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有時候在想,為什麽你這種人會是我的爸爸。

1

武館內,時杳杳剛剛把大家送走,一直不見蹤影的蕭林疏悄悄出現在她的身後,她嚇了一跳。

“你躲在這裏幹嗎?”

蕭林疏抱胸挑眉:“我可是一直站在這兒。”

撒謊!時杳杳在心裏反駁,卻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她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就連中午吃飯的時候目光也是逮著機會就往父親和蕭林疏身上瞥。

“蕭林疏,你認識我阿爹?”

蕭林疏沉吟半晌:“我以前在你們家武館學過武。”看她一臉驚悚的樣子,笑道,“你應該是沒有印象的,那時候你忙著準備青武賽。”

時杳杳回憶了一下青武賽的那段時間,實在是想不起有蕭林疏這麽一個人。

蕭林疏也不多說,眯著眼岔開話頭:“你還沒有告訴你爸你參加了啦啦隊啊?”

不怪蕭林疏想得多,實在是時杳杳今天對啦啦隊這個詞警惕得就像是遇到貓的老鼠一般。

時杳杳一縮脖子,訥訥應了。

“我不敢告訴他,我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反應……”她擤擤鼻子,聲若蚊蚋。

蕭林疏看著麵前的少女,夜風把她的短發吹得有些亂,散在光潔的臉龐上。

恍惚間,他像是看見許多年前她在武館裏打樁的場景,那時候他的唯一想法是:那該多疼啊!那時候的她在同年齡的女生裏算是比較高的,卻也夠不到木樁最上麵一層的把手,可她帶著稚氣的臉上有與年紀不一致的森嚴。

日複一日每天一絲不苟,直到青武賽結束,武館裏她捧著亞軍的獎牌獎杯給那個虎著臉的館長也就是時父的時候,眼睛裏隱隱有了一絲期待。

那時候他不懂她期待的是什麽,現在他才明白,那時候她也許在內心深處希望能夠得到她阿爹的認可吧,哪怕是輕飄飄的一句“不錯,下次加油”也是好的。

時杳杳應該是一個把父親的態度當作準則的人,渴望敬仰的父親承認她、支持她,父親對她的認同在她心中意義深刻。

“你放心吧,你阿爹早就……他不會怪你的。”蕭林疏在心裏罵了句笨蛋,他想起剛才在內室看到那一立櫃的獎牌獎杯時,時父雖然一臉肅然,但是仍掩不住眸中驕傲的光彩。

在時杳杳瞪大圓溜溜的眼愕然望著他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更加讓她不可思議的話:“你是他的驕傲。”

時杳杳揣著滿肚子的問號回到內室,蕭林疏並沒有解釋最後丟下的那句話就走了,她也摸不準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帶著滿腦子的問號經過內室的時候,她父親正坐在蒲團擺弄一個墨綠色的錦盒,時杳杳認出這是蕭林疏交給父親的,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幾眼。

“過來看看?”時父抬眼掃了她一眼,看得出他心情還不錯。

時杳杳從善如流地走過去蹲坐在逆手席的蒲團上,好奇地探頭湊過去瞧了一眼——茶葉。

時父素來有兩個心頭好,一個是祖傳的家業——武術,還有一個就是茶,就連現在他們所處的這間會客室都被裝飾成了茶室的樣子。

時父用茶則從錦盒裏細細挑了些出來,送到時杳杳麵前。

時父愛茶,連帶著時杳杳也沒少了解這些茶,經常就是他泡茶前先給她認,認完了,他泡好了給她聞,聞完了,他再喝……

好像不走這麽一套程序,他就喝不出茶的甘香一樣。

她習慣性地湊近仔細瞧了瞧,色澤翠綠,香氣濃鬱,扁平細長。

“龍井?”

時父滿意地點點頭,咂咂舌:“特級雨前龍井啊……”末了又皺眉,這一盒在市場上還不知道能被炒到多高的價。

午飯前,蕭林疏拿著一盒子茶交給他的時候,隻是平淡地說:“時師傅,這是今年我家的茶莊裏新出的茶葉,記得您愛茶家裏特地囑托給您帶過來……”

那時候,時父不知道自己收下的是這樣一份珍品,好的茶葉從來有市無價。

時杳杳這時候才知道蕭林疏家裏原來是做茶葉生意的,轉眼看到自己阿爹義正詞嚴地念叨著還是還回去吧,卻又明顯肉疼不舍得的樣子。

“您留著吧,我還給他他也不會收。”時杳杳有些想笑,但是沒敢笑出來,以前怎麽沒察覺阿爹這麽孩子氣的一麵。

她想起了另一個問題:“阿爹,蕭林疏以前在我們武館待過?”

“啊?是啊,就在你備戰青武賽的時候來的。”時父正在收茶則,挑挑眉略回憶了一瞬,對她娓娓道來,“別的孩子都是家長領著來,就連張衍那野小子也不例外,而蕭林疏從出現在武館的時候就是一個人。”他眯著眼,像是透過歲月看到了當時的光景。

瘦弱的男孩,還隻到他的胸口高,舉著厚厚的一遝錢固執地跟在他身後。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攜帶著來曆不明的巨款,時父當時並不敢收他,可是這阻止不了蕭林疏。此後,蕭林疏就像是準點報到一樣,放學就背著個書包在武館外的家長等候區趴在立櫃上直愣愣地望著裏麵的孩子訓練……時父看他真的熱愛武術終究是把他收下了。

時父還記得當時他幾乎是立刻解下書包,從裏麵又把那遝錢掏出來工工整整地擺在自己麵前。

時父咂著嘴至今心有餘悸道:“我當時心裏還在想,這孩子每天身上帶這麽多錢出門,沒有出意外真是萬幸!”

“後來,沒過小半年,他就被他父親找過來接回去了。不過他父親家裏好像是浙江的,不知道怎麽又回了秋瀾……”時父喃喃著說完。

時杳杳一直沒說話,時父望了她一眼,她似在思考什麽,繃著一張臉嚴肅的樣子。

時父一恍神,自去年給她停賽開始,好像許久沒有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杳杳,你最近……在做什麽?”時父支吾著。

他難得過問時杳杳近況,或者說他不知如何過問,杳杳的媽媽體弱,生下杳杳後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他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第一次做父親什麽也不懂,從小就把杳杳當男孩子養。他有著比大多數父母更多的嚴厲、粗糙和不善言辭,研武館是他的心血,而他對女兒的期待在一段時間內與武館深深地捆綁在一起,他把對自己的嚴苛同等地加諸在女兒身上,收效頗豐,女兒在武術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

時間久了他也漸漸發現,女兒不知什麽時候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和他這個父親也遠沒有了幼時的親昵。

他想改變,但女兒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麵對他總是怯怯低頭沉默,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其實一點也不了解女兒,他不知道該怎麽和女兒溝通。

於是,他停下了所有的賽事,企圖在生活中默默地觀察女兒了解女兒。失去過妻子的他明白,所有的成就都比不上家庭的圓滿。

時杳杳沒有說話,顯然是沒有領會到父親的心意。

時父放緩語氣:“聽張衍說,你參加了學校的啦啦隊?”

她埋著頭看不見父親的表情,聞言呆了一瞬,想起張衍下午的欲言又止,心中暗罵張衍這個不講義氣的,但更多的是忐忑。阿爹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知道啦啦隊的?他現在是想要她退出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該如何抉擇?

她緊張地絞著放在桌下的手,渾身僵硬。

自從時父不再替她安排賽程開始,態度就十分令人難以捉摸,從前她至少可以在武術上去取悅父親,但是現在她不知道該如何和不苟言笑的父親相處。

“我不是要怪你。”時父看她惴惴不安的樣子,費力地開口解釋,“阿爹想過了,武術是阿爹畢生的目標,但如果武術不是你喜歡的,阿爹不應該強加在你身上。你有選擇自己要過什麽樣人生的權利,阿爹不想你將來怨恨我,你可以像同年齡的孩子一樣去輔導班、踢球、上街,為了考試通宵達旦、在假期裏瘋得像猴……這些都很好。杳杳,你這個年紀不應該成天和武館裏的木頭樁子為伍……”

時杳杳心中狠狠一慟,淚水就這麽不由自主地湧出眼眶。

父女倆很少談心,以往的交談大多是關於武術的教習還有賽前的指導,他難得一口氣對她說這麽多。其實這些話在他心裏憋了許久,他想起今天在武館出現的那群少年,一個個都是那麽明媚開朗,那才是這個年紀裏該有的模樣。時杳杳和他們打鬧在一起,臉上笑容就像是孩提時那樣開懷,那麽幹淨、純粹而直接。

是他許久沒有見到的。

後來,他叫了她,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時父歎氣:“你娘走得早,阿爹常常在想,如果你娘在世,會不會好一點。希望你不要怪阿爹……”自責的情緒再一次出現在這個巋然如山一般冷硬的男人的臉上。

“不是的。”時杳杳忽然抬頭,閃著淚光堅定地說,“我從來沒有責怪過阿爹,我隻是怕阿爹不滿意,我怕我不夠努力讓您失望!”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時父臉上的嚴肅隨之漸漸崩裂。

她常常不知道自己該堅持什麽,常常反問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卻從來沒有去責怪過父親的嚴苛。她將所有的孺慕之情寄托在日複一日的訓練裏,父親的一個肯定眼神便是她繼續為之奮鬥的理由。

時杳杳咬著唇,想起蕭林疏的話,蕭林疏不是那種會空穴來風的人,她相信他,更加迫切希望他說的是事實。於是,她訥訥問:“阿爹,我有沒有哪一瞬間令您感到驕傲?”

大概是她那雙大眼睛裏噙著的委屈還有期待滲進了時父的心裏,在她抬眼的一瞬,他覺得有些難以形容的酸澀和心疼。

“當然有……”他頓了一下,雙手摸上她的頭發,第一次用那種一個父親包容捧在手心的小孩一樣的柔情,輕聲堅定地切除她所有的顧慮和質疑,“每一天。”

2

時杳杳哭了很久,直到回到房間的時候眼眶還是通紅的,就好像是在塵垢裏掩埋許久的物件,突然被挖掘出來承認了它的價值,而她滿腔的情緒比之熱烈數百倍。

自她懂事起,父親就沒有見她哭過,她腦海裏閃過剛才父親手足無措,幹坐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又破涕為笑。

其實並不是阿爹不關心她,就像阿爹說他不了解她一樣,她一味地追求自以為阿爹希望她達到的高度一樣,都是笨拙的相處方式。

她這麽想著,掏出手機找到蕭林疏的號碼,鄭重地發了一條短信過去。

——“謝謝你。”

沒多久,手機屏幕又亮起。

——“別亂想。”

時杳杳正要問他什麽意思,手機又振動一下,跳出來一條短信。

——“不客氣,別亂想,不要哭鼻子,早點休息。”

時杳杳氣鼓鼓地正要發“我才沒有哭”,感受到眼睛的酸澀,又想起很久之前在醫務室門口自己好像也因為這些在他麵前哭過一次,頓時泄氣。

沉默半晌,她又抬起手認真地編輯了“晚安”兩個字,想了想又加了個表情才發過去。

屋裏沒有開燈,手機屏幕悄無聲息地亮起,慘白色的光照得蕭林疏麵色比往日更冷。

“晚安 !”

蕭林疏盯著跟在最後的那個表情,心想她這麽有活力應該是和時師傅坦白了,臉上不由得多了些許笑意。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屋裏的夜色好像比之前更加濃重。

有時候,我們想要隱瞞一件事,總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但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現,在大人麵前我們永遠都是小孩子,我們拙劣的演技、故作鎮定的驚慌、強顏歡笑的倉皇,他們一清二楚,而不點破就是他們對我們的年少無知最大的諒解。

開學以後,緊張的訓練生活又開始有條不紊地繼續進行。

“今年的全明星啦啦隊比賽的賽程規則已經下發各地,就是我手上現在拿的這一份。”禹樺青舉起手冊,隊員們一片嘩然。

禹樺青翻開手冊,挑選了一些細節念道:“比賽時間是在明年一月,場地是在廣州體育館,分為預賽和決賽……”

“要去廣州啊?”周嫻興奮地捂嘴,周蕙沒理她。

“對啊對啊,要出省哎!我還沒出過省!”前排的江旭轉過頭來一臉興奮。

張衍一聽是在廣州,頓時黑了臉,掏出手機上網查廣州體育館的地址。

丁若瑩湊過來一瞧,頓時樂了:“難得看見你這麽積極啊,還有三四個月呢,就開始查方位了……”

張衍有些崩潰:“我家老頭子的公司就在廣州!”

時杳杳就在丁若瑩旁邊,張衍的媽媽是時杳杳去世母親的閨蜜,也算是她的幹媽,據說這個幹媽最大的愛好就是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小時候張衍沒少被折磨。

“怎麽樣?”

“五十公裏……”手機地圖上兩個地點之間是一條筆直的線,張衍悲痛欲絕道。

禹樺青調試好投影儀,打斷他們的討論:“安靜,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成套動作怎麽能做得更加出彩,這樣才能提高你們在全明星賽上拿到名次的概率。”

聽到拿名次,眾人好像被打下一劑強心針。

“看一下,我接下來放的是往屆的全明星比賽錄像。”

禹樺青準備得很齊全,往屆的冠軍隊的比賽錄像,還有美國的全明星比賽錄影。

當最後一盤錄影帶看完後,禹樺青問隊員們:“有什麽想法?”

時杳杳澄澈的目光漸漸凝重,眾人的神情也都嚴肅起來。

錄像帶裏不同年份、不同國家、不同隊伍的成套動作,都在告訴他們一個事實——他們距離國內成功的成套啦啦隊還有一段距離,更別說美國的全明星啦啦隊。

啦啦隊這項競賽是在20世紀後才由美國傳入中國,與曆經了一百多年發展的美國啦啦隊相比,中國啦啦隊還有許多不完善的地方。

而這其中的差異,在成套動作中直觀地體現出來。

更流暢、更動感、更具觀賞性……

禹樺青看著沉默的隊員:“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是我們的成套怎麽樣才能更好地將舞蹈技術、藝術表現力、協作能力、動作編排的表現力表達出來……”

江旭扯扯嘴角,麵露難色小聲嘀咕。

禹樺青掃了他一眼:“有什麽問題嗎?”

江旭渾身一緊,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他尷尬得臉都漲得通紅:“教練你說得這麽高大上……我……聽不懂。”

時杳杳“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女生們也跟著哄堂大笑,江旭臉更紅了,張衍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

“本來就聽不懂嘛!”他還在小聲為自己辯白,“我就不信你聽懂了!”

張衍翻個白眼,湊過去小聲回他:“起碼我不會這麽丟臉地說出來……”

“好了,別笑了。”禹樺青笑著打斷,“不那麽高大上,那就是想一想怎麽盡可能讓人耳目一新,換句話說就是如何得高分。”

張衍和江旭兩人趕緊正襟危坐,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

經過他倆這麽一鬧,氣氛也沒有那麽嚴肅,大家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但是禹樺青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

就在大家集思廣益苦思冥想之際,蕭林疏矜持地笑了,時杳杳雖然也在聽丁若瑩說話,但是她的注意力始終沒有離開蕭林疏。

“你笑什麽?”時杳杳問,“你有主意了?”

蕭林疏笑著沒有說話,時杳杳鍥而不舍地追問:“說來聽聽嘛,我可以幫你參詳參詳。”

蕭林疏忍住笑意,反問她:“我們比起專業的體操手有什麽不一樣?”

時杳杳思索片刻,不確定地說:“沒那麽專業?”

“對。專業的體操手,對於技巧啦啦隊來說是一個優勢,但是對於沒有那麽專業的我們來說,我們也有他們不具備的東西。以前在雜誌上見過相關的技術剖析,美國的啦啦隊會將Hiphop、B-boying的街舞動作與常規啦啦操的動作融合……”

時杳杳好像明白了什麽,卻沒有頭緒,一臉殷切地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的隊伍裏有擅長街舞的。”蕭林疏看向一臉茫然的張衍。

“有擅長芭蕾的。”他又看向陸晚嫦,陸晚嫦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看向別處,正好與彥使楚的目光撞上……

“擅長跑酷的。”他向著另外一堆男生看去,時杳杳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幾個男生她記得,有好幾次碰見他們在體育館的台階和籃球場上躥下跳,原來那叫跑酷?

……

時杳杳跟著他一個個看過去,對於大家擅長的運動,蕭林疏說得分毫不差,他是在什麽時候了解了這麽多的?時杳杳一直覺得隻是跟著啦啦隊走,現在卻發現其實蕭林疏才是隊伍裏最清醒的人。

“還有擅長武術的。”蕭林疏的目光最後落在她身上。

時杳杳趕緊努力呼吸,他的眼神就像一個真空的玻璃罩,把周圍的一切甚至是空氣都隔絕開。

“相當於我們在不同的領域都有一個專業的指導老師……”蕭林疏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就挪不開視線。

她的眼睛像是融進了一片海洋,海麵風平浪靜,海底有一個深邃的漩渦。

而此刻,那個漩渦也同樣凝視著他,以不易察覺的萬鈞之力向他蔓延,將他往中心拉扯……

蕭林疏的話像是給在茂密叢林裏迷失方向的啦啦隊,指出一條隱秘的小徑。

“意味著我們的成套裏可以有更多的別出心裁的元素!”禹樺青頗具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將兩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來。

從那以後,啦啦隊的目標就開始明確起來,同樣的,隊員們的身上就好像是背了一座無形的大山。比賽的日子一天天靠近,他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這種壓力直接體現在訓練任務的逐天加重上。

“前排分成兩組以X隊形空翻穿插,在交匯點的地方更加要注意次序和間隔,還有動作的協同性;後排三個小組底座一定要搭穩,隻有底座夠穩,尖子才能夠高!後點隨時做好準備接尖子……”

“……跳躍站穩加上翻騰,後翻、前翻交錯進行。翻騰是體操的技巧動作,毽子小翻、後軟翻、團身翻、後直……這些都是技巧啦啦隊的亮點!四組寶萊塢旋轉在前麵準備好,這是一個重點分主體,你們要為後麵搭人牆做遮擋吸引裁判還有觀眾的注意力,注意安全堅決不允許出錯!”

寶萊塢旋轉的由來,是在進行動作分析的時候由江旭提出來的,在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的花樣滑冰創編舞《Indian folk dance》的一段托舉的舞伴特技,創意來源於歌舞劇《寶萊塢生死戀》。

在它還是一個理想的概念動作的時候,江旭沒少因為《寶萊塢生死戀》這部愛情歌舞劇被時杳杳取笑他來自糙漢子的少女心。

簡單地概述這個炫技動作:男生將女生托舉起來,全靠手臂的力量將女生繞周身旋轉一圈。在時杳杳看來,這是一個和拋接一樣炫的動作,也具有足夠的危險性。

競技運動從來都是雙刃劍,當觀眾覺得賞心悅目的同時,也能夠感受到這段表演背後付出的汗水還有傷痛。

……

“尖子掌握發力中心,轎拋在依靠底座發力的同時,尖子也要借助自身的協調性快速保持平衡向上發力,雙向發力能夠躍得更高。這意味著什麽,一秒鍾也許就能夠決定你在空中的踢轉度數是360°、540°、720°,還是1080°!”

……

“我說了多少次!你要對你的隊友負責!你的一個小失誤有可能會讓你的隊友麵臨一輩子的殘疾!你要把這句話像是緊箍咒一樣套在你的頭上,讓它監督你限製你,你不能把它解下來!”

江旭像是被風雨摧殘的小樹苗迎風瑟瑟發抖。

“去操場上跑五十圈!現在立刻馬上!”

……

周末學校食堂裏,寥寥幾個住宿生在窗口打飯,啦啦隊的成員將幾張桌子拚在一起吃午飯。

“教練是不是瘋了啊!最近這幾波訓練實在是太狠了!”江旭剛從操場上下來,渾身的骨頭縫裏都像插進了無數根彈簧,控製不住地打晃,砰地癱在飯桌上裝死。

周蕙斜了他一眼,一把將他大張在自己麵前的手肘推回去。

江旭順勢向另一邊倒:“你有沒有人性啊!我都快成半個殘廢了……”

周蕙沒有說話,將袖口撩了起來,手臂上一團青紫伴隨著濃重的藥酒味,江旭立馬噤聲。

他們吵得歡樂,這邊也一字排開當是下飯表演。

這邊,丁若瑩剛從時杳杳的餐盤裏舀了勺脆藕,含含糊糊地好奇問:“喵喵,你飯盒裏怎麽這麽多花花綠綠的!”

“我媽是營養師,她知道我參加啦啦隊給我補充營養……”喵喵不太愛笑,一句話說得死氣沉沉,“這是補充維生素,這是蛋白質,這是增強免疫力……”

她一個個數下去。

江旭抬起頭,幽幽說:“有能讓人不那麽累的嗎?”

喵喵頓住,想了一下,抿著嘴說:“一斤砒霜夠不夠?”

“你敢把我毒死,教練會放過你?”

喵喵笑了:“她會讓周蕙把你從墳墓裏挖出來……”

因為時間緊迫,他們已經貢獻出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周末訓練不說,就連上圖書館的時間都直接變為去訓練室訓練。

“這樣超負荷的訓練,你不怕他們崩潰?”徐相長每次不可思議地看著訓練室裏花樣百出的動作,都會感歎一番。

“運動員唯有練習才能更出色。”禹樺青神情嚴肅,“極限就是用來超越的。”

3

下午三點半,訓練室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時杳杳在眾人的小聲提醒下終於注意到門口的男人,筆挺的深色西裝,鋥亮的皮鞋,一絲不苟的頭發,年紀大約四十。

“您好……”男人並沒有因為她的接近分給她一個眼神,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訓練室內。

時杳杳再次禮貌地打招呼,男人終於斜眼看了她一眼。

丁若瑩盯著門口的動靜,留意到男人傲慢的動作,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推推身側的周蕙道:“哎,你們有沒有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周蕙打量了幾眼,若有所思:“你這麽說……倒是有點!”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正在教彥使楚的陸晚嫦。

陸晚嫦正不耐煩地訓斥笨手笨腳的彥使楚:“……你的手別跟個僵屍一樣……”

收回視線,兩人一同點頭:“很像!”

時杳杳走向陸晚嫦:“門口有人找你。”

“誰啊?”陸晚嫦頭也不回。

時杳杳有些遲疑,彥使楚向門口稍稍側目,隻一眼就愣住了。

陸晚嫦咂舌:“怎麽了?”

“門口那位先生找你,他說他是你爸爸。”時杳杳說。

陸晚嫦的動作一僵,回過頭果然看見那張不苟言笑的臉。

這時候身邊的彥使楚無意識地說:“陸先生?”他很驚訝,陸先生是他暑假帶的學生的家長,假期結束的那一周見過幾次,不是很好相處的人,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兒?

“你認識他?”陸晚嫦反應很大,彥使楚被她嚇了一跳。

“嗯,他是我帶的學生的家長。”

“你的學生叫什麽名字?”她追問。

“陸麒……”

“地址是哪裏?”她臉上有種山雨欲來的洶湧。

彥使楚報了一個地址,陸晚嫦的臉瞬間就冷了下來。彥使楚心裏有個不好的猜想,該不會自己帶的學生陸麒就是陸晚嫦的弟弟吧?

不止彥使楚,周圍豎著耳朵偷聽的隊員心中的八卦之魂都被這八點檔肥皂劇一般的劇情點燃!還有的人暗歎彥使楚手段高明,原來結束暗戀苦逼之路的捷徑是先和暗戀對象的家人搞好關係?

但是很快眾人發現,這個暗戀對象與她的家人的關係好像……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啊!靠得近的時杳杳在心裏呐喊,陸晚嫦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臉拉的,身上的低氣壓就像是台風的風眼,所過之地,生靈塗炭!

訓練室外,天空陰沉。

陸晚嫦站在陸遠山的對麵,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但是她連客套的話都懶得說,開門見山:“你來做什麽?”

“這就是你對爸爸的態度?”陸遠山氣不打一處來。

“有何貴幹?”這下直接連稱呼都省了。

陸遠山覺得這個女兒大概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專門來氣他的。

他強壓下自己的火氣:“我來找你舅舅,給你辦休學手續,然後去意大利念書,我拜托了France指導你,他也答應了。”

陸晚嫦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斬斷他不切實際的構想:“我不去。”

“陸晚嫦,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你根本……”

“我說了我不去!”陸晚嫦大喊,“你不是已經打算在秋瀾定居了嗎?現在假惺惺地擺出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做什麽?”

“什麽?”陸遠山對她的跳脫表示不能理解。

“陸麒,還有他那個媽——你的小老婆。”她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兩個人,惡狠狠的樣子像是恨不得將他們咬碎,“我現在才知道他們都已經住進我家了,陸遠山,你夠可以的!”

“你胡說八道什麽?”陸遠山的耐心徹底耗盡,他不想理會陸晚嫦的胡攪蠻纏,說到底也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我告訴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灰撲撲的天空陰雲密布,黑色的雲朵壓得很低,裏麵像是有什麽黑色的暗流在迅速湧動。

“陸遠山,你就是這麽專製、這麽霸道、不近人情,你說什麽所有人都必須妥協是嗎……”陸晚嫦的聲音忽地壓低,但是她渾身像是豎起了刺,說出來的話針鋒相對,她抬頭直視眼前這個被她叫作父親的人,“你有沒有想過,我一個人在意大利會不會孤單,會不會好過?”

一個人身處異國他鄉,沒有家人沒有朋友,舉目無親孤苦漂泊。

她不想要過這樣的生活,而她的爸爸、她的親生父親,似乎沒有替她考慮過這些。

“我怎麽沒想過?你在意大利當然會很好!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學校、最好的生活,這些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你有什麽不滿意?”陸遠山也動怒了,他惱火地瞪著女兒,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麽指責過他。

“我有什麽不滿意?”陸晚嫦盯著他的臉,笑了。她甚至有一種想要鼓掌的衝動。

她笑得肩膀不停抖動,笑得胸口的空氣都消耗幹淨硬生生迎來一陣刺痛,她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你從來不在乎我在想什麽,不在乎我過得好不好,不在乎我到底需要什麽!也從來不在乎媽媽!在你的心裏,這些都不重要,你的眼裏隻有錢,隻有你的事業,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隻要付了錢就可以對等,就連感情也能夠用金錢來衡量!你認為給予了金錢就是最大的犧牲,我和媽媽也隻是你保證事業上升的工具,就是一個媒介,是你追求名利的墊腳石。你根本就沒有感情,你信奉的隻有利益,你愛的也從來隻有你自己!”

她笑著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殺人於無形的利刃,她口不擇言地撕開他們父女關係之間僅存的遮羞布。

媽媽去世之後,這些話埋在她的心裏很久,被一層淺薄的灰塵覆蓋,隻要輕輕擦拭就能顯露,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要認清眼前這個男人。

陸遠山望著眼前這個女孩,她幾乎是在咆哮,她嘴角那一絲諷刺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嘲笑他,還是在譏諷她自己。

他應該生氣、應該暴怒,自私又怎麽樣?這個世界大公無私的人在還沒有站穩腳跟的時候就被人踹下去了。他竭盡全力經營這個家,不分晝夜地在外打拚難道換來的就隻是女兒的指責?

但是,在目光觸及她臉上巨大的悲傷時,內心的叫囂頓住了,他眼前浮現出十多年前的記憶,那張相似的美麗臉龐也是用這樣的表情說著類似的指責……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那一番冠冕堂皇的推脫之言再也無法說出第二次,他啞口無言。

如墨的雲層不安地湧動,空氣中有一絲不安分因子,讓人沒由來地煩躁。

接著,陸晚嫦說了一句讓陸遠山終生難忘的話。

她說:“我有時候在想,為什麽你這種人會是我爸爸……”

陸遠山渾身一震。

遠處的暗沉雲層裏傳來隆隆聲,悶悶的、沉沉的,轟隆隆的聲音由遠到近,敲擊著他的耳膜、鑽進他的心髒……

陸晚嫦的心裏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伴隨著雷聲,分崩離析。

“我不會去的,我不會像媽媽一樣剛被你利用完就一腳踢開,我不會去的!”

雲層裏炸雷的轟鳴聲還在不停地響起,像一場盛大的哀之奏鳴,演奏了許久。

陸校長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就看到陸遠山一臉痛苦地抱頭站在原地!他找了一圈沒有看到陸晚嫦。

“晚嫦呢?”他抓住陸遠山的衣領質問。

不遠處通風報信的時杳杳和彥使楚都被陸校長那鐵青的臉色嚇到了。

陸遠山沒有回答,整個人繃得很緊,臉上有一種類似痛苦的神色。

“渾蛋!陸遠山你渾蛋!”陸校長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大聲咆哮,失去理智的他揮舞的拳頭像從天空墜落的雨點一樣落在那個男人的臉上,“陸遠山,你奪走了我妹妹!現在還來折磨她唯一的女兒!陸遠山我告訴你!如果連晚嫦也出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會讓你知道身敗名裂也是一夕之間的事!”

沒有人敢上前拉,最後是聞訊趕來的蕭林疏攔住了他:“校長,現在找到陸晚嫦才是最要緊的!”

這是時杳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一向文質彬彬、好脾氣的陸校長像一個瘋子一樣口不擇言地咒罵。

那時候她不懂得陸校長為什麽要這樣,但是很多年後,在陸晚嫦告知了她那段狗血的家庭關係之後,再想起這段回憶,她終於知道藏在這個暴雨天氣背後攢動的悲傷,那是像隨之而來的傾盆大雨一樣的眼淚,是積攢了十多年終於火山爆發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