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或許是這月色太安靜,或許是因為你恰好在這裏。

1

天已經黑了下來,醫務室裏透著慘白的燈光,時杳杳問過校醫後,向裏麵的隔間走去。

走廊的燈還沒有開,空氣中有一種消毒水的味道,穿堂而過的晚風有些涼,時杳杳低頭攏了攏衣領,抬起頭看見校醫所指的隔間的門口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站在陰影處頭垂得極低,時杳杳恍然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眼熟。

大約是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個人緩緩回過頭來。

居然是蕭林疏。

時杳杳的腦子“嗡”的一聲,沒想到在這裏也能夠碰見他。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光線晦暗不明,時杳杳看不清楚蕭林疏的表情。他怎麽會在這兒?他是來看禹教練的?

看到時杳杳,蕭林疏也微愣了幾秒,很快反應過來自己還站在病房門口,於是轉身抬步朝時杳杳的方向走來,還特地揚了揚手上的塑料袋。

“我來替隊裏取醫療用品。”他特地解釋了自己的來意,頗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

他越過時杳杳離去,留下時杳杳在原地一頭霧水。

房門的隔音效果不算好,徐相長的聲音模糊地透出來。

“樺青,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聽到裏麵有談話聲,時杳杳向後退了兩步,卻阻隔不了低泣聲和歎息聲穿透門板躥入耳朵。

……

時杳杳離開醫務室的時候心情更沉重了,醫務室旁的小花園裏蟲鳴不斷,猶豫了幾秒,她在石椅上坐了下來。

“你在想什麽?”蕭林疏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碰到蕭林疏。時杳杳瞪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了下來。

“禹教練是一個很好的教練,但是為什麽她……”時杳杳喃喃著,嗓子眼兒像是被堵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沉默了幾秒,她忽然又問:“蕭林疏,你有夢想嗎?”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蕭林疏生出一種那是夢囈的錯覺。

他沒有回答。

時杳杳似乎也不執著於這個問題的答案。蕭林疏聽見她輕笑一聲,繼續在這寂靜的夜色裏自問自答,聲音飄出去好遠。

她說:“我沒有。”

很多時候,她感覺人生像是一葉浮舟,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水流推著他們向前走,唯一真正能夠引導其前進的,隻有夢想。

但是,她沒有。

“在一次訓練結束之後,教練說我的心沒有沉澱下來,她說沒有熱愛就沒有結果。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直到今天下午,在我質問陸晚嫦為什麽要待在啦啦隊的時候,我同樣問了自己這樣的問題……我想不到答案。”

“後來我又問自己,那我是不是熱愛武術?”時杳杳說到這裏停頓下來,她能夠感受到蕭林疏凝視的眼神,他在等她繼續說下去,“我才發現,與其說熱愛,不如說是長久以來的慣性使然,我已經習慣我爸爸給我安排的訓練、比賽……”

“這段時間和大家相處,我很喜歡啦啦隊的氛圍,所有人一起朝著一個方向努力,這樣的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說著說著,時杳杳笑了起來。

蕭林疏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臉上也不自覺地浮起一抹笑,時杳杳此時正好轉頭,看見這個笑容時不禁愣住。

時杳杳也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和他說這些,或許是這月色太美好,也許是她的心底其實也亟待有人,在她卸下盔甲的時候,能夠陪伴在她的身邊。

而這個時候,剛好蕭林疏在這裏。

大概就是這樣,而已。

蕭林疏將時杳杳送回家後再回到家時,已經是一室漆黑。

在回房間的時候,聽到外婆的房間傳來打電話的聲音,他腳步一頓,依稀聽到母親要回國的消息,心裏燃起一些自己都說不清的期待。

“……都已經回國了,怎麽就不能回家了啊……我身體好不好不需要你管,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看不看都是這個樣子,但是林疏……”

房間裏,外婆的絮叨驟然停頓,應該是被電話那頭的人打斷了。

蕭林疏控製不住地又向那扇門靠近幾分,模模糊糊的對話被房門阻斷,他聽不真切。

“我是不懂什麽夢想什麽事業,我隻知道林疏是你兒子!十月懷胎、你生下來的、被你丟在秋瀾十幾年不聞不問的兒子……”外婆有些哽咽、有些氣急敗壞、有些口齒不清,還斷斷續續地說著,“當年你一聲不響就離了婚一個人跑去美國,就連仕興都知道偶爾關心一下我們祖孫倆!”

蕭林疏在聽到父親蕭仕興的名字時眼神止不住一黯,他的手搭上了門把。

“你怎麽就這麽狠心啊……紀舒……”外婆拖長了尾音哀號,像一把生鏽的刀,鈍鈍地割在他的心上。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緊了緊拳頭,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直到靠在門板上的時候,他才像是終於逃脫什麽一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的正對麵有一個立架,朦朧的月色薄紗一般溫柔籠罩其上,上麵擺滿了用相框框起的排列整齊的各種獎狀、證書,還有獎杯……

那是幾年前得知母親要回國的消息後,他特地整理出來的。

蕭林疏想起在醫務室病房外聽見的禹樺青和徐相長的對話。禹教練的聲音中有著濃重的憂傷、憤恨和不甘:“這曾經是我的夢想,我可以在賽場上做一整套動作下來不需要喘氣,我現在卻連在學生麵前solo一段動作都做不到。我的手一到陰雨天就提醒著我當初發生的事情;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醫生那張遺憾的臉為我的啦啦隊生涯判了死刑,告訴我我再也回不去賽場!為什麽?都是她,是她熊紀舒,是她毀了我的夢想,是她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害我摔斷了手!斷送了我的啦啦隊生涯!”

他有些不解,忽然想起了聊天時,時杳杳困惑的臉,他也同樣不明白,究竟是因為什麽,讓他的母親拋棄一切留在國外,為了她的啦啦隊事業……

還有禹教練,她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些已經消散在時間裏的秘密,還要再過許久才會被揭開?

2

備受矚目的籃球賽如期而至,幾所學校的學生齊聚體育館內,喧囂的聲浪直衝屋頂。

“咱們學校可從來沒這麽熱鬧過啊!”

“是啊是啊,你看,那些穿藍色球服的是北秋一中的,紅色是二中的……”周嫻扒在啦啦隊訓練室的門口一個一個地數過去替隊友介紹。

籃球場上十分熱鬧,時杳杳也跟著好奇地向那兒看去。

這時候,體育館中響起一陣激昂的音樂聲,時杳杳看見北秋一中的啦啦隊員整齊地跑進籃球場,快速列隊,然後踩著音樂的鼓點舞動手中的彩球,整齊劃一地舞動起來……

“快看快看!”

聽到訓練室門口的驚呼聲,隊員們紛紛停下訓練,向訓練室外跑去。

“她們的動作好整齊啊!”

“對啊!你看那個高抬腿……她們的動作都很標準啊!”

“長他人誌氣……”陸晚嫦看著場上已經接近尾聲的舞蹈,在眾人之後冷哼,“這些都是基礎動作,根本就沒有技術含量……”

陸晚嫦的話好巧不巧被一個剛剛下場的一中女生聽到,那女生立刻反懟:“是嗎?那作為東道主的白鹿洞私立學校啦啦隊,敢不敢秀一點有技術含量的讓我們開開眼?”女生的幾縷短發黏在臉側,剛剛結束的運動讓她還有些氣喘,說這句話時她的臉上帶著一絲不屑一顧的笑。

兩所學校的啦啦隊就這麽在籃球場邊對峙,氣氛有些緊張。

有一個一中女生不明就裏地問:“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

時杳杳有些頭大,揚起笑臉,盡量使自己看起來顯得和氣一些:“不好意思,我的隊友剛才說的不是針對……”

“剛才,白鹿洞的啦啦隊說我們的表演沒有技術含量。”那個短發女生冷笑著打斷她,故意放大聲音。她說完這一句話之後,現場霎時炸開了鍋。

“過分!怎麽可以這麽說!”

“你們才不入流!”

……

場麵有些失控,時杳杳皺著眉瞥了一眼人群後的陸晚嫦,一陣頭疼,這陸晚嫦真是一顆不定時炸彈。

好在陸晚嫦隻是站在人群之後冷眼看著並未再說話,時杳杳衝周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看好陸晚嫦,然後轉過身提高嗓音解釋道:“各位各位,我們不是這個意思,也沒有說你們表演得不好,我們隻是……”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隊長冤枉你們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

有人馬上又說:“就是,我剛才也聽到那個長頭發的女孩說了!你是想抵賴嗎?”

其他人附和:“敢做不敢當,你們要不要臉!”

“你說什麽,誰不要臉,是你們給臉不要臉!”看著時杳杳在隊伍前努力解釋卻被對方頻頻搶白,丁若瑩心中惱火,忍不住地出聲。

這一句話,像點燃了戰火一般,雙方都開始激動地指責起來,話語也越來越難聽。

“別吵了!夠了夠了!”時杳杳伸手攔住激動得想要上前的隊員,周蕙也牢牢抓住正在破口大罵的丁若瑩,觀眾席上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邊的混亂。

“你們啦啦隊垃圾,籃球隊垃圾,你們學校也是垃圾!”一個梳著馬尾辮的一中女生口不擇言。

這句話,就像觸了陸晚嫦逆鱗一樣,本來還想息事寧人的她神色霎時冷峻下來。一邊的周嫻看著她表情明顯不對,上前打算拉住她,卻被她揮開。

“剛才那句話就是我說的,難道我有說錯?”陸晚嫦傲慢地望著對麵的一中女生,“在我看來,你們的人和你們的舞蹈一樣不入流。”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滯。

時杳杳氣急敗壞地瞪著陸晚嫦,她覺得事情已經向著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發展。

“既然這樣,PK吧。”一中啦啦隊隊長沉聲道。

一中眾女生附和:

“說得對,PK!讓我們看看你們到底多能耐!”

“PK!”

時杳杳眼睜睜看著她們的聲音逐漸匯集成統一的呐喊,焦急萬分,更令她頭疼的是,自己這邊隊裏的姑娘們也不甘示弱紛紛嚷起來了:“PK就PK!誰怕誰!”

“不行!教練說過,這次我們不上……”時杳杳冷靜地提醒眾人。

“杳杳!”隊伍中有人不服氣地出聲,“我們不能就這麽忍氣吞聲!”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時杳杳狠狠地強調,目光掃過眾人。

“那好,我們一定等著,一定非常仔細看你們的表演。”一中啦啦隊隊長略有興味地打量著時杳杳,丟下這一句就帶著她的隊員離開了。

有一個一中女生離去之前還不忘挑釁時杳杳:“膽小鬼!”

“你閉嘴!”丁若瑩衝動地朝那個女生揮舞拳頭,隨即氣得咬牙扭頭對時杳杳說,“杳杳,你忍得下這口氣?”

陸晚嫦沒有給時杳杳說話的機會:“我們平時也排練過,啦啦操肯定不在話下,大家可不要做縮頭烏龜,不然就真叫外校的人看扁了!”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觀眾席上望著這邊竊竊私語的人。

籃球場兩邊的籃球隊員已經開始在做熱身運動,好巧不巧第一場正好就是白鹿洞對陣北秋一中。

“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教練也不在,我們平時雖然排練過,但是還沒有真正上過賽場。”時杳杳仍在試圖勸阻大家,但是顯然隊員們都被北秋一中的啦啦隊激怒了。

“沒有嚐試過怎麽知道不可以?”陸晚嫦首先表達了反對的意見,“別人都騎在我們頭上撒野了,難道我們不應該給她們一點顏色看看嗎?”

“說得對!不能讓她們太得意!”

“就是啊!我們不能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讓她們看看,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時杳杳眼睜睜地看著隊員們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接一個地說道,少數幾個沒發言的人雖然沒有附和但也沒有表示反對。

她們眼神灼灼,頗有種豁出去的氣勢。

這時候,她知道,這一切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直到她們在賽場中央站定,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喝彩,聲浪撲麵而來時,時杳杳依然有些忐忑,她環視身邊的隊員,緊張得緊抿嘴唇的不在少數。

“別擔心,我們可以的!”不知是誰輕聲喊了一句。

“就像平時排練一樣,不要緊張!”時杳杳也終於鬆口,希望借此給自己還有大家鼓勁。

音樂響起,是往日裏排練用的熟悉的曲調,但是現在聽在她們的耳朵裏就像是吹響的衝鋒號,訓練許久跟隨音樂跳出熟悉的舞步已經是接近本能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時杳杳的心中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她總覺得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被她遺漏了。

直到她被托舉起來,感受到與自己身體接觸的那兩雙手明顯的顫抖的時候,她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她立刻偏頭看向身側另外幾個托舉的組合。

陸晚嫦正皺著眉對下麵兩個托著她的女生沒好氣地說著什麽;而另一組隊員的身形明顯有些晃動,被托舉的那個女生外號叫兔子,此刻,她臉上帶著就像是小白兔似的不知所措和驚慌,眼睛也不停地瞥向觀眾席……

觀眾席上眾多驚慌失措的表情在她眼前不停地來回轉換,她的耳朵裏鳴叫著不正常的嗡嗡聲,其中最為響亮的就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嘭咚——嘭咚——”

她覺得她的心髒就快要蹦出來,手腳開始不聽使喚,她覺得世界都開始天旋地轉……

“啊,小心!”

時杳杳看到觀眾席上的人都捂著嘴,驚恐地看著場中央,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來。這樣的場麵使得那個原本就驚慌的兔子更加無措,腳一軟驚呼著直接跌了下來。

就在那0.01秒裏,時杳杳有種風起雲湧的錯覺,觀眾席因為籃球場上的混亂而竊竊私語的嗡鳴聲、隊友高喊著兔子的名字圍觀過去的尖銳叫聲,還有場外裁判一臉驚恐地奔過來時吹響的尖銳哨音,都混雜在一起……這一切像是電影裏的慢動作,紛雜的聲浪清晰刺耳地鑽進她的耳膜,她本能地將眼睛閉上,腦海中有一個念頭是那麽清晰——完蛋了!

0.01秒之後,時杳杳睜開眼,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揮開人群站在混亂的中心。

時杳杳看到那個叫兔子的女生眼圈泛紅、臉色慘白,緊咬著唇不發一言地試圖將另一個女生扶起來,那個女生是負責托舉兔子的其中一個,現在她疼得麵容扭曲地坐在地上,額頭上布滿汗水。

“趕緊打120!快!”不知道是裁判還是老師喊了一句,還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校醫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胳膊上試探性地按了按,換來了她的痛呼。

“可能骨折了。”校醫緊蹙著眉頭,下了結論。

3

當救護車鳴著長笛駛離學校的時候,籃球賽已經延遲了半個多小時,體育館中躁動的聲音就像是可以傳遞的病毒瘟疫,一聲蓋過一聲。

而此時還在籃球場的時杳杳以及跟隨在她身後的隊員們,就像是被這瘟疫感染了一樣,一蹶不振。

時杳杳感受到丁若瑩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視線,她一向是不會掩飾情緒的那種人,她的臉上明明白白流露出一種挫敗的情緒,越來越多的人望著自己,好像在說:“你說點什麽或是告訴我們該怎麽做吧?”

此刻她們亂得像一團熱鍋上煎熬著的螞蟻,時杳杳也十分想要挽救這個局麵,可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籃球場裏的觀眾經曆了混亂之後的好奇、圍觀,還有長籲短歎後,終於爆發出對於占用他們這麽久的時間的不滿。

“搞什麽啊,還不開始!”

“就是啊,浪費了這麽久時間……”

埋怨和咒罵馬上凝聚成更加高亢的聲音——“滾出去!”

時杳杳細膩的神經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實地捕捉到這樣一句呐喊,然後就是更多人附和……

隊員們都匯聚在她的身邊,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張望四周,讓時杳杳錯覺她們好像是馬戲舞台上不受歡迎的病弱演員。

四麵八方都是竊竊私語,其中夾雜了人們的惡意和語含譏諷的嘲笑諷刺……

直到蕭林疏走過來,說:“你們影響到我們比賽了。”

這句話中並沒有過多的指責,隻是簡單地闡述一個事實,就已經讓在場的啦啦隊隊員羞愧地低下頭。

但是時杳杳還是一動不動,她頭埋得很低。

良久,他聽見她輕聲說:“對不起。”

“你搞錯對象了,你們覺得愧對的應該是你們的隊友、教練、學校,還有場上一直被你們耽誤的觀眾。”

蕭林疏沒有說重話,時杳杳卻越發無地自容。

在混亂發生的時候,張衍就在一邊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時杳杳,蕭林疏的話無疑就是戳傷口,張衍看時杳杳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鼓起勇氣抗議:“蕭林疏,她已經很自責了,你怪她有什麽用?”然後動作幅度很大地將她拉向身後。

張衍的維護令蕭林疏不由自主地一眯眼睛。

“她是隊長,就應該比隊員們更加堅強,如果連這種程度的話都受不住,趁早別幹了。”說著,他看了臉色蒼白的時杳杳,眸色幽深,“張衍,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處理好了趕緊過來,不要耽誤時間。”

蕭林疏走後,張衍才扳著時杳杳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說:“杳杳,你別把他的話放心上,他那人就是……”

時杳杳的目光隨著蕭林疏的背影移動,他沒有說錯,現在這個時候,兀自難堪是最沒有用的。她回過頭打斷了張衍安慰的話:“你放心,我知道他沒有惡意。”

張衍撓了撓頭,啊!是不是要解釋一下他想說的她理解的那個意思?

第二天,體育館發生的那起意外事件還在持續發酵,啦啦隊這個詞語頻繁地出現在大家的討論之中。

時杳杳幾乎把課餘時間全都交給了啦啦隊訓練,她已經不記得昨天自己是怎麽離開籃球場的。

丁若瑩的眼神不住地往時杳杳那邊瞥,時杳杳一動不動地坐在訓練墊子上已經很久了,不論是誰從她的身邊走過或是和她說些什麽都好像被她屏蔽在外。

她就像是一塊磐石,無論是千軍萬馬,抑或是驚濤拍岸,一直巋然不動。

“不好了!不好了!”周嫻著急忙慌地從訓練室外跑進來。

“幹什麽?還嫌我們隊不夠惹眼啊!”周蕙瞥了眼門外,好在籃球場上的角足夠激烈並沒有人注意這邊,她沒好氣地將周嫻拉進訓練室,手在周嫻的背脊上順了順,“氣兒喘勻了,好好說!”

“到底怎麽回事?”丁若瑩還有好幾個隊員也湊過來。

周嫻順了順氣,扯著嗓子嚷了起來:“今天下午各班的班主任找到校長辦公室去了……說是要革禹教練的職!”

一直沉默的時杳杳心裏“咯噔”一下。

前一刻時杳杳在想的也是禹教練,教練受傷至今沒有回啦啦隊,她陷入了希望教練回來又害怕教練回來的循環中,但是現在,她坐不住了……

“為什麽要革職?”丁若瑩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主要就是李靜的班主任。你知道的,李靜的班主任外號‘滅絕師太’,一直視班上考勤考評如命,本來李靜成績起伏不定她就不讚同李靜參加啦啦隊,現在李靜摔傷了這件事她沒法向家長交代,就在辦公室抱怨,結果幾個班主任都不樂意了,就一起鬧去了校長那兒!”

李靜就是昨天被兔子壓傷的女生。

時杳杳對李靜的班主任也略有耳聞,平日裏就是個雞蛋裏挑骨頭的主兒,啦啦隊在她眼中是十惡不赦的存在,現在又出了事故,禹教練更是在她手裏討不到好。

周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後,長長地喘了口氣,又接著道:“聽說校長原本有意將這件事情壓下,但不知道是誰通了風,禹教練自己先送上門了,現在已經在校長辦公室了。那些個班主任逮著機會一直在數落她沒有責任心、對學生管理不嚴格……對了,還說她當年在學校的時候是被她所在的啦啦隊強退的!”

“怎麽可以這樣!”

“太過分了!”

“就是啊!這件事根本就不關禹教練的事!”

大家憤憤不平著。

丁若瑩眼尖地看到時杳杳霍然起身向訓練室外衝去,她喊了一句:“杳杳,你要去幹嗎?!”

時杳杳一隻手扶在門上,回頭看了她們一眼:“我要去校長室,澄清這件事與禹教練無關。”

“我跟你一起去!”丁若瑩率先出聲。

“還有我。”周蕙站了出來。

“這麽刺激的事,怎麽能少了我呢?”周嫻露出一絲壞笑,顯得興致勃勃。

“隊長,你可不能忘了我們!”其餘幾個女孩紛紛站起身表態。

時杳杳看著僅剩的七個隊員,心中有些動容。經過昨天的事,原本十二人的隊伍變成了七人,李靜受傷,兔子因為內疚退出,陸晚嫦和另一位女孩也不再來訓練,她以為這支隊伍已經是一盤散沙……

此刻,她才真正地感受到啦啦隊就是一個整體,她們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員。

她察覺自己心中的感動就像是海嘯一樣噴湧而出。

4

校長室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校長,不管怎麽說,啦啦隊的事現在全校都傳得沸沸揚揚,您特地從美國請回來的教練惹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您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是沒有辦法服眾的!”

“就是啊!這件事情如果鬧出去,被媒體知道了!那我們學校的聲譽肯定是會受影響的,本來我們學校的招生率就每況愈下,您再這麽胡來,校董們肯定也不會買賬!”

“說得對,學生還是要以學習為本,成績不狠抓,一天到晚穿著超短裙去招搖會走歪的!”

……

“大家停一停,七嘴八舌的,我隻聽見你們嗡嗡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陸校長揮了揮手打斷了班主任們不休的抱怨,“哎喲,這年紀大了就是精神頭不好。”

“校長!”一個禿頂的班主任看校長想要蒙混過關,頗帶怨怒。

“好好好,我知道啦!各位班主任都不容易,但是好歹也給人家教練一個申辯的機會啊!你就算上法院還有一個被告澄陳述環節啊!”陸校長和顏悅色地堵住那個班主任還沒有說完的話,“禹教練,這件事情你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校長,這一切都是我的失職,李靜受傷也是我指導不善導致的,後果我會一力承擔,不會連累學校,也不會給學校的聲譽蒙羞。”禹樺青低著頭,站得筆直。

一邊的幾個班主任紛紛嗤笑出聲,校長臉上也露出為難之色。

“你拿什麽承擔?啊!”禿頂老師氣盛地拍著桌子嗆道,“這件事是你說承擔就能承擔得了的嗎?喝過洋墨水就真以為是人民救星了啊!先不說校董那邊無法交代,就說人家學生家長,是你安撫啊!是你賠償嗎!”

“孫老師,您別激動!”徐相長看著禹樺青尷尬地站在那裏被指著鼻子罵,心裏不痛快極了,但還是壓著火氣笑眯眯地拉住孫老師。

“孫老師,其實這件事沒有您認為的那麽嚴重,家長那邊的情緒也沒有……”

“你的意思是說我小題大做?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不靠譜的老師,當初在學校的時候就不守規矩,沒想到現在都做老師了還這麽沒分寸!”孫老師到現在還記得當初禹樺青在自己班上不守規矩的樣子,想起來就氣得吹胡子瞪眼。

“孫老師,您不用指桑罵槐,我就在這兒,您有什麽想罵的盡管招呼,但是這件事情與陸校長沒有關係,我一力承擔。”禹樺青知道在這樣的場合這麽說並不恰當,但她骨子裏就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憑一腔熱血就想把天捅破的衝動。

果不其然,孫老師被氣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

他“你”了老半天,臉漲得通紅,硬是沒有憋出其他的話來。

“這件事情,不是禹教練的錯!”校長室門口傳來的這一嗓子就像是按了暫停鍵,爭執戛然而止,老師們都向門口望去——陸晚嫦站在門口。

“是因為我衝撞禹教練使她受傷一直在醫務室休息,禹教練一直不讓我們去參賽,是我引發了與北秋一中啦啦隊的爭端,也是我攛掇啦啦隊隊員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上了場,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禹教練並不在場,不能控製事態的發展情有可原……”陸晚嫦的眼神直直地凝視著前方,就這樣沒有絲毫表情地“認罪”了。

時杳杳等人趕到校長室的時候,就撞見了這一幕,幾人不敢置信地呆愣在門口。

“校長,這次的意外,我也難辭其咎。”時杳杳先反應過來,走進校長室,言辭懇切、不卑不亢,“我是隊長,如果我能夠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意識到其中的利害關係,就會阻止這一切發生,但是我妥協了,作為隊長,這是我的失職!”

跟隨時杳杳而來的幾人瞪大了眼睛望著時杳杳。

“時杳杳,怎麽什麽事情你都要和我爭!我知道你好勝心強,但是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不需要你假好心!”陸晚嫦和時杳杳之間不過是一張課桌的距離,臉上的嫌棄還有鄙夷從沒有表現得這麽明顯過。

“我隻是陳述事實。”時杳杳依舊不鬆口。

“你們這是胡鬧!”禹樺青顯然沒料到會有兩個隊員站出來認錯,嘴唇哆嗦著,“這裏是校長室,不是你們胡說八道的地方!趕緊給我回去!”

“禹教練。”陸校長笑嗬嗬地攔下禹樺青,他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的外甥女陸晚嫦身上,別看這丫頭僵著一張臉好像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是那眼神之中的關心還有急切,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他。

對於陸晚嫦這樣的反應,他內心是有些驚訝的,但是他表麵上仍保持平靜繼續道:“我看這些學生說得也不無道理啊,這件事情呢……”

“校長,不管怎麽說都是我這個教練的失職,與我的隊員沒有關係,她們可都還是孩子!”禹樺青著急地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禹教練,你別著急,”陸校長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覺得一件事情發生了,與其責怪是誰的過錯,不如想一想如何去彌補!”

大家都不明白校長這話的意思。

“所以李靜家長的安撫工作呢,就交給禹教練了。禹教練你務必要將這個工作做好!”陸校長眼瞅著幾個班主任臉上急切之色明顯,連忙繼續道,“啦啦隊這邊呢,年輕人嘛,誰沒有個年輕氣盛的時候?但是也不必急於一時,希望你們能夠記住這次的教訓,在全國啦啦隊比賽上拔個頭籌!”

“校長,你怎麽能這麽糊塗啊!”其中一個來抗議的班主任完全被校長的一番決定給氣得快哭出來了。

那是周嫻的班主任,嚇得周嫻趕緊往周蕙身後躲了躲。

不待其他班主任集體發作,陸晚嫦趕緊一步跨出來表態道:“校長,您放心!我們一定好好訓練!”她就知道當初舅舅煞費苦心地把自己騙進啦啦隊,現在怎麽可能放棄!

時杳杳等人看陸晚嫦的樣子也反應過來,齊刷刷地喊:“校長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辜負校長的期望!”

學生們的表態並沒有換來班主任們的放心,其中最老謀深算的孫老師不急不緩道:“陸校長,不管怎麽樣,啦啦隊隊員確實是因為啦啦隊的訓練耽誤了學習,一所學校不論社團活動做得多好,首先得以學業為主,學習成績排名才是重中之重,校長你不能顧此失彼啊!”

“孫老師放心,我們啦啦隊成員保證,學業一定不會落下!”時杳杳信誓旦旦,其他女生也相繼附和。

“你保證?你拿什麽保證?”孫老師氣不打一處來。

“這樣吧,以期末考試作為考核,如果啦啦隊隊員中有超過三名隊員的成績排名低於上次考試排名,那麽下學期啦啦隊就解散。”陸校長伸出三根指頭,對在場的各位班主任道,“你們看怎麽樣?”

時杳杳擔憂地向身後看了看,她們是一個團隊,她肯定是無法為所有人做出這種承諾的。

沒想到,一眾女生不帶一絲猶豫地異口同聲道:“沒問題!”

聲音齊整洪亮,陸校長努力隱藏自己嘴角的得意笑容,看向一臉鐵青的班主任們。

“希望校長說到做到!”孫老師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看校長一臉我意已決的樣子,轉念認定啦啦隊不可能做到,隻能恨恨答應下來。

眾位班主任終於離開校長辦公室,啦啦隊隊員們也向校長禮貌告別,校長辦公室隻留下禹樺青。

“校長,讓您為難了。”有一絲歉疚和自責在禹樺青臉上不著痕跡地暈開。

“咳,說什麽啊!”陸校長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鏡,他心裏清楚自己外甥女倔強歸倔強,但絕不會說謊,所以剛才陸晚嫦所陳述的,他相信那就是實情。

他在心中歎了口氣,猶豫道:“晚嫦那孩子,樺青你別怪她,她就是從小驕縱慣了,也怪我妹妹走得早。唉,這孩子有那麽些小脾氣,但是沒什麽壞心眼。不過,如果她做了什麽出格的,你也不用留情麵。”

禹樺青笑了笑,剛才陸晚嫦能為她說話,其實她是完全沒料到的,這個孩子,麵冷心熱啊。

徐相長等在校長辦公室走廊的拐角處。

看見禹樺青出來,他迎上去:“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看你那支隊伍的人員,都不夠原來的半數了吧!”

“還能怎麽辦,繼續招人唄。”禹樺青故作輕鬆地聳聳肩,“但是這次恐怕要招些男生了。”

“怎麽說?”

“其實這個問題上周我就在想了,最近這幾檔子事下來,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頓了下,她接著說,“女生力量上的不足不是朝夕之間就能練習彌補的,隻能由力量相對強的男隊員來補足,要知道,最好的啦啦隊都是混搭!”

“有什麽要求?”

“你這樣的反正不行……”禹樺青故作遺憾地打量了徐相長一眼,看著徐相長啞然的樣子自己先笑出聲,“逗你的,吃苦耐勞,能負重,有肌肉,基本上就是這樣……”

徐相長捏著下巴思索,半晌沉吟道:“我這裏,還真有個不錯的人選……”

啦啦隊一行人走在校道上,心事沉沉。

時杳杳滿心複雜地時不時抬眼瞅著走在前頭的陸晚嫦,這一次並不是握手言和,此時她們都心知肚明。

陸晚嫦停住腳步,雙手抱胸,還是那樣平靜而囂張:“怎麽,剛才在校長辦公室不還能說會道嗎,現在這樣幹巴巴地瞅著我是怎麽個意思啊?”

沒有人說話。

眾人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時杳杳被陸晚嫦那故作不在乎的緊繃表情給逗笑了。

“去訓練嗎?”時杳杳頗為無奈地率先示好。

陸晚嫦的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她昂著頭道:“必須去呀,沒我不就讓你們得意了啊!”

她還是那副跩兮兮的樣子,末了還加上一句:“我是不會讓你們這麽稱心如意的!”

丁若瑩氣得牙癢癢:“我們知道你不是那種體貼的人,不用強調了!”

就這麽一會兒,幾個人又吵了起來,時杳杳有些猝不及防。

她抬起頭,辦公樓上漆金的校訓“團結”兩字折射著陽光,熠熠生輝。她想,她大概知道這兩個字背後的意義了。

大家回到訓練室沒有多久,禹教練就到了。

看著教練,大家多少都生出些忐忑。

“由於我個人身體原因,近段時間對你們疏於管理,現在隊伍的人數遠遠達不到參賽要求,所以我們下一周要招收新隊員。”禹教練的話還是一貫的簡潔,一瞬間,時杳杳有些恍然。

“當然這次有些不同,因為我們要招收男隊員。”

“教練,為什麽?”

“啊!要招帥一點的啦!”

“丁若瑩,你閉嘴!”

……

禹樺青看著這一群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忽略她的隊員,覺得頭更疼了。她大力拍了拍手掌,待眾人終於停下來後,解釋道:“優秀的啦啦隊一般都是混搭,在技巧啦啦隊裏,有男隊員能夠最大程度上彌補女生體能上的不足。拋接、金字塔等這些有賴於體能支撐的動作,沒有強負荷的體能訓練是沒有辦法完成的,經過這次籃球賽一事,你們應該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聽到籃球賽,隊員們都垂下了頭。

“不要沮喪,大部分隊伍都要經曆失敗,你們應該慶幸的是在起步的時候跌跤了,而不是從高處跌下。這一次並不是你們的能力不夠,隻是彼此之間的配合還不夠純熟,這個隻要增加訓練就能夠改善……”

這一下午,禹樺青很難得地安慰了大家許久,習慣了被嚴厲對待的隊員一時間覺得哪裏怪怪的。

下訓後,禹樺青叫住了時杳杳,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時杳杳無所適從。

“你知道啦啦隊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時杳杳搖了搖頭。

“啦啦隊是為了讓參加比賽的人充滿力量而存在的,但是在加油的過程中,你首先要讓自己充滿能量,才能去感染別人。而作為啦啦隊隊長的你,時刻保持清醒,事事以團隊榮譽為先,這是我講過多次的啦啦隊精神——團隊精神,是你要時時刻刻記在心中的。”

禹樺青悄悄用眼角餘光打量時杳杳,語重心長道:“要知道,在漫無目的的日子裏,人要有精神,生活才會有樂趣。”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時杳杳。

“這是徐老師推薦的男隊員,過兩天應該就會來報到了,平時訓練你帶帶他。”

時杳杳接過,認真地看了一眼,心裏不由得感歎好巧。

文一班,彥使楚。

時杳杳並不知道,這個人的出現,才是他們所有人真正開始成長起來的一個契機。

很久之後,時杳杳還在想,這世界上有些人的不期而遇,可能真的就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