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的距離

歲歲盯著手表上的數字,才八點半。她已經將所有的作業都寫完了,還複習完了下周要上的課。

時間過得無比緩慢,北半球在冬至日這天有最漫長的夜。

她望著窗外發呆,外麵漆黑一片,周五晚的校園變得空**而安靜,唯有她在的教室亮著燈。

叩門聲忽然響起:“同學,你怎麽還不回家?”

歲歲扭頭看,是穿著製服的門衛大叔。

“我馬上就走。”

歲歲收拾書包時將一個塑料飯盒帶到了地上,她愣了愣,才想起那是中午周慕嶼給她打包的餃子,她一隻都沒吃。她拿著冷掉的餃子要扔進垃圾桶時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帶走了。

從公交上下來,天空又飄起了雪,雪花在路燈昏黃的光線下飛揚,猶如天地間一場盛大又靜默的舞,孤獨又美妙。

歲歲坐在站台上靜靜地看了好久。

這樣安靜的時刻,手中提著的袋子被碰觸時歲歲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地跳起來,轉頭看時她鬆一口氣,拍著胸口笑了。

虛驚一場,始作俑者是一隻狗狗。那渾身髒兮兮的小家夥可聰明了,感受到歲歲並無惡意,它再次靠近她,更準確地說,是靠近她手中提著的那盒餃子。它仰頭嗅了嗅,又用嘴碰了碰袋子,眼神中充滿了渴望。

那小眼神真是要了命了,歲歲蹲下身摸摸它的頭:“餓了是嗎?”

狗狗“汪”了聲,似是回應。歲歲有點兒猶豫,她沒養過狗,但多少有些了解,餃子裏放了調料並不大適合給它吃。但看它瘦得皮包骨的樣子,應該是隻流浪狗,這大雪天裏很難找到吃的。歲歲想了想,隻喂它吃了一隻帶肉餡的餃子,然後將其他餃子的皮撕下來喂給它。

那狗真是餓得慌了,吃得狼吞虎咽的,歲歲看著心酸極了,她輕撫它的背:“別急啊,慢慢吃。”

寒冬雪夜裏,一人一狗,就蹲在公交站台上,她低聲與它說著話,它時不時用頭親昵地蹭蹭她的手,這種被需要被依賴的感覺讓歲歲這一整天灰暗的心變得明亮了幾分。

喂完食,歲歲將小狗抱到了附近一處沒人住的舊院子,她在走廊上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摘下自己的圍巾給它做了個簡易的窩。

“外麵太冷啦,乖乖待這裏別亂跑哦!”歲歲揮揮手,“再見!”

她剛走沒幾步,那隻狗就跟了過去,歲歲才發現它左後退有疾,走起來一拐一拐的。她摸摸小狗軟趴趴垂在兩側的大耳朵,歉疚地說:“對不起啊,我也很想帶你回家,可是不行。”

她自己都是寄人籬下,怎麽好開口收養一隻流浪狗。更何況天銘媽媽很討厭狗,有次鄰居家的狗跑進院子裏來拉屎,把她給氣壞了,她抄著棍子凶狠地將那隻狗趕了出去。如果她將它帶回家,指不定要被打的。

歲歲將它又抱回小窩,然後飛快地跑走了。

回到家才九點多,姥姥卻早早睡了,雖然她說過不回家吃飯,但姥姥還是給她留了飯菜。這是她第一次對姥姥撒謊,說要期末考了幾個同學約著一起到圖書館複習。姥姥曾說,這是個事故,不是你的錯。可失去至親的痛,再強大的人一生也都難以真正走出來。姥姥大度地諒解她並且給予她照顧愛護,這天大的恩情她無以回報,那麽至少在這一天,她想把空間完全地留給一個痛失愛女的母親,讓她悼念。

歲歲與陸年的關係好像又回到了原點,隻是這一次是歲歲躲著他,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責怪他,她也並沒有責怪,或者生氣,就是有些難堪,不知道該怎麽與他說第一句話,還有一些說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緒,總之很微妙。

同桌吃飯時歲歲甚至都不看陸年一眼,也不像以前那樣主動找話,她變成沉默的那個人。

早上去學校,她會故意與他岔開時間,避免搭乘同一班公交。有一天明明她晚好久才出門,兩人還是在公交站碰上了,陸年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麽,歲歲卻蹲下去係根本沒有散開的鞋帶。

還有一次課間在小賣部碰上了,歲歲買了一盒牛奶正打算結賬,就聽見陸年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一起。”

他將礦泉水與三明治放到收銀台。

“謝謝,我有零錢。”

歲歲丟下錢抓起水匆匆離開,甚至都沒回頭看他一眼。

陸年看著歲歲逃也似的背影,很輕地歎了口氣。但他沒有追過去,就好像之前無數次,他想要說點什麽時看見歲歲拒絕的動作,他便繼續沉默了。

氣喘籲籲地跑進教室,歲歲趴在課桌上,在一小片黑暗安靜的空間裏,她清晰聽見自己心髒“咚咚咚”劇烈跳動的聲音,忽然間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變得這麽莫名其妙又別扭。

因為貪心。

少女喜歡上一個人,付出一顆心,她期待得到對等的回應,就算不能,也至少有起碼的尊重。

如果說在這之前,歲歲是因為愧疚與她心底的承諾而對陸年好,哪怕被冷眼被無視,再難過她都甘之如飴默默承受,那是她欠他的。可不知什麽時候,那些愧疚裏漸漸摻雜進少女愛戀的心思,一切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到底還是介意了啊。

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她也沒有辦法,心不由己。

“哎,你到底怎麽了?”手肘被人輕輕碰了碰,“是不是不舒服啊?”

歲歲坐起身,對周慕嶼說:“我沒事。”

又是這個回答,自從她那次翹課後就一直不對勁,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吧,臉上那麽明顯地寫著“我不開心”,還時不時走神發呆,笑容也消失了。但她什麽都不肯說。

直至中午在籃球館裏,周慕嶼才終於知道了她反常的原因。初中部與高中部的男生們約了一場籃球賽,他將運動服落在了教室,鄭重幫忙回去取,結果送來的卻是歲歲。

“這小子又偷懶!”

歲歲解釋說:“鄭重拉肚子。”

“謝啦!”周慕嶼叫住要走的歲歲,“要不要看我們打比賽?”

歲歲沒什麽興致地搖頭:“我化學試卷還沒改完。”

“哦!”周慕嶼有點失落。

歲歲剛離開,就有個高中部的男生運著球湊到周慕嶼身邊,語氣戲謔地問:“剛那傻妞是你朋友啊?”

周慕嶼不悅地瞪他:“叫誰傻妞呢!人家跳級生,比你聰明多了!”

“念書念傻了咯!”男生嗤笑一聲,“你知道不,她暗戀我們班陸年,給人送了兩個月便當,結果送錯人表錯情哈哈哈……”

周慕嶼有一瞬間的怔忪,那男生後麵說的話他沒太聽清,隻恍惚看見那張嘴一張一合笑得很誇張,刺耳的字眼斷續飄過來。

“真是好搞笑啊……太蠢了……”

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的拳頭已經惡狠狠地揍在了那張討厭的臉上,男生立即反擊,兩人扭打在一起,好好的熱身運動很快變成了混亂的戰場。

事後,陸老師聞訊趕來,將人領回辦公室,問周慕嶼打架緣由,他死活不肯說,還一副“要處罰您趕緊兒的”態度,竟然直接問:“幾千字?”

“你寫一萬字檢討書都沒用!這動不動愛打架的毛病改了嗎?”陸老師呼吸不暢,手往外一指:“出去!給我走廊上站著去,醒醒腦,啥時候想通了再進教室。”

北方隆冬的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往走廊上一站可不好受,陸老師原本以為周慕嶼頂多能堅持五分鍾就要主動認錯,哪知他竟扛了整節課,最後陸老師隻得將他打發回教室上課,恨鐵不成鋼地說:“五千字,明天交!”

周慕嶼一回座位,歲歲就關切地問他:“不是友誼賽嗎,怎麽還動手了?”她看見他被罰站,這會結合他臉上的傷,明白他這是與人打架了。

周慕嶼說:“沒什麽。”

他還從來沒用這種冷冰冰的語氣跟她說過話,歲歲愣了下,但也沒介意,隻當他是被罰站心情不好。

歲歲拿出上堂課的數學筆記給他抄,哪知周慕嶼並不領情,他將筆記本扔回給她:“用不著。”

本子掉在了地上。

“周慕嶼!”歲歲這下有點生氣了,“你怎麽這樣,我沒有得罪你吧!”

周慕嶼扔完本子就後悔了,他想去撿歲歲卻搶先了一步,她氣呼呼地轉過頭,不再理他。

周慕嶼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差了,接下來的數學課他也懶得聽,直接趴課桌上睡覺。

兩人之間的冷空氣一直持續到放學,周慕嶼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忍不住朝歲歲那邊瞟了瞟,她默默收拾東西,沉著嘴角,眼眸微垂,又委屈又喪氣的樣子。

她哭喪著臉真的好醜!看著他心裏難受。周慕嶼輕歎一聲,他決定道歉。

“對……”

他開口的同時,歲歲背著書包起身很急地跑出了教室,剩下兩個字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周慕嶼煩躁地將收到一半的書包往桌上一扔,書嘩啦啦又掉了出來。

歲歲歸心似箭,她提著從校門口買的熱饅頭,下了公交車就直奔那個舊院子,心裏想著小狗見到自己熱情地撲過來的畫麵,嘴角忍不住上揚,放學後與狗狗的約會成為她這幾天唯一開心與期待的事,那隻小狗也是聰明,自從得了歲歲的照顧,也不再亂跑了,每天傍晚會守在院子門口等她,有一次還跑到公交站去接她。

這天歲歲在門口卻沒看見它,她納悶地往院子裏走,然後愣住了。

有人捷足先登,正在給狗狗喂吃的。穿著校服的少年半蹲著身,左手手心裏托著掰碎的火腿腸,右手一下一下輕撫著小狗的頭,他眼神專注,神情無比溫柔,嘴角勾起一個上揚的弧度。

歲歲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沒看錯,他真的在笑。

歲歲忽然有點兒想哭。他不知道,她多想看他笑一次啊。原來他笑起來這麽好看這麽溫暖,哪怕這笑容並不是給她的。但這彌足珍貴的畫麵令她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小狗似是感應到歲歲的到來,忽然扭頭朝門口看,然後“汪”了聲,一拐一拐地朝她跑過來。

陸年回頭,看見歲歲時有點驚訝,唇畔那抹笑慢慢消失,又恢複那個冷冷淡淡的他。

歲歲撕了一點饅頭喂給小狗,它嗅了嗅卻沒有吃,歲歲抱起它,在它腦門上輕彈了下:“嘿,你這小壞蛋,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正走過來的陸年:“……”

歲歲抬頭看陸年:“謝謝你給它買吃的。”

她語調輕揚,眉眼彎彎的笑開,那個熟悉的趙歲歲回來了。

陸年看著那張笑臉,莫名的,這幾天他心裏憋著的一團悶氣,好像忽然間就隨風消散了。他有點納悶,有點茫然,這是完全陌生的情緒。他素來冷靜自持,做任何事都有著條理清晰的規劃與目標,因此這陌生情緒令他下意識抗拒,然後直接摒棄忽視它。

陸年說:“它好像有點感冒了。”

歲歲仔細察看小狗的狀態,它除了比以往安靜點好像並沒什麽異常,她沒養過狗,不太了解小狗感冒是什麽症狀。

“怎麽判斷啊?”

陸年解釋道:“先前我喂它,它吃得很少很慢,明顯沒什麽食欲。還打噴嚏。”

像是印證他的話,小狗馬上打了個噴嚏,又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鼻頭。

歲歲急了:“怎麽辦啊?是不是要去看醫生?”

陸年想了想,說:“還不是太嚴重,再觀察一下。但是,”他轉頭望了眼歲歲為小狗做的簡易窩,一條圍巾根本不能保暖,它是被凍的。“它需要暖和的地方。”

歲歲心疼地抱緊小狗,眉頭緊皺,怎麽辦呢?丁壹這學期基本上都在網球隊訓練,根本沒時間照顧一條小狗。鄭重?不行不行,這家夥小時候被狗咬過,對狗又恨又怕。最後歲歲想,要不主動打個電話跟同桌和好吧,不知他願不願意收留它。

走神間,她聽見陸年說:“帶回家吧。”

“啊?”歲歲愣了愣,然後驚喜地問,“真的可以嗎?”如果陸年願意收留它的話,那真是太好了。隨即她擺手,“不行不行,天銘媽媽很討厭狗。”

陸年不以為意:“她上班忙,沒什麽時間在家,我們偷偷養,別被她發現不就行了。”

歲歲的關注點完全落在了“我們偷偷養”那幾個字上,她心裏歡喜得咕嚕咕嚕直冒泡,傻兮兮地仰頭跟陸年求證:“我們,一起養嗎?”

陸年卻誤以為她是想將狗完全丟給他,那可不行,他雖然很喜歡狗,但他最近學習計劃繁重,還要備賽奧物,沒那麽多時間照顧它。他說:“你撿回來的狗當然你負責養,我給它買狗糧。”

歲歲爽快地點頭:“成交!”

她撿起小窩裏的圍巾,將小狗嚴嚴實實地包好,與陸年一起朝家走。

“你知道這隻狗狗是什麽品種嗎?”歲歲問陸年,他看起來對狗挺了解的,她想起了他房間床頭牆上掛的那幅油畫,他應該養過狗吧?

“比格,小獵犬。”

“哇,獵犬啊,酷!”歲歲讚道。

小比格好像聽懂了誇讚,從歲歲懷裏探出頭來,得意晃了晃它的大耳朵。歲歲被它逗樂,這萌萌的樣子完全跟酷不搭邊嘛!

“陸年,你以前養過狗吧?”

“嗯。”

過了會,陸年又說:“也是一隻比格。”

“那隻狗呢?”

“病死了。”

“對不起。”

“沒事。”

歲歲抬頭看了眼陸年,他向來把自己的情緒掩藏得很好,此刻神色與語氣如常,但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歡那隻狗,一定因為它的離去而非常難過,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在公交車遇見這隻流浪狗時關注它,還買了火腿腸給它吃吧?

話題戛然而止,沉默在兩人間蔓延,唯有踩在雪地上的腳步沙沙聲輕響,拐進家門前的小巷時,路燈恰好一盞盞亮起來,暖黃的光暈映著茫茫白雪,照亮回家的路,夜色如此溫柔。

她輕快地叫他的名字:“陸年,你給小比格取個名字吧。”

陸年:“不要,你撿的狗你自己取。”

“好吧。”歲歲想了想,“Years,怎麽樣?”說著偷偷打量陸年的神色,見他微微皺眉,她立即解釋,“馬上就到新年了嘛,它又有了新的家,我覺得這個名字挺適合的哎。”

陸年說:“隨便。”

歲歲開心地揉了揉小狗的頭:“Years你好啊!”

小狗“汪”了聲。

他們走到了院子門口,陸年伸手捏了捏它軟趴趴的大耳朵,做了個“噓”的動作:“安靜點,Years。”

歲歲抬頭看著他笑。

Years,年歲,陸年和趙歲歲的狗。

那是少女暗藏的小心思。

陰翳的心情一掃而淨,第二天到學校,好心情的歲歲決定主動與同桌講和,那一點點不愉快比之他對她的諸多幫助與照顧,實在微不足道。然而等周慕嶼剛進教室,歲歲還來不及打招呼,就被人搶先了。

文娛委員章盈盈是個頂活潑可愛的妹子,她趴在周慕嶼的課桌上雙手合十,求人求得十分爽朗江湖氣:“周同學周少爺周大帥哥,江湖救個急,林苗昨兒練舞的時候崴了腳,元旦晚會咱班就她那一個節目,這下完蛋了。老陸說你會古典吉他,幫忙上個節目啊!拜托拜托,感激不盡!”

歲歲驚訝地看了眼周慕嶼,古典吉他?她難以將那優雅古老的樂器與眼前熱愛運動熱衷打架的少年聯係到一塊兒。

周慕嶼心情不佳,硬邦邦的丟了三個字給章盈盈:“沒興趣。”

章盈盈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她從“咱班人才濟濟卻連個節目都拿不出多沒麵子啊”到“你往舞台聚光燈下一坐哇迷倒一大片少女喲”,最後甚至拿出了撒手鐧——老陸說你去上節目的話那五千字檢討書就不用寫了。

周慕嶼被她叨叨叨的煩死了,將那五千字檢討書直接丟到她麵前,沉著臉揚長而去。

章盈盈拿著那幾頁紙,泄氣地趴到課桌上。片刻,她又元氣滿滿地坐起來,她握著歲歲的手臂晃了晃,語氣撒嬌:“最最可愛的歲歲,你幫我勸勸你同桌好不,你倆關係不是最要好的嘛。”

歲歲目瞪口呆地看著江湖俠女秒變小軟妹,還真挺佩服她的,歲歲也喜歡她,但明顯周慕嶼不願意去,她怎麽好強人所難。

見歲歲猶豫,章盈盈又說:“你就當幫陸老師吧,他不是你舅舅嘛。如果咱班一個節目都沒有,年級主任又要說他了!”

天銘爸爸對她一直都挺好的,歲歲想了想便點頭:“好吧,我試試。”

“謝謝,你最好啦!”

該怎麽開口呢?歲歲有點發愁,腹稿打了好幾遍,等周慕嶼回座位時她說出口的卻是:“你還會彈古典吉他啊?”

哎,有點廢話。

周慕嶼愣了下,她不生氣了嗎?不管怎樣,她的主動搭話令他心情瞬間明朗起來:“嗯,小時候學過幾年。”

“哦。”歲歲拿著筆轉了幾下,又幾下,周慕嶼瞧她吞吐的樣子心裏明白了過來,好笑地看著她,“章盈盈派你來當說客是吧。”

呃,這麽明顯嗎?歲歲有點窘迫:“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那就算啦。”

周慕嶼沉默了會,忽然轉頭認真地看著歲歲:“如果我去的話,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氣了,行嗎?”

歲歲剛想說我不生氣了啊,轉念一想,哎呀這下兩全其美了,於是偷樂著點頭:“行。”

中午吃飯時,鄭重聽說周慕嶼要上台表演的事兒,眼睛瞪老大:“周少爺你吃錯藥了?不是說再也不碰那玩意兒了嗎?”

周慕嶼捏起一塊薄餅塞進鄭重的嘴裏:“吃你的吧!”

歲歲才知道周慕嶼兒時是被他媽媽逼著學的古典吉他,周媽媽是這方麵的專家,想要培養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可惜他對這方麵實在沒啥大興趣,後來索性就不碰琴弦了。

這麽一說歲歲又有點內疚了,可表演名單已經報上去了,明晚就是跨年晚會,也不能再改。

歲歲為了表達歉意,演出那晚早早就拉著鄭重去禮堂占了個前排的位置,人家幫表演的朋友捧場都買花,可鄭重說別千萬別送花,那是你們姑娘家愛的玩意兒,送給周慕嶼他要生氣的!歲歲問那他喜歡什麽啊?鄭重想了半天,最後丟了兩字:可樂。歲歲翻了個白眼給他。最後兩人還是去買了兩罐可樂,為了顯得心意鄭重,還特意用小禮盒包裝起來,鄭重瞅著直樂,很好很好這是咱們送他的新年大禮包!

學校裏的文藝晚會沒什麽新花樣,無非歌舞樂器每年大同小異,但禮堂裏氣氛仍很好,對學生們來講這是緊張的期末備考期最後的放鬆了,也是迎接新年的儀式感。

歲歲往高中部那邊張望,沒找到陸年的身影,她轉念一想也是哦,他肯定不愛湊這種熱鬧的。等看完同桌的表演就回家,她想著要跟陸年還有Years一起跨年倒計時。

周慕嶼的節目排得比較靠前,當穿著藍色毛衣的漂亮少年抱著吉他往鎂光燈下一坐,掌聲如雷地響起來,坐在歲歲他們前麵的兩個女生捂嘴發生低低的歡呼尖叫。

鄭重嘖了聲:“這個看臉的世界喲!”

坐在他身邊的章盈盈說:“那可不!”

歲歲有點意外,周慕嶼放著那麽多古典吉他名曲沒選,竟然翻奏了那首她很喜歡的英國民謠《Scarborough Fair》。微微垂首專注撥弄著古典六弦琴的少年,悠揚動聽的樂曲從他指間飄出,歲歲由衷覺得,她的同桌此刻真挺有魅力的,又為他放棄繼續彈琴而可惜。

表演結束後,周慕嶼下來與歲歲他們匯合,章盈盈衝他比了個大拇指:“超棒的!肯定能拿個好名次!”

“誰在意啊。”周慕嶼不以為意地坐下,側頭輕聲問歲歲:“好聽嗎?”

歲歲狂點頭:“好聽好聽。”

周慕嶼笑了,黑暗中一雙眸子亮若星辰。

舞台上正在表演一場熱鬧歡快的群舞,歲歲跟同伴說這節目結束她就先走了,周慕嶼立即說一起,鄭重見他倆都要走自然也沒心思繼續待,惹得章盈盈罵他們仨不講義氣。

幕布拉下時,三人貓著身子往外走,一邊跟座位上的人低聲說抱歉。這時主持人已經開始報幕下個節目,當歲歲聽到陸年的名字時震驚地朝舞台望過去,幕布在樂符中緩緩拉開,那個熟悉的身影坐在一架鋼琴前,白襯衣黑西褲,英俊的側臉,十指在黑白琴鍵上優雅起舞。

“同學,到底走不走?你擋著我了!”

座位上的人低聲抱怨,已經走到過道的周慕嶼轉身將傻站著的歲歲拉出來,她完全沒反應,仍保持著臉朝舞台的姿勢。

小段鋼琴獨奏後,小提琴和聲而起,是那首著名的《卡農》,鋼琴小提琴二重奏。

拉琴的女孩可真美,她穿著白色禮服裙,與少年的白襯衫宛如情侶裝,長發用一根木簪挽成低低的髻。

琴聲如訴,演奏者默契十足,配合得天衣無縫。

歲歲忽然想到一句話:琴瑟和鳴,一對璧人。

今晚的“驚喜”可真多,歲歲呆呆地想,她不知道陸年竟會彈鋼琴,哪怕同居一個屋簷下,哪怕他們共同養著一隻叫Years的流浪狗,可她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進過他的世界。

世上最遠的距離,是心的距離。

歲歲默默走出禮堂,但好像被施了咒一樣,她耳邊循環著那首《卡農》合奏曲,舞台上那絕美又刺眼的畫麵在腦海裏不停閃啊閃。以至於她悶頭往前走都沒留意到交通燈的變化,長長的喇叭聲將她驚醒,有人將她從斑馬線拉回安全地帶。

歲歲驚訝地看向身邊人:“同桌是你啊,謝謝呀!”她都沒發現他走在自己身後。

周慕嶼輕歎一聲,將她羽絨服的帽子拉到她頭頂。又下雪了,北方的冬總是沒完沒了的雪。

漫長的紅燈,兩人站在路邊等待,誰都沒說話。前幾天那張“不快樂”的臉又回來了,隻是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是因為什麽,他寧願自己不知道。

信號燈轉綠,明明沒車,但周慕嶼被這姑娘嚇怕了,拽著她快速走到對麵。

跨年夜的公交車難等,風大,站一會兒歲歲就開始吸鼻子,一抽一抽的特別像在哭泣。周慕嶼低頭看她,一張小小臉藏在寬大的帽子裏,眼睛看著前方卻根本沒有焦點。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她的天,也是在這個站台,兩人的位置都巧合地一致,她坐在長椅上發呆走神,他靠在站牌上好奇地打量她。那天的最後,他往她臉頰上的傷口貼了一張創可貼。而這一次,他不知道創可貼該往哪兒貼。

“趙歲歲!”

“嗯……啊?”

“你的車剛過去了。”

歲歲扭頭一看,果然是一輛52路剛開走。

歲歲:“……你怎麽不叫我呀!”

周慕嶼卻答非所問:“要不要一起去玩?”

之前在禮堂他邀請過她與他們去網吧玩,但歲歲拒絕了,他本也沒抱什麽期待,哪知她卻說:“好啊。”

歲歲以前在丁壹的慫恿下跟他們仨去過一次網吧打遊戲,可她實在玩不來,也受不了網吧糟糕的空氣,但今晚她心裏太難受了,她不想一個人待著。

歲歲原以為是去網吧,哪知最後周慕嶼帶她走到了一家遊戲廳外,隨便玩什麽吧,她心想,隻要能轉移注意力就行。進門時歲歲才想起來好像缺了個人。

“鄭重呢?”

周慕嶼看了她一眼,很好,這孩子終於分出了點心思想起她的小夥伴來了。

他說:“回家了。要叫他嗎?但他媽媽估計不會準他再跑出來。”

歲歲想了想,說:“算了吧。”

這個遊戲廳不大,但人很多,人聲鼎沸交織著著機器聲,音響裏還放著喜洋洋的新年快樂歌,吵得歲歲直皺眉頭。

周慕嶼去收銀台買了幣,拉著歲歲直奔投籃機那邊。

歲歲說:“我不會投籃啊。”

“將球丟框子裏就行了,你試試,很簡單的。”周慕嶼將兩個幣丟進機器裏,他將歲歲往機器前一推,“準備,開始了!”

一個個籃球從網裏滾下來,遊戲開始倒計時,歲歲愣了一秒,然後撿起一個球,對著球框丟過去,她太緊張了力道用得特別大,籃球砸在壁板上“哐當”一下反彈落下來,連邊都沒挨著。

周慕嶼憋笑,提醒傻站著的歲歲:“哎哎!繼續啊,不要停。”

時間爭分奪秒,歲歲又撿起一個球,這次她不緊張了,可惜力道又太輕,第二個球仍落空。但她不用周慕嶼再提醒,集中精力加快速度,也不管是不是投中,籃球一個個落下來,她一個個撿起來往籃球框裏砸,離遊戲結束隻有五秒時,她終於投進了第一個球,激動得歡呼了聲。

Game over!歲歲轉身朝周慕嶼攤開手掌:“給我幣!”

周慕嶼笑著往遊戲機裏又丟了兩個幣。

第二局,歲歲投進了五個球。

周慕嶼讚道:“不錯啊同桌,大進步。”

歲歲將外套脫下,自己從籃子裏拿了兩個幣投進機器。

第三局,十個球。

第四局,十二個球。

這是個進球闖關式遊戲,雖然手感越來越穩,但歲歲還是沒能在指定的時間內闖入第二關,她被激起了鬥誌,將衣袖挽起來,大有不通關誓不罷休的架勢。於是又開了第五局,第六局……

周慕嶼沒開遊戲,他拿著小籃子靠在旁邊機器上觀戰,遊戲結束他就幫她繼續丟幣。周而複始,很無聊,他卻難得地耐心。

歲歲滿頭大汗,她微喘著氣,看著顯示屏上再一次出現“Game over”,她已經堅持到了第二關。

裝遊戲幣的籃子空了,周慕嶼問她:“還玩嗎?”

“玩!”

持續的跳躍其實有點累,還很熱,這個簡單重複的遊戲有這麽大**力嗎?並不是。但歲歲喜歡這個遊戲,當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專注在一件事上時,別的東西就再也進不來了。

又玩了幾局,歲歲已經能堅持到最後一關,周慕嶼看她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開新局時他按了雙人模式。這遊戲對他來講實在太小兒科,兩個幣通殺到底。

雖然知道是周慕嶼的功勞,歲歲在看到屏幕上顯示“恭喜通關”時還是高興得蹦了蹦,她朝他伸出雙手,兩人重重地擊了個掌。

周慕嶼微微垂眼,長睫遮住了他眸中的那絲如釋重負,她總算笑了呀。

走出遊戲廳,歲歲看見不遠處有個賣烤紅薯的小攤,飄過來的香氣在寒夜裏特別勾人。年少真是好,心情再差,也還是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歲歲問周慕嶼:“餓嗎,我請你吃烤紅薯吧,謝謝你請我玩遊戲。”

“好啊。”

攤主是個和善的老爺爺,給兩人挑了兩個烤得柔軟澄黃的烤紅薯,又主動抹了零。

歲歲剛收起錢包,又拿了出來,對老爺爺說:“我再要五個。”

周慕嶼說:“買這麽多吃不完啊。”

歲歲:“我能吃。”

周慕嶼懷疑地看向同桌,瞎吹吧,要這麽能吃還這麽瘦小一隻。

老爺爺將烤紅薯包好遞給歲歲,一邊收拾一邊說:“我賣完收攤嘍,謝謝你啊小姑娘。很晚了,天冷,你們也趕緊兒回家吧。”

歲歲點點頭:“爺爺再見。”

兩人朝公交站走去,走著走著周慕嶼忽然明白了過來,他側頭望歲歲,她正專心致誌地咬著烤紅薯,她吃法特奇怪,先吃烤得金黃的外圍,一圈啃完,剩下高高的紅薯心搖搖欲墜,最後“啪嗒”一下,全給掉在了雪地上。

歲歲沮喪地“啊”了聲,跺跺腳:“怎麽又掉了!”

周慕嶼“撲哧”笑出聲。

這姑娘如此可愛心善,他不懂,怎麽會有人舍得令她傷心難過。

已經很晚了,周慕嶼堅持要送歲歲,雖然她第一次這麽晚獨自回家,下了公交還要走一小段路,但她實在不想再麻煩他,再三拒絕,哪知他直接跟著自己上了公交車,最後一直將她送到院子門口。

“謝謝啊。”歲歲無比感激,“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嗯,你快進去吧。”

“再見。”

他忽然又叫住她:“歲歲。”

歲歲轉頭。

他笑著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這時院門忽然從裏麵打開,歲歲回頭,看見陸年抱著Years站在門口,嘴唇緊抿,神情比往常的冷更多了一絲冷峻。

Years見到歲歲,開心地“汪汪”叫了兩聲,歲歲一驚,趕緊走過去捂住它的嘴,它順勢歡快地撲倒她懷裏。

“噓!別鬧,乖一點。”歲歲捏捏它的耳朵。

“歲歲,”周慕嶼的聲音響起,“我走了。”

“啊,好,再見。”歲歲回頭,才發現他還站在原地。

周慕嶼在跟歲歲說話,眼神卻看著她身後的陸年,他眼中的笑意已**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驚訝與冷冽。

陸年也看著他,隻是他眸中什麽情緒也看不出。

周慕嶼收回目光,衝歲歲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陸年沉默地轉身進了院子,歲歲感覺到了,他很生氣,她以為他會出言責難,可他什麽都沒說。歲歲抱著Years走在他身後,他不說話,她也沉默。

見陸年走上了樓梯,歲歲悄悄鬆了口氣,可忽然他停了下來,轉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幽深眼眸中沒有一絲溫暖,語氣很衝:“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果然還是來了。

歲歲說:“我跟姥姥說過會晚點回來的。”

明明是擔憂,明明是中斷了複習帶著Years出去找她,明明打開門見到她時鬆了一口氣,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生氣,咄咄質問:“跟人約會開心忘形到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是嗎?”

歲歲掏出手機才發現沒電關機了。

陸年嘲諷的語氣真的很討厭,被誤解的感覺也很討厭,她晚歸又沒礙著他什麽事,他憑什麽質問自己。她眼前又浮現出禮堂舞台上那一幕,語氣也變得不好:“我沒約……”

陸年不耐煩地打斷她:“姥姥因為擔心你,都起來兩次了。你明知道她這幾天身體不舒服。”

歲歲愣了下,剛起的那點小情緒一下子蔫了。

“對不起。”

陸年冷笑:“你總是這樣。”

歲歲想說什麽,可他已經轉身上樓了。

回到房間,擰開台燈時,書桌上整齊擺放的東西立即映入眼眸,煙花棒、新年賀卡,還有一個她買了漂亮包裝紙親手包裝的小禮盒,這些都是她為了與陸年一起跨年做的準備,她想送給他的新年禮物。

可是現在都用不上了。

歲歲忽然覺得很無力,總是這樣,她與他的關係好不容易有一點點緩和,接著馬上又陷入僵局。

她想他們之間大概是被詛咒了吧。

衝上電的手機開機,“叮”一聲響,是來自丁壹的短信——我的小天使,新年快樂。

屏幕上的時間剛好跳到零點零分。

不知哪家燃放起了焰火,歲歲躺在黑暗中,靜靜聽窗外此起彼伏的焰火聲,那份璀璨與熱烈,映照出她心底茫茫的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