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不懼歲月長

中考同盛夏一起悄然來臨,歲歲考前的那種緊張感,等真上了考場反而神奇地消失了,考完與周慕嶼對答案,她覺得這是自己發揮最好的一次。果然成績出來後,歲歲的分數線遠超一中錄取線。

假期前回學校填誌願,開最後一次班會,其實也是告別會,雖然還在同一個城市,但大家考去不同的高中以後也難得再見麵了,鬧哄哄的教室裏彌漫著淡淡的離愁,但好朋友們都會進同一所高中,歲歲沒怎麽感覺到那種離別的悵然。

“歲歲,你怎麽全填了一中?你是多愛母校啊!”章盈盈湊過去看見歲歲的誌願表,打趣道。

歲歲還沒說話,又聽章盈盈嘖了聲:“得,又來一個對母校愛得深沉的。”

她看的是周慕嶼的誌願表。

“我這個人比較懶,習慣了一個地方,就懶得換。” 周慕嶼笑了笑,目光從章盈盈身上滑過,最後落在歲歲臉上。

鄭重將填完了的誌願表拍到章盈盈麵前,笑嘻嘻地說:“再來一個。”

章盈盈翻了個白眼,覺得眼前這仨還真是“臭味相投”,不過也是,以他們的成績,根本用不著排第二誌願。

章盈盈沒考好,歲歲小心翼翼地問她:“盈盈你呢?打算填哪裏?”

“反正最好的兩所高中我想都不要去想了。”章盈盈倒是個看得開的人,完全沒有喪氣之色,她有自己清晰的目標,“我決定報五年製大專,我挺喜歡小孩兒的,想學幼教專業,將來當幼師。”

章盈盈性格開朗,為人親切隨和,與孩子們打交道還真挺適合她的。歲歲由衷為她感到開心,她同丁壹一樣呢,清楚知道自己將來要走的路。

章盈盈感慨道:“真羨慕你們啊,又可以在同一所學校,運氣好的話還能分到一個班呢!”

歲歲也希望如此,雙手合十著說:“但願啊!”

章盈盈問她:“你暑假打算幹什麽,我跟朋友們約了去長白山玩,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啊?”

歲歲愣了下,雖然與章盈盈算熟稔,但關係並沒有好到可以一起去旅行的程度,跟丁壹不一樣的。更何況,她暑假有別的計劃。

歲歲搖搖頭:“我想找份暑假工,如果你知道哪兒招兼職,記得告訴我呀!”

章盈盈嚷道:“不是吧趙歲歲,你也太拚了!”

周慕嶼訝異地看著她:“你很缺錢嗎?”

歲歲說:“有想買的東西。”

周慕嶼問:“什麽呀?”

歲歲沒回答,隻將拜托章盈盈的話同樣跟他與鄭重也說了一遍。

過了兩天,周慕嶼竟然真的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他舅媽家上小學四年級的表弟想找個假期家教。

歲歲開心地道謝,又有些擔憂地說:“我真的可以嗎?”

周慕嶼笑道:“教小學生而已,你擔心什麽!”末了又提醒她,“不過那熊孩子可皮了,你不要被他氣哭!”

“才不會呢!”歲歲心想,我又沒那麽嬌氣。

給小表弟上了兩堂課下來,歲歲發現,小男孩倒也不是皮,就是在學習時很難集中精力,一會兒說渴,一會兒又說餓了,一會兒又要上廁所,總之他總有各種借口,典型的厭學型孩子,這比皮還難應付。兩個小時處下來,歲歲覺得比自己通宵學習還要辛苦。

那是歲歲第一次切實地感覺到,賺錢可真難啊。她站在商場的一個玻璃展櫃前,看著裏麵靜靜躺著的東西,一想到拿到薪水後就能買下它,她又充滿了動力。

後來還是周慕嶼給歲歲支招,又因為她對小表弟付諸足夠的耐心溫柔,她的家教生涯才漸漸順利起來,暑假末尾課程結束的時候,小表弟進步很大,他媽媽對歲歲十分感謝,誇她教得好,除了約定的薪資,又額外給了她獎金,一共兩千塊。

以前爸媽在的時候,她攢的零花錢比這還多,但這是她人生中自己賺下的第一桶金,那種感覺不一樣,心裏滿滿的都是成就感。

她幾乎是飛奔著跑向商場裏那個她熟悉的櫃台,微喘著氣指著玻璃櫃裏的那個小盒子對導購小姐說:“姐姐,我要這個!”

她來了很多次,導購小姐都已經認識她了,笑著說:“終於決定啦?”

歲歲笑著點頭。

結賬的時候,付掉了她一大半的薪資,但她一點也沒覺得心疼。

導購小姐姐知道她要送人,特意用精美的包裝紙打好包裝,禮盒一角係上一隻小小的蝴蝶結。

陸年坐在窗前做習題,一道題正解到關鍵時刻,Years鑽到他腳邊蹭啊蹭,他沒空搭理它,隻隨口說道:“下去玩。”

哪知狗狗無比固執地繼續用頭蹭他的腳,見他不理一屁股坐到他的腳背上。

陸年皺眉,他明明跟歲歲說好了這幾天不要讓狗狗上來,他馬上要去參加奧物比賽,沒時間陪它玩。

他彎腰將Years抱開時忽然愣住了,隻見狗狗嘴裏咬著一個禮盒,大耳朵上還掛著一張用繩子係著的小卡片。

他取下禮盒與卡片,先拆的禮盒,裏麵躺著一隻派克牌黑色鋼筆。他打開卡片,娟秀的字跡寫著:陸年,奧賽與A-level考試,都祝你如願以償!

對學生黨來講,那個牌子的鋼筆不便宜。他忽然想起有一天歲歲與姥姥的對話,姥姥心疼她中考結束的暑假都沒好好玩一玩,她說有想買的東西,並且拒絕了姥姥的幫助,一定要自己親自賺錢買。

他心思一動,她是為了給自己買禮物才去教小朋友嗎?沉靜如湖麵的黑眸中,像是忽然有一陣清風吹拂過,泛起細微的漣漪。

Years開心地圍著他轉啊轉,仰頭對他“汪汪”個不停,好像在邀功一樣。

陸年掰了一點火腿腸喂給它,揉了揉它的頭:“去吧!”

Years屁顛屁顛地又跑下了樓,歲歲忐忑地等在門口,一見到它立即上前,見它嘴裏咬著的禮盒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張演算紙,她悄悄鬆了口氣,紙上就寫了簡單兩個字:謝謝。但足以令她開心得抱著Years親了又親。

“幹得漂亮小寶貝兒!”

於是幹得漂亮的Years得到了一隻狗骨頭,小狗子抱著它的新玩具也開心得滿地打滾。

假期最後一天,歲歲請周慕嶼喝東西以表謝意,又約了丁壹與鄭重,四個人正好也很久沒聚了。

歲歲推門走進甜品店時,周慕嶼與鄭重坐在靠窗的位置玩手機。

“丁壹呢?”歲歲走過去坐在他們對麵,問道。

“剛還在呢。”周慕嶼抬起頭,看向歲歲時微愣,然後笑說:“裙子很漂亮。”

歲歲穿了一條天藍色的及膝連衣裙,簡單的收腰款,娃娃領,她今天沒紮馬尾,長發披在肩頭,用一隻與裙子同色係的蝴蝶結發帶挽著,恬靜秀雅中透出幾分俏皮可愛。

平常在學校都是穿校服,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穿裙子。

歲歲愣了下:“啊,謝謝。”

“丁二,你杵那兒幹啥?”鄭重一偏頭看見丁壹在不遠處傻站著。

歲歲扭頭,朝丁壹開心地揮揮手。

丁壹晃過神,走回座位坐下。服務生見人都到齊了,將甜品單送了過來。

鄭重笑嘻嘻地問:“歲歲,我可以隨便點吧?”

歲歲笑說:“當然!”

周慕嶼拍了下鄭重的肩膀,語重心長:“哥們兒,少吃點,再吃下去你還能看見自己的腳指頭不?”

鄭重是易胖型體質,暑假他在姥姥家過的,那個古鎮以各類美食小吃聞名,他胡吃海喝了一個多月,又天天癱著打遊戲不運動,整個人又胖了一圈。雖然是吐槽,但周慕嶼還真挺為他的健康擔憂的。

歲歲說:“別理他,我姥姥說,能吃是福!”

有了同盟,鄭重得意地哼道:“就是!你咋比我媽還囉唆!”

周慕嶼怨念地看了眼歲歲:“好心沒好報,你再縱容他,待會兒買單時你錢包要哭的!”

……

丁壹破天荒地沒加入他們的話題,她盯著手中的單子,看著看著那些字跡就變得模糊,腦海裏又浮現出前一刻的畫麵,她從洗手間出來,聽到周慕嶼那句“裙子很漂亮”,那一刻她真的很驚訝,他不是不喜歡女生穿裙子嗎?而他看歲歲的眼神裏,有著好溫柔的笑,與他看自己時完全不一樣。

“丁壹,丁壹!”

“啊?!”她抬起頭。

“發什麽呆啊,叫你都沒聽見。”歲歲笑著推了下她,“你選好了嗎?”

“哦,好了。”她深呼吸,將心中的雜念趕走,指著單子上的沙冰圖片對等著自己的服務生說,“我要這個。”

東西很快送了上來,鄭重在說姥姥鄰居家發生的好笑事兒,周慕嶼與歲歲聽得樂不可支,丁壹卻有點心不在焉。

丁壹性格大大咧咧,在感情上比較遲鈍,她與周慕嶼、鄭重一起長大,大多數時候都是三人行,嘻嘻哈哈打鬧著,小時候她媽媽問她,阿嶼與小重你更喜歡誰啊?她果斷答,阿嶼!他是孩子王嘛,大家都圍著他轉,都喜歡他。她以為自己的那種偏愛也是一樣。直至這一天,她因為他誇一句別的女孩子裙子漂亮,她在驚訝之餘,心裏浮起一絲不開心,這種不開心跟以往他惹自己生氣時的情緒完全不一樣,酸酸澀澀的。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喜歡鄭重,與喜歡周慕嶼,完全是兩碼事。

她偶爾接幾句話,笑一笑,用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挖著冰沙,目光從周慕嶼臉上滑過,又偏頭看了看歲歲,心裏頭亂糟糟的。

正聊得興起的三個人,誰都沒有發覺她的異常。

九月開學,如章盈盈所說,歲歲與周慕嶼、鄭重真的好運地分到了同一個班。

鄭重豪情萬丈地一揮手:“三劍客,繼續走起!”說著他一邊攬一個,推著歲歲與周慕嶼往新教室走。

他聲音有點大,引得許多同學紛紛看過來,周慕嶼覺得怪難為情的,歲歲卻難得地配合鄭重的演出,也揮舞著手臂,開心地說:“走起!”

高一年級七個班,每個班級五十多名學生,幾百號人,多難得仍有緣繼續做同窗。

歲歲很珍惜。

新入學,可以自由選擇想要一起坐的同學做同桌。周慕嶼都跟歲歲說好了,繼續做同桌,可最後他的心願未能達成。

是在排完座位後,忽然有個女生舉手對班主任說:“老師,我可以換個同桌嗎?”

班主任皺了皺眉,問:“為什麽要換?”

那女生看了眼坐在她身邊的女孩,她捂了下鼻子,臉上浮起很明顯的嫌棄之色,開口的話也很直接:“她身上氣味太重了!”

教室裏有瞬間的沉寂,幾十雙眼睛望向她們。

這女生大概被父母驕縱慣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有多無禮,還在繼續追問結果:“老師,可以嗎?”

歲歲坐在兩人的斜後排,她看見被嫌棄的那個女孩頭埋得低低的,從臉到脖子漲得通紅,雙手放在腿上,緊緊地絞在一起。

班主任是個女老師,自然知道女孩子麵子薄,被人這樣當眾一說真的很傷自尊心,但她也不能在課堂上訓斥那個不懂事的學生,正想著怎麽開口圓場時,就見有個女生忽然站了起來。

歲歲說:“老師,我跟她換!”

周慕嶼輕輕拉了下歲歲的衣服,她沒理。

班主任立即拍板:“好。”

處在風暴中心的兩個女生同時回頭看她,歲歲看見被嫌棄的那個女生朝她投來感激的眼神,她回了一個微笑。

歲歲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周慕嶼說:“對不起啊,我要失約了。”

“你啊!”周慕嶼笑著搖搖頭,剩下那句話他沒說,你啊,總是這麽善良。雖然有點遺憾,但她站起來大聲說話的那一刻,真的挺帥氣的!這就是他喜歡的姑娘啊!

很快換了位置,那女生坐到周慕嶼身邊,甜笑著朝他伸出手,聲音嬌滴滴的:“你好新同桌,我叫伍倩,以後請多多指教啦!”

周慕嶼沒握那隻手,神色冷淡地開口:“指教就不必了,反正下課後我就不是你同桌了。”

伍倩臉色一變,剛想嗆聲,可周慕嶼已經單手撐著臉轉過身去,留了一個後腦勺給她。她氣得將筆袋重重地丟到課桌上,然而她臨時的新同桌隻當她是空氣。

另一邊,歲歲也正與新同桌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趙歲歲。”

女孩將凳子往旁邊移了移,其實是個很隨意自然的動作,但歲歲正側頭看她,一下就捕捉到了她這麽做的意圖。

其實她身上並沒有什麽難聞的氣味,歲歲看見她T恤的下擺與褲子上有一塊黃色的汙跡,散發出油膩味兒,大概是早晨吃麵的時候灑了湯汁。

“我叫何夕照。”女孩聲音細細的,她頓了頓,輕聲說,“謝謝你!”

後來熟悉後夕照問歲歲,當初為什麽幫自己解圍?歲歲告訴她,因為她無措的樣子讓她想起了剛轉學過來時被人孤立嘲弄的自己。

下課的時候鄭重跑過來,卻不是找歲歲,而是驚喜地對何夕照說:“好巧啊,沒想到成了同班同學!你還記得我嗎?”

何夕照愣了下,淡然說:“同學,你認錯人了,我沒見過你。”

“怎麽會!”鄭重提醒道,“暑假,沁河鎮,燒烤攤。”

“你認錯人了。”何夕照起身走出了教室。

鄭重皺眉,嘀咕道:“不可能啊,明明長得一樣!”

歲歲問他:“怎麽回事啊?”

暑假時在姥姥家,有個晚上鄭重跟表弟們去夜市吃燒烤,碰到兩個男的耍酒瘋故意不認賬,經營燒烤攤的是對母女,那母親見對方氣勢洶洶的,便想著賴掉的一半錢算了,女兒卻據理力爭,到最後吵吵嚷嚷得都要動手了。鄭重舉著根啃了兩口的雞翅,猶豫著要不要上去幫個忙,就見那女孩轉身從桌子上拿起一瓶沒開的啤酒,惡狠狠地砸在地上,赤紅著眼睛對那兩個男青年說,你們吃了的喝了的,要麽一分不少的給錢!要麽給我吐出來!她母親嚇著了,不停地拉女兒的衣袖說著算了算了,女孩卻昂著頭無所畏懼的樣子。大概是沒想到一個小丫頭性子這麽烈,加之路人都過來圍觀,那兩男青年最後罵罵咧咧的付了錢。鄭重看得目瞪口呆,覺得那女孩簡直酷呆了!年少時對一個人的好感,隻需一個小小的點,就能牽動內心裏的波瀾。假期最後幾天,他遊戲也不玩了,一入夜就拉著表弟們朝夜市跑,可那個燒烤攤再也沒有來過。

“明明是她啊!”鄭重很不解。

歲歲完全沒法將夜市上砸啤酒瓶對人說狠話的女孩,跟說話輕聲細語被人當眾嘲弄卻隻會低下頭的何夕照聯係在一起。

歲歲最後說:“大概是長得像的人吧。”

她看出來何夕照似乎很抗拒鄭重的追問,就算是同一個人,既然人家不想承認,也許有什麽隱衷。

鄭重心裏那點小小的火苗本來都已經撲滅了,沒想到竟然重逢了,他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命運般的緣分。哪怕何夕照一直否認,他仍一門心思認定她就是那個酷女孩。

從來都隻對遊戲與美食感興趣的魯莽少年,忽然情竇初開,從此眼裏心裏裝了一個人,關注她的一舉一動,留意她的喜好,然後送上滿滿的熱情與心意。隻可惜何夕照對他始終冷冷淡淡,甚至有點兒故意回避。因為歲歲是她在班級裏唯一的朋友,她自然而然加入了他們三人小團隊,不管吃飯還是學習,總不可避免地常聚在一起。但她與歲歲、周慕嶼說話更多,搞得鄭重很是鬱悶,私底下問歲歲,何夕照是不是對他有什麽意見?

歲歲其實也問過何夕照,她很驚訝地反問,有嗎?歲歲也就不好再繼續追問。

那些小心思小情緒隨著月考的來臨,很快就被緊張的學習氣氛壓在了心底。

十月底,陸年參加全國奧物決賽,不出所料拿下了金牌,又因他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獲得了清華大學的保送資格。國內頂級大學的Offer,多少學子夢寐以求,但歲歲見他好像也沒有多興奮,也沒有鬆懈,仍投入到緊張的複習中,準備十一月的A-level考試,他目標始終清晰且專一。

歲歲坐在台燈下一邊改物理月考試卷,一邊喃喃道:“清華啊,多難考啊,他都不去……”

夜漸深,歲歲收拾好書桌,站起來活動了下身體,然後跑到Years的小窩,伸手抱起它想跟它說晚安,一碰觸到它的身體她嚇一跳,小狗渾身燙得嚇人,眼睛微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

它感冒加重了嗎?傍晚放學回家歲歲發現這小家夥精神不大好,還有點打噴嚏,它不是第一次有這種症狀,她隻當是感冒了,喂它喝了點藥,沒想到短短幾個小時它狀況竟然更嚴重了。

歲歲抱起Years就上樓去敲陸年的門,他也還沒睡,他摸了摸小狗的身體,皺眉道:“它發燒了。什麽時候開始的?”

之前見它情況不是很嚴重,歲歲也沒跟陸年說,自己喂了藥。

“傍晚有些打噴嚏流鼻涕,但沒發燒。我喂它吃了感冒藥,怎麽一點效果都沒有呀?怎麽辦啊?”

陸年又仔細查看了Years的狀態,他以前養了好幾年狗,對狗的疾病有一些了解,他心裏浮起一個猜測,但見歲歲滿臉的焦急,他話到嘴邊最後還是沒說出口,他怕她擔憂得失眠。

已經十二點了,寵物醫院都已經關門,除了繼續喂一點藥然後等待天亮,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第二天天剛亮歲歲就跑上樓敲門,陸年被她吵醒,無奈地說:“才五點半,醫院還沒開門。”見她麵色憔悴,黑眼圈都跑出來了,又問,“你不會一晚上沒睡吧?”

歲歲點點頭:“哪睡得著。”

她心裏焦急,隔一會兒就爬起來查看Years的狀況,一夜過去了,熱度半分都沒退下去,到了早上還有點腹瀉。

見她如此焦慮,陸年隻得起床洗漱,出門的時候想了想,將書包也背上了。離家兩公裏外就有家寵物醫院,陸年抱著Years,兩人步行過去。到了那裏果然大門緊閉,玻璃門上寫的營業時間是早八點晚九點。

歲歲在門口急切地走來走去,陸年說:“打個電話問問吧。”

“對對對!”歲歲立即掏出手機撥打門上寫著的電話號碼,很幸運,那醫生是個早起的,住得不算遠,又見歲歲在電話裏急得快哭了,最後答應她馬上過來。

診斷一番,如陸年所猜測的那樣,Years得了犬瘟熱,但真的聽到這個結果,他的心沉了沉,他曾養過的那條小比格就是得了這個病而死的。

歲歲當然也知道這個病意味著什麽,尤其對剛一歲多的幼犬來說,非常麻煩。她沒有陸年的冷靜,一聽這結果,又見Years無比難受的樣子,鼻頭發酸,眼眶一下子濕了,她抓著醫生的手問:“才剛發病,會治好的對不對?”

醫生哪敢百分百保證,隻是安撫地說:“小姑娘你別著急,還在初期,我會盡力救治它。”

歲歲說:“謝謝,謝謝,拜托您了!”

陸年也說:“拜托了!”

給狗狗掛上鹽水,歲歲蹲在它身邊一下一下地撫摸它的毛發,它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擔心,明明沒什麽精神還是用臉輕輕蹭了蹭她的手,歲歲心疼得要命。

醫生見陸年與歲歲穿著校服,他也有個正在念高中的女兒,便說:“你們趕緊去上學吧,中午再過來接它。放心,我會留意它的情況。”

歲歲搖搖頭:“我要在這裏陪它。”

陸年將她拉起來:“走吧。”

他語氣好冷靜,臉上也看不出一絲擔憂,歲歲忽然有點生氣,甩開他的手:“你都不擔心它嗎?”

陸年說:“可我們留在這裏也沒用。你要翹課嗎?”

歲歲想說我請假,但她很清楚,學校對請假有非常嚴苛的要求,還需要家長簽字才行。

歲歲沉默了片刻,轉身將放在桌子上的背書拿起來,她找到醫生再三拜托與致謝,才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

可根本難以集中精力好好上課,她沒養狗之前,聽別人說起家裏狗狗生病了擔心得睡不著她覺得有點誇張,可臨到自己才切身理解了那種感受,Years不是寵物,她從來都當它是家庭一員,家人生病了怎麽可能不擔憂?

午休鈴一響,歲歲飯都顧不上吃,飛奔著往外跑。趕到寵物醫院時發現陸年已經在那裏了,正抱著Years坐在沙發上,垂著頭,手指輕輕撫摸著它的頭。歲歲望著那個畫麵,心想,他怎麽可能不擔心它呢,他隻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醫生說明天還要繼續來打針,又很細心地叮囑他們要密切關注狗狗的狀況,以及一些注意事項。

歲歲慶幸明天就是周六了,有足夠的時間來照顧它。

一連打了三天針,又加之陸年與歲歲的用心照顧,眼見著Years的狀況得到好轉,歲歲稍稍鬆了一口氣。可沒緩和兩天,它竟然又開始發起高燒來,這一次情況更嚴重了,咳嗽得厲害,鼻涕裏帶膿,排出的便帶血。連夜抱去寵物醫院,可治療並不怎麽見成效,它的狀況一天比一天更差,一點精神都沒有,身體還出現了抽搐,眼中的光一點點暗淡下來。

歲歲站在一旁看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醫生搖搖頭。

歲歲緊緊拽住他的手臂,哽咽著懇求:“求您救救它啊,不要放棄!”

醫生歎口氣:“我盡力了,能用的辦法都用了,可一點好轉也沒有,它現在真的很痛苦,繼續治療下去也隻會讓它更痛苦。”

言下之意是勸他們放棄治療。

正好有人抱著狗狗進來,醫生被叫走,歲歲跟了上去,拽著他不放,一邊哭一邊說:“求您了,再想想辦法,別放棄它。”

醫生有點為難地看著歲歲,她的心情他理解,也見多了狗狗的主人如她一般,哪怕明知沒希望了也不肯放棄。

陸年掰開她拽著醫生的手,她下意識就要掙脫,他緊緊抓住她手腕,對她搖了搖頭,輕聲說:“歲歲,聽話。”

“陸年……”她仰頭看著他,眼淚洶湧地爬滿了臉頰。

“我知道。”他雙眸中沉著跟她一樣的悲傷,卻極力克製著情緒,輕聲說,“去與Years告別吧。”

要怎麽告別,心存眷戀與不舍的人,根本無法好好告別。

它多麽有靈性,知道自己即將離開,眼中的眷戀不舍與歲歲一樣濃烈,那最後的眼神,讓她再也忍不住,捂著眼睛失聲痛哭起來。

陸年咬住嘴唇,眼眶慢慢紅了。

抱著裝在紙箱裏的Years走出醫院時,夕陽正沉沉落下,歲歲抬頭望天邊,最後一絲光線終於消失在雲層之後,夜幕降臨,起風了,北方的十一月,寒冬已經來臨。

她將它帶去了她的秘密基地,漆黑蕭瑟的梨園裏,她與陸年蹲在一顆梨樹下,用鏟子開始挖土,手電筒的光從樹枝間打下來,照亮那小小的一片天地。與Years在一起時的畫麵宛如一幀幀倒帶的影像,在歲歲腦海裏閃回。她想起初遇時,她也是像今天這樣,蹲在梨樹下一邊挖坑一邊哭到崩潰,是它,在那個寒冷的冬夜給了她一絲溫暖的慰藉。昨日種種,曆曆在目,隻可惜多麽短暫,她與它的緣分,甚至都沒能度過一周年,她都已經給它早早買好了周年紀念禮物了。

將最後一抷土掩上去時,歲歲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開始落下來。

“陸年。”她仰頭望著他,淚眼中充滿了希望,“Years會投胎轉世的,對嗎?”

陸年想說不會的,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不管人類還是狗狗都一樣。可看見她滿臉的淚痕,他點了點頭,輕聲:“嗯。”

歲歲扯扯嘴角,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揮了揮手,再見了Years,希望你下輩子做一隻健健康康的狗,長命百歲,安詳到老。

Years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歲歲的心情都很低落,寫著作業就會忍不住走神,眼睛習慣性的瞟向它常待的那個角落。

丁壹見歲歲那麽傷心,說要買一隻比格送給她,但她婉拒了。不一樣的,就算品種一樣,哪怕長得像,也終究不是它。而且她以後都不想再養狗了,就算壽終正寢,一隻狗的壽命也隻有十幾年,那種離別之痛她不想再承受一次。

冬至前夕,歲歲跟姥姥說想回老家一趟祭拜父母。姥姥說你是應當回去看看他們,但令她發愁的是,歲歲一個人走她不放心,需要有人陪同。可自己這身子骨經不起長途跋涉,天銘爸爸又沒時間。陸年?姥姥剛一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歲歲想了想說:“姥姥,我問問丁壹能不能陪我去,她去過很多城市打比賽,出門經驗足。”

丁壹那幾天正好在學校上課,一聽歲歲的提議立即同意了。但歲歲高估了她好朋友的出門經驗,不管是去外地訓練還是打比賽,丁壹的一切行程都有人安排與陪同,其實她連一張車票都沒自己買過。出發前一天,丁壹忽然跟歲歲商量:“要不,咱們叫上周慕嶼與鄭重一起吧?要坐好久的火車,四個人正好可以玩兒撲克牌!”

歲歲有點猶豫,雖然她們兩個女生跑那麽遠她也有點忐忑,可也正是因為路途遙遠車馬勞頓,又隻能利用周末時間,往返非常趕,她不好意思麻煩他們。

丁壹索性坦白道:“歲歲,其實吧,我有點怕。”

歲歲愣了愣,想忍的,可是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你是紙老虎啊哈哈!”

也不知是誰,前幾天還豪邁摟著她肩膀說,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喂!再笑我打你哦!”丁壹跳起來,伸手作勢要掐歲歲的脖子,最後卻環住她的肩膀,趴在她肩頭笑起來,有點開心,好久沒見歲歲這麽大笑過了。

於是“江南行”隊伍從兩人擴大成四人,趕緊補買了兩人的火車票,歲歲與丁壹又去超市買了一大堆的零食,結賬時歲歲看見丁壹真的拿了盒撲克牌來,笑說:“真要玩啊,我不會呀。”

丁壹眨眨眼:“我這麽聰明,你這麽聰明,三分鍾包教會。”

歲歲樂不可支,真沒見過有人能像丁壹這樣的,自戀得如此渾然天成,順帶還誇一誇別人。

可惜最終她的教學任務沒機會完成,當天臨睡前歲歲接到她的電話,她媽媽突然闌尾炎住院,不能陪歲歲同行了。她在電話裏一連說了好幾句對不起,說的歲歲都不好意思了。歲歲讓她安心在醫院照顧媽媽,還有周慕嶼與鄭重一起呢,讓她別擔心。

約了在進站口見麵,歲歲先到,等了五分鍾,周慕嶼背著個雙肩包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歲歲往他身後看:“鄭重呢?”

周慕嶼說:“他臨時有事去不了了。”

歲歲失笑,計劃趕不上變化,兜兜轉轉,到最後還是成了二人行。

時間緊迫,兩人趕緊檢票進站。沒等多久,火車就來了,上車找到座位,歲歲給丁壹發了短信,告訴她自己已經上車了。

丁壹一聽鄭重也放了鴿子,握著手機愣了愣,然後給他打了個電話,在得知他沒去匯合是因為周慕嶼的拜托時,一絲後悔浮上心頭,為什麽要提議四人行呢?如果說甜品店的小插曲隻是她的猜想,而此刻周慕嶼的舉動明明白白昭示了一個答案。

接著又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內疚,歲歲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不是嗎?而且,被喜歡又不是她的錯,不是嗎?

她如此矛盾糾結的心情,歲歲全然不知,她收到丁壹的回複,她在短信裏氣呼呼地說要把鄭重胖揍一頓。

從北到南十幾個小時車程,周慕嶼還是第一次坐這麽久的火車,買的又是硬座,一開始還好,坐久了渾身不舒坦。更令他難受的是車廂裏的氣味,除了火車標配泡麵味兒,還有鄰座旅客脫掉鞋子散發出的腳臭味。夜深了,他很困,可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以及間隔響起的小孩哭鬧聲,擾得人根本睡不著。

歲歲也沒睡,她帶了本小說打發時間,看完掩卷,抬頭看見周慕嶼閉眼靠在車窗上,用圍巾裹著口鼻,他換了個姿勢,又換了個姿勢,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

她心裏過意不去,想起什麽,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背包,翻了翻,在內袋裏找出一個口罩。

歲歲輕輕推了推周慕嶼,他睜開眼:“你怎麽沒睡?”

“不困。”歲歲將口罩遞給他,“才洗過的,不介意的話你戴這個吧。”

周慕嶼一邊摘掉圍巾一邊接過口罩戴上,女生口罩有點小,但勉強能用,剛洗過的緣故,淡淡洗衣液的清香透過棉紗傳來,他深深呼吸,總算好受了一點。

歲歲打了個哈欠,周慕嶼看了她一眼,還說不困。

他靠在椅背上,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肩膀借你,睡會?”

歲歲搖搖頭。

周慕嶼站起來活動了下手腳,忽然提議道:“反正也睡不著,我們來玩遊戲吧?”

歲歲其實沒什麽心思,但為了照顧他,點了點頭:“好啊,有撲克牌。”

“那個沒意思。”

“那玩什麽?”

周慕嶼煞有其事地想了片刻,歲歲還以為他會有有趣的提議,結果他說:“就你會的那個,造句接龍!”

歲歲:“……”

這遊戲章盈盈很愛玩,以前坐前後桌時歲歲老被她拉著對戰。遊戲規則很簡單,比如A說:我今天早晨出門摔了一跤。B要將原句擴充:我今天早晨出門摔一跤,但沒有受傷。A在B的句子上繼續擴充接下去,以此類推。造句不難,難的是你要一字不落地將對方的句子記下來再擴充。簡而言之,考驗的是記憶力。

遊戲開始,歲歲發起短句。

歲歲:“夜深了,我坐在火車上。”

周慕嶼:“夜深了,我坐在火車上,失眠了。”

……

你來我往,一開始兩人速度都還挺快,句子越造越長,漸漸地歲歲就有點亂,一亂就出錯。

第一輪,周慕嶼勝。

歲歲:“再來!”

第二輪,周慕嶼勝。

歲歲捂著嘴打哈欠,聲音透過指縫傳出來:“再來!”

周慕嶼笑,她那個不服輸的勁兒,讓他想起了當初在遊戲廳投籃時的她。這姑娘勝負欲頗強。

第三輪,依舊周慕嶼勝。

歲歲覺得以前陪章盈盈對戰的時間簡直都白花了,又覺得不可思議,她瞥了眼周慕嶼,這種遊戲女生們才熱衷玩吧?為什麽他一個男生這麽厲害?

周慕嶼問:“還玩嗎?”

“繼續!”

玩到第五輪,歲歲終於贏了一次,她得意地“哼”了聲:“風水輪流轉,終於到我家!”

周慕嶼但笑不語,傻瓜,我故意輸給你的。

又玩了兩輪,都是歲歲勝。

她心滿意足了,擺擺手:“不玩了,我要睡覺了。”

周慕嶼提議玩遊戲本就是為了給她催眠,立即說:“好啊。”

歲歲剛趴到桌子上,周慕嶼又將她拉了起來,他將自己的圍巾疊了疊放在桌子上。

“睡吧。”

“謝謝。”

果然舒服很多,歲歲真的很困了,在轟隆隆的聲音裏,她漸漸進入夢鄉。

淩晨,玻璃窗上凝結了一層厚厚的水汽,周慕嶼伸手擦了擦,望出去,窗外漆黑一片,列車正駛過的不知是平原還是高山。車廂裏燈光昏暗,旅客們睡得七倒八歪,鼾聲此起彼伏,混雜的難聞氣息連口罩都抵擋不住。他以手為枕,趴在另一半桌麵上,側頭靜靜望著那個熟睡中的女孩,彼此離得近,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呼吸時的頻率,他細數她長而濃密的睫毛,這樣無聊的事,他做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覺厭煩。夜色漫長,這小小的靜謐的空間,仿佛將一切雜亂隔絕在外,隻有她的臉,倒影在他的雙眸中。

列車夕發朝至,上午十一點多,兩人抵達。

江南細雨霏霏,天氣陰沉,寒風刺骨。時隔兩年,重返故土,熟悉的氣候,耳畔是久違的鄉音,令歲歲有一絲恍惚,難過與想念像這細雨一樣,無孔不入地卷進心間。

他們晚上火車返程,也沒時間去住宿補個眠好好休整一下,兩人坐公交車進市區,最後在一個小區下的車,車站旁邊有家餃子店,歲歲領著周慕嶼走了進去,給他點了一份玉米鮮蝦餃,自己隻要了一份小米粥。

她歉意地說:“對不起啊,這麽大老遠來,本應該請你吃點好吃的。”

周慕嶼笑道:“誰說不好了?蝦,餃子,都是我的愛。”

更何況,他知道她其實不愛吃餃子,但今日冬至,北方習俗要吃餃子的,也是他喜歡的。她記得。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令他歡喜。

吃完飯出來,雨已經停了,歲歲在附近將所需的東西買了,然後往公交站走,路過一個小區大門口時,她忽然停下來,抬頭朝樓宇間望。

停留有點久,周慕嶼忍不住問:“怎麽了?”

歲歲伸手指向一棟樓房,低聲說:“那是我家。”

他愣了下,忽然明白他們特意跑到這邊來吃午餐的原因。他輕聲問:“要進去看看嗎?”

歲歲搖搖頭:“不了。”

通向小區的這條路,她曾走了無數次,這個地方,承載著她太多美好的記憶。近鄉情怯,她怕自己太靠近忍不住崩潰大哭,走到門外已是極限了。而且那房子現在住了別的人。

她轉身,腳步幹脆地離開。

換乘了兩趟公交車,才最終抵達墓園。

歲歲將白玫瑰放在墓碑前,那是媽媽最喜歡的花。又從袋子裏將一隻隻蜜橘掏出來擺放好,這是爸爸最愛吃的水果。最後,她打開裝有赤豆糯米飯的飯盒,她凝視著墓碑上父母的照片,眼淚不禁湧上眼眶,看著看著,又忍不住笑起來,她仿佛看見了,爸爸皺著眉頭嫌棄地看著買來的糯米飯說,太難吃了,比你媽媽做的差遠啦!

又一年冬至日。

爸爸,媽媽,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們啊。

眼淚又流下來了。

周慕嶼靜靜站在不遠處,目光由始至終都籠在她身上,霧氣沉沉,冷冽的山風吹拂起她的長發,他看見她哀傷的眼淚,從她眼角墜落,一直墜入他心底。少年的雙眸裏,染上滿滿的心疼。他多想走過去抱抱她,為她拭去眼淚,為她抵擋寒風侵蝕,但最終他克製了心中翻湧的情緒,將空間留給她與她最親的人。

從墓園出來,歲歲情緒低落,一路無話。

火車晚上十點開,兩人到了車站時間還很充足。排隊檢票的時候,歲歲不小心將身份證掉在了地上,周慕嶼撿起來,遞給她之前他看了眼,隨口讚道:“照片拍得不錯……”忽然頓住,他抬頭驚訝地看歲歲,她正好回頭,將身份證拿了回去。

隊伍比較長,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周慕嶼忽然說:“要坐一晚上車,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歲歲覺得疲累,也沒有胃口,搖頭說:“我不餓。”

她這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又連軸著車馬勞頓,他真擔心她會低血糖。

周慕嶼說:“我餓!我想吃麵。”

歲歲本想說站內有麵館進去再吃,可又想到他不遠千裏陪自己回老家,長途跋涉匆忙來去,她都沒請他好好吃頓飯,心裏便有點過意不去。

她說:“好吧。附近有家好吃的麵館,不知道還在不在,我們過去看看。”

她離開兩年了,這城市有諸多變化,車站附近那家小麵館卻依舊還在,老板還是那對老夫妻,老婆婆負責煮麵,老爺爺就招呼客人與收拾桌子。

這個時間點店裏還有兩桌客人在吃麵,兩人找了個位置坐下。周慕嶼點了一份招牌三鮮麵,歲歲什麽都沒要。

等待的時間,歲歲去了躺洗手間,出來時發現周慕嶼不在座位上,她開始也沒在意,五分鍾後他還沒回來,歲歲就有點擔心了,畢竟這城市對他來說是陌生的,又在魚龍混雜的火車站附近。她掏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才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正在收拾餐桌的老爺爺見歲歲走到門口張望,便說:“小姑娘你是在找你朋友嗎,他出去買水了,讓我轉告你一聲,瞧我,給忙忘了。”

歲歲放下心來:“謝謝您啊!”

又過了幾分鍾,周慕嶼還沒回來。歲歲皺眉,這附近就有便利店,買個水不用這麽久的,他不會是迷路了吧?她正想出去找,就看見周慕嶼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裏端著一隻麵碗。

歲歲納悶,他怎麽跑人家廚房去了?

周慕嶼將麵碗放到餐桌上時,歲歲“咦”了聲,幾年沒來,這老婆婆的手藝怎麽變了?這碗麵賣相可真是……相當不好看。湯有點少,麵條都黏在一起了,臥在上麵的煎蛋也有點兒糊。

歲歲有點不好意思,之前她可是對周慕嶼猛誇老婆婆的手藝,他對食物挺挑剔的,這下估計都不想吃了。但就這樣離開也不太好,她低聲說:“要不你先嚐嚐,也許味道不錯哦!”

周慕嶼將那碗麵推到歲歲麵前,她心想他果然嫌棄呢。她是真的沒胃口,正猶豫要不要逼自己幫他吃掉時,就聽見他說:“赤豆糯米飯對我來說有點難度,顯然這碗麵也煮得很失敗,但我盡力了,你可不準嫌棄啊!”

歲歲驚訝地抬頭看他,這少爺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他笑望著她,很溫柔很溫柔地說:“歲歲,生日快樂,歲歲平安。”

她眼睛裏忽然有水汽蔓延,鼻頭微微發酸,她並沒有告訴過他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是怎麽知道的?雖然自那場事故後她也不再過生日,但十幾歲的女孩子,還沒能練就一顆無堅不摧的心,終歸會心存期盼,想要被記得與祝福。

歲歲低下頭,端過那碗漸漸變坨的麵條,吃了一大口,很鹹,醋也放多了,真的好難吃啊!但她一口一口全吃光了,最後連湯汁都沒剩。

她輕聲說:“謝謝你,周慕嶼。”

他看著空空的麵碗,開心地笑了。

從麵館到火車站,有一小段路因為路燈壞了漆黑一片,經過那裏的時候,周慕嶼忽然拉住她:“等一下。”

“哧”一聲輕響,夜色被一簇小小的火苗點亮,柔和的光映著少年溫柔的眉眼,他舉著一根火柴對她說:“雖然沒有蛋糕蠟燭,但是歲歲,許個願吧,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你實現。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浪漫的場景,動人的話語,還有少年好看的眉眼,他帶笑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她的倒影。可歲歲此刻卻感覺心髒被什麽壓著一樣,隻覺負重,還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是神經大條的女生,他一連串的舉動,串成了一個答案,在她心底呼之欲出。她下意識想逃跑,可此情此景,一個人如此的用心,就算你不能回饋同樣的心意,也應當尊重與感激。

她說:“禮物不是已經送了嗎,那碗生日麵,我很喜歡。”

“那不算。”周慕嶼催促道,“快許願,火柴要燒完……”

話未落,火柴已燃到指間,灼熱感令他不得不鬆手,小小的火苗跌落在地,很快熄滅。

世界重歸黑暗。

他在心裏輕歎一聲。

歲歲卻鬆了一口氣。

“快走吧,火車快開了。”

周慕嶼跟上她,往前走了幾步,他忽然又說:“那換一份禮物——以後每年你的生日我都陪你過。”

他語氣很隨意的樣子,歲歲卻愣住了,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歲歲不敢去看他的表情,隻能故意也用隨意鬆快的語氣說:“哈,一輩子可長久啦,世事無常,不要輕易許諾啊同學!”

周慕嶼快走一步,站到歲歲麵前,微微俯身凝視著她的眼睛,他語調輕柔神色卻無比認真:“趙歲歲,我沒有開玩笑。”他忽然提高聲音,一字一句,“我,周慕嶼,一諾萬萬金!”

漆黑的一段路終於結束,驟然重見光明,那少年就站在一盞昏黃路燈下,光芒落進他幽黑的眼睛裏,像匯聚了萬千閃耀的星辰。

而他擲地有聲的諾言如有回音,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在這寂靜夜色裏激**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