後槽牙,全身一顫。
“丘程不是這種人!”
一股無名火在我體內燃燒得劈裏啪啦直響,燒得我連尊師重道都忘了,堵了一句就跑下樓。
“哎哎哎,黃老師,不是我說啊,你們班的學生……”
丘程根本就不是能被我影響的人,他能夠把單詞表背得滾瓜爛熟,把曆史故事串著講,而且英語是他的強項他怎麽會大意失荊州。
我跑回教室時,丘程正坐在椅子上和張世偉聊天,我一言不發地跑到他麵前。
“怎麽了這是?被老黃訓啦?”
我沒理會他的嬉皮笑臉,直接彎下身從他抽屜裏找試卷和答題卡。
“你找什麽呢?最後一瓶牛奶……”他聲音戛然而止。
我把英語試卷和答題卡攤開低頭看了看,麵無表情地直接拍在他桌上。
“這是什麽?”
他摸著鼻尖故作輕鬆地笑:“我就是考砸了。”
我腦袋裏的火苗瞬間躥起兩丈高。我這人有個弱點,一著急就容易掉眼淚,吵架吵不贏的時候也容易哭,小時候也總是在和對方鬥嘴時被氣哭,我強壓住鼻尖的酸澀。
“你的答題卡為什麽和試卷上的答案不一樣?你明知道答案為什麽要故意塗錯選項?”
丘程把試卷塞回抽屜裏,張世偉愣在一邊不敢說話。
“你別鬧了。”
“是你在鬧!你為什麽不去尖子班?所有人那麽努力地學習,你從來不當一回事。”眼眶的水汽把周圍的景象氤氳成一片虛影,我憋著一口氣,腦袋裏都是化學老師的譏笑。
“你是聰明,你多厲害啊,別人竭盡所能才追趕上的成績在你眼裏跟玩似的,你是不是特開心啊……”
“橘子!”張世偉打斷我的話,拉住丘程,“程哥,橘子開玩笑呢。”
這會兒正是第二節課的課間操,教室裏大多數同學都不在,僅剩的幾個人一時也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丘程臉上的表情陰沉一片,任誰被破口大罵一場都不會若無其事。
簡霓和安安見狀立馬跑過來拉我的手。
“橘子,你瘋了嗎?”
丘程動了動剛想往我身邊跨一步,張世偉就眼疾手快地跑到我們中間幹巴巴地傻笑:“你們玩什麽呢,這麽逼真?過了啊,橘子,你知道程哥不是這種人。”
丘程直接揮開張世偉的手,麵無表情地向我靠近。我心裏一陣打鼓,方才大吼大叫的氣勢跟氫氣球似的演變成幹癟的塑料團子。
我往後退,丘程往前走,我被逼得隻能靠在後黑板的牆上。
“我不當一回事?”
“……”我撇開視線往後縮。
“我跟玩似的?”
“……”我退無可退,隻能咬著下嘴唇看對方。
他看了我半晌忽然無奈地輕歎一聲,直起身子用指腹壓了壓我泛紅的眼角,語氣帶著若有似無的溫柔。
“我要是走了,你怎麽辦?”
嗯?我微微一愣,反應過來後眼眶瞬間又紅了。
“我都沒罵你呢,你又哭。”他的手掌在我腦袋上一壓,“你是聲控水龍頭嗎?”
我吸了吸鼻子才可憐巴巴地把腦袋頂在他的手掌上。
“我就是覺得不甘心,你明明也那麽努力,你比他們都厲害,你可以考得更好的,她憑什麽說你是方仲永啊?她知道誰是仲永嗎,她就亂講?”
“誰說我啊?”
我低著腦袋不說話。
“不生氣了?”
“對不起……”我別扭地道歉。
張世偉在一旁鬆下一口氣:“我們仨都要報警了,你倆之間的戰爭能不能別這麽嚇人啊,我都不知道拉誰。”
簡霓和安安也終於放心地坐回座位。
我從丘程臂彎裏鑽出來,丟臉地趴在座位上,耳邊一陣嗡嗡直響,臉上漲得通紅。
太丟臉了,我能不能不要這個臉?
[3]
月考之後,若河便進入了4月。
若河是南方的小城鎮,雨熱同季是若河最鮮明的特點,天氣轉暖的同時降水量也劇增。而連綿細雨帶來的潮濕和回暖天最讓人苦惱。
教室外麵的天空黑壓壓一片,薄霧籠罩遠山,天地間恍若幻影。如毛細雨淅淅瀝瀝地砸著灌木叢的小泥地,水滴飛濺在固泥的白瓷磚上,留下片片汙痕。
得,我們前幾天的勞動成果就這麽被毀了。
前幾天世界衛生日,學校組織全校學生在放學間隙清理灌木叢和校道,積極響應全城的“衛生體檢”。我當時愛國主義爆滿,連灌木叢周身一整圈的瓷磚都擦洗幹淨,現在大雨突降,一夜回到從前。
張世偉坐在我的位置上和丘程聊天,簡霓周圍圍了一圈人在看雜誌上麵的星座運勢。
“希望這一周快點過去,我每次下課都要繞大半個教室過來找你。”張世偉卷起我的筆記本漫不經心地敲打桌邊,我直接伸手搶過敲在他腦袋上。
“你別破壞我的知識寶庫。”我把筆記放在桌麵的課本下壓平。張世偉尖著嗓子倒在丘程身上:“你看,她欺負我。”
“世風日下,妖魔橫生。”簡霓搖搖腦袋回頭,“帶著我的祝福麻利地滾回盤絲洞。”
“謝謝你的祝福。”張世偉羞答答地依偎在丘程肩膀上。
我忍著想打他的衝動別過眼,倒是丘程簡潔明了,一腳踹在他的左腳上。
張世偉連連哀號:“程哥,你怎麽每次都踹我左腳?”
“怎麽,你還要求左右均衡呢,我再給你來一腳?”丘程作勢抬起腳。
張世偉直接一蹦三米遠,跑出教室。
這周換了位置,我們整組的位置變成第一組靠窗,而張世偉和方瑞暄原本坐在我們隔壁,但因為這一調換,他們變成第五組的最後一張桌子,張世偉每次課間過來都要跟丘程抱怨一次,我們已經見怪不怪。
簡霓咋咋呼呼地翻著雜誌:“處女座,本月運勢……倘若有所追求,也要注意一下方式,不要太生硬。你要柔一點不要太剛了。”
坐在簡霓前麵的高大女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安安坐在她旁邊往雜誌上湊了湊:“金牛座呢?”
“你問……啊,我知道了。”簡霓剛想向她問什麽,就看見安安紅了臉。
“金牛座,不可急於求成,要溫水煮青蛙,不過不得不說,還是要適當邁出步子,露出馬腳讓人有所感知。”簡霓從書中抬起頭,含沙射影道,“別說馬腳了,我看你整個馬蹄都露了,該明白還是半點沒明白,跟個傻子似的。”
“才不是呢!”安安脹鼓鼓地反駁,“那叫大智若愚。”
安安自從上次答應幫張世偉補課之後,特地為他整理了各科的筆記,還拿零用錢為他選了一本文綜習題冊,但她怕太過明顯,所以逼我們兩人都去買了一本。
對了,我那本文綜習題冊哪兒去了?
我正在回想,簡霓突然喊住我:“橘子,你什麽星座的?”
“雙魚。”
簡霓收回視線,在雜誌上翻了翻:“雙魚啊……吸引力飆升,但要注意避免招惹不該有的禍端,關鍵還是要遵循自己的內心。”
“你要大禍臨頭了!”簡霓合上雜誌,義正詞嚴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這裏有防範禍害的字符,五元一張,買不買?”
“滾。”我絲毫不買賬直接推開她的手,“這東西你也信。”
“這東西怎麽就不可信了!早上羅天還上來找你呢。”
丘程突然抬起頭,我脖子立馬一僵,簡霓嗅到硝煙的味道,顫顫巍巍地轉回頭:“咳,我什麽都沒說。”
“羅天?”丘程摘下耳邊的耳機,“羅天為什麽找你?”
我故作鎮定地翻著手上的課本:“他撿到我的飯卡,來還我。”
丘程何其聰明直抓要害:“他怎麽知道你在(9)班?”
世界衛生日大掃除那天,我提著大包小包垃圾下樓時在二樓撞見羅天,他原本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半晌又退回來幫我把垃圾扔到一樓的垃圾車裏。這件事我和丘程說過,但礙於他們之間的矛盾,我就沒有把昨天我倆在奶茶店碰到一起喝奶茶的事情告訴他。
我純屬是為了答謝羅天,況且羅天其實並不是多麽可惡的人,他隻是長得凶了點兒。
“其實羅天人挺好的……你們之間是不是有誤會啊?”我試探地開口,就見丘程直接板著臉收起手機看我。
“沒有誤會,純屬看不順眼。”他把課本拍在桌麵上,動靜大得簡霓都往前縮了縮脖子,“你們什麽關係啊,你就知道他人好?”
“他幫過我,書上不是說好人有好命嗎?”
“書上沒說。”
“哦,是好人有好報,好人會長命百歲。”
他勾嘴嗤笑:“王八也會長命百歲。”
我:“……”
“夏橘!”
我正無計可施,坐在前麵的同學突然回頭喊住我,我立馬站起身逃離現場。
但沒想到對方說的是:“陸朝浥找你。”
“四月桃花始盛開啊……”
簡霓在一旁拖長音吟詩,丘程麵無表情地轉回身玩手機,餘光瞥都不瞥我一眼。
上課鈴打響,我拿著數學筆記本坐回位置上,煞有介事地拍拍本子:“哎,我現在腦子越來越不好了,上次怎麽就把本子落別人教室了。”
丘程沒吱聲。
“我同桌最近做數學做得好勤快啊。”
丘程還是沒吱聲。
“好餓啊,想喝牛奶。”
我撐著腦袋長籲短歎,借著眼角餘光偷看他。
丘程正塞著耳機專心致誌地做題。
我鼓起勇氣直接拿開他的耳機,討好地找話題:“你聽什麽啊?”
他掃我一眼:“聽英語。”
“你聽著英語做數學啊?”還能有這種技能,我拉長耳機線往耳朵一塞,
沒有聲音。
丘程從抽屜裏拋出一瓶旺仔牛奶:“你之前都自己拿的,怎麽現在這麽客氣?”
我抓緊機會認錯:“我不是怕你生我氣,斷我口糧嗎?”
他憋了兩秒還是沒忍住笑出來,轉瞬又義正詞嚴地道:“你別跟羅天走太近。”
“我知道了。”我立馬舉手投降,“一會兒上什麽課啊?”
“地理,但地理老師請假了。”不等丘程查看課表,安安就回頭說道,“你們說,地理老師和曆史老師是不是真的要結婚啊?這幾天不是自習課就是其他老師代課。”
簡霓咬著筆帽想了想:“陳萍和小兵在一起是眾所周知的事,結婚也正常,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倆的結婚照。”
陳萍和小兵是我們學校裏低調談戀愛的一對老師,兩人感情深厚,偶爾小兵忘記布置作業,地理課上陳萍都會幫他補充。有一次陳萍感冒,小兵在上曆史課時還專門提了一句:“你們地理老師今天感冒,下午你們聽話點,別為難她。”
大家拍著桌子起哄,他便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
“我以後結婚也要找小兵這樣的好男人。”簡霓托著下巴傻笑,“他給我的要比別人多,他要比喜歡別人更喜歡我,她們都很好,但他要最偏愛我。”
他要最偏愛我……我撐著腦袋借餘光偷看丘程,他正低著腦袋做習題,大概在思考解題步驟,眉毛緊緊地皺成小塊疙瘩,我撓著耳後半晌才垂眸收回視線。
[4]
周三下午,輪到我們幾個值日,張世偉被安排打掃樓道,彭嘉彥剛好放學來我們教室串門,還未進教室就被張世偉拉住倒苦水。
彭嘉彥去理科班之後,原本的班長職位交給了一位從理科班轉過來的男生。
值日向來由班長安排,原本在(2)班時張世偉仗著“關係戶”總是偷懶逃跑,但現在換作別人他便不好頻頻逃掉,這會兒逮住彭嘉彥就哀號連連。
我靠在後黑板上,拿著掃帚饒有興趣地看張世偉抱住彭嘉彥鬼哭狼嚎的樣子,彭嘉彥全程隻是笑著拍對方的肩膀。
“真像母子。”
“像什麽?”丘程把半截粉筆扔進一旁的粉筆盒裏。
學校組織各班繪製“五四”的黑板報,丘程作為語文課代表便擔任了其中的文章撰寫工作。
我回過神把掃帚放在角落的工具堆裏,拍拍手:“你寫完了嗎?”
他身子往後仰了仰看黑板上的板書:“還差幾行,沒有粉色粉筆了,你幫我去講台看下還有沒有。”
我跑上講台,搜尋了一圈最後才在桌下的紙箱裏找到小半截彩筆。
“隻有半截,夠嗎?”
“夠了。”丘程跳下桌子,微微伏在板報的五星紅旗旁邊填字,“也不知道是誰想的,用粉色筆寫文章,太不倫不類了。”
我靠在最後一張桌子上,歪著腦袋看他壓彎的背脊和行雲流水的字跡。
“宣傳委員說,粉色既不會太濃烈又夠誠意。”
“又不是寫情書,還管誠不誠意呢……模糊,還缺粉筆。”丘程自言自語地吐槽。
教室裏隻剩我們兩個人,我手掌撐著桌麵微微用力,起跳直接坐在桌上晃悠著雙腿。
餘暉落在我雙腿上像一層薄薄的金子,我沿著光斑從窗戶看出去,落日掛在火燒雲中間像一顆橘子味的硬糖。
“橘子。”
“硬糖。”我下意識地應答,片刻才反應過來是丘程喊我的名字。
“橘子……橘子……”他喋喋不休地重複,“我還是覺得寶兒好聽。”他捏著黑板擦回頭,“對了,我的抽屜裏有杧果,今天忘記給你了。”
我彎下身在他抽屜裏一陣盲摸,果然在角落摸到一顆黃燦燦的大杧果。
我翻轉了一圈,中間還寫著他的名字。
“你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嗎,東西上麵還要寫名字?”
他擦掉“革命”二字重新寫上“革新”,頭都沒回道:“你這個是最大的,我要是不寫名字就被世偉和大暄搶空了。”
我抽出幾張紙巾,直接坐在桌麵上剝杧果皮,丘程正好回頭在桌麵的筆盒裏找粉筆,見狀突然靠在牆上一通笑。
“你覺不覺得這場景很適合一首歌?”
“什麽歌?”
杧果汁流進指縫裏黏膩得難受,我索性把紙巾套住手繼續往下剝。
“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的心,你會發現,你會訝異……”
我捏著杧果皮的手指一頓,丘程靠在後黑板上輕聲哼唱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忘詞般不得不訕訕閉上嘴。
“你聽過這首歌嗎?”過了會,丘程幹巴巴地轉頭問我。
“聽過啊,五月天寫的嘛。”
萬籟俱靜。
我們在紅橙霞光裏無聲地對視又同時垂下頭,我繼續剝我的杧果皮,他轉過身把方才寫上的“革新”擦掉又重寫一遍。
時間在緘默裏拖出長長的影子,它爬上我的腿,拽著我發麻的手指。我終於想起,我應該說些什麽。
“你的‘心’還挺甜的。”我張嘴在杧果肉上大咬一口,笑著調侃。
丘程又恢複原先得意揚揚的小表情,小虎牙在嘴角閃著狡黠的光影:“因為我心地善良啊。”
我晃著雙腿又咬了一口,時間終於恢複周轉。
原本大家都隻是猜測陳萍和小兵要結婚,沒想到幾天後曆史老師小兵直接帶著喜糖回來看我們。
大家起哄祝福的同時,班長還組織大家一起製作一本明信片圖冊,每個人都把祝福寫在自己的明信片上,最後由班長收集整理成冊子送給陳萍和小兵。
我的明信片封麵是一張天空的卡通圖,下麵還坐著兩個依偎在一塊的小人。
我翻著明信片思索應該寫什麽。
“要不就寫,新婚快樂百年好合?”安安問道。
簡霓搖頭晃腦地擺手:“太俗了,要新穎一點。”
“俗,太俗了。”我直搖腦袋,被他空出一隻手按住。
“哪來那麽多廢話。”他盯著手機屏幕狂按,“有這時間,你還不如多寫幾道數學題。”
丘程最近一反常態地刻苦學數學,他本身基礎不差又和高年級的學長借筆記,數學成績已經僅次於能夠獨立完成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雖然我不想承認,但在我毫無建樹的日升日落裏,他已經突飛猛進地開始打怪升級。
命運果然是不公平的。
我收回視線,餘光突然瞥見另一張空白明信片。
“你怎麽有兩張?”
“哦,班長發多了。”他回答。
“那給我。”我剛想伸手拿過就被丘程眼疾手快搶先一步。
他嘿嘿一笑:“我有用。”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手,繼續想祝福語。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不行,不行,太沒誠意了。
祝福你們喜結良緣,早生貴子?
——跟催人計劃生育似的。
希望你們……永遠在一起。
嗯?我靈魂一震。左右不就是在一起嗎!我瞬間醍醐灌頂坐起身,側頭就看見丘程手上握著鉛筆望向我。
我問:“你幹嗎?”
他收回視線,有點尷尬地把桌麵上的明信片一並塞進語文練習冊裏。
“沒幹嗎,你這周的英語短文背了嗎?”
我瞬間垮下臉,一字一句地把祝福寫在明信片上。
“老黃上節課剛叫我去辦公室。”
“老師怎麽說?”
“teacher!”
我筆尖一頓,我剛說什麽了?丘程一臉鄙夷地看著我:“你現在的腦回路是越來越成謎了。”
“都是老黃讓我聽寫的原因!”
“誰讓你默寫不及格?”丘程攤開英語課本,“第二單元短文重背一下。”
我剛想張嘴,他就堵住我:“不準一個字都不背就說不會。”
“哦……”我心如死灰。
“When I was young……開始。”
我靠著後麵的牆壁,支支吾吾:“When I was young……我不會。”
丘程:“……”
我掰著手指數:“我背了好幾個字呢。”
安安剛好轉身和我借筆芯,還未張口就被簡霓捧住臉硬轉過身。
“接下來的場麵有點血腥,別看。”
她話音剛落丘程就麵無表情地掰著食指,直接彈在我的腦門上,我猝不及防痛得天靈蓋一顫,號叫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