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唯一想要回頭的理由

[1]

周日返校,若河高中校門口一整排小汽車,細細叮囑的家長把一大袋水果和整箱牛奶遞給自家小孩兒,場麵一度催人淚下,隻有我,獨自一人背著沉甸甸的大書包蜷縮著身子從中穿過。

書包裏裝的還是夏女士讓我帶給丘程的牛奶。

上課鈴聲剛打響,教室裏鬧哄哄的,我把書包掛在課桌側邊的掛鉤上,簡霓一眾人正在瓜分張世偉媽媽做的蔓越莓餅幹,方瑞暄餘光瞥見我,便在鐵盒裏拿了一塊遞給我。

丘程站在黑板上寫字,我一邊吃餅幹一邊看著他寫字。

今晚語文背誦:

45、7、24。

“咳——”

我立馬被嗆了一下,拿起桌邊的杯子灌了一口。

嗯?熱的?

我舉著杯子看了會兒,就見丘程邀功般得意揚揚地坐在我旁邊。

“我幫你打的水,有沒有很感動?”

“感動個鬼!”我指著黑板上的數字,“怎麽又有我,我前天不是剛背過嗎?”

他不急不慢地從張世偉桌子上拿起一塊餅幹扔進嘴裏:“溫故而知新。”

“你這是公報私仇!”

張世偉正在收拾桌上的餅幹屑,聞言道:“你們之間還有私仇呢?說來聽聽看。”

“他倆估計都有私情了。”簡霓吃飽喝足,懨懨地靠在桌上。

我惱怒地把手中的半截餅幹扔過去,她笑著躲閃:“丘程現在可是我倆的組長,我們的成績還得仰仗他呢。”

上個星期老黃在班裏組織了學習小組,原本是自由搭配,但想跟先進標杆——丘程搭檔的人太多沒辦法均勻分配,老黃便詢問丘程的意見。我原本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丘程說的是“都可以”,眾人瞬間死灰複燃,課間頻頻過來問丘程文綜題目,他們戰鬥力驚人好幾次硬生生把我從座位上擠了出去,我一氣之下就去找陸朝浥補習。

正規意義上講這並不算私仇,但丘程當天把我從(17)班揪回教室時臉上一片青黃交加,並且當下就跟老黃說他負責的組員是我和簡霓,所以,我才先入為主認為他因此生氣。

簡霓的話明顯帶著調侃,丘程倒是沒多大反應,這會兒正取下掛在課桌側邊的背包往裏翻找。

我把背包裏成排的牛奶遞給丘程,丘程正好把好幾袋杧果幹往我這邊推。

“我媽讓我給你帶的牛奶。”

“我媽給你買的杧果幹。”

我們互相對視一眼,同時有點無奈地笑了。

“我媽想給你買蔓越莓來著,我說你喜歡杧果。”丘程拿起其中一排牛奶舉過頭頂,“夏姨還給我買QQ星呢。”

“我勸了幾次,她硬說你小時候最喜歡喝這種牛奶。”我拆開杧果幹分給其他同學。

丘程突然狐疑地看我一眼:“不是你讓買的嗎?”

“我怎麽知道你喜歡什麽牛奶?”我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都知道你喜歡杧果幹。”他莫名執拗地堅持這個話題。

我實在沒明白其中的奧秘也沒了爭辯的力氣,隻能無奈地咬著一塊杧果幹翻課本。

“今晚背哪一篇?”

他乜斜我一眼:“全部。”

我嚼著杧果幹看著他:“幼稚鬼!”

周一上午語文課並沒有進行到抽背環節,語文老師上了半節課後因為家裏有事便火急火燎地離開教室。

自習課剛進行沒多久就有人提議上去放電影看,其中舉薦體育委員上去的呼聲最高,他便偷偷摸摸讓同學把前後門關上,掏出手機連接數據線。

我昨晚的曆史作業沒做完,這會兒正好能夠抓緊時間補習題,可我剛掏出習題冊就聽見一陣驚悚的尖叫聲,我嚇得靈魂出竅差點站起身,剛抬起頭就看見幕布上一整張閃現的鬼臉。

他放的是恐怖片?

教室裏前後門關著,為防止老師突襲連窗戶窗簾都緊緊閉合,隻有少量的微光透過窗欞漫進來,直把恐怖氣氛推向**。

我低著頭,翻閱課本的手指沒忍住抖了抖。

丘程手上轉著鉛筆在數學卷子上畫圖:“動畫片看嗎?”

“嗯?”我滿眼疑惑。

他從背包裏掏出手機晃了晃:“我手機裏隻存了一部宮崎駿的《千與千尋》。”

他跟張世偉要了數據線就徑直走上台,彎下身在多媒體課桌下重新插入數據線,幕布一暗,有人鬆下一口氣有人哀號。

“程哥,你幹嗎呢?”體育委員站起身不滿道。

丘程握著鼠標找影片,笑著露出小虎牙:“班裏這麽多女同學呢,看點輕鬆的。”

動畫片輕柔的前奏瞬間衝散方才氤氳一室的陰沉,丘程手臂撐在桌麵上和下麵的人聊天。

“沒有其他的,隻有《千與千尋》。”

“哎,你們想看其他的,下次自己備著。”

雖然若河的初夏雛形剛現,但大部分人都已經穿上了短袖校服,丘程用力的手腕處有若隱若現的青筋浮起,校服衣領下散著一顆紐扣能夠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脖頸,他挑眉一笑時眼角會向上翹著,看起來有些頑皮。

他們並不知道剛剛丘程與我之間的對話,甚至有人誇讚丘程細心體貼、照顧女生。

可是隻有我知道,他是為了我。

我抓緊手中的簽字筆,因為懷揣著這麽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秘密而感到竊喜。

丘程坐回座位時,我把牛奶插好吸管遞給他。

“這是怎麽了?太陽從西邊升起了?”他吸著牛奶揶揄地看我。

我攤開課本直接做習題:“給你,你就拿著,哪來這麽多話。”

“臣惶恐啊。”他接過我的課本往回翻了翻遞給我,“《第一次工業革命》在這兒,你往哪兒翻呢。”

我的心不在焉瞬間被他戳穿。我把腦袋枕在手臂上,丘程支著膝蓋靠在椅背上一邊喝牛奶,一邊在腿上的數學卷子上畫輔助線。

教室的窗簾依舊緊閉,隻有中間一道光線在他的下顎處晃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窗簾幕布的原因,我好像看見有彩色的光影在半空中閃爍。他抿著嘴認真做習題,甚至沒有發現我在臂彎裏偷偷看著他。

電影裏的白龍說:“我不能再過去了,千尋,照原來的路走回去就可以了,可是絕對不能回頭看,一直到走出隧道為止。”

絕對不能回頭。

教室裏所有人都看著銀幕上的白衣少年,隻有我在狀況之外看著丘程,前幾天老黃剛提過高考在即,高三都在緊張地備考。

“你們以後就會知道,時間會推著你們往前走,高三的畢業典禮可能就是你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碰麵。”

我下意識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角。

丘程咬著吸管問我怎麽了,我突然說不出口,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告訴他,他也可能並不會了解我的害怕。所以我隻是抓著他的衣角,像抓住被風吹散在半空的最後一朵蒲公英。

時間飛快地往前跑,你是我唯一想要回頭的理由。

[2]

若河高中第二次月考來臨時,我才發現時間真的會趁你不在意時快速溜走,周而複始的學習生活讓我產生一種時間好像會停歇下來的錯覺。可是當我在課間睡醒睜開眼看著走廊奔跑的人群、身邊低頭做習題的同學以及黑板上還未擦拭幹淨的數學公式時,我就會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好像這些才是夢裏出現的東西。

所以,當我從最後一場考試的考場醒過來時,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還未做完的最後一道大題,而是確定這一刻不是夢境。

考試之後,我和丘程說過這件事,當時他靠著走廊的欄杆,夏天微醺的風裹著他的發梢晃動,他把大手放在我額頭上問我。

“你是不是人不舒服?”

我說:“我夢見我們畢業了,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麵。”

“我們怎麽可能不見麵?”他支著一隻腳踩在圍欄上,揉亂我的頭發,“無論你去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我笑了笑:“因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不。”他撲哧一笑,壞壞地揚起臉,“你不是,狗才是。”

我一腳踩在他的白色球鞋上,麵無表情地回教室,他抱著膝蓋一蹦一跳地跟在我身後喊疼。

走廊的風帶著燥熱湧進來,天空像一張水藍色的巨大幕布,綠植被烈日暴曬泛著油光,上課鈴聲慢慢悠悠地落在每個人耳畔,老黃抱著教案從遠處喊住走廊上疾跑的同學卻引來更大規模的逃逸。

夏天又到了……

這節課是音樂課,簡霓和安安去小賣部買飲料,我抱著三本書先行一步去音樂室,上課鈴聲已經打響,可是音樂教室門外還是聚集著一大群人,斷斷續續的鋼琴聲從裏麵溢出門外。

我挑起窗戶上的窗簾往裏看,剛好看到陸朝浥背光的背影。他合上鋼琴上的蓋子,音樂老師滿意地站在他身邊說了幾句話,半晌後我就看見他輕輕地搖頭,不像是拒絕,倒像是無可奈何的推托。

他拿過一邊的音樂書和琴譜往門外走,眾人呼嘯而散,隻有幾個膽大的女生上前誇讚他彈得好聽。他點頭道謝,就看見站在一邊整理窗簾的我。

“你原來還會彈鋼琴啊?你媽媽把你當百寶袋培養嗎?”

陸朝浥就像個寶藏,我總能從他身上挖掘到源源不斷的驚喜。

“我自己偷學的。”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微微一頓,“她不讓我學這個。”

“為什麽?”

“她覺得國畫比較高端吧。”他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我隻當他是開玩笑:“我覺得你彈鋼琴的時候很好看,就是……感覺你很開心,我希望你一直都很開心。”

音樂教室裏放著舒緩的輕音樂,他站在我身前變戲法似的打開音樂書,裏麵放著一顆圓滾滾的奶糖。

“你怎麽身上總有糖啊?”我拆開包裝紙,含著糖果笑,“你都不喜歡吃甜的。”

他從我手心裏把包裝紙接過:“你吃糖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我也希望你一直開心。”

樓梯口突然傳來斷斷續續的嬉鬧聲,我側目望去,簡霓晃著兩瓶水快速躥出來,身後是惱羞成怒的安安。

她們急刹車一臉莫名地看著我們。

“你倆擋道了。”

丘程推開她們,抬頭就對上我的目光,他頓了頓拍著音樂書走過來。

“(17)班也上音樂課?”丘程插著褲兜,靠在我旁邊。

陸朝浥抱著課本不鹹不淡地笑:“已經上完了。”

丘程拉住我手腕晃了晃:“那我們先進去了。你知道的,夏橘五音不全,《黃河大合唱》都能唱出詩歌朗誦的韻味。”

“我哪有!”我反駁一句就被丘程剜了一眼。

陸朝浥突然伸手把我翹起的衣領整理好:“她唱得挺好的。”他衝我笑了笑,“我走了。”

“哦,拜拜。”我慢半拍揮了揮手,手腕倏忽一痛,丘程麵無表情地拉著我進教室。

“這麽舍不得?”他把課本“啪”的一聲摔在課桌上,“要不跟他走得了!”

我偷偷瞄簡霓,她和安安整齊劃一地轉過頭,我隻能硬著頭皮道:“你不讓我和羅天玩是因為你覺得他不是好人,那你為什麽不讓我跟陸朝浥玩?”

“……”

“不是你說,要好好學習嗎?我跟年級第一接觸不是好事嗎?”

他一時啞然,梗著脖子說:“你可以跟我接觸啊。”

音樂老師推門而入:“這麽熱你們都不開空調嗎?哎,丘程把空調開一下。”

丘程憋著一口氣,臉色難看地跑上講台開空調。

簡霓轉過身幸災樂禍地笑:“你怎麽和陸朝浥撞上了?”

“他們班上音樂課,我上來剛好看到他就聊了幾句。”我撇撇嘴,“丘程跟個定時炸藥似的,回回都炸我。”

“誰讓你回回都是導火線,你要是對他言聽計從,他肯定供佛似的供著你。”

我目不斜視地拿起桌邊課本直接砸在簡霓腦袋上,簡霓狂笑著躲在安安身邊。

音樂課過後,丘程倒是沒有再抓住陸朝浥為話頭質問我,但他明顯在暗地裏生悶氣,比如不再給我打水,也不過問我去哪裏,但是我問的問題,他都會回答,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但我知道他越生氣越正常。

後來,有一次,我在他課桌抽屜裏找上次被安安逼迫購買的文綜練習冊,他當時坐在前麵幾張桌子和班級裏的男生討論昨晚的NBA賽事,我詢問的時候,他隻衝我點點頭便又低頭和對方討論詹姆斯和科比。

他的抽屜有點亂,課本、練習冊和試卷都紮堆在一塊,我便打算幫他搬出來整理一遍,卻不巧一抽課本全部資料都往我身上砸,我一邊收拾一邊瞥見語文練習冊中間露出明信片的邊角,我抽出一看。

“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這不是給地理老師和曆史老師的祝福嗎?

我晃著明信片喊丘程,他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一眼,突然快步跑過來拿過明信片就往教室外麵跑,我不明所以隻當他忘記交給班長,正趕著給地理老師送過去。

上課鈴響起時他才趕回教室,手上依舊拿著明信片,但他一坐下就把它塞進背包裏,隻是臉上的神色有點複雜。

後來他便徹底正常,雖然我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轉變是因為什麽,但我總算不用再提心吊膽。

這個小插曲很快便被我拋之腦後,因為領導突襲視察,全校又進入警戒狀態。

高中常常會有一種怪現象,有領導來的時候晾衣服的地方不能晾衣服,垃圾桶不能扔垃圾,而等領導視察的過程艱辛又漫長。

“唯一的好處,大概是飯堂的飯菜變好了。”簡霓一邊捂住嘴一邊拿長長的掃帚清掃黑板上麵的蜘蛛網,“哎,同學讓一下,掃帚過去了。”

“哎哎哎,簡霓你別晃啊,灰塵都撒我頭頂了!”

張世偉猛地往後一跳避開從上方揮下來的大片蜘蛛網:“看這網格的寬度,這蜘蛛還是我們班的常駐嘉賓啊。”

簡霓晃晃悠悠地從桌子上下來:“我感覺我現在灰頭土臉的。”

“我來吧,我這邊窗戶都擦幹淨了。”張世偉伸手要接過對方的掃帚被簡霓避開了。

簡霓往後黑板角落塗牆的安安身上指了指:“你去幫安安吧,那麽多地方,她一個人塗不完。”

我蹲在牆角剛用白色粉筆往黑色汙痕上一塗,聞言立馬站起身把粉筆拋給張世偉。

“腿好酸啊,你幫我一會兒。”

安安笑著抬頭看著我倆一唱一和,張世偉無所察覺提著半盒粉筆就去幫忙。

丘程在旁邊擦窗戶上的玻璃,他撐著窗沿起跳,扶著牆壁和窗欞站起身,我看得膽戰心驚。

“你要不站桌子上吧,這樣多危險啊。”

他抓著毛巾往邊角一抹:“沒事,你幫我換下毛巾,這頂端的灰塵都夠把張世偉埋了。”

“程哥,不帶這樣的!”張世偉在角落不滿地抗議,安安側頭說了句什麽,他瞬間又被轉移了注意力,低頭和安安聊天。

我靠在牆上盯著他們有一秒的失神。方瑞暄的體育生集訓剛結束,他從窗戶探出頭問我:“牆壁塗完了嗎?”

他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安安這會兒正低頭在粉筆盒裏找粉筆,方世偉見狀便把手中的粉筆塞她手裏,自己重新拿了一截。

“我去幫簡霓。”

他移開目光去前門找簡霓,我這時候才看見他後背的校服濕漉漉地貼在背脊上,說話還帶著喘息。

簡霓把抽屜裏一瓶沒有開封的礦泉水丟給他。

“你歇一會兒吧,一腦門汗。”她衝我指了指後麵工具堆裏僅剩的兩把掃帚,“橘子,我們去清理下水道的紙團。”

她一邊領著我從花壇穿過去,一邊碎碎念:“這一天天的,他們老往那裏扔垃圾。你看,還有半包辣條掛在灌木叢裏,攢貨嗎這是。”

她用塑料掃帚把垃圾掃進畚箕裏。我跟著她扶住走廊的欄杆跨在一邊的小台階上,前麵有班裏的同學在樹下打掃紙屑,他一邊夾起指甲大小的紙屑一邊怒氣衝衝地吐槽。

“這是哪路英雄用碎紙機整的吧?碎成這樣怎麽掃啊……”

簡霓衝我揮揮手,意思是讓我先收拾這邊她去幫忙。我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扶住欄杆,看她把畚箕裏的垃圾倒進袋子後一腳踩住畚箕往空地上鏟起一大塊泥土,直接蓋在紙屑上麵。

“這樣就好了。”她往小土堆上跺了跺腳。

我們幾個蒙了一圈之後忍不住衝她豎大拇指。

真行,我跳下台階剛往她身邊走兩步,就感覺有雨滴砸在我的鼻梁上——下雨了嗎?太陽雨?

我抬頭往上一看,隻看見水光閃閃的一大片水花,隨後額頭一陣鈍痛,轉瞬之間就變成濕答答的落湯雞。

簡霓率先反應過來,一腳踢開掉落下來的塑料盆:“神經病嗎!也不看樓下有沒有人!”

上麵的男生估計也沒想到會潑到人,探出腦袋直道歉。

水滴順著下巴滾進校服衣領裏,我下意識地渾身一顫,微微怔忡抹了把臉。

同學們圍過來問我怎麽樣,簡霓直接上手捏了捏我的臉:“樓上那倆傻子打鬧都不看著點。橘子!橘子!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我是被水淋了又不是聾了。”我側身跳了跳,“我感覺我耳朵裏有水。”

我剛跳了沒兩下兜頭一件校服外套蓋在我腦袋上,丘程沉著小臉低下頭把領口拉了拉。

“沒事吧?”他蹙眉往我臉上碰了碰,“怎麽眼睛這麽紅?”

“剛水花砸到我眼睛了。”我閉著眼揉了揉,安安拿著半包紙巾擦幹我臉上的水珠。

丘程看了我幾眼:“簡霓,帶她回去換衣服。”

他聲音有點涼,怒氣衝衝地轉身就走。張世偉剛從走廊上跳下來,見狀一把拉住他:“程哥,你去哪兒啊?”

“去教那倆孫子怎麽做人。”

“一會兒領導就來了,這時候鬧事是要記大過的。”張世偉連拉帶拽地拖住他的手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丘程咬牙踹了一腳灌木叢,冷笑道:“十年?那倆孫子這智商都活不了十年!”

周圍的人愣在原地,隻有張世偉堅定不移地拖著他。

丘程很少在班裏發脾氣,他總是一副溫和又聰明的樣子,偶爾玩鬧時才會笑罵兩句,連羅天挑釁時都是一副“小爺我懶得搭理你”的表情,可他現在的臉色很難看,眼角都帶著狠厲。

“大暄,你幫忙拉著點!”

方瑞暄聽話地握住丘程的另一邊肩膀:“這會兒人多,一會兒再打。”

張世偉一臉錯愕,他這會兒得拖住兩個人明顯力不從心,隻能蹬著腳大叫:“橘子,橘子,你說句話啊。”

我恍然回過神,抓住外套上前碰了碰丘程的手腕,笑道:“你給我買杯熱奶茶唄,我要冷死了。”

我作勢在原地蹦了蹦卻抖下一攤水,我瞬間瞪大眼想起一件事:“這不會是髒水吧?”

我渾身不自在地抖抖衣服,被丘程一把壓住肩膀。

“傻子。”他依舊拉著臉,但好歹是放棄往上衝了,隻是抓著我的肩膀轉了個圈,“我帶你回寢室。”

樓上打鬧的男生顫顫巍巍地縮著脖子站在上麵探頭,簡霓一腳踩住盆子,狐假虎威:“看什麽看,你倆今天不把我們下水道打掃幹淨,我明天就讓程哥送你們一程!”

[3]

隔天,我已經完好無損地去教室上課,丘程昨晚晚修時不知道去哪兒打包了一份薑糖水,硬逼著我灌下一大碗,辣得我整個胃部都熱乎乎的,像燒著一團火。我剛跨進教室,迎麵而來的紙飛機就撞在我手上,白色的紙飛機側邊寫著“泰坦尼克號”。

“給一飛機取遊輪的名字,你可真行。”我捏住機身往講台上的張世偉身上拋過去,但它沒飛兩秒就直線砸在地麵上。

張世偉連跨兩步蹲在地上,心如刀絞:“阿泰!阿泰!你振作一點!”

我:“……”

新的一天,新的神經病。

我從簡霓桌上偷了一塊吐司咬在嘴邊,簡霓反應過來後瞬間瞪大眼護住麵包,警惕地盯著我。

“你今天早上讓我們倆先走,我以為你早餐有著落了。”她頓了頓,忍痛割愛把麵包袋往我麵前移了移,“你最多能再吃一片!”

安安也轉過身問我:“你沒吃早餐?我還有牛奶,要嗎?”

“我就是困,想多睡一會兒。”我把背包裏的試卷和課本放回抽屜裏問安安,“你怎麽還有牛奶?”

“我本來要送給……”安安往身後看了一眼。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見那個捧著“阿泰”哀號的傻子。

“我覺得張世偉他媽媽應該給你贍養費,看你把她兒子養得脂肪都把智商擠沒了。”

“你別這麽說。”安安笑著推我一把。

簡霓在一旁學著她扭捏的動作調笑,安安一邊警惕身後人發現一邊捂住她的嘴。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對了,丘程去哪兒了?”簡霓看了眼我旁邊的空座位。

“他沒來嗎?”我仰身往他課桌側邊看過去,確實沒有書包。

張世偉正在和體育委員研究紙飛機的機翼怎麽折才能減少阻力飛得更高,我要是直接問會不會有點太刻意了?

可是,同桌沒來,問一句很正常吧?

我正捧著水杯思索,張世偉卻突然喊住我,自覺地走到我麵前。

“程哥讓我跟你說,他今天不來上課了。”

不來上課?

“他怎麽了?”

“好像是有點感冒,他已經跟老黃請假了。”

張世偉轉回身和體育委員繼續討論紙飛機的構造,我趴在桌子上百思不得其解,昨天被淋水的是我吧?丘程怎麽會感冒?

還有兩分鍾上早讀,我擔心打電話會吵到他就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早讀鈴響起時丘程正好回我信息:

——你沒事吧?

——挺好的,你別瞎擔心。

我正捉摸應該回什麽,聊天框突然又跳出一條短信:

——昨晚的英語卷子夾在我的英語課本裏,除了作文,你自己對照。

你也是操碎了心!我低著頭趁老師來臨之前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

我剛把手機塞進書包裏就看見方主任背著一隻手,狠狠敲了敲教室門。

“都上課多久了!你們班怎麽還沒早讀?”

有人顫顫巍巍舉手道:“語文課代表今天請假了。”

“那其他課代表呢?上去帶讀一下,這一條走廊就你們班跟曬鹹魚似的懶懶散散,快點早讀!”

他擺著一張臉背手離開,班長便組織曆史課代表和政治課代表輪流帶讀十五分鍾,後麵時間自習。

“大家翻到‘曆史必修2’的第一課《精耕細作的古代農業》……”

抽屜裏的手機方才振動個不停,我把曆史書往前拉了拉,遮住我看手機的動作。

——你怎麽都不問我吃藥了沒有?

——你都不關心我!

——你現在是連短信都不回我了嗎?

——寶兒……我難受。

我啼笑皆非地劃拉著短信看下來,這人生病了怎麽這麽多話啊,還帶撒嬌。

——教導主任剛過來了……你哪兒難受啊?要不要去醫務室?

丘程秒回:

——不難受了,你好好上課。

幼稚……我把手機重新塞回書包裏,翻開曆史課本跟著朗讀。張世偉依舊拖長音在旁邊打亂節奏,我旁邊的桌子空著,桌麵上還放著丘程昨晚做到一半的曆史練習冊。丘程的書麵字和粉筆字有點不同,他喜歡寫連筆字,撇和捺時常拖很長,會和後麵字藕斷絲連扯在一起。但粉筆字明顯循規蹈矩多了。

——又不是寫情書,還管誠不誠意。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得張世偉都顧不上搗亂頻頻問我在笑什麽。我也無法理解自己壓抑不住的笑意,就是覺得開心。

上午做完課間操回教室之後,我便趴在桌子上睡覺,早上是連堂的數學課,我渾渾噩噩地聽了兩節課,眼皮越聽越往下垂,連課間操都是半閉著眼混過去。上課鈴打響時,我正枕著酸麻的手臂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入眼就是一整排紅色的旺仔牛奶。

我眨眨眼猛地往旁邊一看,空的。

張世偉和方瑞暄拋著籃球進教室,我揉著臉頰因為自己的小題大做而赧然。張世偉坐在位置上,一邊擦腦門上的汗珠,一邊把腳架在課桌下麵的橫欄上。

“丘程回來了嗎?”我指了指課桌上的牛奶。

他剛咽下一口水,一邊甩了甩潮濕的頭發一邊回答我:“沒呢,那牛奶是程哥讓我去小賣部給你買的。”

他衝我眨眨眼,一臉調笑:“他說,你找不到牛奶會哭。”

我惱羞成怒地急著反駁:“是是是,他再不回來我也會哭。”

“啊……”張世偉拖著長音笑,“那我回去告訴程哥。”

我訕訕住了嘴,張世偉在一旁笑得更歡了。

期末考試來臨之前,高三先迎來了高考的最後一次晨會。丘程早上滑著滑板進教室不巧被突襲的方主任一眼看到,連人帶滑板都拉上去了教導處。張世偉找老黃上去求情,好說好歹才讓方主任把滑板還給了丘程,隻罰抄二十遍《蜀道難》。

“捫參曆井仰脅息……”張世偉往丘程旁邊湊了湊,“下一句是什麽?”

丘程眼都不抬,行雲流水地默寫“以手撫膺坐長歎”。他頓了頓,往張世偉紙上一看,果不其然,他拿筆尖點了點張世偉的本子:“不是老鷹的鷹,下麵是“月”字不是“鳥”字……你可真行,看著課本還能抄錯。”

“我說上次語文老師怎麽判我錯來著,我還以為她眼睛疲勞。”張世偉晃了晃水筆還是寫不出字,便順手從方瑞暄的抽屜裏拿了一支新筆。他頓了頓回頭凝神細看,“哇,大暄,你怎麽這麽快啊?”

“你閉上嘴也能抄這麽快。”丘程翻過一頁,甩了甩手臂,過一會兒便會召開晨會,不過他們湊合起來七七八八也有十次,今天之內應該能趕完二十遍。

數學課代表在講台上發作業,一邊念名字一邊丟本子,能不能接到都靠運氣。

我明顯感覺他對發作業這項枯燥的事情都感興趣了不少,扔作業跟扔飛鏢似的。

他喊到丘程的名字時,丘程正在低頭默古詩,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接住,他突然頭都不抬地伸手抓住半空的本子一把塞進抽屜裏。

“強!太強了!”張世偉在一旁啪啪鼓掌,“程哥,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丘程一口回絕:“那就別講。”

張世偉自顧自回答:“你看,老黃也就是走個形式,我們仨的字跡不同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來。”

“然後呢?”我沒忍住替他問了一句。

張世偉拍拍桌子:“反正都不是自己寫的,為什麽不複印呢!複印多快啊!”

我頓了頓,說:“你還是閉嘴吧。”

丘程的滑板一直放在桌子下麵靠著桌腿,我這會兒正無聊,他也不讓我幫他抄課本,我便把目光放在他的滑板上。

“你滑板借我玩會兒唄?”我趴在桌上拿食指戳了戳他。

丘程看我一眼鬆開腿:“你小心點,別摔了。”

我剛俯下身抱起他的滑板,張世偉就在一邊嗷嗷直叫。

“程哥!太明顯了吧,我剛才跟你借,你都不借,這次也是!”

我抱著滑板,抬頭看丘程,丘程拖著椅子往旁邊挪了挪:“你拿你的。”

張世偉剛想說話,丘程漫不經心地把椅子挪回去道:“遊戲裏的那把劍我放儲物室了,下回你自己去拿。”

憤憤不平的張同學瞬間被順毛,連抄課本的速度都噌噌噌地往上漲。我不清楚他們玩的遊戲,但知道張世偉對那套裝備異常執著,上次為了讓丘程給他還忍痛割愛把餐盤裏的雞腿拿出來賄賂丘程。

我扶著後黑板的牆壁踩在滑板上,這個滑板的底色是白色,中央刷著幾個大紅色的英文字母,既灑脫又狂野,壓根不像我認識的二十六個字母。

我突然想起上次籃球賽上的黃色小旋風……張世偉說的上次是指前幾天的美術課。當時還未上課,美術老師讓我去畫室拿顏料盤,丘程和方瑞暄一眾人正在走廊上聊天,張世偉前段時間剛認識(15)班的一位女生也喜歡玩滑板,他便央求著讓丘程教他個最簡單又能耍帥的動作,課間還拉著丘程詢問動作和起跳技巧。

我顫顫巍巍地捧著顏料盤經過時正好被轉角搬桌子的同學疾步撞在腰上,手一滑整個顏料盤裏的顏料都灑在丘程的滑板和校服褲上。丘程寶貝他滑板的程度,連張世偉都連連稱奇。所以,當時丘程蹙眉說“你能不能小心點”時,我連葬身之所都想好了。

“程哥,你別衝動,橘子她……”

張世偉話還沒說完就見丘程沉著臉走過去讓搬桌子的男生道歉,走到我身旁時,一臉想要看我有沒有受傷又不好掀我校服的窘狀。後來,丘程買了新滑板,黃色小旋風在球場一戰成名之後就進了壓箱底。

“我錯了,人當然比滑板更重要啊!”

張世偉事後調侃,被惱羞成怒的我繞著走廊追殺了好幾圈。

我這一晃神半個後腳跟一下踩空,措手不及被滑板帶著往前滑了幾下,直接撞在同學的椅子上。

“我的媽呀,嚇我一跳。”對方推著桌子往前一縮,我驚魂甫定,趕快扶著他的椅子下來。

丘程攬過我的肩膀轉身跟對方道歉:“不好意思,我家小朋友不懂事。”

對方也裝模作樣地擺擺手:“程哥,熊孩子鬧,打一頓就好了。”

周圍頓時一陣哄笑,簡霓還抬手招呼我:“看這小臉嚇得,過來姐姐‘呼呼’。”

我笑罵一聲,剛想抱起滑板,丘程眼疾手快拉住我,踩著滑板往旁邊一滑被張世偉穩穩踩在課桌下麵。

“幹什麽?幹什麽?廣播都響了還不出來集合!”方主任凶神惡煞地把教室門拍得震天響,背著手又去敲另一個班。

“你剛想什麽呢,直接往人身上衝。”丘程從張世偉桌下劃拉出滑板,腳尖往上一踩,滑板瞬間騰空而起被他一把抱住,“我還是先拿回宿舍,免得你貪玩。”

他笑著往外走,我興致盎然地跟在他身後,企圖說服他:“哎,剛那個動作,你教我吧。”

“你……還是算了吧。”他遲疑地推開我的腦袋。

“別啊,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嘛。”

“我們還是放彼此一條生路吧。”

中山樓晨會,這是高三年級在校的最後一次升旗儀式,不僅老師,連整個高三年級都安靜了不少。

奏國歌時,人群中突然有人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站在這裏聽國歌了。”

我霎時五味雜陳,沒想到簡霓直接道:“也不是,複讀的話還是有機會的。”我的複雜心緒瞬間縮了回去,掐住簡霓的脖子直晃:“你就不能說點吉利話嗎?”

校長發言時在鼓勵之餘,還嚴厲警告了高三年級在最後幾天不可撕毀教材、亂扔紙屑。

“我知道你們的心情,但要有始有終,嚴記校規,今天你以若河高中為榮,明天若河高中以你為榮……”

校長話音剛落,底下的人群突然一陣喧鬧。

方主任拿過一邊的話筒厲聲嗬斥:“吵什麽!安靜!安靜!”

“快看上麵!”

人群中有人興奮地喊了一聲,我剛抬起頭就看見滿天的紙屑猶如雪花從中山樓頂層飄揚而下。

老師安撫的聲音、話筒電流的雜音,以及整個高三歡呼起哄的聲響匯成一片。沒有人在意撒下大片紙屑的學生是誰,也沒有人害怕事後被抓住會如何,他們踩著一地的試卷殘骸轉身擁抱後麵的同學。

“有多少人會借這場鬧劇去擁抱別人呢?”簡霓突然轉身看著我們意味不明地笑,“畢竟這麽名正言順的機會太難得了。”

我捏住丘程肩膀上的一塊紙屑,上麵隻露出半邊題目和“羈鳥戀舊”四個字。

我晃晃試卷邊角道:“你說,兩年後我們又會去哪裏?”

丘程不懂我的困擾,所以他隻是把手臂架在我的肩膀上說:“兩年後就知道了。”

他拉著我側身避開旁邊撞過來的人,周邊的喧囂漸漸平息下來,校長撐著講桌又生氣又無奈地看著方主任把隊伍恢複原狀。

我突然想趁著惡作劇結束之前做點什麽,丘程的手臂就架在我的肩膀上,我一伸手就能抓住。

“哎,丘程。”

“嗯?”他低頭看我。

我轉過身看著他,心跳聲一下一下地撞擊著發悶的胸口,猶豫片刻又轉回頭用力地搖搖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