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想被一個人看見,就要在她熟悉的領域足夠優秀。

1

放學後,時杳杳急匆匆趕到訓練室就要去更衣室換訓練服,半道上卻被彥使楚截住。

時杳杳被他一臉緊張兮兮地拉到一邊,拜托她將一個裝滿暗紅色**的玻璃瓶交給陸晚嫦。

這兩天彥使楚總是交給她一瓶紅糖薑茶,拜托她悄悄地給陸晚嫦。

“今天也有?”時杳杳掂了掂手裏小心撕掉標簽還有些黏手的玻璃瓶,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麻煩……麻煩你了……”他紅著一張臉,連道謝都說得支支吾吾。

兩個人沒有說多久的話,主要是彥使楚一直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時杳杳剛把還透著熱氣的玻璃瓶放在陸晚嫦儲物櫃裏時,陸晚嫦就進來了。

她連忙轉身裝作整理自己的櫃子,用眼角餘光小心留意陸晚嫦。

進門、收拾東西、換訓練服、打開櫃子……一連串動作一氣嗬成,周遭的一切都被陸晚嫦忽視了。隨後她的動作停了下來,儲物櫃中央立著一個熟悉的玻璃瓶,這兩天都有這麽一個玻璃瓶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的櫃子裏。

她拎起玻璃瓶什麽都沒有說,幹脆地轉身向垃圾桶走去。

這一幕時杳杳熟悉極了,跑過去攔住她:“哎,你幹嗎啊,這還是熱的呢!”

陸晚嫦用兩根手指拎著玻璃瓶瓶口在她麵前晃了晃,滿臉嫌棄地說:“像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我是不會碰的。”

“你不是不舒服嘛,你幹嗎這麽強啊?”時杳杳瞪大眼睛看著她,覺得這個大小姐真不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得了吧!時杳杳,你什麽時候開始攬這種老媽子的事了?你放心,東西你送到了,我怎麽處置那是我的事。”陸晚嫦懶得跟她廢話,就要繞開她,卻被她執拗地擋住。

陸晚嫦擰著眉頗不耐煩,轉身徑直往外走去。

時杳杳心道不好,連忙追上去,唉,誰知道這個炸彈一樣的陸晚嫦會做出什麽事!

彥使楚從看到陸晚嫦一臉怒氣地走進訓練室時,心裏就一直七上八下,然後視線落在她拎著的紅色玻璃瓶上,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下回不要找人往我櫃子裏塞垃圾,我要丟掉都有人天怒人怨,演瓊瑤劇呢?”陸晚嫦說著,將手裏的東西塞進他的懷裏。

時杳杳從更衣室追出來就看到這一幕,麵如土色的彥使楚懷抱著玻璃瓶顯得越加呆傻。

“你……”時杳杳皺著眉頭想要為彥使楚抱不平。彥使楚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目送著陸晚嫦越走越遠。

圍觀的人也不消停,議論紛紛: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貨色,就巴巴地上趕著獻殷勤。”

……

人就是這樣,對眼睛所見的殘破章節高談闊論,踩著別人的自尊彰顯自己的特立獨行。

禹樺青在辦公室裏將訓練室裏的鬧劇盡收眼底,臉上一片凝重之色。

“Partner Stunts指的是舞伴特技,是托舉中的難度動作,而Basket Toss通俗地說就是拋接,底座的任務就是把尖子拋起,尖子在騰空的時候需要做各種難度動作,而落下後,由底座、後點負責穩穩地接住,後點也可在前,所以說拋接是一套動作,需要一組人員合力完成……”禹樺青說完,指著投影儀上一段截取畫麵,這是普遍的拋接,尖子通過與底座的配合騰空在空中完成一個360°旋轉,然後被底座搭籃穩穩接住。

自從放假以來,禹樺青一改原先的專注體能訓練,開始向他們講解搭轎子、拋接和托舉技巧,大家都像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許多驚險刺激的動作令她們有些後怕,在不停嚐試到真正完成後居然也生出滿滿的成就感。

技巧啦啦隊的表演具有極大的可觀賞性和連貫性,所以團隊配合顯得尤為重要。可是,任重而道遠啊!禹樺青環視隊員一圈,在心中重重地歎了口氣。

下訓時,禹樺青破天荒地罰了陸晚嫦還有那幾個叫囂得最厲害的男生打掃訓練室的衛生。

沒有目睹到那場鬧劇的隊員不明所以,時杳杳望著幾人心裏門兒清。

陸晚嫦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老老實實提了水沒好氣地擦拭著訓練用的健身器械。

“要我知道是誰打小報告,看我不弄死他!”早上嘲諷得最厲害的板寸頭男生憤憤地擰著手裏的拖把。

“還能是誰!誰早上最難堪就是誰唄。”

看著陸晚嫦費力地拎著滿滿的一桶水,彥使楚正想走過去幫忙,聽到他們的話頓了頓,握了握拳,顧忌地看了陸晚嫦一眼,終於鼓起勇氣轉身:“不是我。”

板寸頭男生頓時笑了:“我們又沒說是你,你急什麽啊?”話裏滿是嘲笑和不屑。

這時候,陸晚嫦又在費力地擰一塊厚抹布。她從來都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這些打掃的活也從來沒做過,現在頗為吃力。

彥使楚跑過去,想從她手裏把抹布抽出來:“我幫你……”

她躲開,冷言冷語:“不用你管,你閃開。”

彥使楚伸手去搶……

目睹這一切的板寸頭男生用肘碰碰邊上的男生,揚起嗓門意有所指:“你說這人還真是上趕著找虐,人家分明沒把他當回事,怎麽這麽不要臉啊!”

時杳杳不放心,所以在訓練室裏磨蹭許久,眼瞧他們越說越過分,終於忍不住開口嗆道:“看著人模人樣的,怎麽嘴這麽賤啊!”

訓練室裏現下隻有他們幾人,張衍今晚有巡演,丁若瑩也要回家幫家裏收鋪早就走了。

“你說什麽?”板寸頭男生本來就不服氣女生對他們指手畫腳,現在被諷刺自然火大,丟下手裏的拖把就要發作,卻瞥見蕭林疏正好從更衣室裏出來,頓時一愣,沒說完的話也噎在喉嚨裏。

時杳杳的位置正好背對著更衣室,並不知道蕭林疏就站在她的身後,依舊憤憤不平道:“我說你們兩個大老爺們成天訓練不用心,說話沒把門滿嘴跑火車,要我說你們被罰那是活該!讓你們知道並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家啊,誰都沒義務該寵著你慣著你!瞽言妄舉那就得付出代價!”一番話說起來抑揚頓挫、眉飛色舞。

蕭林疏平日裏與時杳杳相處,時杳杳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受驚小獸狀,沒想到也有張牙舞爪的時候,他冷冰冰的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來。

大概也知道和一個女生起爭端太掉價,兩個男生黑著臉匆匆囫圇打掃兩下就離開了。而陸晚嫦執拗地躲開彥使楚,就當他是個隱形人。

時杳杳終於忍不住,幾步上前氣勢洶洶地把陸晚嫦拽過來:“走,跟我出來!”

陸晚嫦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踉蹌,跌跌撞撞地跟著她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麽?”陸晚嫦穩住身子,小腹傳來一陣陣刺痛,她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喜歡這種事不能勉強,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為什麽要羞辱他?”時杳杳一邊說一邊想起彥使楚被其他人嘲笑的樣子。

陸晚嫦揉著手腕上一圈紅痕,眼皮一掀:“時杳杳,你沒毛病吧?我就是硌硬他,這個世界上我會同情那些遭遇意外的弱者,但我不會同情自甘懦弱的人。我巴不得他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

“自甘懦弱?”時杳杳重複了一遍,笑了,“你但凡關心了解一點身邊的人,你就不會這麽說!”

她定定地看著陸晚嫦,眼裏情緒翻湧,好像許多未盡的話包裹其中,欲言又止。

陸晚嫦沒有說話,就那麽倔強地回視著她。

2

禹樺青和徐相長一起站在體育館二樓的器材室,這是一個很好的觀察視角,靠近窗口自上而下俯視正好可以看到時杳杳和陸晚嫦所處的位置,靠近門邊又可以看見體育館內發生的一切。

其實,造成彥使楚現在這樣性格的原因,歸結起來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家暴。

在徐相長推薦這個隊員的時候,禹樺青就粗略聽他講過這些,但這次再聽到,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憤怒。

“他爸爸是一個很混賬的人,無業遊民,最大的樂趣恐怕就是欺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徐相長幾步踱到欄杆邊,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點上。

隔著薄薄的青色煙霧,他的表情好像蒙著一道屏障,他透過嫋嫋騰起的煙霧,望著沒有關上門的訓練室,彥使楚弓著身子一絲不苟地擦拭單杠橫梁。

他遠遠地看著,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是在上課鈴打過了下課鈴又響起的時候,彥使楚性格沉悶素來寡言少語,但是一直學習優異,就這麽消失了一節課,徐相長也是心裏發慌,他找了許多地方,終於在走廊盡頭的盥洗台找到了彥使楚。陰暗的角落濕冷,彥使楚僵硬著脖子有一絲詭異的偏執,指尖泡漲發白現出白色的痕跡還在執著地擦著,臉上帶著一種接近強迫症的瘋狂。徐相長拉著彥使楚問了很久,那時,彥使楚的臉上是近乎病態的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幾度開合,訥訥地說了原因:“髒……爸爸會打媽媽……”

回憶停止,徐相長閉了閉眼:“前幾天我看了一檔節目,我才知道了一個全新的名詞——家暴目睹兒童受害者,與之相對的叫家暴直接受害者,我第一個就想起了他。他初中剛入學的時候,自閉得不像話,在班上被欺負、被排斥、被漠視,他就像一個行走在人群中的隱形人,直到有一次他在盥洗室差點被欺辱他的人淹死在洗手台……”

禹樺青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她知道即便是溫室也有陰暗的地方,學校裏也存在恃強淩弱,但沒想到會那麽過分。

細細回憶起來,她念書時期也接觸過關於這類事的隻言片語,某一天某些要好的朋友或者是班上的同學漠不關心地提起:昨天誰誰誰又被怎麽怎麽欺負了,好可憐……

是了,好可憐。我們也隻會感歎一句可憐。

針不紮在自己身上就不會知道痛,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那些被掩藏在玩鬧背後的欺侮有多醜惡……

“那時候校長找到我,從那以後,彥使楚就轉到了我的班上,因為沒有別的班級願意接納他……”徐相長的聲音裏有些不一樣的情緒,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與彥使楚相差無幾的狼狽歲月。

禹樺青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終究沒說話。

他沒有資格去評判那些冷漠著拒絕伸手的人,誰願意接受一個挨了打都不會喊救命的人呢?在自己帶的班上出了事故,畢竟會影響前途……那時候他站在病房外望著孤零零躺在病**的彥使楚,想了很多。

他想,到底是誰的錯?

孩子們總歸是會被饒恕的,但是孩子們頂著一張天真的臉犯著不可饒恕的錯那是多麽殘忍的事?你以為他單純無知,其實他隻是惡劣地用自己的喜樂淩駕他人的自尊之上,他們心裏的那些玩樂玩笑是另一個人的深淵……這些,他深有體會。

暗沼在歌舞升平下悄悄滋生,都忘了就連象牙塔的本意就是忽視現實社會的醜惡悲慘,隱匿於理想中的美滿的幻想生活。

可是,醜惡和悲慘,就真的能夠漠視?

“我認識他的四年裏,花了很長的時間為他做心理治療,都是瞞著他媽媽的,就連那次被欺負,他也要求不通知家人,因為害怕媽媽擔心。”徐相長重重吸了口煙,把剩下的一小截煙蒂砸在地上,用腳狠狠碾滅。

禹樺青將手收回身側:“你為他們做了很多,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徐相長低下頭,嘴角露出一個諷刺的笑:“根本不夠。”

這個世界上有著成千上萬個“彥使楚”一樣的人,也有太多太多人會選擇冷漠旁觀,杯水車薪的幫助根本不夠。

體育館外,時杳杳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陸晚嫦,平靜道:“你知道他為什麽寧願忍受別人的欺負也不願意反抗嗎?”

因為反抗之後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陸晚嫦在心裏這麽回答。

時杳杳也沒打算真等她回答,繼續說:“像顧明強那樣的小霸王,你都要給他三分麵子,彥使楚他反抗不起,因為他知道即使挨揍的是他,鬧大了以後來學校賠禮道歉千恩萬謝的是他媽媽……”

“其實,你跟那些欺侮他的人並沒有什麽分別。”時杳杳冷眼看向她。

陸晚嫦咬咬唇想反駁,時杳杳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你嫌棄他懦弱,但是你沒發現在圖書館裏大家都更願意去問他問題去請教他,因為他耐心、細心、懂得尊重體諒人。在別人眼裏,你就算成績再好再優秀,也是一個任性、不知人間疾苦的刻薄大小姐,而彥使楚在他們心中才是可以求助的同學……”

盛夏的夜晚,徐徐涼風撩動衣角,細密地爬上滲著汗的肌膚,帶起一陣從骨子裏滲出的寒意。

時杳杳已經走了,陸晚嫦知道她說的那些大概隻是冰山一角。

她坐在露天籃球場的球架下仰頭看了許久,回到訓練室的時候,偌大的訓練室裏已空無一人。

她被時杳杳拉出去之前,髒亂的地麵和淩亂的工具,已經被收拾好。訓練室的軟墊上,一個熟悉的玻璃瓶立在那裏。

她走過去撿起來握在冰冷的手心裏,帶著溫度的玻璃瓶熨帖得內心一陣柔軟。

3

路上,時杳杳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走。

她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路燈的光暈將這條不長不短的路分割成無數個忽明忽暗的區間,她從下麵走過,由暗到明、由明到暗的過程像極了穿過一個又一個人的故事。

她沉默地回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直到一片陰影遮擋在她的上方,她停下腳步,抬頭正對上蕭林疏似笑非笑的眼神。

“走路不看路,你想什麽呢?”

時杳杳澄澈的眼睛裏滿是意外,她傻愣愣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蕭林疏沒有回答她,問:“一起走嗎?”

兩個人一時無話。

時杳杳偷偷地瞟他,心中浮想聯翩,自從他加入啦啦隊以後,他倆總能偶遇,就好像……他是故意在等她一樣。

時杳杳被自己突然蹦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在等她?可能嗎?可笑吧!

蕭林疏留意著時杳杳變幻的臉色,眉目中有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笑意。

“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你已經做了你能夠做的。”蕭林疏突然開口,“陸晚嫦這個人雖然驕縱,但啦啦隊事關學校的事,她總會顧及的。”

時杳杳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安慰自己,聽他的意思好像他對陸晚嫦十分了解,那一瞬間的欣喜又被心裏的酸澀壓下去,腦海裏突然浮現起一個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可能是悶在心裏猜測太久,她終於忍不住問出來:“蕭林疏,你……為什麽會來啦啦隊?”

蕭林疏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她。

時杳杳沒想到他會停下來,往前走了幾步才轉身。他停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看不到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對這個問題有些許抗拒。

“你不回答也沒關係……我就是隨口一提。”她有些抱歉地一笑,眉眼彎彎。

蕭林疏直接回答:“人總是習慣性地把頂端的東西作為目標。我想被一個人看見,就要在她熟悉的領域足夠優秀。”

一個人,他說得隱晦,但是在時杳杳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般的數種猜想。

她有些失落地想:那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吧,能夠讓他去追逐。

那天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相安無事,有些東西在潛移默化中慢慢改變著。

“……一成套的表演包含三個部分:開場、主體、結束,根據自編套路評分規則,成套編排和完成情況的評分占比是對半的!”禹樺青指著投影儀上的數據分析,視線隨著涉及的隊伍移動,語速很快,“最吃分的就是難度動作,也就是翻騰、托舉、拋接和金字塔,在往屆的《全明星啦啦隊錦標賽規則》裏規定成套中必須包含這4類,缺少一類都是會被扣分,而難度最大值最多可以出現15個,這裏注意一下超過15個的話,每增加一個也是會被扣分……而過渡動作、連接動作和難度動作裏,好的過渡連接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難度動作之間的連接,主要體現於金字塔搭建和托舉時尖子的動作和下法等方麵。從今天開始除了體能訓練,我們主要就是學習並熟悉這些動作,今天練習最常見的幾組下法,有支撐垂直落下、後仰搖籃接、前俯落搖籃接……”

隊伍被分成許多個小組,以達成不同的難度動作組合,在技巧啦啦隊裏,有男隊員的隊伍裏男生一般都是做底座,這是基於男女體能的差異考慮。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在三層金字塔裏,三層的尖子需要做比較難把控的難度動作或者在女隊員不足時,男生也可能出現在金字塔二層。

時杳杳和蕭林疏、張衍幾人在做搖籃接的搭建,兩個底座微微半蹲托著時杳杳的雙腳,兩個後點在他們身後緊張地望著時杳杳。

禹樺青對蕭林疏、張衍說:“我數一二三,你們倆就把她拋上去!”她又轉向時杳杳,“你要在即將到達最頂端的時候做一個淩空一字馬,墜下來的時候身體要收住,向後稍微仰躺,底座和後點你們要負責接住她,就像那天背摔一樣!知道了嗎?”

幾人點頭。

時杳杳心裏有些慌張,平時都是在彈力**練習淩空動作,第一次被人握住腳那種束縛感令她稍稍有些不習慣。

禹樺青微弓著腰,手掌抻平擺在身前:“準備……”

時杳杳趕緊凝神靜氣收斂思緒。

禹樺青的手掌做了個向下切的動作,同時沉聲下命令:“一、二、三,上!”

時杳杳腿部發力的瞬間感受到來自底座的推力,兩股力量疊在一起將她往上拋,在空中的動作平時練習了很多次,她順利地完成了空中一字馬。

直到她被三個男生接穩坐在他們搭起來的“搖籃”裏時,時杳杳還有些沒回過神。

周圍響起一片掌聲,不斷有人喊“好厲害”。

“還可以。”禹樺青淡淡點評,“下法還包括觸底,觸底之後馬上就要連接另外一組動作,所以觸底一定要穩……”

她拍拍手召集隊員:“大家都來試試,簡單的空拋搖籃接觸底……”

幾人一組分配好。

彥使楚望著麵前踩在兩個男生膝蓋上準備上底座的陸晚嫦,想起陸晚嫦對自己的排斥,在這種做有危險性動作的小組裏最忌諱的就是針鋒相對,這對隊員之間的配合有很大的影響。他有些退縮,想去換一個人過來。

“你幹什麽?”陸晚嫦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彥使楚停下腳步,不敢直視她:“我怕接不住你……”

陸晚嫦抿抿嘴,眼睛望著地麵,沒給他一個眼神:“換什麽換,你沒看到別人都開始準備了?趕緊的,別拖慢我的進度。”

彥使楚猶豫了一下,在陸晚嫦淩厲的目光掃過來之前,他連忙小跑到底座身後。

陸晚嫦扶著兩個底座的肩膀站起來,幾個深呼吸之後,不知道是對誰說,語氣很是凶狠:“接不住你們就完了!”

彥使楚眼神緊緊地聚焦在她身上。

其實陸晚嫦最後那句話有些多餘,如果她稍稍回憶一下就會想起那次背摔跌下來,是彥使楚接住了她。

“一,二,三。”

她就像是禮炮裏的焰火,蓄力衝上天空……

一小束陽光透過窗子鋪進訓練室,襯得灰白的牆壁都像是撒過細密的金粉。陸晚嫦沒有被拋得特別高,剛剛好接觸到那一條分界線,她的一舉一動就像是慢動作一樣深深地錄刻在彥使楚的視網膜上……

4

時間像是冗長織花布匹上細密的針腳,在日複一日的繁重訓練中漸漸加快了腳步。

距離開學還有一周的時候,研武堂門口也跟著拉起了招生的橫幅。還好在緊鑼密鼓的訓練之餘,禹樺青大發慈悲地給啦啦隊放假兩周,時杳杳覺得慶幸,否則她還真的不知道用什麽理由跟父親解釋不能去幫武館招生。

“瞧一瞧看一看啊,研武堂習武強身包治百病,不吃虧不上當,走遍天下都不怕……”張衍喊得氣吞山河,但是吐出來的這些內容,讓時杳杳恨不得將手上的傳單統統塞進他的嘴裏!

包治百病?說得跟走街串巷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騙子一樣!

她還沒來得及堵了張衍那張破嘴,就聽到身後傳來丁若瑩驚喜的聲音:“杳杳,杳杳!”

她轉身,看到一行人一路小跑著到了麵前。

她訝異地大睜著眼望著遠遠跟在人群後的蕭林疏,悄聲問丁若瑩:“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來幫你,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周嫻從周蕙身後探出個腦袋笑嘻嘻地說。

張衍“刺溜”一下從台階上跳下來,一把攬住丁若瑩身後的江旭,把手裏磚頭厚的傳單勻一半塞進他的胳膊肘裏:“好小子!夠義氣啊!”

“哪裏哪裏,我就是來看看小師妹,一日不見,恍若隔世!”江旭訕笑著。

張衍當下臉就黑了,將他手裏的傳單又搶過來,凶巴巴道:“趕緊滾吧你!”

“你幹嗎!”時杳杳一巴掌拍在張衍背上,摸著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江旭,笑嗬嗬地說,“多好的勞動力啊!”

大約是她笑得太有內涵,江旭頭皮一緊。

研武館坐落在一家所公立小學旁邊,今天正是這所學校報到的日子,來來往往不少家長領著小孩從武館門口經過,江旭和張衍等四個男生蹲著馬步將周蕙抬起來的動作更是吸引了很多人注目。

“為什麽我們放假了還要練這個啊?!”江旭苦著一張臉說。

“你少廢話!”對麵的張衍橫了他一眼,“還不都是你!”

“你倆還抬杠!這裏可沒有軟墊,你倆認真點!”小野被夾在兩人中間,沒好氣地提醒。

“哎呀,我們都練了快上百次了,我做夢都在被周蕙淩虐!我怎麽敢摔著她啊!”江旭誇張地猛搖頭,還帶著些委屈。

“……”周蕙幽幽看了他一眼。

張衍覺得江旭簡直是找虐,他都不好意思罵江旭蠢。

“閉嘴,認真一點。”蕭林疏冷冷看了三人一眼,嚇得他們立馬噤聲。

“聽我口號,三、二、一!”

“媽媽,你看你看!”一個小男孩拉了拉媽媽的衣角。

小男孩的媽媽一瞧,就看到不遠處武館門口的幾個男生將一個女孩高高拋起,女孩在空中淩空翻轉幾圈,然後穩穩落回幾個男生手臂搭成的圈裏,隨即輕輕地跳到了地上。

看呆了的小男孩更加激動了:“媽媽!媽媽!那些哥哥姐姐好厲害啊!”

年輕媽媽疼愛地摸了摸兒子毛茸茸的腦袋。

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女孩,正好目睹了蕭林疏騰空翻轉幾周穩穩落在地麵的姿勢,一臉崇拜地驚呼:“哇!好帥啊!”

落地後的蕭林疏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冷峻。看清了他麵容的幾個女孩驚歎不已,大著膽子拉著身邊的夥伴跑來招生處。

“我……我想報名!”女孩怯怯地說,眼睛不停地朝蕭林疏瞥去。

時杳杳刻意放慢腳步,踱步到蕭林疏麵前,故意壞笑:“辛苦你啦……”

蕭林疏不明所以地望著她。

時杳杳繃著笑意朝那幾個女孩揚了揚眉,蕭林疏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正好和幾個女孩的目光撞在一起,對方立馬像是受驚的小鹿低下了頭。

“噗噗,這年頭小女生就吃顏值這一套,辛苦你犧牲色相了。”時杳杳咂嘴不懷好意地調侃。

她笑得開懷,蕭林疏忽地想起在走廊上與她相遇那一次,也跟著咧開了嘴。

“你笑什麽?”時杳杳問。

“膽子越來越大了……”他頗有些感歎物是人非的口吻。

蕭林疏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太詭異,時杳杳還沒來得及說話,從研武堂裏走出來一個身材壯實的魁梧男人。

“杳杳,這些是你同學?”男人的臉上帶著不怒而威的肅然,即便是平靜的問話也帶著嚴厲,探究的目光在蕭林疏身上來回打量。

“阿爹。”時杳杳應了一聲,嬉笑也在瞬間凝在臉上。

在場的人就連張衍也收斂不少,唯獨周嫻這個開朗到有些脫線的人甜甜一笑:“叔叔好,我們是杳杳在啦啦隊的……”

時杳杳一直沒有告訴父親自己參加了啦啦隊,眼看就要被周嫻捅破,快速打斷:“阿爹,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今天特地來幫忙!”

周嫻愣住,其他人也是一臉驚疑。

丁若瑩和張衍心照不宣地看了彼此一眼,齊齊低下頭,蕭林疏則是微微皺了皺眉。

時父的嘴角動了動,沉吟一瞬,垂眼說:“一會兒留下來吃飯吧。”

“好的,阿爹。”

張衍蹭到時杳杳邊上,警惕地瞅著已經快要進入內室的時父,遲疑地說:“杳杳,其實上次,我……”話沒說完,就看見已經跨過門檻的時父忽然轉過頭來,意味不明地瞪了他一眼。

張衍立馬住嘴轉身走開。

張衍奇奇怪怪的態度,讓時杳杳摸不著頭腦,轉身卻發現蕭林疏已經不見蹤影。她探著腦袋在四周尋找,看見蕭林疏正往研武館內室走去。

古色古香的內室,橫梁和室內擺件都是暗紅色的木頭所造,正中央訓練場地的軟墊上繪的是熟悉的圖騰,牆角立著幾個光滑鋥亮的木樁。

內室沒有太多東西,一目了然。

時杳杳偷偷跟過去藏在門後探頭探腦。

蕭林疏正在與時父說話。室外太嘈雜,時杳杳就算是豎著耳朵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她隻看到蕭林疏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墨綠色的盒子遞給她父親,她父親幾番推拒後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吃過午飯,彥使楚也過來了。

丁若瑩望了望彥使楚身後,問道:“陸晚嫦呢?”

她可記得在他們偷偷商量要來找杳杳的時候,陸晚嫦黑著臉責問的樣子——“去找時杳杳怎麽沒人通知我?”

“有人通知你,你會去嗎?”丁若瑩理所當然地回,自從去吃涮羊肉那一次後,陸晚嫦就堅定地拒絕了所有集體活動,美其名曰拒絕低級趣味……

“你們直接跳過我和我拒絕那能一樣嗎?”陸晚嫦的態度永遠那麽囂張。

“那你去嗎?”丁若瑩憋著一口氣生生被她氣笑了,耐著性子問。

“不去。”陸晚嫦將頭撇向一邊嚴詞拒絕。

丁若瑩算是明白了,這貨完全就是在這裏找存在感來了,索性直接不理她,繼續和大家商量。

最後陸晚嫦接了個電話就要走,還是彥使楚強拉著又問了一遍要不要一起去,她幹巴巴丟下一句“再說”就走了。

彥使楚因為上午做家教,所以和陸晚嫦約好了吃過午飯再過來。丁若瑩問陸晚嫦來沒來,存的也是挖苦的心思,她覺得像陸晚嫦這樣的大小姐,大把的時間逛街購物都嫌不夠,怎麽會苦巴巴地來這裏獻愛心。

“她突然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她爸爸回國了,已經到機場了,要她去接。”彥使楚有些不自在但仍然好脾氣地解釋。

丁若瑩“哦”了一聲算作了解,沒有將陸晚嫦的去向放在心上,倒是感慨了一番多情總被無情惱,又被自己文縐縐的酸腐氣惡心了一把。

彥使楚其實撒了謊,他與陸晚嫦會合後她確實接了個電話,還是手機在她的包裏響了至少十分鍾後,在他的提醒下她才不情願地接了電話。電話備注的人名姓陸,叫什麽他沒有看清,他猜測是她的爸爸。

陸晚嫦顯然不怎麽高興,這種不高興延續到掛斷電話之後。

彥使楚見證了陸晚嫦與電話那頭的人針鋒相對、唇槍舌劍,還有一種即便是和丁若瑩爭得臉紅時都沒有爆發過的憤怒,最後掛斷的時候電話裏麵的咆哮聲把他嚇了一跳。

“你就這麽掛了?”

“不用理他。”陸晚嫦神色淡淡地隨意把手機塞回包裏。

他卻敏銳地感覺到由那個電話觸發了她的低落情緒。

果然,沒多久陸晚嫦就說:“我不想去了。回家了,開學見。”

……

彥使楚正在回想陸晚嫦到底出了什麽事,被肩上忽然拍下來的力道嚇了一跳,一回頭,是時杳杳。

時杳杳笑道:“你怎麽來了?今天不用帶學生嗎?”

“我請假了。”他笑著解釋。

“你還特意請假過來的啊?”她驚訝道。

“學生下午正好也有事。”

城西歌劇院後台休息室。

西裝革履的男人自掛了電話已經在鏡子前站了許久,他望著鏡子裏自己因為暴怒而有些散落的頭發,沾水後靠近鏡子小心地捋順,試圖讓油亮的發頂顯得一絲不苟。

在收回身體錯眼看到自己眼睛時,微微一愣,他發現自己的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也爬上了歲月的痕跡,想起剛才陸晚嫦在電話裏指責自己一心隻有事業,他在這一瞬間有些脫力。

已經過了那麽久,曾經那個抓住他一根指頭才能站穩的小女孩現在一心隻想推開他了。

他歎了口氣,站直身體,從容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漬,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方巾,細細擦拭,末了理順衣角,對著鏡子正了正領結,顯得極有教養。

副手帶著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走了進來,恭敬道:“陸團長,表演已經結束,我將France先生帶過來了。”說完,便禮貌地退了出去。

關門的瞬間,將門外爆發的歡呼和掌聲也隔絕在外。

“M. Lu,Un spectacle superbes à……”France毫不掩飾自己的讚歎,表達自己對這場精彩演出的欣賞。

陸遠山矜持地笑著,笑容裏多了些往日不曾出現的無奈。

France是芭蕾舞界首屈一指的編劇,也曾是他亡妻、陸晚嫦媽媽的芭蕾舞啟蒙老師。

在得知France帶領的舞團今年下半年在中國有巡演時,他費盡周折請他過來可不單單是讓他來看自己舞團表演的。

陸遠山心裏明白他的舞團在國內雖然首屈一指,但是在國際舞台上實在不算什麽,他想將陸晚嫦推薦給這位芭蕾舞屆的名宿。

但陸晚嫦卻拒絕了,說什麽要參加啦啦隊沒有時間。

這個理由讓他十分惱怒和挫敗,什麽狗屁啦啦隊,這種不入流的運動哪有什麽出路!

他在心裏暗自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