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課間操第五節體轉運動,你回頭看的是誰

[1]

男寢室的位置在學校二號飯堂附近,寢室前麵的燈柱垂著頭在地麵上照射出一米寬的圓形光圈,白色燈光由此向遠處延伸。寢室前麵的角落有一個矮小斜坡,兩邊圍著灌木叢,光線昏黃暗淡,我和丘程靠在半坡陰影處微縮著身子。

我扯了扯脖頸上的掛牌,壓低聲音道:“要不還是算了吧,被抓到怎麽辦啊?”

“放心吧,不會被抓到。”丘程嫌棄地拉住我的手肘往上提,“你別這麽畏畏縮縮,搞得我們跟幹壞事似的。”

“本來就不是好事。”我嘟囔一聲被他拽著往男寢門口走。

“哎哎哎,等一會兒啊,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看你後事都快規劃好了,別廢話,一會兒我說話你就負責點頭,懂了沒有?”

這都是什麽事啊……我抬頭就對上丘程一臉認真的表情,我隻能壯士出征般鄭重地點點頭:“懂了!”

“跟著。”

我亦步亦趨跟著他走到寢室樓門前。丘程鎮定自若地以學校文學社“寢室衛生踩點”的理由搪塞宿管阿姨,宿管阿姨嗑著瓜子略一遲疑剛想詢問,丘程突然趴在窗口上甜甜地笑出兩顆小虎牙。

“拜托你了阿姨,一會兒我們沒弄好會被社長訓的。”

對方霎時笑靨如花,大手一揮,準了。

我驚魂甫定便跟著他上樓梯,丘程站在二樓平台上突然轉身說:“我現在為了你連藝都賣了,你要怎麽報答我?”

我停在下一步台階上,樓道裏明晃晃的白熾燈將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加深了一層暖意,我笑著打趣:“你不是一直自稱是我哥嗎,幫我是應該的。”

丘程自從說過幫我之後,就拐著彎打聽陸朝浥的基本信息,前幾天知道他報名加入了學校社團的信息部便慫恿我也報名,美其名曰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但事與願違,社團開會時我才發現陸朝浥加入的是若河學生會的信息部,我陰錯陽差成為若河文學社的一員。

丘程自知信息渠道來源有錯,便在知道陸朝浥晚修因感冒請假時給我想出“探病”的方法。

他大跨步連上幾節台階,聞言認真道:“陸大神一看就是把學習當成另一半的人,你估計會敗給出版社。”

晚自習剛結束不久,走廊上有人紮堆聚集在一起聊天,有人在吃夜宵,從各個角落裏時不時傳出捶胸大笑的聲音。

我靠在牆上,把手肘放在旁邊的飲水機上麵支著腦袋,假裝看不見周身落在我身上的視線,終於等到丘程提著感冒藥從310室出來,我才敢完全抬起頭。

陸朝浥的寢室在302,等同於我要從長廊盡頭往開端走。這十幾秒的時間,我已經撞見好幾個從寢室出來打水的男生,無一例外是張著嘴一臉訝異地把我當猴看。

丘程站在我旁邊努力擋住大半往我身上投射過來的視線,我心裏剛鬆下一口氣就聽見旁邊一陣喧鬧,隨後四五名男生從樓梯口猛地躥出來,樓下的腳步聲參差不齊地響起,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丘程抓住往寢室跑的一名男生:“兄弟,樓下幹嗎呢?”

對方喘著氣:“突襲查房,宿管和學校幾名領導快到一樓了,你……”對方剛喘勻一口氣,抬頭就和我對上,“哈!女的?”

我隻感覺手腕一緊就被丘程拉著往回狂奔。我半晌才反應過來,有領導視察,我要是被發現謊稱社團之名進入男寢還不得死路一條!

丘程一腳踹開310寢室門。

“啊!程哥你嚇死我了。”

我隻聽見身後的寢室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後張世偉的驚呼聲,剛一抬頭,丘程突然轉過身把我的腦袋往胸口一按。

“張世偉,你把衣服給我穿上!”

我悶在他胸口裏,眼睛隻能看見自己和他的鞋子,他校服胸口的校徽標誌摩擦得我臉上一片通紅。

張世偉從**一蹦而起:“小橘子?”他手忙腳亂地把床頭的校服往腦袋上一套,“程哥,你帶她來男寢一日遊嗎?”

一日遊你姐姐啊!張世偉的腦回路是仿著木魚造的嗎?我閉著眼有一種強烈想要咬舌自盡的想法。

丘程三言兩語地把當前的情況一筆帶過,但沒有提我上來給陸朝浥送藥的事情。方瑞暄自覺地把喋喋不休想要詢問到底的張世偉壓進床鋪裏,彭嘉彥一邊撩開窗簾邊角往外看情況,一邊讓我和丘程一起藏進男寢的廁所裏。

丘程蹲下身,把手肘架在膝蓋上,狹小的空間裏我們跟勞改犯似的一言不發地蹲在一邊。我平時在作文上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時候不少,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在男生寢室的廁所蹲著,且和丘程一起。

“被嚇到了?”

“啊?”我轉頭看丘程,片刻又把腦袋埋進手肘裏,“我就是覺得挺丟人的。”

我好像這會兒才意識到這次事情可能帶來的後果,頓時心裏一陣打鼓,耷拉著腦袋看他:“好多人都看到了,我會被叫家長嗎?要是讓我媽知道我是因為進男寢室而被老師責罰,她鐵定得氣死,我的一世英名也栽這兒了。”

丘程看了我半晌,突然伸手在我腦袋上安撫似的拍了拍,很輕,帶著廁所潔廁淨的味道。

“別怕,程哥罩著你。”

領導在五樓寢室視察,丘程確定消息無誤後才把我送出寢室門。我轉過身等他關門,視線漫無目的地往走廊一掃,頓時渾身一僵。

陸朝浥拿著水瓶站在不遠處的走廊正望向我這邊,走廊上的燈光有點暗,他就站在月光和走廊燈傾斜的光影中間,挺直背脊微微側頭站著。

陸朝浥眼前的寢室門倏忽一開,有人從裏麵遞給他一本習題冊又低聲和他說了幾句。他從頭到尾都隻是微微頷首,隨後便轉身回寢室,視線再也沒有落在我身上。

丘程戳了戳我的肩膀:“不去解釋一下?”

我回過神,把視線從遠處的暗影中收回來,推著他往樓梯口走:“算了,明天再說吧。”

[2]

“鈉的物理性質:銀白色、金屬光澤、密度比水小、熔沸點低,但它具有良好的導熱性和導電性,這點基本知識你們都給我記住了,別到時候選擇題又錯得一塌糊塗,這可是送分題……”

化學老師敲了敲黑板,轉身在黑板上板書。

我拿熒光筆在定義那一欄畫著橫線,簡霓學著我的架勢在課本上有模有樣地畫了雙劃線。突然,她眉間一蹙,往前翻了幾頁。

“照老師這麽說,這一整本都是送分題啊。”簡霓拿筆帽敲了敲課本,“你看,熒光部分幾乎把黑體字都覆蓋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無聲地看了一眼簡霓。

她立馬舉手投降:“好,好,我知道,形式嘛,反正也沒懂幾道題。”

我心裏頓時一陣鬱結,長歎一口氣伸手遮住簡霓的雙眼:“看見了嗎?”

“啊?”簡霓的睫毛刷著我的手心,“黑漆漆一片,你讓我看什麽呢?”

“我們的未來。”

我剛放開手,就聽見教案狠狠砸在講台上,“啪嗒”一聲把我的神經一下鎮住了。

“考試不會,上課不聽,你們能耐了是吧?”化學老師拿起講桌上數學老師遺忘的直尺往台麵上敲了幾下,在震起的一片粉筆塵灰中往後一指。

“丘程!”

丘程揉著眼漫不經心地撐著桌子站起身,他額間帶著小片的紅印子,睡眼惺忪地揉了一把睡塌在一邊的頭發。

“你來回答一下,氬是什麽?”

她剛才壓根就沒提過氬,這是明擺著為難丘程。

丘程一臉錯愕,頓了頓試探道:“氬?氬……呀啦索?”

寂靜。

“牛啊!”張世偉笑著大吼一聲。

我微微一愣,笑得喘不過氣。教室裏的哄笑聲頓時猶如煙火爆竹炸響一片,化學老師臉上一陣青紅交加。

“也不看看你的化學成績!還敢給我睡覺!既然不想聽了,你就給我出去站著,什麽時候清醒了什麽時候進來。”

張世偉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把丘程的化學書塞進他手裏:“程哥,出去好好聽課。”

化學老師一記刀眼飛過:“笑什麽笑,你也給我出去,腦袋都快塞進手機裏了還當我不知道是吧。你們這一個個怎麽這麽不愛學習啊,你們看看人家尖子班……”

張世偉把拇指和食指一撚往嘴上做拉鏈的手勢,拿過一旁的化學書逃之夭夭。

化學老師敲了敲黑板,攤開書繼續講課:“把金屬鈉投入到硫酸銅溶液中會生成氣體和藍色沉澱,化學方程式如下……”

我咬著筆帽從窗戶外看出去,丘程和張世偉正靠在窗戶邊的位置。上午的太陽並不猛烈,陽光隻蔓延到走廊外圍的花壇邊沿,丘程睡歪的頭發有幾縷翹在半空中,隨著他側身說話的動作微微晃動。

化學老師已經把延伸的方程式寫到黑板的右下角,我再抬頭時視線下意識留意到坐在右上角的林安安身上。

她緊繃背脊聽課,視線卻總是快速掠過窗外再落回黑板上,收回視線時才鬆下肩膀長出一口氣。

我支著腦袋往窗戶上的人影看過去。張世偉側著頭在和丘程說話,不知道被丘程提到什麽,揚眉露出**漾的輕笑。

課間,我晃著濕漉漉的手從洗手間回教室。校園的廣播正好在播放第八套廣播體操,廣播部的學姐火急火燎地催促眾人去操場集合。

我從課桌抽屜抽出紙巾擦手,視線落在丘程頭頂翹起的發梢上,手指蠢蠢欲動。

“哎,你低一下腦袋。”

“嗯?”丘程微微垂下頭。

我伸出掌心輕輕往他頭頂壓了壓:“怎麽壓不下去……”

他猛地捂住發頂往後一退,一臉驚魂未定:“你……你幹嗎摸我的頭?”

“你的頭發翹起來了。”我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走出教室。

各班級班長例行點名完畢,廣播體操才正式開始,我心不在焉地比畫著手腳。

陽光隱蔽在白雲身後,天空湛藍一片,從樹梢的頂端看過去能夠瞥見中山樓頂端的掛鍾和柔軟如棉絮的白雲。

我順著半空中的白色弧線往下望,視線由遠及近漸漸落在前麵有氣無力地做跳躍運動的丘程身上。

他揮著長臂,隨意在腦袋上一拍,動作很是滑稽。我沒忍住笑出聲,他正在做第五節體轉運動,轉身的瞬間就把我毫不掩飾的大笑收入眼底。

我盯著對方半扭曲的身子笑得更歡了。

他笑了笑轉回身,再轉過來的時候,瞪眼皺眉,鼓著雙頰做猩猩狀,我猝不及防地被自己嗆了一口。

“傻子。”隊伍一解散,我就忍不住嘲笑他,“別說,你還挺像的。”

“像什麽?”他拿指腹推了推我的額頭反問,“像吳彥祖?”

“美得你。”

丘程剛想說話,眼神往我身後一瞥頓時一縮,側身一伸手接過半空投過來的籃球。

他眯了眯眼,把籃球往地麵上拍了兩下舉過頭頂,手腕一轉,帶風的籃球往前一拋。

“哐當”一聲,籃球撞在籃板上反彈落進籃筐。

周圍還未散去的人群中有人大喊一聲:“好球!”

籃筐下站著一名少年,半邊校服褲卷在膝蓋上,見狀遠遠地衝他發威。

“丘程!”對方拋著籃球歪頭哼了一聲,“打一場。”

我一時沒明白,打一場,打的是人還是球,丘程已經抓著我的肩膀原地轉了180度。

“你先回教室。”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剛放下就被我一把抓住。

我輕輕拽著他手腕上的白色繃帶:“你傻啊,那人臉上就刺著‘來者不善’四個字了,你還過去。”

他笑一下,露出一邊的小虎牙:“沒事,他還不夠我打呢。”

果然是打架!我這次直接拽住他的校服衣擺,態度堅決:“教導主任在身後看著呢,你別惹事。”

“我沒惹事。”

“那你陪我去小賣部買水?”

他看著我沒說話。

我咬咬牙,晃了兩下他的衣擺示弱:“Ball ball you(求求你)。”

他微微一愣,低頭輕笑:“你這英語吧,讓老黃知道估計會氣個半死。”

他轉過身衝遠處揮了揮左手上的繃帶:“羅天,下周三放學操場見。”

簡霓跑到我身邊,一臉咂舌:“我怎麽覺得跟江湖約架似的。你家丘程不會吃虧吧?那紅毛頭一看就不像好人。”

“應該不會吧……等等,誰的?”

“你的。”林安安從旁邊探出頭笑,“你沒聽錯。”

“橘子,你聽我說。”簡霓賤兮兮地咧嘴一笑,“因小失大聽過嗎?丟了西瓜撿芝麻聽過嗎?”

我搖了搖腦袋。

“兔子就吃窩邊草你總算聽過吧?”

“不是不吃嗎?”

“吃!”簡霓義正詞嚴,“陸朝浥這人確實好,但是吧,咱們丘程也不差啊……”

林安安立馬接上:“智勇雙全、高大俊朗、劍眉星目、行走的百度文庫兼青梅竹馬!”

我順著簡霓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丘程這會兒正和方瑞暄說話,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很是惹眼。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們:“什麽跟什麽啊?”

“我們剛才都看到了,安安,對吧?”簡霓挽著我的胳膊衝林安安眨眼睛。

“對!”林安安接收到信號把小臉往我胳膊上蹭了蹭,語氣帶著欽羨,“他課間操第五節體轉運動回頭看的人是你,還做鬼臉逗你笑,剛才為你連架都不打了!簡直煞羨旁人,震懾四方。”

“你倆這口條兒跟校外的小販學的吧?”我不以為意地翻了個白眼,“胡說八道信手拈來,他那是無事可做覺得無聊,況且本來就不應該打架,被你們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整得我倆有啥不正當關係一樣。”

“那可不!青梅竹馬這設定放小說裏,不是主線那也得是副CP!”簡霓道。

我抖開掛在我胳膊上的兩人:“老黃說了,多讀課文少看那些情情愛愛的。”

“專業術語叫‘課外書’。”林安安反駁我。

上午的第三節課是地理課,地理老師突擊檢查單元內容,臨時舉行了一場小型提問環節,第一個抽的就是“4”字尾的號數。我的號數是24也就是提問的正數第三個人。我頓時如坐針氈,手上忙著在抽屜裏找課本,卻在慌亂中抽出生物教材……我簡直想罵人。

最後,我膽戰心驚被老師叫起身,偏偏迎麵砸來的還不是一道選擇題,連四分之一答對的概率都沒了。我無意識地摳著桌麵淺黃色板麵,故作鎮定地思索,實際腦袋一片空白。

“等壓線密集,風力大。”

身後晃晃悠悠傳來丘程低壓的聲音,我立馬一字不差地複述回答,地理老師微微頷首揮手讓我坐下。

劫後餘生的我拍著胸口往身後的桌上一靠:“還好有你提醒我,不然我小心髒都要被嚇停了。”

“客氣,但你地理練習冊昨晚是不是沒做?”丘程左手撐著桌子,拿筆帽戳了戳我的背脊。

“這你都知道?我昨晚做數學練習冊廢了半條命,晚修快結束時才想起忘記做地理了。”

丘程漫不經心地翻著地理書:“這道題出現在練習冊27頁第二大題的第四小問,是昨天作業的範疇,你如果做過就不會回答不出來了。”

我背脊一僵,顫顫巍巍地回頭誠實地說道:“你高估我了,我做過也會忘。”

丘程:“……”

下午,地理老師突然讓課代表放學後把練習冊收上去,嚇得我課間都不敢耽擱忙著補作業,地理練習冊好幾道題目的參考答案都是“略”,我正翻著課本對照地理題目比畫左右拇指,在丘程路過時頭也不抬地把桌麵的水杯遞給他:“勞駕,三分熱七分冷。”

他接過水杯一愣:“什麽?”

“就是溫水。”我專心盯著習題上的氣旋圖比畫拇指。

丘程往習題上看了眼:“反氣旋。”

我:“……”

天要亡我。

他伸出指關節往我右手上敲了敲:“同學,南半球用左手。”

我的智商被他的指節碾壓在桌麵上動彈不得,我破罐子破摔地把臉貼在課桌上。林安安正坐在座位上解習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到她蹙眉思考的側臉。

前陣子若河迎來期中考試,在那之後我才知道安安是隱藏的學霸,平時低調刷題,成績榜上有名,期中考試還是班裏的前三名。我對此毫無微詞,甚至打心眼裏佩服她,我要是同她一樣整天刷題熬夜看書,估計成效凸顯之前命先搭進去半條。

臥虎藏龍的若河高中,環顧一圈好像隻有我是格格不入的廢柴,沒有天賦異稟又沒有金手指加持,傾不了全力,認不了命卻心存僥幸。

我轉過身枕著窗外的日光發呆,感覺整個靈魂都被這種認知砸得支離破碎。

走廊上陸陸續續有人路過,寬大的窗戶幾乎把每一個人的五官掩映在我眼中,我眨眨眼立馬抬起頭往後門掠過的人影看過去。

陸朝浥!

我來不及思索一把抓住地理習題追出去。

陸朝浥手上拿著厚厚一本英文字典,看見我的時候急停扶住我的手臂。

“陸朝浥!”

“嗯?”他收回手,見我停穩才多加了句,“下次別跑這麽快。”

“你去哪兒?”我跟著他往前走。

“圖書館還書。”陸朝浥掃了一眼我手上的練習冊,“你在做地理?”

我立馬垮下臉,委屈巴巴地嘟囔:“對啊,我覺得地理是文科裏的叛徒,題目又難又偏還有沒有天理了。”

“本來就沒有天理,隻有地理。”陸朝浥把字典和學生卡一並交給圖書管理員,轉身接過我的習題笑道。

我很少看見抬杠的陸朝浥,不免覺得驚奇。

他坐在圖書館的休息座椅上,耐心地畫圖和我分析地理題目。

“下麵這道題選D不選C,參考答案有誤,但你也不用多琢磨,它是一道超綱題。”他握筆幫我把答案改上。

我捧著星星眼一臉崇拜:“你竟然連超綱題都會做。”

他臉上沒有半點驚訝,連謙遜的痕跡都無處可尋:“這沒什麽,很多人都會做。”

“不是。”我搖搖頭,“前陣子的期中考試,地理老師在我們班誇了你整整半節課,數學老師也說你解題思路新奇,期末考試之前我要跟你借筆用,要借你的運勢。”

陸朝浥抬起頭輕笑:“你下次遇到不會的題可以來(17)班找我。”

他吸了把鼻子,聲音微微喑啞,顯然是感冒還未痊愈的征兆。

“你要不要請假回去休息?”

“不用。”他頓了頓,把練習冊合上遞給我,“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陸朝浥在初中時總是會說這句話,他身體狀況並不算多好,初中時有一次低血糖被老師送去醫務室,醫生給出的診斷是“過度勞累”。

所有人都把他捧上神壇,可是如果有一天他沒辦法考第一名,他不再成為人人讚耀的天才,他墜下神壇時卻沒有人會接住他。

“當學霸是不是很累?”我脫口而出,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沒有哪個學霸會承認自己的艱辛,那等於變相地承認自己能力不足,哪怕他們真的覺得辛苦。

“我就是隨口……”

“是很累。”陸朝浥把學生卡塞進校服口袋,他側著身半邊身子陷在陽光裏,“比別人早起比別人晚睡很累,用別人玩遊戲外出的時間做習題很累,畫國畫上補習班也很累,可是……夏橘,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用累來衡量的。”

他垂眸看著地板。圖書館後麵的走廊是一條筆直延伸出去的過道,兩邊都屹立著高大的建築,讓這條走廊看起來像列車行駛而過的隧道,我就站在隧道纖細的寂靜裏,看夏風如溪流從走廊口吹往我們身後的江川雲海。

[3]

周五放學的若河就像放開閘口,學生們像逃脫牢籠般撒丫子往校門口狂奔。我剛走出校門口就被旁邊卷起的一陣細風嚇得雞皮疙瘩躥起,我穩住心緒才沒讓手中的手機掉落在地。

丘程背著單肩背包,停在我眼前:“回家啊?”

我愣愣地看著他跳下滑板,腳尖輕輕一踩就把彈起的滑板一手抱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丘程玩滑板,不得不說男生玩滑板真的很帥啊,看看這周圍的視線,跟聚光燈似的。

“你還沒回家嗎?”我往他身後看過去,剛好看到跟彭嘉彥說話的張世偉和方瑞暄以及……垂著頭的安安?

他們周五下午都是在校門口坐校車回海城,周日下午再返校。張世偉曾經抱怨過這來回的四個小時漫長得像淩遲,但我竟然沒發現安安的家也在海城。

“你不知道嗎?林安安也住海城。”丘程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好像初中還是同一個學校來著,但我幾乎沒見過她。”

我腦袋一閃像是一瞬間抓住了什麽,又被它飛快地逃脫。

“誰啊?”

我一怔忡才想起來手上夏女士的電話還未掛斷。

“沒……”我一抬頭就對上丘程黑亮的雙眼,鬼使神差地改口,“丘程……就我們家以前隔壁鄰居的小孩。”

丘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夏女士卻明顯興致高漲,熱情地邀請丘程去家裏吃飯。

我吞吞吐吐地表示對方要回家,還沒說完就被丘程抽走手中的手機:“夏姨,我一會兒就跟寶兒一起回去。”

丘程回答完,幹脆利落地掛上電話。他重新踩上滑板靈活地停在張世偉他們身前說了幾句,引得眾人一陣喧鬧。方瑞暄原本在跟林安安說話,見狀也打趣地問我能不能一起去。

“不能!”丘程搶先撂下話,笑嘻嘻地溜回我身邊。

我假裝看不見林安安意味深長的眼神,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回家。

丘程一張嘴跟打翻蜜罐似的把我媽哄得笑意盈盈,他小時候在小區裏就頗受歡迎,典型的別人家的小孩,夏女士沒少借其督促我學習,聽說了丘程這次開學考試的成績後更是滿意得不行。

“寶兒,你能在若河遇到程程是天大的緣分,你可要好好跟人家學習。”夏女士說著又把餐盤裏的雞翅給丘程夾了一個。

我眼睛都瞪直了:“媽,你不是說可樂雞翅是做給我吃的嗎?”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學習就不見你這麽積極。”她嘴上說著,轉手也給我夾了一個,“你爸今天加班,這些都是你的。”

“本來就都是我的。”

“你這孩子,你以前不是為了程程……”

我心下一跳:“媽媽媽,我的親媽啊,你再說話,你家寶貝程程都要餓死了。”

她這才注意到丘程一直沒動筷,忙停下話語催促著他開餐。

飯後,丘程要趕回海城的班車。夏女士跟送嫁似的把一大堆幹貨塞進丘程書包裏讓他帶回家,又細細叮囑他下回過來吃飯。我百無聊賴地在樓梯口等丘程,待丘程走近才同他一起下樓梯。

我家的樓層不高,下樓梯不過幾分鍾的時間,丘程抱著滑板走在我身後。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去你家?”丘程坐在小區花壇的休息座椅上,把滑板放在地上漫不經心地踩著。

我一時語塞:“沒有,你腦袋胡思亂想什麽啊?”

花壇周圍還有小孩和大人坐在一塊聊天,我盯著其中一人腳邊閉目趴著的薩摩看,冷不防有小孩的玩具車撞在角落的紅木花架上,聲響激得薩摩悶聲喊了一嗓子。

我的膽子瞬間被號走。

“哎,寶兒。”

“嗯?”我傻愣愣地應了聲,就見丘程踩著滑板站起身,影子漫到我的鞋尖上。

“你要不要玩滑板?”

“我?”我難以置信地指指自己。

丘程第一次接觸滑板就是在小時候和我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當時廣場上齊刷刷一排人在刷街,還有人在U形碗池裏比賽,我至今都能想起他雙眼發光一臉欣羨的樣子。

他笑著轉身急停一腳踩在地上:“嗯,玩不玩?”

“摔了怎麽辦?”

“不讓你摔。”

丘程扶住我的手肘讓我站在滑板上。

“你把一隻腳踩在中間,一隻腳往前滑。”

“我踩不住啊!”

“可以踩住的,你扶著我點。”

“然後呢?”

“試著往前滑……你別往我身邊倒……身子低一點……不是讓你把腦袋塞衣領裏!”

周一上午連堂的兩節語文課是我最喜歡的學習時間,因為隻有在麵對語文時我才能在知識的海洋裏尋找到歸屬感,但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每個語文老師都喜歡問學生“這個文章表達了作者什麽樣的思想感情”,這件事作者本人清楚嗎?

我一邊踮腳擦黑板,一邊專心琢磨語文老師留下的課後思考作業,冷不防手背上一熱,我嚇得汗毛直立瞬間原地一蹦,脖頸骨骼運動的速度都跟不上我回頭的速度。

丘程盯著我抽搐般轉身的動作看了兩眼,下意識往身後看了看,發現沒有異樣才重新握住我手中的黑板擦。

“你這膽子小得我都不好意思稱它為膽子。”

他抬高手臂輕輕鬆鬆地擦掉我踮腳也沒能接觸到的粉筆字。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整個人被丘程卡在他和黑板中間,他微微低頭就能把下巴放在我的頭頂上,我臉上一紅故作鎮定地從他臂彎裏躥出來。

“你作文寫了嗎?晚修要交了。”我說。

他拍掉手上的粉塵:“剛寫完,你沒寫?”

教室後麵有人在互扔籃球,不小心撞在教室門上發出雷鳴一響,我頓時一跳差點踩空講台的台階。

丘程從眼前的桌麵上撿起半截粉筆往前用力一擲,砸在抱球的同學背上壞笑道:“哎,小聲一點,不知道有人膽子小嗎?”

對方嬉皮笑臉地往後一縮收起籃球,我衝壞笑的丘程一陣齜牙咧嘴。

我走下講台坐回座位上,丘程從抽屜裏拿出兩瓶旺仔牛奶把其中一瓶插上吸管後遞給我:“你的作文我看看。”

我咬著吸管,不太好意思把作文本遞給他,但吃人嘴軟我偏偏又找不出借口推托,隻能磨磨蹭蹭地把作文本從桌麵的課本底下抽出來。為了避免讓對方看見上一篇關於“北大是我美麗而羞澀的夢”的讀後感,我直接把本子反著翻到第一頁——隻寫了三百字開端的作文那頁。

丘程大致掃了一眼:“這篇作文其實不難,總分總的行文結構是最適合的方法,不容易跑題也能點題,而且這題目明顯是寫抒情文的節奏,你隻要不偏題再把感情描寫套進去就行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在他半監督半壓迫下列草稿。丘程為了給我空位置直接收齊東西坐在張世偉的椅子上。我瞬間把嘴邊溢出口的拒絕咽下肚,咬著筆帽斷斷續續地寫著,偶爾走神就會被丘程的筆身敲中手指。

“這裏,你可以換一種方式表達,直接表達它讓你產生憧憬就行了,又不是繞山路走什麽十八彎。”丘程在草稿中的其中一段點了點。

我一臉茫然:“怎麽表達?”

教室外麵的走廊上有人快速跑過卻惡作劇般把半拉上的窗簾往後一拉,陽光瞬間撲射而入,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側頭時剛好與丘程四目相對。

彭嘉彥在講台上和班級同學討論數學題,有人嬉鬧著拿教室後麵的掃帚當吉他在唱《征服》。

丘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莫名放緩了呼吸,感覺他的瞳孔裏有我的一席小小身影。

“……她讓我對未來衍生出寄托和期待,讓我突然很想去未來看一眼,看她在不在我的未來裏。”

我停下筆,詫異地睜大眼:“誰?”

“沒誰。”他回過神,從筆袋裏找出修正液遞給我,“最後一句重寫。”

“畫一下就行了,不用這麽麻煩。”我剛想往方才寫下的句子中間畫橫線,頓了頓卻鬼使神差地隻在旁邊畫了個豬尾巴的刪除符號。

丘程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拿著紅色奶盒走出教室。

“我出去扔垃圾。”

我頓了頓把視線移到後黑板旁邊的垃圾桶上,他是吃錯藥了嗎?扔個垃圾還得跑隔壁班。

[4]

白色的羽毛高高飛起撞上教室的天花板,緩緩掉落在風扇外圍略微生鏽的外殼中間,簡霓的視線從羽毛球上轉移到教室前門一臉無辜的我身上。

若河最近掀起一陣運動風,首先是毽子和羽毛球,轉瞬之間就成為全校眾人課間運動的首要之選,每次我從中山樓前麵的空地中間穿過時,總有一種躲避槍林彈雨的錯覺。

但事實證明,我不太適合這個遊戲,簡霓和彭嘉彥在一旁拿掃帚戳風扇頂端的羽毛球卻無意掃下一大片灰塵,嗆得大家咳嗽不止。

“橘子,你是我見過最快完結這個運動的人。”簡霓垂下臉,拍著頭頂上沾染的塵灰,“這都第三次了,你也是厲害,每次都往風扇縫隙裏打……我的媽呀!”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被窗戶上躥出來的人影嚇得心髒突突直跳。

張世偉跳下窗戶,三步並作兩步從課桌抽屜裏找東西,眼都沒抬衝彭嘉彥喊道:“阿彥,找一下程哥,羅天在籃球場都要炸翻天了!他取個滑板怎麽這麽久啊?”

他把搬出的課本塞回抽屜,抬頭剛好看見彭嘉彥髒著一雙手腳邊靠著一把掃帚,他頓了頓往手機屏幕上按了幾下:“算了,你先洗手跟我去球場吧,大暄和體委在操場等著了。”

我電光石火之間才想起今天周三。

“小橘子!”

“有!”我條件反射地舉起手,手忙腳亂地接過張世偉拋過來的手機。

“我和阿彥先過去,你催程哥快點。”

我盯著撥號中的手機屏幕,還未回過神就被簡霓扯著走出教室門。

“幹仗了,幹仗了,我們快去找安安一起過去。”

我把手機貼在耳邊:“人家是打籃球……”

“沒差,這個年紀的男生,打籃球就是幹仗的別稱,而且我聽說丘程打籃球時能帥人一臉血,人送外號——三分球小王子。”

什麽鬼外號?我狐疑地看她一眼:“你怎麽總能‘聽說’到這些東西?我懷疑整個若河都是你的眼線。”

簡霓還未回答,電話那邊漫長的等待終於告終。

“有事?”丘程的聲音漫不經心地落在我耳邊,“有事說事,我這邊在拆東西。”

這麽囂張?

我清了清嗓子:“你在哪兒呢?”

手機那邊頓了頓,隨後就聽見丘程笑嘻嘻的聲音。

“你找我呀?”

等我掛斷電話,和簡霓趕到球場時周邊已經圍了厚厚一圈觀眾,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前麵。張世偉正站在邊沿和方瑞暄他們討論戰術,眼角餘光瞥見我的時候,投來詢問的眼神。我衝他點點頭,他才放心地繼續轉身和其他人討論。

“你們打什麽暗號呢?”林安安從旁邊的人群裏探出頭,視線落在我手上,“你手上怎麽拿著張世偉的手機?”

“他剛讓我給丘程打電話來著。”

張世偉的手機隻隨意套著一個透明的手機殼,落在手上的重量很輕,這款水果手機是最近風頭正盛的手機型號,丘程也有一部,恰巧和張世偉一樣都是黑色……

我裝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怎麽知道這是他的手機?”

“上次英語課上他手機摔了,邊角磕了一道痕。”林安安笑著指了指手機邊緣的劃痕,“他當時心疼了好久。”

我抹了把鼻子仿佛嗅到了秘密的味道:“安安,你初中在哪個學校?”

“海城中學啊,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隨口問問。”我把手機一把塞進她手裏,“那你幫我還給張世偉吧。”

她手明顯一縮,怔忡片刻才移開視線應了一聲。

“羅天之前也是海中的學生,跟丘程他們算是宿敵了,海中很多人都知道他們關係不好。”林安安說道。

羅天就是之前我看到的那個半邊褲腿卷起來的、身材高大的少年,他看起來脾氣頗大總是蹙眉厲眼,放在影視效果裏就是周身散發著一股黑暗勢力濃煙的叛逆少年。

“好像是因為籃球賽上有點衝突所以一直相看兩厭,後來羅天又因為丘程班裏的學委……”

“學委和丘程?”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沒想到林安安擠眉弄眼地衝我點點頭,我都要為自己的聰慧鼓個掌了。

時間過去了十分鍾,丘程還沒有到。羅天支著一條腿坐在籃筐旁邊喝水,他不耐煩地衝張世偉抬抬下巴:“喂!丘程到底來不來?要是不敢直說就行,別耽誤大家時間。”

“怕你?我們……”張世偉視線往羅天身後看去,麵上一喜,“程哥!”

我莫名被他興奮的聲音激起一身汗毛,滑輪滾動摩擦地麵的聲音,由遠及近灌進耳朵裏。

羅天身後的同學往兩邊避開空出一個缺口,丘程像是迅猛躥出來的獵豹,腳下生風帶著高速旋轉的黃色滑板闖進眾人的視線裏。

“程哥,接球!”張世偉把籃球遠遠拋給丘程。

丘程右腳踩著滑板往前一滑,接住籃球的瞬間腳下一踩,亮眼的黃色滑板在半空中翻轉一圈,他原地起跳把籃球投進籃筐,落地時一把踩住滑板往前一滑掉頭急停。

行雲流水的一係列動作把在場的人都鎮住了。

“三分球!”方瑞暄喊了一聲。

全場瞬間響起一片歡呼聲。

“程哥,威武!”張世偉跑過去撞了撞對方的肩膀,“DBH的新滑板太帥氣了,跟個小旋風似的。”

丘程抬手拿食指摸了摸鼻尖,眼睛裏都是少年意氣風發的流光:“小意思。”

簡霓在一旁跟著起哄,神情激動:“丘程這個動作炫技成分太高了,但是真的好帥啊!”

我笑著揉了揉方才被周身轟炸的耳朵卻發現心口有隱隱發燙的預兆,像是血液突然激流翻湧逐漸漫上臉的感覺。

有點……好看。

籃球賽一觸即發,我對籃球場上的規則一知半解,全程隻是盯著丘程移動的身影。周身圍觀的人數越來越多,特別是女生的尖叫和歡呼響徹球場,整個球場像是燃燒正旺的火爐,夏風一吹就拉扯出長長的火光。

比賽進入白熱化賽點時丘程剛從對方隊伍中搶到籃球,但羅天的步步緊逼讓他沒辦法帶球上籃。他突然勾著籃球往左邊虛晃了一下,羅天立馬跟上,丘程的左腳卻快速往後一撤,仰身往前一投。

撤步三分球。

籃球壓哨正中籃筐激起場外千層聲浪,丘程站在浪潮裏突然回頭,仰著脖子衝我笑。

他肩上掛著一脈落日,揚起的校服衣角和露出的小虎牙一樣晃著光,身後是縹緲的遠山和翻湧的雲海。

美好得就像文藝片電影裏的最後一個長鏡頭——落日球場的少年三分球投中後第一個望向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