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望著他落荒而逃之後沒有關緊的房門,她輕輕說:“我沒有家。”

1

張衍幫駱駝將音箱裝車送走他後,和時杳杳、丁若瑩兩人並排走在被泡桐樹冠籠罩的馬路上,昏黃的路燈在柏油路麵下投射出一圈圈橙黃色的光圈。

丁若瑩對張衍的交際圈很好奇,故作隨意地問起,紅著臉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試探著。

時杳杳但笑不語,她很早就看出來丁若瑩心裏那些小秘密,隻是不揭穿而已。

“那個……是不是蕭林疏?”丁若瑩忽然推了推時杳杳。

“啪嗒——”

蕭林疏這個名字就像是時杳杳腦海裏一個奇特的開關,現在這個開關被打開,她瞬間渾身上下都進入戒備狀態。

大約兩盞路燈的距離,一個身形挺拔的少年被籠在光暈中看不見表情。他穿著白T恤、黑色齊膝運動褲、經典的白色耐克運動鞋,深色的雙肩背包掛在寬厚的肩上,簡單清爽又活力無限。

可是他這個人,就像是時刻蓄滿了電一般,無論在哪裏都格外耀眼,就算此刻他站在燈下的陰影裏,也讓人不容忽視。

他在等著她走近。

“你家也在這邊?”時杳杳說完就後悔了,真是個傻問題!

“嗯。”少年清淺一笑。

大約是路燈把溫柔的微光送進了他的眸裏,時杳杳隻覺得呼吸有點不受控製,胸膛裏就像被放了一個撥浪鼓,鼓麵搖晃間刮起的颶風攪亂了呼吸。

“一起走嗎?”他問道。

時杳杳魔怔了一般失神地點頭,反應過來紅著臉再點了一下。

蕭林疏轉身的時候瞥見她身後的張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氣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和她並肩往前走。

“哎……”丁若瑩看著前麵和蕭林疏並肩的時杳杳,有點羨慕,轉頭就看到失魂了一般的張衍,她皺著眉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回神了!少年!”

張衍回過神,丁若瑩放大數倍的臉就在眼前,他連忙往後躲:“媽呀,嚇死我了!”

“誰是你媽呀!我也沒你這麽醜的兒子呀!”丁若瑩沒好氣地回道,哼了一聲甩下他自顧自往前走。

“哎!哎!等等我呀!”張衍覺得心裏更加堵得慌了。

蕭、時兩人沉默地踩著月色慢慢向前挪動,時杳杳在心裏糾結著要不要說點什麽,這時候蕭林疏先開口了。

“剛才的動員挺不錯呀,越來越有隊長的樣子了。”蕭林疏難得開起玩笑。

時杳杳腳步一頓:“啊,一回生二回熟……”說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說的什麽鬼?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竟然也不覺得尷尬,落在身後的張衍和丁若瑩之間卻有種莫名其妙的尷尬。

另一邊,陸晚嫦下車的時候,司機大叔還在感慨:“小姑娘啊,這年頭這麽實在的男孩不多見啦,好好珍惜吧!快上去吧上去吧!”

陸晚嫦開門的手一頓,已經懶得再解釋,這個司機儼然一個戲精,在陸晚嫦看過來的時候,義正詞嚴地擺手:“不要感謝我!快上去,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末了還不忘替他看好的小夥子刷一波好感。

陸晚嫦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您想多了,我這個人吧,口味比較重,小清新配不上我。”

說完一關門,揚長而去。

到家的時候,舅舅的房間已經熄燈,陸晚嫦躡手躡腳地準備回自己房間,不料手機鈴聲卻突然響起,來不及看是誰,連忙接起。

在聽到那邊的第一句話的時候,陸晚嫦就後悔了。

“晚嫦,我現在在米蘭出差,現在和斯卡拉歌劇院芭蕾舞團的編舞France一起,他對你很感興趣,他還告訴我明年在中國的巡演……”

陸晚嫦皺眉,捂著手機擋住電話那邊父親興致盎然地敘述他對自己未來的構建,輕手輕腳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

她靠在門板上,言語淩厲:“陸遠山,我說過我不跳芭蕾了,不論你和France談了什麽,我告訴你統統不可能!No way!”

陸遠山口中所提及的France,曾擔任意大利幾大知名劇場的負責人及編舞,是意大利芭蕾舞界的標杆性人物,而在她的心中,France隻有一個身份——她死去的母親Swan的芭蕾舞導師。

“你知道得到France認可等同於獲得一張高級芭蕾舞者的認證證書嗎?能夠給我的芭蕾舞團帶來多大的經濟效應,你明白嗎?你說你不跳芭蕾舞,我就當你小孩子不懂事;你一聲不吭回國跑去秋瀾,我也當你是去透透氣;你去參加那些不入流的舞團,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入流的舞團……

陸晚嫦接到過許多次父親歇斯底裏的電話,她也以為這次自己可以同樣滿不在乎,左耳進右耳出,但是這六個字伴隨著從電話裏流淌出來的聲波,把對麵的憤怒也傳進了她的心裏。

“我告訴你,你不要太天真了,你真以為那種沒有水準的東西能夠上得了台麵嗎?國際舞台高雅藝術,是他們一輩子爬到死都爬不到的位置,你是我的女兒就注定走這條路,芭蕾舞也是你媽媽的夢想,是你媽媽未完成的事業!你繼承了她的芭蕾天賦,是天生的芭蕾舞者!”

電話那頭的人喋喋不休,陸晚嫦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媽媽的夢想從來就不是芭蕾舞,你根本不懂她。”陸晚嫦忽然有些心酸。

電話那頭的父親還在不停說什麽,陸晚嫦根本沒有繼續聽下去的心思,掛斷了電話,徑直走到床邊坐下,撈起倒扣在床頭櫃上的相框。

照片上的年輕女人在一身芭蕾舞裙的襯托下更顯四肢修長,以第四阿拉貝斯克動作定格在照片上,半側的臉掩飾不住精致的五官,更藏不住滿臉的憂愁。

……

遠處傳來幾聲汽車急促的鳴笛,蜷坐在飄窗上的陸晚嫦一動不動。

寂靜漆黑的夜裏,她愣愣地盯著張牙舞爪的樹影,汽車一晃而過的車燈光束透過相框的玻璃折射,那一瞬間照亮了她臉上的失落、委屈、不甘、憤恨……

許多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成下巴上匯聚滴落的水珠悄無聲息地落在柔軟的絲織物上,過後再沒痕跡。

這一夜,陸晚嫦沒有睡好,反反複複地夢到自己回到那個四麵鏡牆的空曠芭蕾舞室,陽光充盈,鏡子和鏡子之間的倒影裏有很多個她自己,好像很熱鬧,但是除了她自己,空無一人……

黎明的第一抹陽光點亮黑暗,不論昨天夜裏多麽不堪,她還是那個高傲的、無堅不摧的陸晚嫦。

2

周五這天,下午日常訓練之後隊員們默契地轉戰圖書館。

自從啦啦隊進駐圖書館後,圖書館管理員表示很憂傷。

除了陸晚嫦和彥使楚在文一班、蕭林疏在理一班,其他隊員學習成績參差不齊,其中數張衍、江旭還有喵喵的成績最慘不忍睹,門門都保持著低分擦過及格線。

“你告訴我!你智商是被外星人綁架了嗎!這麽簡單的題目!”丁若瑩指著一道黃土高原泥沙大量流入黃河的選擇題咆哮,“黃河!你知道黃河嗎?你的母親河!”

“當然知道!”張衍將前一秒還咬在嘴裏的筆頭抽出來,還怕氣勢不夠似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換來管理員的一瞪,他趕緊賠笑。

丁若瑩一臉“要死了”的表情,抽出那張紅叉快要結成網的試卷翻過來指著一幅小型中國地圖,麵無表情地問:“那你告訴我,你的母親河在哪裏!”

張衍伸出左手撐額擋住臉,苦著臉偷偷求助地望向對麵的時杳杳。

時杳杳也覺得冷汗淋漓,就連她這個理科生都知道答案,她偷偷比了個“幾”的弧線,張衍草草掃了一眼那幅地勢階梯界限圖,指了指看起來像的線。

“很好,你往我們大西北的兩個盆地間拉了一條黃河。”丁若瑩這回是真的要絕望暴走了,“生靈塗炭啊……”

相似的一幕在另一張桌子上上演,周蕙微笑著問江旭:“你當初憑著什麽樣的信念選的理科?”

江旭心有餘悸地同情被炮轟的張衍,還在暗自慶幸還好當初沒選文科的時候,聽到這個問題心中一緊,努力編了一個看起來靠譜的理由猶豫道:“文科要記要背,我記性不太好……有……有什麽問題嗎?”

周蕙睇著他略有些緊張的小表情,強迫自己拉開嘴角,她說:“你太看得起自己的智商了……”

時杳杳看著這一幕有些汗顏,還好這邊的自習室裏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你別心疼他們,心疼心疼你自己吧。”一個聲音自身邊傳來。

時杳杳心頭一跳,微抬眼看向坐在身邊的蕭林疏。

相較而言,時杳杳的理科成績比好的差一點比差的好一點,當時蕭林疏以不願意教初中數學為由拒絕了給江旭輔導,於是輔導時杳杳的重擔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蕭林疏拿過她的試卷檢查的那一刻起,時杳杳隻覺每一秒鍾都如坐針氈。

蕭林疏長籲了一口氣,轉身去夠掛在椅子後的書包。時杳杳心裏“咯噔”一聲,內心的小人一邊開始淚流滿麵,一邊在叫囂著掙紮:完了完了,你差到他不想教你了!

蕭林疏完全沒有感應到她內心的天人交戰,將書包拎起來放在一邊的桌麵上,轉過來時手上多了一本化學書。

“這道題,考的是酯化反應,那你首先要明白什麽叫酯化反應,是醇跟羧酸或含氧無機酸……”他垂著眸低聲講解,骨節分明、細瘦修長的手看似隨意地翻開書本,然後漫不經心地將書本壓在桌麵上。

他的手真好看!時杳杳的心裏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聽明白了嗎?”蕭林疏在試卷上標注好知識點後問了一句,卻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他奇怪地抬頭,將時杳杳愣神的樣子盡收眼底。

蕭林疏微不可察地皺眉,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她的額頭,屈指輕輕一彈……

他看見女孩眼睛一眨,身體一抖,表情就像森林中被槍聲驚醒的小鹿一樣無辜。

“對……對不起!”時杳杳終於有所反應馬上回身,雙手護住蕭林疏接觸的額角,那裏還留有他指尖的溫度一般讓她渾身一陣酥麻。

她低頭死死盯著桌麵。太丟人了,實在是太丟人了!

蕭林疏原本前傾的身體往椅背上一靠,透過時杳杳薄薄的短發看到她漲紅的臉頰,忍不住失笑又趕緊收住,從書本中抽出一張寫滿化學公式的稿紙,推到那顆低垂的頭顱眼前。

他說:“化學式,我會抽查的。”

時杳杳如遭雷擊的尷尬表情令他的嘴角再次控製不住地揚起。

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丁若瑩還坐在彥使楚的身邊問問題。

時杳杳安靜地坐在他們對麵,彥使楚的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桌麵上,連一個多餘的邊角都沒有。時杳杳想起蕭林疏的化學書上寥寥的筆記,忽然有些好奇,是不是他們這些學霸都天賦異稟、過目不忘,所以書本上才不像她一樣密密麻麻都是記錄。

她抬頭伸手想把書借過來看看,一抬眼就看到彥使楚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個地方,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陸晚嫦正抱著一摞書一本本地放回書櫃上。

陸晚嫦?

“你們好了沒啊?”張衍的抱怨在耳邊響起,時杳杳感覺到一股力量將她往前一推,她順勢向前一趴,原本齊整的書冊被她嘩啦啦推落一地。

時杳杳一邊道歉一邊推開椅子蹲下撿書,還不忘橫了眼往包裏塞了個籃球的張衍。

張衍無辜地攤了攤手,將罪魁禍首自己的書包往身後收了收。

“沒關係,我來吧!”彥使楚好脾氣地從她手中接過書本。

時杳杳在桌下搜尋有沒有落下的東西,結果在椅子下撿起一本四個邊角都用金屬片掖緊的黑皮記事本。不知道為什麽她看著這本記事本有些眼熟,翻開扉頁時一張語文試卷從中滑落出來,卷末用紅色的水性筆寫著陸晚嫦的名字工整地排列在彥使楚的名字下方……

實驗班的考試非常多,所以老師有時候會隨機打亂卷子發下去,由同學之間互相批改,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當時杳杳瞧見作文區域時,就沒辦法淡定了。

方格裏頭滿滿當當都是陸晚嫦的名字……

手裏的試卷就像變成了一塊燙手山芋,她慌慌張張將試卷塞回去,轉身遞還給彥使楚。

看到這本黑皮本,彥使楚明顯一愣,很快接過,小心翼翼地擦拭封皮上沾的灰塵。

這一個動作讓時杳杳的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來那天在文一班門口,彥使楚好像就是為了這個本子差點被班上那個惡霸揍一頓……

時杳杳的眼神瞬間複雜了起來,那張試卷平整得就像一件收藏品。

3

回家的路上,時杳杳和彥使楚搭著話故意遠遠地落在後頭。

在心裏醞釀許久,時杳杳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喜歡陸晚嫦啊?”

彥使楚瞬間蒙了,然後刻意掩飾地顧左右而言他,但是慌亂一直在他蒼白的臉上沒有退去。

他實在是一個不會撒謊掩飾的人。

在彥使楚剛加入啦啦隊的時候,丁若瑩就八卦地說:“彥使楚對陸晚嫦絕對不一般!”

那時候她是怎麽嘲笑丁若瑩來著?

——“你是韓劇看多了吧!”

在時杳杳看來,陸晚嫦對彥使楚動不動就惡言相向,即便兩人迎麵碰見彥使楚眉歡眼笑地與她打招呼,陸晚嫦也可以做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無視他……

現在,時杳杳隻有一個感慨:暗戀這樣一個人,簡直就是找虐啊!

……

“有那麽明顯嗎?”久久不發一語的彥使楚終於出聲。

時杳杳有些尷尬,想起最近在訓練室裏彥使楚稍微靠近陸晚嫦就有人莫名其妙發出的唏噓聲,暗罵自己遲鈍。

“明顯到隻差遊街示眾了!”

彥使楚臉上浮現起一絲尷尬的笑容。

她沒好氣地繼續說:“你是向江旭借了倆膽吧!要讓陸晚嫦知道了,還不把你淹死在音樂廣場的噴泉裏啊!”

“她哪有你說的那麽恐怖,”彥使楚皺了皺眉,“她隻是不善於表達自己而已。”

那她也太不善於了……時杳杳在心裏吐槽,卻也不鬆口:“你說你一學霸,大好青年前途無量,怎麽口味這麽重啊?”

彥使楚眼神一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最終笑了沒有說話。

在時杳杳看來,陸晚嫦與彥使楚之間說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世界也不為過。

陸晚嫦有富庶的家庭、美麗的外表、讓老師滿意的成績……

而彥使楚,他雖然性格溫和但是毫無存在感,盡管成績好但家庭一塌糊塗……

很多現實阻隔在彥使楚的麵前,就像是一道懸崖峭壁,而他空著手,即便懷著赤誠也是兩袖清風。

這些,時杳杳都沒有說。

“你喜歡她什麽?”她問。

彥使楚有一瞬間的愣怔,然後低著頭摩挲著黑皮本久久不語。

時杳杳也有點慌了,以為自己唐突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就在她以為彥使楚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像是經過了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終於緩緩開口:“喜歡什麽我說不上來,”他頓了一下,眼神有了異樣的光彩,“但是喜歡不就是這樣嗎?沒有緣由的,一個人就住進了你的心裏,你能夠感受她的開心,也明白她的難過,以前我也想過明明不可能那麽就不要自取其辱了。但是隻要我想起她的名字,我就知道我沒有辦法控製。”

“我不是想要奢求什麽,她對於我來說,就像是擺在櫥窗裏的奢侈品,我每天躲在街角遠遠看著她就好。我心裏很清楚,在將來的某一天,會有一個足夠匹配得上的人珍惜她、嗬護她,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聽他說完,時杳杳簡直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

這個世界上,裝睡的人最難叫醒。

從一開始,彥使楚就比任何人都清楚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沒有人比他更清醒。

時間就像是鮮衣怒馬的恣意少年,在你遙遙遠望錯眼的刹那間就已打馬而過。

這個學期馬上就要結束,啦啦隊為了備考而停訓,終於讓隊員們有了喘息的機會。

隻是,當禹樺青在隊員的歡呼聲平息下來後,不經意地又提起暑假的訓練時,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啊,我還想今年去海南看海,現在是破滅了……”周嫻眼巴巴地望天,又偏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周蕙。

時杳杳搖搖頭失笑:“在手機上看也是一樣的,海不會跑。”

“杳杳啊……”張衍撓撓頭,小碎步靠近時杳杳。

時杳杳一臉戒備地盯著他,要知道張衍隻在有求於自己的時候才會用這樣的語氣。

張衍賠著笑:“我們暑假有巡演的,那個訓練可不可以通融通融……”

時杳杳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張衍臉上,剛才彥使楚也問了她同樣的問題,當然也被拒絕了。

陸晚嫦倒是沒什麽表情,她從儲物櫃裏掏出手機望了一眼後立馬眉頭緊鎖,將背包掛在肩上又仔細看了一眼短信,退出短信界麵翻開日曆,九月其中一個日子下有兩個字的備注——媽媽。她的指尖因為用力開始泛白。

短信是來自陸遠山:“France很久沒見你,你今年放假就過來米蘭。”

從來都是這麽簡單粗暴如同發布命令。陸晚嫦隻是瞟了一眼就將手機收進兜裏,走了幾步又拿出來,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躍動,停下的時候像是不滿意又繃著臉刪掉,她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打字,神色越發凝重。

4

彥使楚正要進更衣室,想起往年假期裏家裏的情況,有些心煩意亂。

往年的假期,他都會出去打工,但是今年如果要訓練的話怕是沒有時間……

他這麽想著,轉過牆角的時候眼睛捕捉到一抹虛影,想要躲閃卻已經來不及。

陸晚嫦被撞得身形微晃,彥使楚趕緊拉住她,卻阻止不了她的手機從手裏滑落。

“嘭”的一聲,手機摔出去很遠。

彥使楚趕緊把手機撿起來,擦幹淨略有劃痕的金屬後蓋,還好屏幕沒有碎。

手機屏幕的亮光讓陸晚嫦反應過來,搶先一步從彥使楚手裏一把搶過:“還給我!”

“我不是故意的。”彥使楚語氣有些慌張。

陸晚嫦卻沒有理他,解鎖後徑自調出短信界麵。

“不去。”幾個字顯示發送成功的狀態。

“有沒有摔壞?”

“你沒長眼睛?”

兩句話同時衝口而出,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你們……在吵架?”江旭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旁邊。

一瞬間,陸晚嫦煩躁極了,她的胸口這幾天一直堵著一股氣亟待發泄,但是她更不願意被人像猴子一樣圍觀。她匆匆收起手機,推開擋在麵前的彥使楚。

看江旭還愣在原地,她麵無表情地沉聲道:“閃開。”

江旭進到更衣室的時候還有些莫名。

“你怎麽才來?”一個留著板寸的男生關上儲物櫃的時候瞥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打趣道,“怎麽,你什麽時候還學會思考人生了?”

江旭把剛才看到的一幕說了一遍,隨後問:“他們倆吵架了?”

板寸頭男生一聽,哈哈大笑,月亮和另外幾個男生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麽?”江旭更覺莫名其妙。

“我告訴你,就算陸晚嫦要殺他,他彥使楚恐怕都是親自遞刀的那個……”板寸頭男生說得隱晦,末了促狹一笑。

“什麽意思?”

板寸頭男生瞪大了眼睛,一臉“你不是吧”的表情看著他。

“到底什麽意思啊,有話直說!”

“就是說,有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滿室哄笑。

江旭也恍然大悟,咂舌:“真是看不出來啊!”

“那是你情商低!你問問其他人除了你哪一個不知道的!隊長你說是不是?”板寸頭男生得意地向蕭林疏拋去話頭。

原以為一向冷淡的蕭林疏這次也不會有什麽反應,卻沒想到一偏頭正好看到蕭林疏抬頭望過來的眼神,那裏麵滿是譏誚。

板寸頭男生的笑容就那麽尷尬地凝固在臉上,隨後漸漸散去,更衣室裏一瞬安靜下來。

蕭林疏繞過他們,徑自出了更衣室,在拐角處險些撞上一個人。

彥使楚始料不及有人出來,狼狽地衝蕭林疏點了點頭迅速跑開了。

蕭林疏望著他的背影,麵色始終平淡。他不知道彥使楚在這裏站了多久,不確定剛才那些男生的嘲笑是不是全然被彥使楚聽到了。

但是,這也與他無關,這個世界上,泛濫的同情最是廉價,也最令人羞恥。

時間會過去,聲息會消偃,但是彥使楚需要麵對的問題就像是橫亙在河流中央的石塊,巋然不動。

一邊,隻有假期去打工掙錢,他的日子才能好過一點。

另一邊,啦啦隊裏的訓練又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真是讓他一籌莫展……

也許是天可憐見,終於在臨考前一周有了轉機。

“我聽禹教練說,你們假期裏也有訓練?”徐相長在批改作業,辦公桌前有厚厚的一摞作業本,他頭也不抬,鼻梁上的眼鏡隨著他來回批閱的動作不斷滑落。

“是的。”

徐相長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後話,終於放下手中的簽字筆,將眼鏡往上推了推。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這個學生,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彥使楚真的和學生時代的他十分像——

懂事、內斂、細膩和慢熱。

徐相長打心眼裏欣賞這個學生,也想幫助彥使楚,但是很多時候,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就拿三月份的小組科技競賽來說,分明在賽場上絞盡腦汁的是彥使楚,但是第一名的名次出來之後,校方卻勒令他將組長改為顧明強……

他爭取過甚至義正詞嚴地駁斥過,但是光榮榜下來之後,看著顧明強的名字,想起校長的沉重臉色,他覺得諷刺極了。

徐相長將很多年前還是班主任的陸校長在大同小異的事件後對自己語重心長說的話轉述給了彥使楚,用以寬慰他。任誰也不會甘心,隻是這孩子很懂事,沒有半點異議。

“我問過你們教練,晚上是不用訓練的,你可以利用晚上的時間去勤工儉學。哦,我聽說你每年都利用寒暑假去勤工儉學。”徐相長神色有些複雜,“前段時間,有人托我替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小男孩找家教,說隻要監督小孩做作業稍微輔導輔導功課就可以,我想來想去覺得你完全可以勝任……”

未說完的話的含義不言而喻,徐相長從桌上案冊裏抽出一張寫著地址的名片交給他:“這是那家人的地址和電話……”

彥使楚木愣地接過,眼睛裏閃爍著一絲感激,不禁喊了聲:“徐老師……”

“我去看過那孩子,名字叫陸麒,他爸爸常年在國外,媽媽也喜歡出門,家裏平時陪著他的就是保姆,所以難免有些調皮,但是很機靈。”徐相長心口有些難以名狀的酸澀,“你知道,我管著一個重點班就已經分身乏術了,我以後可還想要孩子的,不想給別人家的小孩做保姆導致恐婚,你就當替老師分分憂啊!”

徐相長望著眼前學生感激的樣子,歎了口氣。

得到的不多,反而期待得少,一點點的好就會感激涕零。

沒有家庭權勢倚仗唯有更加乖覺,懂事的孩子,從來比較吃虧。

希望他有當初自己那般的幸運,遇上一群好人……徐相長苦笑著想。

雖然禹樺青特意在期末考試前停訓讓他們有時間複習功課,但是啦啦隊也沒有因此分散開,唯一的改變就是把在體育館的日常訓練轉移到了圖書館的集體複習。

直到期末考試結束,一隊人才終於返回訓練室,此時訓練室還沒有多少人。

江旭緊張地拉過張衍問:“你考得怎麽樣?”

往常他們倆即便是文理分科考都照樣浪得飛起,現下麵對這次考試卻如臨大敵。

張衍臉都皺成了苦瓜,即便看到江旭眼眶下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濃重黑眼圈也沒有讓他心裏舒坦一些,反而有些難兄難弟的同病相憐感。

“張衍,我告訴你,你這次考試如果有一門沒及格,我就讓杳杳每天監督你,晚上不到十二點不許睡覺!”——一想起丁若瑩臨考前板著一張臉威脅的模樣,張衍就感到一陣膽顫心驚。

時杳杳最近也不知中了什麽邪,每天都複習功課到深夜,就連吃飯時都在背那些亂七八糟的公式,若是真的聽信了丁若瑩的“讒言”拉著他一起,那可真是要命了!

好在今天考試的時候,試卷上的題莫名親切了不少,不像以前抓耳撓腮也擠不出一個答案。

其實,江旭的情況也沒有比他好多少,周蕙倒是沒有威脅他,但是偏偏臨考前老天像是開玩笑一樣讓他在走廊上碰見了周蕙,周蕙進考場前意味深長的一眼讓他無比確定,如果自己考試有一門不如她意,她就敢在訓練的時候假公濟私地對自己下黑手!

兩個超過一米七八的大男孩就這樣蹲在墊子上,頂著同樣撓得雞窩似的頭發憂心忡忡。

5

暑假第一天的訓練內容很老套——信任背摔。

女生們依次站上高台,高台大約兩米多高。在下麵看著其實不算高,但是上去以後向下俯視,而且要背對著倒下去就顯得尤為恐怖。

人對不可預知無法親眼看到的事都會感到恐懼。

禹樺青安撫她們:“你們需要克服這些恐懼,要相信你的同伴、你的隊友!怕事的人最先壞事!在競技啦啦隊裏,不管是做尖子還是底座,都要做好準備,拋接、三層金字塔的高度都遠高於這個高台。你們是一個團隊,每個人都要為信任你的隊友負責,因為他們是把自己全身心地交托給你,隻有體會過才知道這種信任的力量!”

她站在高台下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高台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上了高台的女生已過半數,好在雖然有在高台上躊躇的,但最終還是一咬牙閉眼倒了下來,都被穩穩地接住。

有驚無險。

時杳杳理所當然是第一個上的,而陸晚嫦卻反常地站在高台下,一直沉默著。

在人員輪換的間隙裏,彥使楚控製不住地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這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種本能。

他看到陸晚嫦的手狀似不經意地撐在腰間,嘴唇抿得很緊。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以為她隻是緊張,但是彥使楚知道,陸晚嫦不是那種會緊張的人,她一定是有什麽事。

月亮看彥使楚一直在發呆,推了一把他:“你看什麽呢,開始了!”

這一聲引得不少人側目,彥使楚回過頭,沒有說話,臉上的擔憂卻沒有減少絲毫。

身邊有好事人推搡著板寸頭男生,態度輕浮地衝彥使楚剛才凝視的方向挑了挑眉,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板寸頭男生瞬間會意,也跟著嗤笑一聲。

輪到陸晚嫦的時候,彥使楚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她一起上了高台,惴惴不安。

陸晚嫦咬牙忍住小腹處難以忍耐的熟悉絞痛,隱隱意識到身體出了什麽問題,額角已經有汗水滲出,她現在隻有一個念頭——快點結束吧!太折磨、太丟臉了!

台下,禹樺青看到的是陸晚嫦晃動不穩的身體,於是冷聲提醒:“手抱在胸前!”

彥使楚聽到這一聲隻覺頭皮一緊,站在對麵的月亮明顯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

陸晚嫦終於轉過身背對下方,卻一直沒有動作。

“陸晚嫦……”禹樺青擰著眉想要再提醒一次的時候,她卻已經向下跌去,可是位置有些偏離,禹樺青頓時心中“咯噔”一下……

彥使楚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後怕過,她掉下來的瞬間,讓他想起在鄉間看見的燕子從半空中無依無靠墜落下來的場景,腦海裏隻有“搖搖欲墜”幾個字。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咚地往下墜,不管不顧地朝陸晚嫦下落的方向跨一步……

幸好,跟大家一起接住她了。

禹樺青白著一張臉蹲在蜷縮著身子的陸晚嫦身邊,叫著她的名字:“你怎麽樣?摔著哪裏了嗎?”

時杳杳托著陸晚嫦把她扶起來。

陸晚嫦臉上汗津津的,嘴唇發白,用力地搖了搖頭。

“教練她沒事吧?”

“教練她嘴唇都白了!”

……

禹樺青皺眉看了滿臉焦灼的彥使楚一眼:“你還好嗎?”

他飛快地搖頭:“她沒事吧?”

“不管怎麽樣,先送去醫務室!”禹樺青小心地扶著陸晚嫦。

“我去!”

彥使楚的強硬驚住了許多人,禹樺青也是一愣,他堅定地望著她。

……

“隊長,她沒事吧?”喵喵從高一就和陸晚嫦在一個舞蹈隊,也是跟著陸晚嫦來的啦啦隊,是少數會真正關心陸晚嫦的人。

時杳杳看著彥使楚背著陸晚嫦越跑越遠的身影,沒有回答。

身後的竊竊私語聲,還有教練越發嚴峻的臉色,都令她心神不寧。

醫務室。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屋裏出來。

彥使楚猛地站起來:“她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啊?”醫生奇怪地反問他。

彥使楚被問得一愣,醫生拿眼角看著他:“她沒什麽大問題,就是經期來了,注意一下保暖不要吃生冷刺激的食物,平時好好保養一下,小女孩現在不注意以後有的難受,你去那邊給她灌個熱水袋暖暖……”

躺在病**的陸晚嫦攥著雪白的被單難得羞窘,不過是“親戚”來了,居然狼狽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送來醫務室。

她正羞愧著,醫務室的門又開了,彥使楚一手扶在門把上,一手拎著個紅色的熱水袋。

他站在門口:“你……有沒有好些?”

陸晚嫦沒有理他,隻是拿眼角斜睨著他,好像嫌棄他那麽多廢話。

彥使楚猶豫許久,走過來將熱水袋遞給她。

“什麽東西?”她抬了抬眼皮,嘴角壓得很低。

“熱水袋……醫生說,你用這個……會減輕疼痛。”熱水袋裏的水溫度很高,蒸騰的熱氣好像順著手臂匯聚到了他的臉上,他的麵頰有些燒。

“嗤——”陸晚嫦看他臉漲得通紅的樣子,那點難堪也拋在腦後,沒什麽表情地仰著下巴命令,“拿走,我不需要。”

“不行!”他想起剛才校醫的話,“你現在不注意以後會更難受。”

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反駁,陸晚嫦先是一愣,然後更讓她詫異的是,彥使楚趁她不注意,掀起被子的一角把熱水袋給直接塞了進來。

“你!”陸晚嫦瞪著他,掀起被子就要拿出來,彥使楚連忙壓住被角。

“分明難受得要死了,你還逞什麽能!你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你這個樣子你家人看到了該有多難受,那些關心你的人、希望你過得好的人,你能不能為他們想一想?”

彥使楚紅著脖子吼出來,吼得陸晚嫦一愣。

同學的兩年時間裏,她沒有見他像剛才那樣吼過誰,哪怕是被顧明強當著全班的麵欺負得下不來台,他也是一聲不吭,默默忍受。

就連上個學期的小組科技競賽,當布告欄表彰名單上組長人選將他替換成顧明強的時候,她以為他會辯駁、會吵、會鬧。但是沒有,他竟然逆來順受地就這麽接受了。

也許就是因為他這樣的逆來順受,她一直不喜歡他,甚至有些看不起他。

她知道近期啦啦隊的風言風語,說他暗戀她,但是她並沒有當一回事,甚至有些被侮辱的感覺。她陸晚嫦的名字在任何一個場合和他這樣懦弱的人捆綁在一起,她都覺得是恥辱。

她也篤定他沒有那個膽子對她說,他隻敢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像一個跟蹤狂一樣。

他們對視數秒,彥使楚終於恢複理智,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之後,勇氣好像在剛才那一瞬用光,他紅著臉丟下一句“我先回訓練室了,你在這兒好好休息”就跑了。

陸晚嫦望著他落荒而逃之後沒有關緊的房門,用很低的聲音無意識地說:“我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