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題有點難,我們換一題

[1]

籃球比賽結束之後,若河便迎來了一次大規模的流動紅旗爭奪賽,(2)班向來不在意這些東西,老黃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沒違反校紀校規也就任由我們。

但是晨會上,頒發流動紅旗的校書記反倒先不樂意,來來回回都是尖子班之間的爭奪,他連他們班班長的臉都認熟了。

會後各大年級主任便召開班主任會議,力圖激發大家愛護學校、樂於助人的優良品質,激勵重點就是從來沒拿過流動紅旗的班級,比如(2)班和(7)班。

“你們就拿一次,讓我好向上頭交代,別讓其他班說我們既沒有拿過第一又沒有拿過好人好事的紅旗,每個星期有五個名額呢,爭取爭取啊。”

老黃晃著啤酒肚憨憨地走在過道上。

“老黃估計被訓了。”簡霓指了指講台,“他連水杯都忘了。”

每個學校都有無形的劃分標準,(2)班在整個年級的期中考試排名是第八,說不上多好也不算太差,正因為這樣才更容易引起校領導的注意。

在這半山腰上,(2)班進步是理所當然,退步就是不思進取,但你卡在中間不進不退,那它隻能逮著你殺雞儆猴。

老黃轉述給我們的話估計是經過他自個兒篩選潤色後的成果,他總是說,學習要努力,但學習不是一切,所以當其他班級已經提前進入備戰模式整天哀號連連時,他依舊鼓勵我們課間多出去走動。

“我不想以後你們回憶起整個高中,隻有數不清的卷子和背不完的課本,這應該是你們最美好的回憶而不是夢魘。”

正因為他這樣,所以和他同輩的老師已經升為高級教師或主任,隻有他依舊是普通教師一名。

或許是大家都為老黃打抱不平,(2)班這次難得在班長的帶領下齊心協力立誓要爭氣一回,但敵人實在太多,學校能打掃的地方就那麽幾塊,我們隻能另辟蹊徑做好事,方瑞暄和張世偉甚至連球場的籃球架的清潔工作都霸占了。

我和簡霓、安安連同班裏的幾個女生承包了教室前麵花壇的過道,簡霓用樹枝充當簡易的筷子把水溝裏的紙團夾進黑色塑料袋裏。

若河的秋天如期而至,學校裏的高大喬木光禿禿一片,焦黃的葉子遍地飄零,我拉高校服外套的衣袖,把滿地的枯枝爛葉堆積在一塊。

“今天都周四了,你說我們能拿到嗎?”

班裏麵平時文靜靦腆的女生,這會兒拿著掃帚都忍不住擔憂。

“能,我估摸著我們的分數不能擠進前三也能進前五。”簡霓大大咧咧坐在花壇邊上,“張世偉昨天不是還撿了二十塊上交了嗎?怎麽著也能加個兩三分吧。”

我們學校竟然還能撿錢?

“他哪兒撿的啊?”我把垃圾裝進黑色包裝袋裏打上蝴蝶結。

簡霓咳一聲,壓低聲音:“丘程兜裏。”

我:“……”

“特殊情況,特殊策略。”簡霓擺擺手,振振有詞,“一切為了老黃。”

中午午休,教室裏所剩人寥寥無幾,我出門打了瓶水就回教室繼續翻手上的《意林》,周圍有人趴在桌上午睡有人在做習題,丘程抱著籃球進來的時候我正好合上書。

他坐在簡霓的位置上,把籃球放在桌下拿腳尖碾著。

“你怎麽沒回寢室?”

“我剛出去買筆記本來著,再過半小時就要上課了懶得回去。”

我從書包裏拿出手機插上耳機線塞在耳朵裏,他眼疾手快地搶過一個耳機。

“你聽什麽?”

“五月天的歌。”我側頭枕在手臂上,閉著眼,“你是不是喜歡周傑倫?”

“你聽張世偉說的?”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感覺睡意悄無聲息地爬上眼角。

他沒有再說話,耳機線有點短,我往他身邊靠了靠才安心入睡。教室後門有風湧進來,微微卷著我的校服衣領,有點癢,我睡意蒙矓地睜開眼,丘程右耳上塞著另一隻耳機,手指點擊著屏幕在玩靜音的“連連看”。

“靜音的遊戲是沒有靈魂的。”

他眼都沒抬,支出一隻手揉了揉我的頭發:“你還能睡二十分鍾。”

“不行,我十分鍾後得醒來打掃校道。”

他按了遊戲的暫停鍵,見我半合著眼便放輕了聲音:“放心,我去學生會打探過消息,我們現在的分數排在第二,明天一天不做好事也不會跌出前五。”

我蹭蹭手肘,睡意沉沉:“真的?”

“真的,睡吧。”

微涼的指腹蹭了蹭我的眼皮,我嘟囔一聲便沉入黑暗。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跑道上的熱氣穿透我的鞋子直往我身上湧。

女生800米,男生1000米,我晃晃悠悠地跟在隊伍後麵,期間光是蹲下來綁鞋帶就不下三次,終於在第四次時我被隊伍遠遠甩在身後。體育老師吹著尖銳的哨子衝這邊揮手,我剛在過道上蹲下身就被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住。

“你怎麽這麽慢?”丘程喘著氣半蹲在我麵前。

烈日壓著我的後背,我有點煩躁地抽了抽鞋帶:“鞋帶散了。”

他低下頭拉住我的鞋帶:“腳伸一下。”

我乖乖伸腳,就看見他利索地解開我原先綁好的蝴蝶結。

“你這樣綁沒用,跑一會兒就鬆了。”他垂著頭,我隻能看到他的發頂和用力的手肘。

“會太緊嗎?要不要鬆一點?不過也不能太鬆,容易踩到鞋繩摔倒。”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站起身踢了踢鞋子搖搖頭。

我跑在外圈,他快半步跑在前麵,隻是偶爾才側頭確認我是在跑。

“你跑步是真的慢。”

我喘著氣乜斜他一眼:“我又沒讓你等我。”

“我不等你誰等你啊。”

他快速躥到我身前,刮起一陣小旋風跑到不遠處的台階上衝我揮手。遠處的樹梢在輕輕晃動像魚尾擺動的軌跡,影子從我身後落在身前,我大跨步踩著影子向他跑過去。

解散後,我坐在單杠旁邊的草地上吹風,(17)班和我們班是同一節體育課,我坐在樹蔭下乘涼時能夠清晰地看見跑道隊伍中間的陸朝浥。他抬頭目視前方,步步穩健。

簡霓從小賣部回來扔給我一瓶飲料,我往她身後看過去,沒看見林安安的身影。

“安安呢?”

“回教室了,好像是有東西要寫。”簡霓擰開汽水瓶的蓋子,猛灌一口瞬間舒服得直歎氣,“大概是點歌吧,廣播站不是開通了一個投稿點歌渠道嘛。”

我頓了頓,擰開瓶蓋和對方碰杯:“哎,我們家的傻孩子。”

簡霓心照不宣地看我一眼。

微醺的風從四麵八方湧上來,操場陽光下少年奔跑的身影像是一道快速移動的剪影,其中一道剪影手腕上還戴白色腕帶。

“哎,橘子。”簡霓撞了撞我的肩膀。

“嗯?”

“你看陸朝浥!跟別人就是不一樣,怪不得人氣那麽高。”

浩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17)班的男生隊伍已經開始跑第二圈,帶頭的體育委員跑在最前麵,累得連口號都不喊了。隊伍末尾已經有人以散步的速度一邊喘氣一邊和旁邊的人聊天,陸朝浥依舊不緊不慢地跑在中間。

“嗯。”我收回視線,遲疑地回答,“大家都喜歡他。”

“那你呢?”

我眨眨眼:“他聰明,長得帥,為人親切和藹,待人友善,堅強勇敢……”

“等會兒。”簡霓拿冒著冷氣的飲料堵住我的嘴,“他在你嘴裏,十全十美了,完全沒有一點兒缺點了啊!”

“不是你說,他跟別人不一樣嗎?”

她中指和拇指圈成圓輕彈在我的腦門上:“我問的是……你對他的感覺!感覺你懂嗎?”她把汽水瓶放在手上繞著掌心滾動,“況且,你上麵所陳述的形容詞是從語文老師的評語裏摘抄的嗎,跟正兒八經地朗讀全文似的。”

簡霓的能言善辯我早就領教過了,這會兒也沒了爭辯的欲望。我一個連語文作文都寫不出來的人,喜歡對於我來說是一道超綱的大題。

“我也不知道……”

“這題有點難,我們換一題。”

“嗯?”

簡霓把視線投向遠處的籃球場:“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男生在日光下還能打籃球,不熱嗎?他們是都穿了隱形防曬衣嗎?”

我也想不明白:“這道題下次問丘程。”

“你有沒有發現,丘程現在都快成你口頭禪了。”

“有嗎?”我心裏一跳,把手掌放在後腦勺上枕著,舒服地躺下,“可能是因為他是百度文庫吧,我可以哪裏不會問哪裏。”

我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從樹枝縫隙投射下來的光斑落在眼皮上,癢癢的,像貼著一層溫熱的保鮮膜。

後來我總是回想起這段體育課解散後的時光,有風吹過,有籃球灌進籃筐,有白色球鞋踩在紅色塑膠跑道上,尖銳的口哨聲斷斷續續,時光漫長得好像可以來回往返很多遍,未來藏在白雲後麵是伸手也沒辦法觸摸的距離。

可是,一切都充滿希望。

周一晨會上,高一(2)班是最先到達中山樓下麵的班級,兩列縱隊整整齊齊地站在左邊的位置,校長還特此在會議前表揚了一番。

老黃站在隊伍前麵,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寬厚表情。校長冗長的演講之後由教導主任宣布上星期的流動紅旗班級。

第五名是高一(7)班。

第四名是高二(12)班。

我莫名地覺得緊張,局促地攪著手指。丘程撞了撞我的肩膀,衝我勾嘴一笑:“沒事,穩了。”

我剛抬起頭就聽見方主任念道:“第三名,高一(2)班。”

體育委員帶頭吼了一聲,引得大家側目而視,我們毫無形象地在人群裏整齊劃一地鼓掌直笑。

老黃站在前麵笑著擺手:“哎,低調低調,看把你們能的。”

“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們拿了獎杯,其實我們隻是獲得一枚紅旗,周五下午還得還回去的那種。”簡霓摟著我的肩膀直笑,“但我開心,這是所有人努力的成果。”

一枚流動紅旗確實沒有炫耀的必要,尖子班從頭到尾拿到手軟都沒有吱一聲,我們卻歡呼雀躍得像個小孩。

可是,我並不覺得丟臉甚至覺得慶幸,那是我對(2)班最初感受到的歸屬感,所有人為一件事拚搏的熱忱和努力後收獲的滿足感,都和那天溫暖的朝陽一樣深深地印在我的胸口裏,溫熱得、濃鬱得像魚湯裏的第一口鮮。

[2]

期末考來臨之前,若河文學社舉辦高一和高三“互贈禮物”的活動,對應班級、對應座位號之間交換禮物,旨在為高三的學長學姐加油鼓勁,但故事的發展往往會讓人啼笑皆非。

除了一些普通禮物,還會出現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胡蘿卜、襪子、卷筒紙巾、增高鞋墊等,隻有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我負責的班級剛好是高一(2)班,我便直接省略掉開頭客套的問好,在黑板上寫清楚上交禮物的時間和地點之後就拿著名單坐回座位。

林安安從前麵轉過頭小聲地喊我,我剛抬起頭迎麵就扔來一張字條:高三(2)班27號的人叫什麽名字?

我看了一眼名單,把對應名字寫在字條上,名字後麵還加了個括號:男生。

我撐著腦袋好整以暇地看著安安拆開字條後從脖頸一路紅到雙頰。

“哎!”丘程從背後拿腳尖輕輕碰了碰我的椅子,“中午去買禮物嗎?”

“你幫我買吧?”我從錢包裏掏出一張二十塊的遞給他,“我中午還得補數學呢,你就幫我去門口的精品店買個積木模型。”

“行,一會兒我去奶茶店,你喝什麽?”

這會兒正趕上早讀下課,有同學過來詢問活動的情況,我翻看著名單隨口應答:“隨便你。”

有人詢問能不能由本人親自送,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個活動不知道行不行,正想著給部長發信息就看見丘程喊我:“寶兒,紅豆奶茶行嗎?”

“行行行。”我心不在焉地按著手機,周圍的嘈雜聲突然安靜下來。

簡霓敲著桌麵瞪大眼:“寶?寶貝?寶寶?這是什麽鬼稱呼?”

張世偉唯恐天下不亂地開始起哄,被丘程扣住脖子往外拖。

“寶兒,是我小名。”我按下發送鍵,對上周圍人意味深長的表情,“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小時候就認識。”

大家驚歎一聲笑著離開。林安安搬著椅子坐在我身邊。

“哎,你們買什麽禮物啊?”

“筆記本、鋼筆、零食,三選一。”簡霓道。

林安安把腦袋放在我桌上,一臉納悶:“男孩子會喜歡這些嗎?”

“又不知道會送到誰手上,誰管他們喜歡什麽呢,隨便買件禮物寫張吉利的便利貼就行了。”

我正想點頭,電光石火之間想起什麽:“你想給張世偉送禮物?”

林安安手指扒拉著課桌把半邊臉埋進課桌下,隻露出笑意盈盈的雙眼。

“他過幾天生日,我又不好明目張膽地給他送禮物就想讓高三學長代送。”

簡霓一針見血:“可是那樣,他也不知道是你送的禮物啊?”

“沒關係,隻要他收下就好了。”林安安撐著下巴,“而且這樣我還能把他買的禮物收藏起來……就是,我還得再買一個禮物給學長。”

“都不知道說你什麽好。”簡霓伸出指尖恨鐵不成鋼地推她的腦袋,“你這腦袋瓜怎麽在這事兒上這麽聰明啊。”

“哪有?”林安安小聲反駁道。

張世偉生日當天中午,丘程要和他出去吃飯,我拉著林安安以蹭飯為由死乞白賴跟他們一塊出去,校門口有一家飯店,穿過學校旁的長橋再走幾步路就能到。林安安和張世偉步伐快我們半步走在前麵聊天,我心有所覺一個勁地拽著丘程放緩步伐走在後麵。

這會兒正是飯點,飯店角落裏有兩張空著的桌子。冰櫃裏的飲料隻剩豆奶,點完餐之後丘程和張世偉便提議出去買飲料。

我靠在椅背上問安安:“你們剛才聊什麽呢?”

“我也忘記聊什麽了。”林安安拿紙巾反複擦拭桌子,“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差點把上午做的數學步驟說出來。”

“安安——”我突然來了興趣,“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

“初二。”林安安笑道,“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周一晨跑,那天我剛好來例假,跑到後麵的時候才發現周圍人對我指指點點,我當時腦袋一空僵硬地站在原地,是他從後麵跑過來一腳踹開前麵哄笑的男生把校服外套綁在我腰上。”

她捧著臉認真說道:“我當時不認識他,但他直起身衝我笑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很想認識他的衝動,想知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想知道他在幾班,想知道他是不是本性善良,喜歡樂於助人。”

“因為他幫助過你,所以你一直記著他?”我好奇地問。

“不僅是這樣。”她垂著腦袋,因為想不出穩妥的形容詞而覺得沮喪,“我不知道怎麽表達,有些人就是會有一種魔力,當你看著他們的時候會覺得開心,會想要靠近他們。”

“這是什麽感覺呢?”我支著腦袋,苦思冥想。

安安抿嘴笑,眼睛亮閃閃地發著光:“大概就是,你以為你的生活裏隻有吃飯睡覺學習,生活平淡得一眼就能看到未來,但是有一天,你遇見一些人,你突然一下子覺得你未來的生活還可以有其他的東西。”

我支著腦袋走神,安安已經垂下頭在一旁洗刷筷子。英文歌響起時,我們都愣了一下。

張世偉的背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手機鈴聲是從裏麵傳出來的,安安掏出手機時電話已經掛了。

我捧著一杯熱茶在慢悠悠地喝著,安安突然伸手拿過我放在一旁的手機。

她按開通訊錄往下拉到張世偉的電話,半晌後張世偉的手機再次響起,在桌麵上不停地振動。

她愣了一下,從自己的手機裏又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你怎麽了?”

“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鈴聲不一樣。”她搖搖頭一臉篤定,“他手機鈴聲都是本機鈴聲,隻有第一個電話不一樣。”

那天中午的聚餐不歡而散,張世偉接了電話之後連飯都沒吃就跑了。他的舉動徹底坐實了安安心裏的想法,但安安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吃飽喝足後就說要回學校。

學校外麵的長橋架在波光粼粼的河麵上,陽光在水麵上映出漣漪,安安的長發被風吹起,一會兒飛在耳後一會兒散落在胸前。

我低著頭跟在她身後,她反倒回頭安慰我:“沒關係,反正下次大家也能一塊吃飯。”

簡霓說林安安在這方麵特別聰慧並不是沒有依據,看吧,裝傻充愣和自欺欺人的功力簡直登峰造極。

我有點憤懣地拿腳尖踹了踹地麵:“你為什麽要這麽堅持啊?”

她微微一愣,很認真地想了想,在她身後是成排的白色路燈和筆直延伸的大路,她的聲音飄飄****被吹散在秋風裏。

“我不知道……我隻是想試一試。”

中午兩點,教室的廣播準時響起,是別人投稿點播的一首五月天的《溫柔》。

我哼著曲子站在飲水機旁打水,側身就看見二樓走廊上的陸朝浥。他低著頭正在和老師說話。

“大概是討論物理競賽吧。”簡霓抽走飲水機上的水卡,“水要滿了。”

我慢半拍才把水杯合上蓋子。

“安安怎麽了?”她喝著水問,“中午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做數學題,我都懷疑她要把練習冊做完了。”

我靠在走廊的欄杆上,意有所指道:“唉,道路險阻啊。”

我心裏一陣翻騰的酸澀,當時跟安安去和高三學長交談送禮物時,她溢於言表的歡喜模樣還搖晃在我的腦海裏。

簡霓晃著水杯半晌才長歎一聲:“可不是嗎……哎,今天這廣播也是夠應景的。”

“什麽?”

她指了指廣播:“‘天邊風光身邊的我,都不在你眼中’這歌詞簡直是安安的心理寫照啊!”

我哭笑不得,陪著簡霓靠在走廊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聽完整首歌。

走廊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距離預備鈴響還剩十分鍾,我躲開一位迎麵衝刺過來的男生,剛走進教室就聽見音響裏的廣播聲。

“接下來這首歌,是一位匿名同學送給高一(2)班張世偉同學的禮物。她說,祝他生日快樂,年年歲歲平平安安。”

年年歲歲,平平安安。

我拈了拈落在指縫裏的水珠,連《生日快樂》都聽出《義勇軍進行曲》的悲壯。

[3]

短暫的秋季像是牽線搭橋的媒介,待初冬的枝丫漫上禿枝寒樹的木棉後便功成身退。冬天比想象中還要冷,中山樓二樓的露天平台上的風跟刀子似的刮著我的臉,我把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頂端,整個下巴埋進衣領裏才感覺到胸口的暖意。

丘程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正靠著牆壁默數。

“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快走幾步站在我身前,“我跟你開玩笑呢,你還真等我啊。”

我往手腕上看了眼:“六分零三十一秒。”

“什麽?”

“我等你的時間。”我往樓梯口走,“你下次再讓我等,超過這個時間我就走了。”

樓道裏的窗戶緊閉,有暖洋洋的空氣在流淌,丘程搓著手一蹦一跳地下樓梯。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等我。”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我們社會主義接班人,從來都不食言。”

他勾著嘴一笑:“你冷不冷?”

我拉高衣領聲音悶悶地透出來:“冷。”

他突然往我眼前湊了湊。

“你幹嗎?”我問。

“我手是熱的。”

“什麽?”我瞪大眼警惕地後退一步抱著胸口,“你手熱不熱有我什麽事啊!”

他臉上一僵,又往前走了兩步把我逼退到旁邊的牆角,眼見他抬起手要往我臉上伸過來,我猛地往後一縮,從他臂彎下竄出去,逃之夭夭。

室外的冷風卷進我的衣領才稍稍讓越發滾燙的臉冷卻下去,丘程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後:

“你生氣了?”

“我手不冷啊,你要不要試試看?”

“難道是你臉太冷了?不對……你這是體虛啊。”

你才體虛!

我怒氣衝衝地跑回教室,卻被告知老黃在會議室開會,這節課上自習。

期末考試安排在1月中旬,這會兒已經是12月底了,前幾天陸朝浥抽空幫我補習數學時還特意把筆記借給我,我鑽研了幾天,氣血耗掉大半,倒是安安對陸朝浥的筆記連連驚歎。

“他連對應知識的課本頁碼和注解都給你標明了,你再不好好學,多對不起人家。”

簡霓自從上次期中考試回家被她爸教訓了一頓之後,一改先前敷衍的學習方式,偶爾還能跟著安安上去問老黃題目,老黃非常感動。

“這種學習勁頭很好,但是簡同學你不能一道題反複問好幾遍啊。”

“我能怎麽辦?一問就會,一考就砸。”簡霓撐著下巴歎氣,餘光往我和丘程身上掃了眼,“怎麽回事?”

“沒事。”我回答。

“沒事你躲什麽?”她拿手背碰了碰我的臉,煞有介事道,“手測50℃左右吧。”

我心虛地低下頭繼續看筆記:“天氣熱。”

“熱?你這結論,問過冬天的意見了嗎?”

我放下筆,剛惱羞成怒地把數學課本拍在她肩膀上,前方突然應景地傳來一聲驚呼。

這聲驚呼以體育委員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體育委員是彭嘉彥的同桌也是安安和方瑞暄的前桌,這會兒那邊正熱鬧地聚集著一堆人,我往前張望了兩眼,個個豎著耳朵一臉驚慌。

“2012年12月21日,瑪雅人預言世界末日,黑夜降臨之後22日的黎明永遠不會到來。屆時地球很可能將進入光子帶,人類將可能進入四維空間。”

人群裏又是驚呼一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在聽新聞還是在聽鬼故事。

方瑞暄笑罵著把腳踹在體育委員的椅子上:“你講夢話呢!”

體育委員扶著桌子坐好:“天文學家和物理學家都說了,地球將發生磁極互換,也就是南極和北極的磁場發生顛倒的過程,行星屆時就會撞上地球。”

他誇張地把拳頭相撞在一塊,形象生動地演繹爆炸現場。

方瑞暄碰了碰他的椅子剛想說話,目光忽而一頓,施施然閉上嘴。

“你選擇題寫了嗎?”林安安偷空從書裏抬頭看他一眼。

“嗯。”他收回腳,清咳一聲,“你看一下我做對沒有。”

體育委員還想說話,被丘程一句話堵回去:“老黃要是知道你把他的自習課搞得烏煙瘴氣,估計會賞你十張八張卷子‘嚐嚐’。”

我靠在他桌上和簡霓笑成一團,丘程毫不留情地把筆帽敲在我腦袋上。

“你是不是又偷拿我抽屜裏的旺仔了?”

我正大光明地吸溜著課桌上的牛奶:“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

丘程:“……”

“魯迅先生說了,不算。”

“你學《孔乙己》的時候,腦袋裏裝的都是旺仔牛奶嗎?”

我咬著吸管討好地笑:“我怕你喝不完,主動替你承擔責任。”

他拿筆帽直接把我湊近的臉推遠:“你英語試卷做完了嗎?”

“完了。”我瞬間坐直身子,在壓住桌麵的一瞬間被丘程搶先一步抽走試卷。

“閱讀理解二十道錯十道,你這倒真的是完了。”丘程粗略地往試卷上掃一眼。

“你怎麽就知道我錯了,你眼睛還自帶閱卷機功能呢……”

簡霓撞了撞我肩膀:“友情提示一下,他試卷老黃剛改過,除了作文其他就是參考答案。”

我啞然,回頭就見丘程衝我得意地笑。

“反正世界末日都得一起死,嘚瑟什麽。”我不甘示弱地嘟囔一聲。

他笑著在我試卷上畫了畫:“那麻煩你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把閱讀題重看一遍。”

12月21日當天是個陰天,仿佛要印證肆虐的輿論連黑漆漆的烏雲都攪成一片。

所有的恐慌和熱議炸翻天,連老師都忍不住在課堂上安撫大家躁動的心情。

“大家放心,死不了,死不了。”老黃拿著課本坐在講台中間,“過了這個晚修你們就知道了,那都是唬人的。”

有人故作驚慌地喊了一句:“老師,會不會晚上睡著後就醒不來了?”

“我看你這腦子也別醒來了!”張世偉插嘴道,引得教室一陣哄笑。

老黃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學習。

我做著數學題莫名有一種興奮感,偷偷摸摸地側頭拿筆敲簡霓的桌子。

“你說要是今晚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還做數學幹嗎?”

“橘子,你剛才做曆史的時候用得也是這個借口。”

我眨眨眼縮回身子,往後看了一眼。

丘程正在寫政治試卷,眼都沒抬:“你曆史做完了嗎?”

“沒。”

“快做。”

老黃正提著杯子出去打水,我索性轉過身趴在他的桌麵上:“丘程,你說如果一會兒世界暗下來怎麽辦?”

“不會暗,你快做作業。”他把試卷翻了個麵,示意我轉身做題。

“萬一呢?電影都是這麽演的,天空一暗,爆炸聲一響,所有人在轉瞬之間就被強光抹殺成宇宙中一粒塵埃。”我煞有介事地捏捏手指。

他用一種關愛傻子的眼神看我,拿筆穿過我貼在一塊的手指往兩邊擴開了好幾倍:“暫且不說會不會世界末日,光你這體型就不會成為這麽一小粒塵埃,怎麽也得是塊巨石。”

我直接一巴掌拍在他手上:“給你個機會好好說話。”

他笑著拿手擋住臉:“你智慧的結晶都不止一粒塵埃……慘了,我會不會鼻子變長,你哪還有智慧結晶這種東西。”

“丘程,你死定了!”

我話音剛落,頭頂的燈光突然一閃,整個學校瞬間被拖入黑暗,山洪海嘯般的驚呼聲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我睜著眼睛一臉驚慌:“丘程,丘程!”

“我在。”他在黑暗中壓下我起身的肩膀,“別動,一會兒撞了。”

走廊外的尖叫和奔跑聲混亂成一團,教導主任拿著立體聲喇叭在樓上大喊:“各位同學!不要恐慌,學校的電閘人為故障正在安排修理,請大家坐回座位上!哎,那位同學!你哪個班的?別在走廊上跑!”

回應教導主任的是樓道裏參差不齊的怒吼:

“世界末日了!去他的數學!老子不做了!”

“我也不背了!政治課愛幹嗎幹嗎!”

“張婷婷,我想和你考同一個大學!”

……

教室裏隻有手機微弱的亮光,喧鬧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我放在丘程桌麵上的手背突然一熱。

“跑嗎?”他抓住我的手。

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莫名感覺到一股熱血湧向四肢。

“跑!”

老黃拿著應急照明燈從樓梯口出來,還未走進教室就在門口撞見我們七人,張世偉前幾天剛買了一雙新球鞋,斜邊帶著熒光色在黑暗中跟信號燈似的發著光,一眼被老黃認準。

“哎哎哎,張世偉你們幹嗎去?”老黃在身後大喊一聲。

我們穿過長廊,跑到中山樓下麵的空地裏才稍稍喘氣。

“還跑嗎?再跑就是逃課了?”丘程放緩腳步問我。

“程哥跑啊,怕什麽?”張世偉興奮地在原地大叫一聲。

“跑……聽說學校旁邊的廣場有小型演唱會,我們去看演唱會。”簡霓氣喘籲籲地撐著安安的肩膀。

方瑞暄往前跑了兩步回頭說:“要快點走,一會兒校門該關了。”

我的耳邊都是喧囂聲和心跳聲,掠過耳朵的冷風和揚起的校服衣擺像一場瘋狂逃行,在整個黑暗裏震動。

我突然想起開學典禮當天,丘程叫住我時的表情。

“你那天想跟我說什麽?”

他回頭看我,頭發被冷風吹散成亂糟糟一片。

“哪天?”

“開學典禮那天,你叫住我的時候。”

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在黑夜裏響起,我順著手腕上的手指往上看,他校服外套裏麵穿了一件白色帽衫,寬大的兜帽在半空中上下搖晃,半掩在頭發裏的耳尖微微泛紅。

“我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做同桌。”

帶笑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來,少年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晶瑩剔透的琥珀,周圍都是黑暗,隻有他在發光。

廣場上的小型演唱會已經過去大半,穿著花棉襖的大爺在上麵歇斯底裏地唱《死了都要愛》。

“我們這課逃得有點虧啊。”

“誰說不是呢?”

我們穿著校服愣在河岸邊,各自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廣場前麵的大路側邊下樓梯可以在河道散步,沿著河岸蜿蜒而去的路燈上麵是提前掛好的元旦燈籠和中國結,對麵鱗次櫛比的高樓周身繞著一圈黃色彩燈,倒影落在河水中搖搖晃晃成虛影。

我們坐在台階上,丘程低頭把我的校服拉鏈拉到頂端,他一抬頭我就看見他印著彩燈的眼睛。

“寶兒。”他握著拉鏈的手不但沒有鬆開,反倒抓得更緊。

“你是崇拜陸朝浥還是隻崇拜陸朝浥?”他的語氣很輕,狂奔後的聲音微微透著喑啞。

我縮在衣袖裏的手頓時一緊,又有點茫然地微微鬆開。

簡霓他們在廣場上看老年演唱會,整個河道隻有呼嘯的寒風和我們發緊的呼吸聲。

“我是說——”他鬆開手,坐直身子,“如果有一個人比他更厲害,你是不是就會去崇拜那個更厲害的人?”

誰啊?你嗎?

這個想法脫韁似的在我腦海裏繞了一圈,把我整個靈魂都震懾住了。我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哪裏跑出來的?

“哦……是吧。”我頓了頓才抱著膝蓋模棱兩可地回答。

我仰起脖子讓冷風吹醒昏聵的腦袋,但方才莫名其妙冒出頭的想法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趨勢猛烈,盤根錯節地占據我的大腦。

丘程話鋒一轉:“那寒假我可以找你玩嗎?”

“可以。”

我走神。

“你可以跟我出去看電影嗎?”

“可以。”

我繼續走神。

“我可以住在你家嗎?”

“可……”我回過神,一腳踹在他的白色球鞋上,“丘程,你別得寸進尺!”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速跳下台階繞著河岸大步往前跑,我腳下一軟,冬天的冷風裹上我的腳踝。

“丘程你神經病啊,我的腿要廢了!”

“廢就廢吧,怕什麽!”

……

2012年所謂的世界末日,沒有行星撞擊地球,沒有瞬間的炸裂和共赴死亡的情節,隻有跑廢的雙腿和沉沉的黑夜。

而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抓住的是若河冬天裏的冷風和一個模糊不清又蠢蠢欲動的念頭。

[4]

期末考試前的最後一節課是英語課,老黃捧著一本英語書和銀色保溫杯進教室,語重心長地讓大家要注意保暖。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隻有好的體魄才能好好學習,我聽說尖子班裏好幾個人都感冒請假了,多耽誤學習啊……好,今天默寫抽曹逸和……夏橘!”

“嗯?”我一臉迷茫地翻著課本,側頭問簡霓,“老師喊我了嗎?”

她點點頭:“這個單元的單詞有點難,我小抄借你要不要?”

“哪兒呢?”

她張開手心,密密麻麻一片。

我連眼神都懶得給她,硬撐著握住半截粉筆上黑板。

“Number one,地震。”老黃捧著課本走下講台。

我借著餘光瞄旁邊的同學,把“電流”七拚八湊地寫下來。

“congratulation……c開頭還是k開頭啊……”

“c。”

台下有人出聲提醒,我立馬乖乖寫上c。

“o-n-g……”

cong……

“r-a-t-u……”

congratu……

“丘程。”老黃捧著課本在我身後不懷好意地笑,“你念這麽大聲,幹脆自己上去寫得了。”

教室裏頓時一陣哄笑,我不好意思地抬手抹掉寫到一半的單詞。

丘程突然一臉認真地站起身問:“可以嗎,老師?”

老黃一愣似乎沒想到丘程會這麽問,頓了頓才敲著英語課本說:“學習這事,同學也不能代勞。”

期末考試當天,我路過中山樓大廳剛好看到上周物理競賽的光榮榜,若河包攬了前五名的第一和第五。

端正的黑色正楷字跡在紅豔豔的“熱烈祝賀”下麵寫著“第一名 陸朝浥”六個字。

我眯了眯眼,這六個毛筆字是陸朝浥自己寫的吧。

考場安排完全是打亂分布,學校為了避免學生因找考場耽誤時間,提前一天晚上把考場安排表貼在中山樓大廳的展板上。我的考場剛好安排在高一(17)班,我一進教室就看見在座位上專心致誌擺放簽字筆的簡霓。

她站起身和我擊掌:“考試加油啊。”

“安安呢?”

“她和丘程同個考場,在(14)班,你幾號?”

“20號。”

我掃了掃她桌麵上的數字,視線一頓。

“我倆竟然坐鄰座!出師未捷身先死。”簡霓心灰意冷地收起簽字筆。

我放下筆袋,習慣性地往整個桌麵掃了一眼,很幹淨,不僅沒有名字標簽連墨水的字跡都很少,我正想翻開資料袋裏的古詩冊子,眼神突然一頓。

透明的資料袋底下透出半邊漢字,我移開資料袋。

加油。

考場的課桌都是反著放的,但這張桌子中間的文字也是反的,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認出是什麽字。

我施施然收回視線,抓緊時間背古詩。

為期三天的期末考試,在所有人的歡呼和哀號中隱退在眾人視線裏,我在考場上豎耳傾聽教室裏筆尖沙沙聲和翻卷子的聲音時總覺得度日如年,期待已久的靈光乍現和妙筆生花依舊沒有出現,每一秒都是難熬的不安。

別人考的是卷子,我考的是心理素質。直到最後一科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我才真正產生時間隻過去三天的實在感。

最後一科是英語,監考老師收試卷時丘程已經在教室門外等我,我急匆匆地和簡霓道別,從課桌抽屜裏抽出資料袋時不慎把一個透明筆盒拖了出來。

全身漆黑的簽字筆,筆帽的金色商標還有點起皮,顯然不是新的,但卻裝在一個連底部價格都沒撕掉的筆盒裏。

抽屜裏隻有一團我扔進去的草稿紙和一張黃色的名字貼紙。

我歪著頭借窗外一脈餘暉才看清楚上麵的名字。

陸朝浥。

我像是在恍惚間抓住了某個東西,它龐大又熾熱像冬天裏的日光一樣沉沉地壓著我的背脊。

丘程突然在身後喊我的名字,我來不及思索把筆盒重新塞進抽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