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麽近,那麽遠

暑假前夕,歲歲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你要跳級?”班主任不可置信地看著歲歲。

歲歲點點頭,她神色堅定,並不像在開玩笑。

班主任有點呼吸不暢,就在半小時前,她還在辦公室裏炫耀這次期末考年級第一在自己班,可現在這個讓她倍感驕傲的孩子說她要跳級……

十分鍾後,歲歲從教師辦公室出來,身後關上的門隔絕了班主任不高興的臉,她悄悄吐出一口氣。

已經放假了,校園很安靜,歲歲頂著明烈的陽光往教室走,路過公告欄時她忽然停了下來,她眯眼看著那上麵的成績排名榜單,左邊是初中部的,右邊是高中部。高一年級第一名:陸年。第二名:雲影。歲歲伸出手,在那兩個名字之間丈量,近在咫尺。她想起有次午休她“路過”陸年教室外,隔窗看見他與雲影正在討論習題,他臉上的耐心是歲歲從未見過的,他一邊寫寫畫畫一邊講解,雲影半個身子撐到他的課桌上,那親密的距離如同此刻榜單上他們的名字。

她手指換了個方向,從“陸年”到“趙歲歲”,以大拇指與食指為距,她在心裏默數,一、二、三……丈量時不多不少需切換十次。

班主任問她跳級的緣由,她說空閑時把初二的課程自學了一遍發現都能懂。班主任大概誤以為她是天才少女,不不,並不是,跳級的念頭也並非心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大概就是從那個午休開始的吧,然後她為此付出了無數時間與精力。這個學習上聰明的孩子偏偏在“陸年”這個名字上總犯傻,她以為隻要她努力往前奔跑,就能將他們之間隔著的距離一點點縮短。

教室裏同學都走了,隻有丁壹還在等歲歲,見到她關切地問:“朱老師同意了嗎?”

“嗯,還需要通過考試。”歲歲歎氣,“我有點擔心數學與物理。”

丁壹拍拍她肩膀:“別擔心,你一定行的!”

“這麽相信我啊?”

“我把我的好運都給你。”丁壹伸出大拇指在自己額上印了一下,然後按到歲歲額頭上。

歲歲失笑:“喂,這又不是抽獎。”

“對哦!”丁壹吐吐舌頭,“那,我把我在球場上的實力都傳給你!”說著她捧起歲歲的臉,兩人額頭相抵,她還煞有其事地低聲念一些歲歲聽不懂的傳達咒語。

歲歲被她孩子氣的舉動逗得樂不可支,她伸手圈住丁壹,趴在她肩頭笑。她對這個班級沒什麽感情,唯一的不舍就是她可愛的同桌。之前聽歲歲這麽說時,丁壹攬著她大手一揮頗為豪情地說,朋友你大步往前走!她說反正我在學校的時間也不多,你跳級去與周慕嶼、鄭重他們一個班吧,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可以保護你!兩人明明同歲,可在丁壹心裏,嬌小瘦弱、說話軟軟糯糯的歲歲是需要保護的小姑娘。

晚餐時天銘爸爸說起歲歲跳級的事,陸年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歲歲原本以為天銘爸爸會同班主任一樣勸她學習要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哪知他說:“舅舅支持你,歡迎考來我們班!生物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我。”天銘爸爸是教生物的,同所有人民教師一樣,對成績好的孩子特別偏愛。

“謝謝舅舅。”歲歲由衷感激。

姥姥說:“歲歲生物成績倒是很不錯,反而數學弱一點。”她看向陸年,“年年,理科是你的強項,趁假期你幫歲歲補習一下啊。”

陸年皺眉,又來了。他微垂著頭沒看姥姥,他知道自己無法對她臉上那種懇切的拜托說不。

“我沒時間。”他放下碗筷匆匆離開。

歲歲心裏剛湧上的欣喜又重重跌落。

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被誇有人被罵,天銘考了個倒數第二,這讓很看重成績的天銘爸爸覺得這是奇恥大辱,批判大會開始了,他還不時將陸年與歲歲拿出來做對比。

十幾歲的少年自尊心無比強盛,以前有個學霸表哥被他爸拿來做標杆已經夠煩了,現在倒好,買一送一再來個趙歲歲!他真是受夠了!

天銘將碗筷重重一丟:“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啊!”

他氣呼呼地離開時故意踢了腳歲歲的凳子,差點令她摔倒,又惹得他爸爸一聲怒吼。

歲歲這次倒是沒生氣,隻是覺得好尷尬,平心而論,她也很討厭被比較,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隻是望子成龍的父母往往不明白。她忽然無比感激爸爸媽媽,他們從來沒有拿她與別人家的孩子做過對比,他們對她說得最多的是,做任何事情都要盡全力,不可輕言放棄。

所以在陸年拒絕後,她仍抱著初二的數學與物理課本敲開了他的房門。

陸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想我昨天表達得很清楚了。趙歲歲,你聽不懂人話嗎?”

他說著就要關門,歲歲迅速伸手擋住:“陸年,先聽我說完理由,行嗎?”

陸年鬆開手。

歲歲說:“姥姥說讓我去補習班,我打聽過了,補習班費用特別高,姥姥幫別人做個灸才收那麽點錢,她好辛苦的,我不想去。所以,拜托你!”

陸年麵無表情:“你可以不跳級。”

歲歲愣了愣。

然後她用很隨意的語氣說:“如果我少念一年書也可以幫姥姥省點錢嘛!”

這也是她選擇跳級的原因之一,姥姥家並不富裕,她知道陸年的夢想是劍橋大學,她曾聽媽媽說過,去英國留學花費很高,因此她在生活中也是處處節省。當然這個理由她不想讓他知道。

陸年沉默不語,但歲歲從他微微鬆動的神色中窺到一絲機會,她雙手合十:“我發誓,僅此一次!拜托你啦,好不好?”

她仰頭眼巴巴地看著他,亮晶晶的雙眸中布滿真切的懇求,不知怎麽回事,陸年莫名地又想到了那隻眼神清澈的鹿,那樣的眼神像是有魔力,在刹那間令人無法抗拒。

他聽見自己心底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神情卻仍是冷繃著的,語氣不耐:“每周一三五下午,每次兩小時。不準遲到不準吃零食不準講廢話不準問不相關的問題。”

“好好好好好!”

歲歲眉眼彎彎的笑開,點頭如搗蒜,她抱著書本就要跟著陸年進房間,門忽然被關上了。

“今天周二。”冷冷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差點兒被撞到鼻子,歲歲卻心情雀躍,她奔跑著下樓,姥姥正在院子裏晾曬藥草,歲歲衝過去從身後抱住姥姥,開心地說:“姥姥,姥姥,陸年答應啦!”

姥姥轉身,伸出手掌,歲歲會意地也伸出一隻手,兩人清脆地擊了個掌,一老一少相視而笑。

姥姥眨眨眼:“我就說這個方法管用吧。我們年年哦,典型的冷麵孔軟心腸呢!”

是是是,補習班的那番說辭是姥姥的主意,當然,那些也都是歲歲的真實想法。

歲歲溫柔地笑著附和:“是啊。”

她的陸年哥哥,真的是個內心柔軟的人。她笑著笑著心裏又不禁湧起一絲淡淡黯然,隻是,他的柔軟與溫暖從來不肯分給自己一點點。

可想到明天開始就能一起學習,她又開心起來了。

陸年給歲歲安排的補習時間是下午三點到五點,歲歲兩點五十分就抱著書本屁顛顛去敲門,陸年堵在門口,看著手表說:“加一條,不準早到!”

“嘭”一聲,門又被關上了。

歲歲:“……”

歲歲在心裏腹誹,您將來可千萬別去當老師啊,這麽龜毛做你學生可要被折騰慘了!隻有幾分鍾了,歲歲也懶得下樓,索性坐在走廊上等。

“5、4、3……”歲歲看著手表上跳動的數字,一邊低聲倒數,“2……芝麻開門!”

話剛落,麵前的門就開了。

於是映入陸年眼中的就是這樣一個畫麵——歲歲仰頭衝他傻樂,見他皺眉,她收斂笑意趕緊低下頭,又忍不住伸手捂住嘴,肩膀一聳一聳的。

陸年搖搖頭,轉身進屋,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懂女生們的世界。

歲歲收斂了情緒,爬起來趕緊跟了過去,一進房間她就愣住了,她以為自己誤入了一場小型的畫展。

一起生活這麽久了,歲歲還是第一次走進陸年的房間。這裏的格局與樓下她的房間並無差別,卻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房間無比整潔有序,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除了床、書桌與衣櫃便沒有多餘的家具,房間裏唯一的裝飾就是幾麵牆上掛得滿當當的油畫。

歲歲情不自禁地走到掛在床頭的那幅畫前,畫麵裏是一位母親、一個小男孩與一隻狗,母子倆正在幫狗狗洗澡。滿屋子的畫,歲歲一眼掃過去,這一幅並不是最驚豔的,甚至從技法與配色上來講都略顯青澀,但畫麵裏傳遞出來的那種強烈的溫暖感深深抓住歲歲的心,她知道那畫中人是陸阿姨與陸年。

這滿牆的油畫都是陸阿姨的遺作,這間小小的屋子是他盛裝對母親的想念的容器。歲歲心裏忽然湧起無盡的酸澀,那種虧欠感洶湧地朝她襲擊而來。

“你還有一小時五十五分鍾。”陸年的聲音打斷了歲歲的走神。

歲歲深呼吸,將心中翻滾的情緒壓下去,趕緊走到陸年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這天補習的是物理,陸年發現歲歲的基礎比他想象的要好許多,而且她在學習上領悟力很不錯,一點就通。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如果她像學騎單車一樣笨,他可不保證能有耐心教完整個暑假。

悠長的暑假就在補習中慢慢消耗,每天除了學習,歲歲仍會抽空練習一下廚藝,她沒覺得累,反而發現這是一個很好的放鬆方式。

這天課間休息,姥姥送來了放在院中那口小小井裏泡了一天的冰西瓜,清清甜甜的西瓜是夏日午後最好的小甜點。陸年與歲歲坐在洞開的窗戶前吃西瓜,窗外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樹,陽光絲絲縷縷地灑下,光影像一幅天然的畫,知了藏在茂盛的樹枝間不知疲倦地叫啊叫,輕輕的風吹起白色的紗簾,氛圍太好了,以至於歲歲完全忘記了她的“陸老師”製定的“不準說閑話”的規則。

她拿起第二塊西瓜,瞅了眼數學課本,忽然說:“陸年,你知道為什麽沒有諾貝爾數學獎嗎?”

陸年對這個問題倒真是有點好奇,便問:“為什麽?”

“傳言有兩個說法,第一個,因為設定這個獎項的諾貝爾先生是化學家,他認為數學是無用的科學。第二個嘛,”歲歲說著忍不住笑起來,“說是諾貝先生愛上了一個姑娘,可是那姑娘最後嫁給了一位數學家。”

“我喜歡第二種說法哎,又浪漫又有趣!”歲歲問陸年,“你呢?”

陸年將吃完的西瓜皮扔進垃圾桶,用紙巾擦幹淨手,然後轉頭看著歲歲:“你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補習數學嗎?”

歲歲:“嗯?”

“因為,”他忽然屈指彈了下歲歲的腦門,“你腦袋裏裝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

這個動作剛做完,兩個人都愣住了。

實在是……太親昵了。

四目相對,有片刻的沉默。

陸年迅速扭過頭,將攤開的數學書翻到下一頁,悶聲說:“繼續。”

“哦。”歲歲伸手摸了摸額頭,陸年力道不輕,其實有一點疼,她卻低頭輕輕笑了。

托陸年的福,歲歲順利通過了跳級考試,並且數學與物理成績還不賴。她拿到成績單後第一時間跑去了高中部,她看見陸年正站在他常待的那個露台,歲歲等不及上樓,站在旋轉樓梯上就對著他大喊:“陸年陸年,我考試通過啦!”邊說邊揮舞著手中的成績單。

正是課間,歲歲聲音比較大,引得走廊上與樓梯間的人紛紛側目,有個站在陸年身邊的男同學起哄地吹了聲口哨,扭頭對他調笑了句,陸年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轉身走了。

歲歲在說出那句話後也意識到自己有點誇張,她實在太開心了,也很感激他,迫不及待就想同他分享這個好消息。隻是,好像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唉。

“謝謝你!”歲歲對著空****的露台將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輕聲說完。

當歲歲出現在初三(1)班時,周慕嶼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難怪暑假他多次約她出去玩,她總說自己要溫習功課。驚訝之餘,他的心情頗為複雜,他以為他們是相熟的朋友,畢竟一起吃過很多次飯,打打鬧鬧過,彼此間說話時的語氣也是隨意熟稔的,可他忽然有一種她的世界他好像從來真正走進過的感覺。另一方麵,他又因她的到來而欣喜,從此後距離不再是三樓到一樓,抬眸時就能望見。

鄭重也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剛被分到與他做同桌的歲歲,他嚷嚷道:“趙歲歲同學你這有點不夠朋友啊,瞞得夠好的!”

歲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告訴你們,是因為害怕通不過考試,會好丟臉哦!”她因此還特意囑咐丁壹保密。

鄭重又嘟囔了她幾句,倒也沒真的介意。

第一堂課是英語,課上到一半,鄭重忽然湊過來問:“歲歲,你英語好不?”

歲歲說:“還行吧,怎麽?”

鄭重眼睛一亮,低聲說:“我最討厭英語了。打個商量唄,下次月考時英語試卷給我抄一抄行不?”

歲歲:“……”

隻可惜鄭重沒能等到月考,當天放學他就禁不住幾套遊戲裝備的**將自己的座位“賣”給了周慕嶼,第二天一早歲歲走進教室看到一夜之間同桌就換了個人,十分驚訝。

周慕嶼一本正經地給她解惑:“鄭重有點兒遠視,他想坐後麵。求了我一晚上,沒辦法啊,我隻好犧牲一下。”說完他握住歲歲的手,勾唇一笑,“新同桌你好哇,以後請多多關照!”

歲歲笑:“彼此彼此!”

周慕嶼卻沒有立即放開她的手,他視線落在她手背一塊被熱油燙出水泡的皮膚上,眉頭微皺:“又是做飯弄的?”

“嗯。”歲歲抽回手,“沒事,又不痛。”

周慕嶼歎口氣:“趙同學,能長點心不?這是第幾次啦?”

她好像一點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女生,都不害怕留疤嗎?

周慕嶼忽然嚴肅地看著歲歲:“我問你個事。”

“什麽啊?”

“你……”他琢磨著用詞,小心翼翼地開口,“不會是現實版的灰姑娘吧?”

歲歲一愣,好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是以為她有個壞心眼的後媽,被迫做家務做飯嗎?

歲歲“撲哧”笑出聲:“你瞎想什麽啊……”見那少年一臉認真完全不像開玩笑,她越想越樂,最後笑趴在課桌上,指著他說,“周慕嶼你怎麽這麽可愛的呀!”

少年“哼”一聲,扭過頭去不接話,他豎起一本書遮住自己微微泛紅的麵孔。他一邊氣惱一邊又覺得慶幸,幸好她不是呢。

下午上課前,周慕嶼將一支全是日文的藥膏丟給歲歲,解釋道:“專治燙傷的,據說很管用,一天三次。”

“謝謝啊!”歲歲說著掏出錢包,“學校醫務室買的嗎,多少錢,我給你。”

學校醫務室根本沒有這種藥膏,他中午連飯都沒吃特意跑回家找舒姨討來的。

周慕嶼臉一沉:“一百萬!”

歲歲:“啊?”

“一百萬與免費,二選一。”周慕嶼攤開手掌,“給你三秒考慮。三、二……”

歲歲立即捂緊錢包,嗬嗬笑:“我選第二個。”她擰開藥膏,抹了一點在燙傷的皮膚上,清清涼涼的很舒服。

“真的很管用哎,謝啦,同桌!放學給你買可樂!”她想了想,說,“明天也買!”

少年一直緊抿的嘴唇,如雨後初霽般,緩緩綻放出一個上揚的弧度。

有了上次那個小插曲,在歲歲終於成功做出滿意的便當送去給陸年時,擔心他拒收,她決定匿名。丁壹對此表示不解,說那他就不知道是誰送的了呀!歲歲說,我並不是為了讓他知道感激我,我隻是希望他能吃到喜歡的熱乎乎的飯菜。丁壹嘖嘖感歎,哇愛情的力量真偉大!歲歲搖頭,不是這樣的。不僅僅是因為她喜歡他。但歲歲沒有解釋太多,關於她的家庭,她與陸年之間的牽絆,哪怕是丁壹,她也沒能坦然從容地全部講述,至少現在還不能。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歲歲找到了一個時機,每天第二堂課後的課間休息,陸年會走出教室放鬆,他有一套自己的時間規則,並且嚴苛執行。

雖然如此,第一次送便當時歲歲仍無比緊張,她站在陸年教室門口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抱著便當盒做賊一般地埋頭溜進教室,將飯盒放到他的課桌上後一秒都沒停留就趕緊跑,她急急忙忙從後門離開時與正好從外麵進來的三個女生撞了下。

“對不起。”歲歲低聲說,都不敢抬頭看她們立即跑了。

“跑這麽急,趕著投胎啊!”被撞的女生不爽地念叨了句。

“咦,好像不是我們班的。”另一個女生說。

“確實不是。”雲影望著歲歲的背影,若有所思。

三人回座位,雲影一眼就看見了同桌陸年課桌上那個天藍色的飯盒,坐在前排的那兩個女生也發現了,這顏色與款式一看就是女生用的,結合剛才歲歲匆匆逃跑的模樣,兩人交換了下眼神,立即猜到了咋回事。

女生甲打開飯盒瞅了眼,然後笑看著雲影:“小影,你有情敵了,還是個心靈手巧的妹子呢!”語氣裏不免有一點幸災樂禍。

女生乙看了眼雲影不大好看的臉色,用手肘悄悄碰了碰女生甲,嗤笑一聲:“什麽情敵,那女生連便當都不敢當麵送,肯定是暗戀咯!又不是第一次有女生給陸年送情書送吃的,但除了咱們小影,你看他有搭理過別的女生嗎?”她拉住雲影的手,“小影,別聽她瞎說,你在陸年心裏是獨一無二的!”

雲影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卻有點勉強。

女生乙眼珠子一轉,忽然拿起那份便當放到了陸年旁邊的課桌上。

女生甲推了她一下,笑罵:“你這人真壞!”

“你幹什……”雲影話說到一半又打住了,她想起朋友說的那句“你在陸年心裏是獨一無二的”,她們隻看到他對她不同於其他女生的冷淡,便以為那就是獨特,就是喜歡。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不是這樣的。

其實在成為同學之前他們就認識了,一年前的夏天,她去英國參加天文夏令營,在歡迎晚會上,每個成員都要做自我介紹以及對天文領域發表自己的見解,就是在那裏,她對他一見鍾情。他獨特又深刻的演講,他地道的倫敦腔英語,他的英俊,甚至他拒人千裏的冷淡,都深深地吸引著她。她是個漂亮又優秀的女孩,她也深知自己的優勢,這樣的女生熱情主動追求一個人,很多男生是無法抵抗的,可偏偏對陸年完全無用,這令她沮喪的同時又燃起了從未有過的鬥誌,還有新鮮感。兩人關係的突破口是一次突發事故,他們在蘇格蘭高地紮營,深夜觀星時陸年忽然被蛇咬了,一群孩子慌亂驚呼,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竟然以身犯險用嘴唇幫他把毒液吸了出來。所幸那隻是驚慌一場,那條蛇並沒有毒。她一邊後怕一邊又忍不住竊喜,她覺得那條蛇是上天派來打破他們關係界限的使者。那之後陸年對她態度果然大轉變,夏令營結束後,彼此互留了郵箱,因為都喜歡天文物理,便時常討論課題,互相分享資料,推薦相關的書籍、紀錄片之類。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更親密日常的交流,她對他所生活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直至年初,兩人在學校裏重逢。看見他的那一刻,向來信奉科學主義的她腦海裏忽然閃現出兩個字——命運。

隻是,好像隻有她自己把這命運般的重逢看得如此鄭重,如此驚喜,而那個人,仍保持著紳士、禮貌、友善卻疏離的界限感,那是隻有當事人才能感覺出的細微情緒。

上課鈴響,大家紛紛走進教室。老師還沒來,女生們還在嘰嘰喳喳個不停,頑皮的男生們也拖拉到最後才肯安分入座,陸年隔壁座的男生在看見桌上的飯盒時“咦”了聲,打開時又“哇”了聲,然後周圍的同學湊過去起哄,紛紛說這是哪位暗戀你的妹妹送的愛心便當呀,見者有份見者有份!

陸年從課桌裏掏出課本與筆記本,連一絲餘光都沒有分給身邊的熱鬧。

雲影看了他一眼,漂亮的臉上浮起一絲淺淡的笑。

歲歲在便當袋裏塞了一張紙條,寫著:請把空飯盒放在窗台上。她在天黑時悄悄跑過來取,飯盒拿在手中的輕便感令她開心地笑起來,果然,三層盒子裏都空****的,吃得真幹淨哦!她將飯盒塞進書包裏,腳步輕快地往學校外走,一邊想著,明天要不要多裝一點飯呢?明天做哪道菜好呢?後天呢?

從第二堂課課間休息,再到天黑,從初中部到高中部的教學樓,這條路她每天要走兩次,懷揣著被發現的忐忑與取回空飯盒的歡喜,從金黃色的秋走到暮雪皚皚的寒冬。

直到那一天。

那男生吃了那麽久從天而降的秘密午餐,終於好奇心占了上風。他之前並不是不好奇,可始作俑者的女生乙說,既然人家不留名肯定不想讓你知道啦,揭穿了可能就吃不到了。比之學校食堂與快餐店,這便當簡直佳肴,周圍一起享用過美味的男生們可不想結束這遊戲,於是這誤會一直延續。這天他特意在課間休息時留在了教室裏,然後他看見歲歲將飯盒放在了陸年的課桌上,正好那位置在調座位之前他也坐過,便以為她放錯了地方。

“哎,同學,我換座位啦!”他對有好廚藝的神秘女生很有好感,這回見到真人還是個眉目清秀的姑娘,便忍不住上前拍了拍歲歲的肩。

歲歲嚇一跳,轉頭納悶地望著男生。

男生拿起便當盒,笑得很溫柔:“給我的是嗎?你叫什麽名字啊?”

歲歲睜大眼,一把搶過飯盒:“不是!”

她將飯盒又放回陸年的課桌,轉身要走時被那男生拉住,他滿臉納悶:“不是給我的?可之前明明……”

這時已經有好多同學在圍觀了,歲歲忐忑又著急,她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也沒太聽清楚男生在說什麽,她隻想快點離開,無奈那男生拽著她喋喋不休。歲歲用力甩開男生的手,急說:“我不認識你,便當是送給陸年的!”

話落,本來還有些鬧哄哄的教室立即安靜了下來,圍觀者們臉上非常一致地浮現出看好戲的神色。

男生愣住,臉上表情十分精彩,震驚、尷尬,最後是無語。

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嗤笑道:“趙歲歲,你真是要笑死人了,送飯都能送錯人哈哈哈!”

一群男生跟著哄笑。

陸天銘?他怎麽在這裏?歲歲飛快地瞅了他一眼,算了不管了,她隻想馬上離開,轉身時忽然愣住,陸年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正站在她幾步之遙,臉色很難看。

能讓陸年與歲歲添堵的事陸天銘可來勁了,於是他故意大聲說:“哎喲正主來了啊,陸年,你家童養媳給你送飯來啦!”

又是一陣哄笑聲。

陸年沉著臉中走到自己座位,拿起便當盒遞給歲歲,冷聲說:“拿走!”

歲歲此刻腦子裏亂糟糟的,她大致猜到怎麽一回事,可為什麽送給陸年的便當會成為別人的?雖然她被陸年拒絕過無數次,但還是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女孩敏感的自尊心加之思緒紛亂,她完全憑借著潛意識在行動,她將便當又推回陸年手裏,低聲說:“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啊。”

“我說,拿走!”陸年加重聲音,“聽不懂嗎?”

周遭又開始竊竊私語,女生們七嘴八舌,一些嘲弄的話飄進了歲歲的耳朵裏,她咬著嘴唇,臉頰滾燙。

如果被當麵拒絕的話,真的……會很難堪。她仰頭望著陸年,眼神裏帶著濃濃的哀求。可是陸年好像沒看見一樣,不耐煩地將飯盒塞到歲歲手裏,她下意識又推回給他,兩人推搡間,陸年生氣地一揮手,他力道有些大,“哐當”一聲飯盒重重摔在了地上,蓋子被磕開了,裏麵的食物灑了一地。

歲歲愣住。

陸年也有點愣。

教室裏有片刻的寂靜。

歲歲蹲下身去撿那些食物時,眼淚也跟著跌落,砸在了一塊魚塊上,水滴氤氳在金黃的魚肉表層,又很快被吸收。她撿完魚塊,又去撿胡蘿卜,它們被她耐心地切成了粒,此刻散亂在過道裏,一粒一粒實在太多了好像怎麽撿也撿不完……

陸年一直低頭看著歲歲,她動作慌亂得毫無章法,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他心裏忽然就湧上一絲愧疚,然後繃著的臉就像是被火炙烤的冰塊,悄悄地裂開了一絲縫隙。他向前走了兩步,剛想伸手去拉她,有人搶先了。

雲影拿著掃把走到歲歲身邊,很溫和地開口:“馬上要上課了,我來掃吧,這樣快一點。”

歲歲聽出了她的聲音,她此刻滿臉的淚痕,她不能讓別人看見,尤其是雲影。她撿起飯盒,抱在懷裏埋頭飛快地跑了出去,外麵在下雪,她一直悶頭往前跑,當回過來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站在了學校後山的一片梨園裏,她身上發上都落滿了雪花,臉頰上的淚痕被風吹幹了,留下冰涼一片的印跡。

不是花開的季節,但厚厚的雪覆在枝頭,一樹一樹的雪白仿佛千樹萬樹梨花開。歲歲在春天的時候來過這片梨園,這是她心情不好時的秘密基地,淡淡的梨花香與連綿不絕的花海有讓人安寧的魔力。

她蹲在一棵梨樹下,打開飯盒,裏麵還剩了一點飯菜,她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得太快,她被噎得猛咳嗽,到最後咳得眼淚都跑出來了,越來越多的淚,掉進米飯裏麵,很苦很鹹。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歲歲沒有理會,停了,隔了一會兒又震動,如此反複。她一邊哭一邊用雙手刨開地裏的厚雪,沒戴手套的手很快就凍得麻木,但她好像沒有知覺般,繼續往土壤下麵刨,直至出現一個淺淺的坑,歲歲將飯盒埋到裏麵,蓋上黃土,再將雪覆上去,很快,新落下的雪花將她手指扒拉過的痕跡也一點點掩蓋掉。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一切恢複如初,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歲歲擦幹眼淚,起身下山。

回到教室時第三堂課已經結束了,周慕嶼正拿著手機撥電話,見歲歲走過來他鬆了口氣,問她:“你跑哪去了,怎麽一直不接電話?不要命了,老李的化學課你都敢逃!”化學老師可是出名的嚴厲凶悍。

歲歲掏出手機,上麵有五個未接電話,還有一條短信,都來自周慕嶼。

歲歲說:“不好意思,沒聽到。”

“怎麽了?”他聽出她聲音有點不對勁。

歲歲輕輕搖頭,怕他再追問,索性趴到課桌上。

周慕嶼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再開口。

午休鈴一響,鄭重就興衝衝地跑過來:“中午咱別吃食堂了,學校外新開了家餃子店,今天冬至呢要吃餃子的。走,我請客!”

周慕嶼站起來:“好啊。”

歲歲卻沒動,她對鄭重笑了笑:“謝謝啊,可是我不餓,你們去吧。”說著又趴下了。

鄭重沒發現歲歲情緒不對,嚷嚷道:“我可是難得請一次客啊,歲歲你咋不給麵子……喂!周慕嶼你拽我幹嗎……”

話音遠去,世界終於安靜了。

歲歲腦海中一直晃**著鄭重那句“今天冬至呢”,時間真快,轉眼一年。

冬至日,她的生日,也是爸媽與陸阿姨的忌日。

命運真殘忍,偏偏是這一天,麵對那些難堪與嘲弄,她甚至都不能責怪陸年。她隻是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她用心為他而做的那一道道菜,他從來沒有品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