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沒想到會在若河遇見你

[1]

開學考試兩天都是陰天,我坐在教室填塗答題卡的心情就跟窗外黑壓壓一片的烏雲一樣,沉重得能擰出水。所有課程中我最怕的就是數學,數學對我來說跟大魔王沒兩樣。

我晃著米菲的黑色簽字筆,在答題卡上一筆一畫地寫上“解:設未知條件為X”……我單手支撐著腦袋抿嘴又把題目重看一遍,實在沒想出下一個步驟該怎麽走,索性撂下筆朝試卷幹瞪眼。

座位與座位之間隔開了手臂寬的空間,但我一眼瞄過去還是大致能夠看到簡霓在一筆一畫地把幾個打亂的答案寫在草稿紙上,嘴裏正在念念有詞,筆尖隨著嘴巴裏的念叨按順序在答案上點來點去。

教室後麵的秒針在飛速地做圓周運動,林安安垂著頭在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上耕耘,身後的丘程很安靜,這會兒估計睡得正酣甜。不怪我多想,前幾科結尾的半小時丘程都是這麽幹的,連語文都沒放過,簡直喪心病狂。

為期兩天的開學考試,除了讓我再一次認識到自己智商有限,成績沒辦法起死回生之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我能夠借著沒有筆芯的理由去買小賣部那一支胡蘿卜簽字筆。

周一,若河恢複了正常上課秩序,前兩天的魔鬼測試像風一樣快速消失在我的腦袋裏,我甚至忘記了那個“X”後麵自己有沒有再七拚八湊地寫下去,隻顧著眼下站在飲水機前麵慢悠悠地喝水。

身邊突然站過來一名短發女生,她利索地從褲兜裏掏出水卡往飲水機的感應區一放,愁眉苦臉地衝旁邊人道:“我這次鐵定考砸了!英語作文沒寫完,數學最後一道大題隻做了一半。”

數學大題連看都沒看一眼的我,默不作聲地往後一退。

“我也是,我媽還不知道會怎麽訓我呢……你說說,大家都是人怎麽別人的腦袋長得跟聯想電腦一樣。”

我剛想繞過她們回教室就看見短發女生雙眼發光,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說陸朝浥吧!哎,我聽說他都不用做開學試卷,人家做的是衡水中學的卷子。”

衡中?那個魔鬼學校?

我心裏忍受著暴擊後的蜂飛蝶舞,表麵上依舊淡定地拿著水杯回教室。

簡霓剛好走出教室門,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我:“你幹嗎去了?”

“打水啊。”我晃了晃手上的水杯,“這特大號保溫杯還不夠明顯嗎?”

“我還以為你被老黃訓了,這小臉鐵青的。”簡霓拉著我回教室放下水杯就往小賣部走。

我垮下臉:“一會兒數學成績出來,我估計連臉都沒了。”

“有什麽大不了!姐姐帶你去買烤腸,別為區區的成績折腰,我們的宗旨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氣運,剩下一百四十分聽天由命。”

我笑道:“你這150分就沒一分靠自己。”

早讀後的課間正是小賣部熱鬧的時候,放在貨架上的三角蛋糕和軟麵包已經被一搶而光,為了果腹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走到零食區。

“你喝酸奶吧?”

“喝。”

簡霓從貨架上取下三瓶酸奶:“給安安也帶一瓶。再來一包薯片……這雞翅看著也挺好吃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簡霓在貨架上左右衡量,嘴上又在念念有詞。

“你的選擇恐懼症是不是都靠諺語解決的?”我把雞翅塞她懷裏,“請你吃雞翅。”

“夏橘,我果然沒看錯你!”

她轉身抱著零食去收銀台。我繞過小賣部中間的麵包架,確定連牛角包的包裝紙邊角都沒有才徹底死心。

我剛抬頭就和排長隊結賬的丘程對上視線,他左手插著校服褲兜,右手拿著一瓶紙盒牛奶,正好整以暇地看我對著麵包架咽口水。

“你喝什麽?”我走近後他才問道。

我指了指簡霓懷裏的一堆零食:“酸奶。”

“你應該喝‘初元’。”他突然返回到貨架前又拿了一瓶牛奶,並伸手把簡霓懷裏的零食接過去一並支付了。

“為什麽要喝‘初元’?”簡霓好學地問。

我一看見對方勾嘴角就知道他要使壞便沒有應答,倒是簡霓不爭氣地入套。

“初元核桃牛奶,補腦。”

果不其然,我瞪他一眼,剛想回擊就被簡霓拉住手肘。

“丘大少慷慨!”簡霓轉頭衝我眨眼睛,“吃人嘴軟,你先憋著。”

我嗬嗬兩聲走出大門。

小賣部裏麵的冷氣很足,這會兒一走出門熱浪就迎麵而來,簡霓急著去洗手間便把袋子塞進我懷裏,我隻能跟在丘程身後回教室。

我從袋子裏掏出酸奶,還未拆下吸管就被丘程截和重新塞回袋子裏。

“空腹別喝酸奶。”他動作自然地把手上的吸管穿透淺薄的錫紙封口遞給我,“喏,甜的。”

我慢半拍接過,他已經自顧自喝另一瓶牛奶。

我晃著塑料袋走在他左側問道:“語文老師剛才找你?看起來很著急。”

他咬著吸管想了想:“還是調班的事,(17)班的班主任,哦,就是上次我和你說過的,我初中的語文老師,讓她來確定我的意思。”

“那你……”

“不調啊,(2)班挺好的,老黃人也好。”他長腿一邁,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幾層台階,“況且,(2)班不是有你嘛。”

我一腳踩在下一層階梯,聞言微微一愣,看著對方不慌不忙地下樓梯,轉身把吸空的牛奶盒扔進兩米遠的垃圾桶裏。

——你會回來找我嗎?

——會,我發誓。

丘程揚著稚嫩的小臉信誓旦旦地把四指舉過頭頂發誓的模樣仿佛就立在眼前,清晰到好像我一伸出手就能承接到自己年少時溢滿眼眶的眼淚,滾燙的,小小一滴。

碩大的校服被風吹得微鼓,他正別扭地一邊扯正校服一邊往前走,我心裏既開心又愧疚,我以為丘程和其他人一樣,嘴上說著不在意,心裏在幹著急。

原來他是真的不在意能不能進尖子班。

說不上是因為什麽,我為這種結果感到慶幸,好像這樣的丘程才能和我記憶裏的丘程重合在一起。

這個世界在變,可他沒有變。

我停在長梯中間,看著丘程晃在半空中的半邊校服衣角終於消失在轉角才揚起腿追上。

[2]

若河高中的改卷效率讓我歎為觀止,早上第二節課間操結束之後,各科老師就開始發放試卷。

課程表的第三節是英語課,黃建國老師剛踏進教室,(2)班便警鈴一響,每個人都如臨大敵。

簡霓把三支簽字筆依次擺放在桌麵上,嘴裏念念有詞。

“你幹嗎呢?”我拿食指推了推離她最近的一支筆。

“別動!”簡霓一把抓住我的手指,“這可是我考試用的三支筆,放尊重點。”

前麵發放試卷的人已經走到眼前,隱約能夠瞥見其中的紅色字跡,我認命般趴在桌麵上,伸手舉過頭頂接住試卷。

上天保佑。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角,往裏看了眼。

隻看一眼,我便“啪”的一聲合上試卷,片刻又不死心地攤開再看一眼。

簡霓剛把她自己的試卷一把塞進抽屜裏,聞言慌裏慌張地抻長脖子往我攤開的試卷上一看:“怎麽了?怎麽了?我的媽呀!”

卷麵右上角的“141”鮮紅閃閃,我正僵著手不知所措就聽見身後傳來丘程的聲音。

“你怎麽考的,怎麽才80分?”丘程左右翻了翻試卷,“完形填空15道你錯了8道?你是閉著眼選的嗎?”

我呼吸一窒,木著身子往試卷的左邊名字那欄看了眼——

丘程。

我:“……”

“還你!”我轉身把試卷扔回丘程桌麵上,一把拉過自己的試卷,“我就說嘛,文曲星都不敢這麽保佑我。”

簡霓笑倒在一邊:“還好發現及時,我差一點就不拜筆仙改供著你了。”

我惱羞成怒,一掌拍在她手臂上。

各科試卷很快都被發放下來,沒有被安排到課程的老師甚至通知班長特地跑了一趟辦公室拿試卷,如此迫切的心情被簡霓形容為——推擠著他們上斷頭台。我當時正好從辦公室出來,穿過走廊從三樓回教室的路上,耳朵裏一直充盈著四周鬼哭狼嚎的回聲。

我一踏進教室就看見講台上聚集著一群人,他們頭挨著頭在看東西。

“幹嗎呢這是?”我坐回座位上,桌麵上整整齊齊疊著白色答題卡,中間還細心地用我的筆袋壓著。

“沒想到你這麽貼心呢。”我翻著答題卡衝簡霓拋媚眼。

經過英語成績的打擊,我已經能夠坦然接受自己努力充足但天賦有限的事實了,特別是數學。數學對於我來說,考差是常態,考好——是見鬼了。

我翻到數學答題卡……哦,還是沒見鬼。

“不是我。”簡霓側身而坐,雙腳踩在椅子下麵的橫欄上,“是大神。”

“誰?”

“就是丘程。喏,他們正在欣賞開學考試成績單上丘程的戰績,包攬語政史單科第一,單科分數在年級上都能擠進各科前十,特別是語文——全年級第一!”簡霓豎起大拇指,“你這位小夥伴深藏不露啊。”

我微微驚愕:“其他呢?數學、物理和化學呢?”

“數學還好,其他兩科跟前麵比起來……不像是同一個人考的。”簡霓雙手搭在桌子上腳下微微用力使身體隨著凳子前後晃動,她餘光往教室門看過去,眼睛頓時一亮,“說曹操曹操到。”

丘程對一室的注目禮視若無睹,坦然地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發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剛從張世偉的抽屜裏抽出紙巾擦汗,回頭就看見我眼冒星星地看著他。

“怎麽了?”

“原來你成績這麽厲害!”

他把紙巾揉團扔進垃圾桶裏笑道:“還湊合吧。”

“同學,謙虛的時候就別笑得這麽明顯。”

他瞬間笑開眼,半晌才想起什麽似的說:“你的英語、數學和曆史都不行,拉分太大了,發下來的英語習題冊我看過了,章節總結後麵的短文可以背一下,曆史要理清時間點,數學……就算了,下次你有不會的直接問我。”

我一愣:“哦。”

“哦什麽,聽懂沒有?”丘程伸手撥亂打濕在一塊的劉海,皺眉看我。

“懂了。”我乖乖點頭,“不會就問你。”

簡霓在一旁咂舌,視線在我和丘程身上來回環繞,最終停留在我身上,語重心長道:“多好的一尊百度文庫啊,你要好好利用。”

我笑著轉過身翻試卷,丘程的點評一針見血,我的曆史因為時間點記錯的原因已經吃過不少虧,英語的閱讀理解和完形填空也是因為基礎不夠又缺乏語感,頻頻失分。我從抽屜裏抽出英語的優化訓練,翻到章節後麵,果然看到半頁英語短文。

張世偉抱著籃球晃晃悠悠地從前門進來,走到座位上時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程哥,威風不減當年啊!”

丘程笑著和對方擊掌:“阿彥和大暄呢?”

張世偉把籃球放在桌子底下拿腳尖頂著:“阿彥被老黃叫過去了,大暄幫他同桌去搬凳子,好像是凳子腳有點晃來著。”他支著腦袋不解地看丘程,“他的同桌是叫安安嗎?她好像挺不待見我的,每次看到我都低著頭不然就是視而不見,我有這麽討人厭嗎?沒有吧?”

“有。”丘程言簡意賅,“十句裏有八句都是騙女生的小花招。”

“我那是人格魅力!你看你媽就特別喜歡我。”張世偉站起身往我桌子上粘貼的課程表看了眼,“話說你這次成績你媽要是知道,估計又會讓你轉回海城上高中,你這好不容易才脫離苦海可別又掉下去了。”

我低著頭看短文,把不懂的詞匯標記上符號,看似認真但因為張世偉聒噪的聲音已經多次被打斷思路。我憋著一股氣,正想回頭讓他放低聲音,突然反應過來他所說的話。

我怔忡片刻轉身望向張世偉:“你剛說什麽?”

張世偉正低頭在抽屜裏找下節課的曆史書,聞言如實道:“程哥中考的成績原本是穩上海城重點高中的,但他媽媽在裏麵教語文攢著招壓迫程哥學習呢,程哥就故意失誤改了誌願隨我們逃來這裏了。”

張世偉拍著大腿笑:“是不是很帥!這世道有人冒著作弊的危險多考幾分,他倒好,生怕自己考太好,這當時在我們初中群裏可轟動了。”

丘程沒理會對方的誇大其詞,在一旁看書。

我垂下眼,手上還握著方才做標記的簽字筆,筆尖正好壓在中指的虎口處,帶動整個手掌微微疼痛,一股無名火瞬間躥上我的腦袋。

“你來若河……”我轉頭看向丘程,“是因為什麽?”

若河的體育室裏有一批凳子附有椅背,座椅比一般的椅麵寬大,丘程眼下的這一把正是開學時從體育室搬的。他舒適地靠在椅背上,雙腿在桌子底下懶散地伸著,自在地晃著凳子腿。

“他剛不是說了嗎,為了逃避我媽。”

一盆冷水直接把燃燒正旺的火盆澆成黑漆漆一片。

我抬腳推開椅子,跑出教室。椅子在地麵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撞在丘程彎在桌底的膝蓋上。

“神經病吧。”

我聽見他蹙眉罵了一句。

大人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童言無忌”,小孩子說的話是做不得數的。沒有分量,輕飄飄的,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起又飄落的蟬翼,那麽薄的一層東西,指腹一撚就碎了,丘程怎麽會記得呢?我又怎麽會相信。

上課鈴聲一響,我站在中山樓的大廳,頭頂的鈴聲震得我腦袋一陣共鳴。從操場匆匆趕回教室的人群步伐穩健地從我身邊越過,我蹲下來狠狠閉了下眼睛。

真像傻子,不管不顧跑出來的樣子肯定跟個神經病似的,丘程還指不定怎麽嘲諷我,我揉了揉臉,踩著鈴聲回教室。

“夏橘。”

我抬起頭,一眼就看見陸朝浥站在我回教室的過道上。他頭發剪短了,光潔的額頭露在外麵,襯得他五官越發俊朗。他臉上是百年不變的淡然,目光卻直直看進我心裏。

“你怎麽了?”他問。

我腳尖在地上點了點,傻笑著掩蓋自己方才蹲在地上的窘狀:“我鍛煉呢。”

我作勢揮了揮手又覺得這個動作暗含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頓時懨懨地收回手。

陸朝浥突然伸進校服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伸到我眼前,攤開手心。

“吃糖嗎?我不愛吃甜的。”

我盯著他手心裏的兩顆大白兔奶糖看了看,心裏頓時融成一攤水。我恨不得敲鑼打鼓宣告一番,看看這才是學霸,丘程那就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那我幫你吃。”

“嗯。”

“謝謝。”

“嗯。”他笑了一下。

我眨眨眼,把糖揣進校服口袋裏拔腿跑回教室,進門時眼神沒敢在丘程身上停頓,倒是簡霓衝我一陣擠眉弄眼。

“你眼睛**了?”我把桌麵上多餘的課本整齊塞進抽屜裏。

她湊近我小聲道:“你是不是喜歡陸朝浥?”

我“唰”的一聲站起身,膝蓋撞在抽屜底下,頓時吃痛地躬下身子揉膝蓋。

曆史老師正好抱著教案進教室,見狀莞爾一笑:“這位同學客氣了,不用行如此大禮。”

教室裏頓時一陣哄笑,我紅著臉坐下,剜了簡霓一眼。

“你自己不知道,你剛才和陸朝浥說話的時候嘴角都要掛上眉梢了,那叫一個開心。”

我垂眉回想:“有嗎……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剛才遇到陸朝浥了?你看到了?”

簡霓眼神往後一瞥:“不僅是我,還有你身後的那位……剛才你不管不顧地破門而出,丘程站起身追出去的時候,剛好遇到了陸朝浥。陸朝浥不愧是學霸,反應極快,緊跟著你身後就跑出去了。”簡霓拿手掌攏在嘴邊,壓低聲音,“他給你什麽了?隔太遠我沒看清楚。”

校服口袋裏刹那焦灼一片,我莫名心虛地移開視線:“沒什麽。”

“嘖嘖嘖,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簡霓鍥而不舍地追問。

我立馬義正詞嚴地回答:“不是!”

“那就是了!”簡霓一語定論,“當你麵對一個問題迅速做出回答而不猶豫的時候,一般就是肯定答案了。”

我翻開課本一臉茫然:“這是什麽歪理啊?”

簡霓從筆袋裏拿出熒光筆高深莫測道:“道理都是說來聽的,往往事情的發展都不按道理來,歪理才管用。”

[3]

若河的每個語文老師上課必備環節就是抽查昨天學習的知識,好巧不巧,昨天學的是曹操的《短歌行》,我盯著課本後麵的“朗讀並背誦全文”七個字跟硬生生吞了一把黃連似的。

早讀鈴聲響過,我翻開課本一字一句地讀過去。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簡霓在一旁補作業,聞言抬頭問:“為什麽是杜康?曹操跟杜康有什麽奸情?”

我頓了頓,這稍一打岔我已經忘記下一句要背什麽了。簡霓合上英語作業,轉身把本子還給丘程。

“謝了,不然一會兒老黃抽查我就死了。”

丘程沒應聲,我重新打開課本背書,突然聽見簡霓做作地大喊一聲:“丘程,橘子問你杜康是誰?”

我合上書皮笑肉不笑:“我沒問。”

自從昨天我跑出教室之後就再沒和丘程說過話,不是刻意為之是因為真的沒有必須要說的話。

丘程手指靈活地轉著筆,眼神往我臉上小心翼翼地掃了一眼:“這裏的‘杜康’代指的是美酒。”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背課本,簡霓聳聳肩轉回身。今天的早讀課輪到語文課代表帶讀,丘程有氣無力地拿著語文課本站在講台中間。

“大家翻到87頁,曹操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我合上書跟著教室眾人的朗讀聲默背課本,但早讀課的朗讀速度太快,我總是跟到一半就徹底被打亂步驟,更何況還有張世偉在身後搗蛋似的拖長音。我索性放棄早讀,自己垂著頭默背。等我磕磕絆絆地把整篇課本背下來的時候,教室裏突然響起一陣哀號:

“怎麽還是《短歌行》啊,這都第幾遍了……”

“這你就不懂了,丘程還不是怕今天語文老師突然抽背……”

我在草稿紙上默寫的筆尖一頓,白紙上很快便暈染出一小片黑點。我抬頭看向丘程,他這會兒正摸著鼻尖安撫眾怒,在撞上我的視線時尷尬地把課本一合。

“大家自行背書吧。”

簡霓突然站起身繞到丘程的座位上衝對方使眼色。丘程局促地拿著卷成書筒的課本站在過道上。

“程哥,你站著幹嗎?”張世偉合上課本,狐疑地看著他。

我故作鎮定地繼續默寫,硬是把《短歌行》默寫出毛筆書法的節奏,剛想另起一行重新開始,餘光便瞥見課本的邊角出現一隻手指頭。

丘程拿食指和中指夾著一片綠箭口香糖從邊角推到我手邊。

“交個朋友吧。”

我盯著包裝紙上麵的句子愣了兩秒才抬頭看對方。

“什麽意思?”

“伸出兩國交好橄欖枝的意思。”丘程把臉貼在桌上從下往上看我,“你會背了嗎?我都在上麵帶讀好幾遍了。”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忍著偷笑的衝動拆掉口香糖的包裝紙扔進嘴裏,接受了對方伸過來的橄欖枝並回贈一個笑臉。

“就是不知道老師今天會不會抽背。”我嚼著口香糖腦袋突然一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怎麽了?”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鬆下一口氣,起身和異常興奮的簡霓換回座位。

我吃口香糖的次數並不多,不僅是因為生物老師說過吃口香糖會讓咬肌變大,還因為以前少不更事鬧過笑話。

小時候我和丘程坐在小區的休息座椅上吃零食,我誤把口香糖當軟糖咽進肚子裏,丘程目瞪口呆地說,口香糖咽下去會讓腸子打結攪在一塊。我被嚇得號啕大哭,他卻咬咬牙咽下另一塊口香糖說要跟我一起等死。

“兩個人一起死就不可怕了。”

我在恍惚間把這句話寫在草稿紙的下方,回過神後才另起一頁繼續默寫古詩。

當年說要跟我一起赴死的人,這會兒正在我身後玩“連連看”呢。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物理課,我在學習如何判斷電流方向時,簡霓已經合上課本盯著後黑板的時鍾倒數下課。

“還有五分鍾。”

“隻剩四分鍾了。”

“三分鍾了。”

我垂下身子小聲問她:“你這麽著急幹嗎?”

“吃飯啊。”簡霓理所當然地應道,“老師說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

“沒讓你別吃飯,我是問你今天幹嗎這麽著急。”

她掰著手指頭義正詞嚴地數:“今天中午飯堂的葷菜有裏脊肉、炸雞翅、肉釀茄子……還有番茄炒蛋,不快點就沒了。”

我擰開杯子喝了口水:“番茄炒蛋是憑借什麽躋身葷菜世界的,它連點肉渣都沒有。”

“大概是……子憑母貴?雞蛋它媽不就是肉嗎!”

中午,我在鐵架上取飯盒時,簡霓已經在漫長的隊伍裏如願搶到滿意的菜先行去找座位了。我一邊刷飯卡一邊在烏泱泱的人群裏找簡霓,抬腳往中間走的時候,剛好遇到捧著餐盤的陸朝浥,便順理成章地和他坐在一桌。

他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吃飯,我戳了戳飯盒裏的白米飯,想說話又怕打擾對方吃飯,抬頭時就看到簡霓坐在不遠處衝我揮手,她身邊坐著林安安,對麵是丘程和張世偉。

四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我。

陸朝浥把餐盤邊的清湯推給我:“你要不要喝湯?”

我收回視線,傻兮兮地笑:“不用了,我喜歡吃飯。”

他應了聲又低下頭安靜地吃飯,我頓時如坐針氈,感覺時間被延長了好幾倍,以龜速一點一滴在流淌。

他突然伸手把口袋裏的糖果遞給我,我已經對他這個動作形成條件反射,不等他開口便自顧自拆開包裝紙,把糖果扔進嘴裏。

“嗯?今天不是奶糖。”

“奶糖賣完了,隻有水果糖。”他收拾好餐具起身無奈道,“你還是要吃飯,不能總吃糖。”

“我知道。”我乖乖點頭,“不過你身上怎麽總有糖,你家不會是開糖果店的吧?”

我這句話顯然是玩笑,沒想到對方認真地停下回答。

“我家不開糖果店。”

嘴巴裏的橘子味硬糖中間有夾心,甜膩膩的糖味裹著我的舌尖,沒有搶到裏脊肉的暴躁心情瞬間被安撫。

我剛想繼續聊下去,眼角餘光卻瞥見簡霓衝我擺手,動作誇張得跟雨刮器一樣。

“我去找我朋友了。”我往簡霓的方向指了指,見他點頭才捧著飯盒離開。

簡霓和林安安撐著腦袋好整以暇地看著我,一副從頭到尾目睹了全過程後的八卦表情。我盯著簡霓餐盤上的裏脊肉一陣肉疼:“你打這麽多裏脊肉都不吃嗎?暴殄天物是要遭天譴的!”

簡霓拿筷子扒拉著餐盤:“這不是我打的,是丘程說他打多了分給我們的。”

丘程這會兒剛好從旁邊的奶茶店出來,嘴裏咬著一瓶維他奶。我一時還沒從他為什麽進奶茶店買維他奶的疑問裏出來就見他衝我招手,簡霓無言地和林安安對視一眼,拍拍我的肩膀就帶著我的飯盒跑了。

這會兒正直正午,校道上的人很多,陽光熱辣辣地籠罩著整個校園,我和丘程坐在球場旁邊長長的石墩上看向遠處籃球場上奔跑的男生。我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隻是撐著腦袋故作認真地看球。

“你是不是對陸朝浥有企圖?”他問。

我手肘一歪,腦袋差點磕膝蓋上,幸好丘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我往下砸的下巴。

“啊?”

我驚魂未定地坐直身子。簡霓也問過這個問題,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從丘程嘴邊溢出來的殺傷力比上一次還大。

丘程收回手沒有說話,我們瞬間又回到一開始安靜看球的狀態。

相顧無言的寂靜維持了很久,久到我撐著眼皮差點昏昏欲睡時,他突然側頭說:“哎,要不要我幫你?”

我眨眨眼,滿眼疑惑,他眼睛閃了閃甚至帶動嘴角笑了一聲。

“與其放任你渾渾噩噩地學習,倒不如讓你有明確的目標去學習。”他頓了頓,“我知道陸朝浥很努力,但我並不是不把成績當一回事,中考隻是迫不得已。”

我把視線投到遠處跳起投籃的男生身上,有陽光從樹梢頂上慢慢沿著草地曬上我的手肘,麻酥酥的像蟲蟻啃噬又像是炙熱的掌心伏在上方。

丘程以為我生氣的原因,是因為陸朝浥,因為喜歡陸朝浥對學習認真,所以對他兒戲的行為感到憤懣。

我幾度想開口解釋,又覺得解釋難免要把真正原因擺上台。

你小時候答應過要回來找我,可是你忘了。

我以為你回若河是因為我,原來不是。

這樣羞恥的理由還不如不解釋。

我低著頭不吭聲,心裏既期待丘程像小時候一樣對我好,又隱隱覺得我們錯失的那三年就足夠把感情打到冰點。

“說真的,我沒想到會在若河遇見你。”丘程大大咧咧抻著長腿,手指攪著旁邊冒出頭的野花,“所以反倒很開心……就跟驚喜一樣你知道嗎?”

他不好意思地衝我笑了一下,搖曳的樹影在他臉上輕輕晃動,光斑正好印在眉梢上——像綴著一顆星星。

“我也很開心。”我壓低聲音。

我的指尖在校服褲側邊的白色豎紋上一下一下地點著,臉上突然一涼,我側頭看過去,白色花瓣蹭著我的臉頰滑到鼻翼。

“我們和好吧。”

我的指腹狠狠擦過粗糙的校服布料。

他把拽下的白色小花束遞到我麵前,局促地摸了摸脖頸又重複了一遍:“我們和好吧,就像以前一樣。”

我愣愣地抬頭,他聲音像一汪暖流,注入我原本空****的心裏,“咚咚咚”地敲出回音。

頭頂的日光壓在我眼瞼上,我低頭狠狠閉了閉眼才抑製住滾燙的熱流。

時間能夠改變很多東西,萬物的生長,記憶的深淺,情感的厚度,所以久別重逢時除了欣喜還有惴惴不安的試探和焦灼。

丘程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內心裏麵自怨自艾地天人交戰,可是在這個熾熱的午後,微醺的風,紅著臉的少年用一朵簡陋的花束就安撫了我一直以來躁動不安的心。

我們和好吧。

像以前一樣好。

[4]

教室前方兩個角落各有一個壁掛音響,平時都是用來課間廣播和下達通知,早讀課結束之後廣播裏有一段漫長的輕音樂,一直以來都充當著我課間的催眠曲,但今天的音樂聲播放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在一陣電流雜音之後,響起的是方主任的聲音。

他言辭狠厲地批評了今早一眾遲到的同學,又對其他走讀學生加以警告。我睡眼蒙矓地撐著下巴聽以下長長的遲到名單,當教導主任念到張世偉的時候,我詫異地把視線投射在他身上。

“你不是一大早就在教室了嗎?”

張世偉習以為常地往身旁的空座位一指:“早上程哥出去了。”

“他一直都這樣嗎,寫你的名字?”

“那倒不是。”他認真地想了想,“他之前寫的是三年(2)班周傑倫。”

林安安這會兒和簡霓從小賣部回來,她從袋子裏拿出牛奶遞給我,視線往我身後一掃又從裏麵取出同樣的牛奶遞給張世偉,連帶丘程的桌麵上也放了一瓶。

張世偉拆著牛奶吸管衝她道謝,她笑了笑往後一退坐回座位。

簡霓吸溜著牛奶坐下,把手中的橘子汽水推到我麵前:“別說我不仗義,喏,給陸朝浥送過去。”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姐姐,你讓我一大早給人家送汽水啊?安安都知道要送牛奶。”

簡霓煞有介事地放下牛奶,拉著我出教室:“這才特別啊,別人送牛奶豆漿的,你送一瓶橘子汽水,他一看就知道是你。”

我避開走廊上嬉鬧的同學,悄無聲息地看向她,我這會被認為腦回路不正常吧?

“哪怕我送汽水,他也不見得會收啊。”

簡霓大手一揮搭在我肩膀上:“語文必修一,《我很重要》你學哪兒去了?人要有點自信,那誰還寫《北大是我美麗而羞澀的夢》呢,你也可以把陸朝浥當成你美麗而羞澀的夢。”

簡霓風風火火地把我推到(17)班的教室門前,我稍一趔趄才站穩腳跟,抬頭就看見(17)班一眾視線齊刷刷地望過來。

“嗬嗬嗬,我找陸朝浥。”我幹巴巴地搓手,感覺手上冒著冷氣的汽水都快被我焐熱了。

陸朝浥坐在教室後麵,聽見聲響望過來的時候正好和我四目相對。他臉色有點蒼白,眼瞼上有顯而易見的青黑。

“你找我?”

“啊。”我這會兒才覺得詞窮,我總不能說我就是來給他送汽水的吧,這也太明顯了。

“我就是剛去了小賣部,不小心多買了一瓶汽水,剛好路過這裏……所以送給你。”

我心裏有點忐忑,特別是教室裏眾人十萬伏特的目光圍剿讓我恨不得掘土遁逃。

“謝謝。”他接過汽水很淺地笑了一下,插進口袋的手微微一頓,“我不知道你會過來,身上沒帶糖。”

我瞬間笑出聲:“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回教室了。”

“等一下。”陸朝浥從窗戶邊探進身子抽出一張紙巾塞入我手裏,“你的手濕了。”

我踩著上課鈴回教室,簡霓一路嘖嘖稱奇地在我身邊感歎,見到安安時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裝模作樣地演繹無實物表演。

“你的手濕了……安安,我跟你說,陸朝浥簡直就是貼心的暖寶寶啊。”

安安在一旁哭笑不得,我衝她翻了個白眼坐回位置上就看見桌麵紙杯裏的現磨豆漿。

丘程拿課本撞了撞我後背:“你剛去哪兒了?”

我答非所問:“豆漿你買的?”

“嗯,你昨天不還抱怨整天喝牛奶嗎?”

張世偉在一旁造作地看著丘程垂眉抹淚:“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滾!”丘程笑罵一聲,側頭重複問我,“你剛去哪兒了?”

我突然有點難以啟齒,倒是簡霓毫不掩飾地實話實說:“她去給陸朝浥送汽水了。”

丘程“啊”了一聲,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我:“挺好的。”

“什麽挺好的?”

“你不是很欣賞他嗎,所以挺好的。”

我頓時啞然,局促不安地趴在對方桌麵上小聲道:“我下次給你買。”

“你想什麽呢?”他笑了笑,“我又不是沒喝過汽水。”

我心裏依舊發慌,正一籌莫展地等著他說話,他卻已經收回視線,安靜地低頭做作業。

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忙著找課本上課,頭頂老舊的風扇擺頭時會發出輕微“嘎吱”的聲響。

這節課是數學課,我用水杯蓋住左上角的名字貼紙,以防老師一時興起提問時瞥見我的名字,視線卻瞥見角落裏丘程送給我的那杯豆漿。

我頓了頓把它往身邊移了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