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五幕戲

這個世界麻煩事太多了,你不要當它的上帝。你來當我的上帝。

1.[安寧]你將永遠年輕,又好看

下午,在我幫三十四床換完點滴帶上門的時候,走廊上的時鍾已經指向了四點整。

我推著藥品車站在原地,望著那三根粗細不一的針擺,一下子就慌了神。

“那個……安寧啊。”

我聽見有人叫我。

我循聲看過去,發現是護士長和同事吳瑤瑤,她們一前一後地站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說實話,她們這樣的表情讓我有點兒為難,因為再愚鈍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們害怕跟我交談,但不得不喊住我。

“護士長好。”我也別無他法,隻能用笑容來降低她們的不安。

很多患者都跟我說過,特別喜歡我的笑,好像我笑一笑,針劑和藥丸都顯得不那麽可怕了。別誤會,我沒有拐彎抹角來誇自己漂亮的意思,況且,掙紮在生死邊緣的人是沒有心情去稱讚誰的,哪怕天仙下凡,他們也隻渴望科技和奇跡。

“那個安寧啊,你今天提前下班吧,沒事。”護士長看到我笑了,也隻好扯著嘴角跟我一起笑,表情比之前還要拘謹,看來能安撫病患的笑容在護士長麵前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不記你早退,你不是……不是還有事嗎……”

“是啊,安寧姐,你先走吧。”吳瑤瑤眨巴著大眼睛,舉起三根手指保證,“等會我幫你巡房,我發誓,絕對絕對不會搞砸的!”

“那好。”我向來是個拎得清的人,她們盛情難卻,我再推托,就顯得不像那麽回事了,“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

“哪裏,同事之間相互幫助都是應該的。你路上注意安全。”

對話已然接近尾聲。護士長像是做完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手術般,在燈光熄滅的那瞬間,滿心疲憊卻又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不同於之前為了配合我而牽扯出來的弧度,此刻的笑,她是發自內心的。我知道。

也好。

我洗幹淨手,走進了更衣室,開始換便服。

其實讓我早點兒走也好,天知道我最怕的,就是為難別人了。

哪怕我什麽都沒有做,隻是本分地守在我的崗位,安安靜靜地做著我的事,但就是這樣,隻要我這個人在這,就足夠讓大家焦灼不安的了。

沒辦法。誰叫我,誰叫我——變成了他們口中的“怎麽就那麽慘呢”。

今天五月十七,周二,晴轉多雲,沒有撞上舉國同慶的節日,也不是誰的生日。

它簡簡單單的,非常純粹,就是我們醫院外科醫生顧予淮的追悼日。

追悼一個和我不同科室的年輕醫生,自然不會將我襯托得有多慘。那如果我說,顧予淮這個人,他是我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呢?那如果我再說,我們本來打算國慶訂婚,戒指都已經挑選好了呢?

是吧。你肯定也和大家一樣,先是倒吸一口涼氣,然後不管你跟我熟不熟,你都會有點兒憐惜地看著我,嘴上說著節哀,心裏則在感歎,天哪,這姑娘,怎麽就那麽慘呢?

顧予淮死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座位上,是散場的時候,被打掃衛生的阿姨發現的。

那天是五月九號,路兩旁的櫻花開得很好。

我去醫院上白班,而他剛值完夜班準備回家睡覺,在電梯裏我們還打了一個短暫的照麵,我跟他說廚房裏熱著飯,還有他最喜歡吃的清蒸鱸魚,他笑著跟我點頭,冰涼又細長的手指扶正了我的護士帽,跟我說了一聲再見。

然後,我和顧予淮果然又見麵了,甚至比我想象中還要早上一兩個小時。

如果在停屍間的見麵,也算見麵的話。

顧予淮很高,那塊白布沒辦法完整地蓋住他,於是他的頭發和皮鞋都**在了慘然的白熾燈中,和停屍間的冷氣一起,沒有任何商量地,就將我森然地包裹起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可能五分鍾,可能十分鍾,也可能更久,直到身邊的同事都開始催促我時,我才邁開步伐。

不是我害怕,也不是傷心過度,更不是不願意去接受這個現實。我隻是在思考,我到底要以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姿勢、什麽樣的速度走向顧予淮。生死在我眼中,是一個非常神聖的儀式,這種神聖不會因為我工作性質帶來的生死頻繁就讓我覺得麻木不屑,它仍舊在我心中占據著至高無上的榮光,況且——躺在那裏的,是顧予淮。

我不能隨便對待。

可是我身後那些隻想著看一場年度催淚大戲的人,他們不懂。

他們也永遠不會懂。

我穩住我的呼吸,輕輕地掀開了那塊白布。

顧予淮的金絲眼鏡被人摘掉了,日積月累地,臉上和鼻梁處還殘存著一些戴眼鏡留下來的痕跡,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我的手慢慢地撫上他冰冷的臉頰,一遍又一遍。我當然不會天真的希望我此時的舉動可以感化老天爺,可以讓顧予淮死而複生來創造一個愛的奇跡,我隻是在用我的方式跟他告別。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說,多好,哪怕以後我變成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你也還是這麽年輕好看。顧予淮,你說,這多好。

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另外一隻手上拿著的死亡報告。

顧予淮死於服用安定片過多,很明顯,他是自殺。

他認真地值好了最後一個夜班,也特意挑好了電影院最後一排位置。聽電影院那位阿姨說,顧予淮位置的扶手上還整整齊齊地放著爆米花和可樂,他看的是一個上座率非常低的商業愛情片,不過我猜他肯定沒有看到結局,還有——還有那個絕對不能被忽視,他一直握在手心裏的塑料藥瓶。

顧予淮不僅是自殺,而且還是蓄謀已久的自殺。

他成功了,我祝賀他。所以,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等我趕到殯儀館的時候,追悼會已經開始十幾分鍾了。

我的位置在很靠前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從前門進去了,所以我隻能硬著頭皮從後門闖進這個悲憫又莊重的世界。後排的人明顯被我的推門聲影響到了,我聽到好幾個不滿的歎氣聲此起彼伏,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歎氣,而是那種你正在做什麽事情,你正覺得甘暢淋漓呢,可是冷不丁地,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斷了,於是你十分不爽快地,發出煩躁的歎氣聲。

但是還好,在他們看清楚來者是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柔和了好幾個度。

托你的福了,顧予淮。讓我在瞬間就被原諒的同時,還得到了親切的問候和關心。

追悼會很快就結束了。

畢竟顧予淮的這一生太過短暫,司儀絞盡腦汁也沒辦法把悼念詞撐到四十五分鍾以上。

人群漸漸地散得差不多了,顧媽媽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後才朝我走過來,顧予淮和我說過的,他媽媽特別喜歡我,然後他頓了頓,又笑,說其實我們寧寧這麽好,全世界都該喜歡的。

顧媽媽今天化了很濃的妝,但是也沒辦法掩蓋掉她憔悴疲倦的臉,她的手像抓住最後一根求生稻草般緊緊抓住我,還沒開口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顧阿姨。”我扶著她坐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順氣,“房子裏予淮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用過的、沒用過的,都收拾好了,最後怎麽處理,還是看您二老的意思。”

“謝謝你了啊,安寧。”顧爸爸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在賓客那裏沒有發完的香煙,“其實很多事都是你一直在忙,你阿姨身體也不好,整天哭哭啼啼的,還是多虧了你在這裏幫著我。”

“叔叔、阿姨,你們就不要跟我客氣了,我跟予淮……”

“這位就是顧予淮先生的未婚妻,安寧安小姐?”

我的話被打斷,但我無暇去思考這個發問者是不是來得有一些唐突或者失禮,因為在他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的那瞬間,我感覺有一大片汪洋迫不及待地湧向了我,它們蠻橫又熱情,但我毫無防備,我隻能任由那些不講道理的浪花,把我衝得四肢發軟。

我回頭,想努力地從那片汪洋中看見發問者的臉,但遺憾的是,我的浪花後遺症還沒好,我仍舊頭昏腦漲,所以我隻能看得見他袖章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警察和一串數字編號。

“哦,餘警官。”顧爸爸趕忙遞了一根煙過去,話裏帶著些生疏的客氣和隱約的小心,“你什麽時候來的?這……我們居然都不知道。”

餘警官?

我仔細地想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顧予淮好像沒有跟我提過他有個警察朋友或者親戚。

“剛到沒多久。”那位餘警官離我近了點兒,他擺了擺手,虎口處好像有一顆淡色的痣,“謝謝,工作時候不抽煙。”

“哦,好,好,這樣才好。”顧爸爸應和地笑著,把那根尷尬的香煙又重新放回了盒子裏。

我收回目光,再次挨著顧媽媽坐下,很小聲地問了句:“阿姨,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安小姐還不知道?”那位餘警官對我的疑問似乎有些意外。

“安寧啊,叔叔給你說一下,就是予淮雖然是吃了安眠藥自殺,但是後麵警方又查出了很多蹊蹺的地方,覺得可能沒有那麽簡單。”顧爸爸看了看還在垂頭落淚的顧媽媽,歎了口氣又接著說,“我和你阿姨都被問過話了,還有一些跟予淮關係好點兒的朋友。就剩你還沒……”

突然,一直沒說話的顧媽媽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這時我才注意到上次陪她去做的指甲,現在已經脫落得不成樣子了。

“我和你叔叔就是心疼你,你多好的孩子啊,難道還會有什麽事瞞著我們大人不是?肯定連你也是不知道的,本來你和予淮在一起,就是他在拿主意,你工作又那麽忙,我就不太願意你還被我們顧家打擾著,本來就是他對不起你。”

“總而言之,顧予淮不一定就是表麵上的自殺,已經立案了,現在在偵查階段。”

那位餘警官好像有那麽點兒不耐煩了。也對,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享受得住這種拖泥帶水的人情味,更何況,在他眼中,這根本就是一件早辦早了事的公差。

“安小姐不忙的話現在跟我回一趟局裏,做一下筆錄,很快,行不行?”

我笑著站了起來:“既然是為了予淮的案子,那我肯定配合。”

“好,走吧。”

餘警官將警帽戴好,這時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臉——五官立體,非常有輪廓感。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無比清明。

我跟在他身後走上了階梯,沒有再開口說話,我認真地踏著那些從我身上不斷墜下,卻又很快灰飛煙滅的浪花,然後我回頭,與照片中的顧予淮對視著——放心吧,我會替你保密的。我發誓。

2.[餘揚]她是大火裏的南丁格爾

車裏很安靜。

陳皮猴好幾次從副駕駛座位上反身過來想開口聊天時,都被我用眼神製止了。

不是我難相處,也不是我小題大做,把帶個人回去問話這件事看得太嚴重,我隻是覺得,現在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也就是穿了一身潔白的安寧安小姐,她很緊張。

但她的緊張跟別人的緊張不一樣,她的緊張來源於她自己,這種緊張,是沒有辦法靠外界輕鬆的氛圍去化解的。我篤定,哪怕我現在喊陳皮猴講一百個笑話,也無法改變她皺起來的眉頭、胡亂絞著放的手,還有她挺得過分筆直的脊背。

做無用功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選擇閉嘴,正好也給她的若有所思提供一點兒便利。

“餘揚。”我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便開口做了一個遲來的自我介紹。

“餘揚……”她好像有輕聲重複什麽的習慣,接著她朝我笑了笑,絲毫不介意我的自我介紹有些過分簡潔,“我叫安寧,就是那個安寧。”

我當然知道她是哪個安寧,其實我是——好吧,我暫時不想公私混談。

“很高興認識你,安寧,安小姐。”

“我也是。”

一路走走停停,磨蹭到公安局門口時已經差不多七點半了。

我帶著安寧到了我的辦公室。

“裏麵有點兒亂,你隨便坐。”我推開門,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了日光燈的開關。

這棟辦公樓挺舊的了,每次開燈的時候,陳皮猴總是提心吊膽地盯著那根狹長的燈管,然後特別沒種地躲在我身後不停地念叨,餘隊,你說這個燈不會炸吧?你有沒有聽到刺啦刺啦的火花聲?這棟樓不會也一起炸了吧?

放屁。那根日光燈,明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今天,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真的在光明被電路送來的那幾秒鍾內,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窸窣聲,一陣接一陣,濺著零星半點的火花,就在我覺得已經聞到焦糊味的時候,我側頭,與安寧對視上了。

這是我第一次,這麽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臉。哪怕下一秒,這棟樓很可能就要被倒黴地炸毀。

安寧皮膚很白,樣貌卻普通,最多稱個清秀,但她的眼神很特別,至少我活了這麽二十幾年,還沒有見過哪個人能像她一樣,眼裏的溫柔讓人無條件地信服。於是她輕而易舉地就說服了那根正在鬧脾氣的燈管,很快,電路恢複了靜謐的正常,鼻尖的焦糊味悄然散去,光明如約而至。

安寧拯救了這個雜亂的辦公室,拯救了這棟年老的樓房,然後順便地,也拯救了我。

她果然很適合幹護士這行,生來就是為了救贖。

至於我是怎麽知道她是護士的——這稍後再說。

“顧予淮案子的材料都在這兒了。”我將寫著“顧予淮”三個大字的文件袋從一摞文件裏抽出來,遞給安寧的時候,有那麽一點兒猶豫,護士見慣了生死這沒錯,可要是變成未婚妻去見證未婚夫的話,也許就得另當別論了。於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問她,“你是要自己看,還是我大概地跟你講一遍?”

“沒關係。”安寧很幹脆地從我手中接過了袋子,“我自己看,有不懂的地方再請教你。”

“好。”我點頭,沒來由地覺得有些輕鬆,可能是因為忙活了一天,這個點終於可以在辦公室裏稍微歇一會兒,也可能是因為我高興我沒有看錯安寧,她果然非比一般,不,她是比很多人都要厲害。

讓我們把時間往回調三個小時,也就是五點整,顧予淮追悼會開始的時間。

我們三個不算顧家親友,自然坐在最後一排,安寧推門的時候,陳皮猴正在裝模作樣地擠眼淚想融入悼念的氛圍,張蛐蛐用胳膊肘搗了下我,小聲道:“餘隊,那就是那個安寧不?”

我就著不算明朗的光線和悲愴的音樂聲看了眼安寧,一眼就認出了她。

“對,就是她。”她還是那個樣子,沒變什麽。

“就是那個穿白裙子的啊……”陳皮猴也看了過來,“怎麽連自己對象的追悼會都遲到,我要是那個顧予淮,準得給氣活。”

“貧吧你就,能不能閉嘴?”張蛐蛐白了陳皮猴一眼,示意他安靜。

追悼會比我想象中要短一點兒,四十分鍾左右。

很神奇的是,每周例行的領導講話紅旗宣言什麽的我都跑神,但顧予淮的悼念詞我卻一字不落地聽了下來。平心而論,他的一生還算不錯。裏麵沒有提到安寧。

更神奇的是,我盯著顧予淮的黑白照片看了很久,莫名其妙得出一個非常離譜的結論——我覺得他不是安寧喜歡的類型。

“哎哎哎,餘隊,回來,回來。”陳皮猴追上我的步伐,攔住了我,“你幹嗎去呢?”

我揚揚下巴示意不遠處的安寧:“怎麽,我帶人回去問話還要經過你的批準?”

“哎,我不是那意思。”陳皮猴擠眉弄眼,一把將我按在了過道旁最近的座位上,“我不是那意思,餘隊你眼睛平時也挺亮的啊,怎麽看不出人顧家一家三口在下麵傷心敘情呢?咱們這時候衝上去,多敗氣氛啊,是不是,張蛐蛐,你說是不是?”

“讓開。”我打掉陳皮猴壓在我胳膊上的手,甩了一頂警帽過去,他們兩個跟著我做事也有段時間了,知道我這個動作的含義——我預備去幹些什麽了,並且這個預備,還很堅決。

現在也沒錯,我就是要很堅決地走下去,帶走安寧。

陳皮猴不了解安寧,顧家父母也不了解安寧,我雖然也不敢妄稱多了解,但我知道,她早就在等著一個人,去敗掉她現在所處的氣氛了。我有這個直覺。

“所以……”安寧的眉頭輕輕地皺在了一起,“你們覺得予淮是被人殺害的?”

“沒有。”我將陳皮猴剛剛送來的餐盒推到了她的麵前,盡管我知道她現在吃什麽都沒有胃口,“隻是猜測有這個可能性,你也知道,顧予淮是藥物致死,他手裏抓著一個藥瓶,看起來的確像是準備好的自殺,但是……”

我停頓了一會兒,從她手裏抽出那張現場勘查的照片。

“這裏,這個角落裏,我們在進行第二遍排查時,找到了和顧予淮服下的同種類藥物。”

安寧很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她纖長的手指彎曲下來,漸漸地往掌心中收縮:“什麽意思?”

我想,其實她已經猜出個五六分了,但對於女人來說,要她們親口道出一個殘酷的真相,她們往往更擅長於被動地接受,安寧是比很多女人厲害,但她也免不了俗套。

“我們警方現在的猜測就是,顧予淮不是一個人去看的電影,就算他是一個人去看的,也有誰跟著他,讓他服下了那些藥,然後把多餘的藏在了角落的座位底下,自己先走了。但那天很不湊巧,電影院的監控係統壞了。”

我將那些材料重新收進了文件袋裏,不再看安寧。

“總之,還是有很多疑問漏洞的。但人之常情,顧予淮不會畫蛇添足地自己去藏東西,從現場來看,也沒有什麽指向性的暗示或明示線索,從而我們也排除了他故意陷害誰的可能性。而且,安寧小姐,你未婚夫是醫學院高才生,事業大有前途,生活順風順水,我們真的找不到他自殺的理由和動機。”

“那天是五月九號,下午兩點二十開場的電影,安寧,你那時候在幹什麽?”

別誤會。我沒有半點兒懷疑安寧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個多麽善良、多麽重視生命的人。

我就是這麽順嘴一問罷了,一來按照流程,我也是該問她這個問題再記錄在案,二來,是她聽完我的話後沉默得太久,飯菜變涼了她都沒有動筷子,眼瞼低垂著,像是在為顧予淮難過。

很明顯。她不願意,甚至是很抗拒告訴我一些東西。

算了,我不想為難她。畢竟退一萬步來講,她也算半個受害者。

於是我輕輕地敲了敲桌子,打算換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南丁格爾,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這次的時間不止要往回撥三小時,是要撥三年。

差不多也是這種亂穿衣服的月份,我在警校念大四,被分配到市消防隊實習,睜眼閉眼都是偌大的消防車,橙色的消防服還有厚重的消防麵具。

碰到安寧,是我在出任務的時候。

他們學校的製藥樓著了火,那晚的東南風刮得有些強勢,火一下子就蔓延到了安寧所在的女生宿舍樓,不過還好,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們自己已經疏散得差不多了。

我從車上跳下來,拿著水槍待命,一眼就看到了與人群行進方向截然不同的安寧,她頭發散亂地盤在耳後,衣服在靄靄的濃煙中被襯得更白,我到現在都能想起那個瘦弱又決絕的背影,她不顧周遭人的尖叫哭喊和阻攔,一門心思往宿舍樓裏衝。

我望著已經被燒到快要看不出原形的宿舍樓,忍不住在心裏爆了一句粗口。

這姑娘搞什麽?刻意尋死?

我走過去一把拉住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被我弄疼。

“前麵那麽大的火,你不能進去。”

“為什麽?”她將臉轉了過來,理直氣壯地看著我。她的力氣當然不能跟我比,所以在她費力掙紮卻還是無法掙脫我時,她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你放開我,我要進去,我有事!”

“你有什麽事非得進去?你進去就沒命了知不知道?”我承認,當時我的語氣不太友善,因為我覺得那一刻的安寧,壓根兒就是一個想尋死的瘋子。對這種人,我向來不客氣。

“我不進去它就沒命了你知不知道!你不是消防員嗎,你們不救它我自己去!”她癟了癟嘴,看起來竟然有幾分委屈。

“誰?”我將她又往後拉了幾步遠,“我去救,你別亂跑給我們增加工作量。”

“我傍晚撿回來臨時放在宿舍的流浪貓。”安寧仍舊在我的手掌下努力著,為了那隻流浪貓。

“一隻貓?”

“嗯。”安寧十分認真,“一隻土貓,黃色的,頭頂有一圈白毛。”

“你在跟我開玩笑?”我的耐心差不多已經被眼前的人磨光了,“一隻貓又怎麽樣,能跟人的性命比?你馬上退到安全線外,不準再進來。”

“貓又怎麽樣?消防員同誌,你是在看不起那隻貓嗎?”

我沒有想到看起來挺柔弱的一個小姑娘,能吼出那麽大聲音,氣勢竟不輸我身後冉冉衝天的火光。

“我……”

“生命就是生命,沒有三六九等貴賤之分。”不知道是不是煙太濃了,她抬起手背快速的抹了一下眼睛,“它是一隻流浪貓,住在外麵的,是我今晚非要把它抱進宿舍,本來……本來它不用承受這些的,都是我的錯……”

行了,我投降。

我不由分說地將她帶到了安全線外,她不死心,還想往裏麵衝。

我反手將她按在了原地,透過消防麵具深深地盯著她的眼睛:“別亂動。”

“可……”

“我現在就進去救你那隻貓,很快。你就站在這裏,哪兒也不去,行不行?”

“好。”她咬著下嘴唇,像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你,你一定要把它安全地帶出來。”

“嗯。”我點頭,這時我才看到她胸前口袋上有幾個淡藍色的字——護理係4班,安寧。

行吧,原來你是南丁格爾。

你為了世間的生命正不斷地努力奮鬥著,那麽我是不是也該做一點兒像樣的事情?

比如說——救出你的流浪貓。

後來,我不知道是誰拍下了我從陽台捧著貓的照片,總之,因為這張照片,我和我們消防隊被全市人民大力褒獎,稱讚我們不放棄任何一個生命,說我們是好樣的。

我也因為實習時期的優秀表現,被評為我們那一屆的最佳畢業生。

站在大禮堂致辭的時候,我合上了演講稿,我說感謝黨的正確領導,感謝學校和老師辛勤的培育,感謝同學和戰友四年的幫助照顧,感謝實習隊伍帶給我的人生體驗,最後我還要感謝——大火裏的南丁格爾。

3.[顧予淮]告別安寧,告別安寧

我在四樓的洗手間裏碰到了何主任。

他跟我算老熟人了,以前在研究院的時候,他就是我們係裏的客座教授。

“小顧啊。”何主任站在我邊上洗手,“昨晚的手術做得還不錯,比起上次單獨主刀,已經有非常大的進步了。”

“謝謝您,好幾個細節處理都是聽了您的建議才會那麽順利。”

安寧常笑我,說在我的嘴裏,是聽不到任何人的壞話的。

但我沒覺得她在損我,一來是我覺得我這種做人的方式不算太壞,二來是安寧她本身就很溫柔,她從不會做哪怕隻帶一丁點兒刺的事情。

她人如其名,讓我覺得安寧。

“對了,你和安寧是打算國慶訂婚吧?”何主任的口氣稀鬆平常,像是在問我今天醫院職工食堂有什麽菜一樣。我笑了笑,我和安寧的事情,整個醫院都知道的。

“暫時是這麽打算的。到時候酒店定下來了,一定邀請您。”

“好,我等著啊。”何主任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順手也遞了一張給我,“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看好你和安寧,也難得你們挺過了畢業和工作這兩個大坎兒。”

我和安寧同校,不過她在護理學院,而我在臨床醫學院,我比她高兩屆。

如果非要用什麽形容詞去囊括我和安寧,那就是自然。

我們的相遇很普通,圖書館的自習閱覽室,我幫她拿了一本她拿不到的書而已。

其實事後我不止一次地暗暗慶幸過——還好遇到的是安寧,不然這麽乏味的場景,根本就入不了那些女孩子的眼。

沒。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剛剛說的“那些”二字,是沒有任何貶義的。所有女孩子都很可愛,隻不過從我遇到安寧的那天起,她們就變得涇渭分明罷了。一邊是渴望轟轟烈烈愛情的人,她們追逐刺激和享受,要活色生香,要發光發熱;一邊是溫柔守護大自然規律的人,她們安於現狀,有跡可循,保持恒溫,熱愛和平。前者我統稱為“那些”女孩子,至於後者,是安寧。

我將半幹半濕的紙巾丟在了兩扇電梯中間的垃圾桶裏。

“叮!”

銀色的門閃著冷冽的光澤向我打開,我看見它的懷裏,站著安寧。

“這麽巧。”她像是感應到了我的目光,所以停下了和別人的交談,她看著我,笑著將碎落的散發捋到了耳後,“準備回辦公室換衣服了吧?”

我點頭,拿下落在她肩頭的粉紅色花瓣:“小區裏的櫻花開了?”

“對。”她往邊上站了站,想給我挪出一點兒地方,盡管這個電梯裏人不算多,“我把你昨天買的紅腸喂了樓下小狗,所以為了補償你,今天出門的時候做了飯菜,都在廚房裏擱著。”

“哎呀。”站在旁邊的一個護士誇張地拍了下手,口氣裏的豔羨倒是很真誠,“我們顧醫生和安護士的感情要不要這麽好呀?”

安寧隻是笑,也不開口說什麽。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總有人說我和安寧感情好,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會或多或少說點兒客套話,但後來我也跟安寧一樣了,隻笑,不說話。我媽喜歡安寧,就是因為她覺得安寧溫馴,不會反著我來,兩個人中間我能當那個拿主意的人,但我沒告訴我媽,其實是我受安寧的影響比較多,她身上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力量,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到了。”我往外邁了一兩步,又回頭將安寧的護士帽扶正。奇怪,明明我剛剛看的時候還是正的。“再見,安寧。”

“再見,顧醫生。”她一如既往地跟我揮手說再見,也一如既往地堅持在醫院喊我顧醫生。但值得一提的是,她此刻的笑容,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好,所以她笑得格外愉悅。

我走出電梯,回頭看著那兩扇冰冷的門逐漸合上,然後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安寧了。

我必須承認,我舍不得,很舍不得。

“顧醫生回來了吧?”我推開辦公室的門,看到陸醫生正背對著我在找什麽東西,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手指了指我的桌子,“你手機響過幾回了,我看沒有備注,所以沒幫你接。”

“哦,謝謝你啊。”我將白大褂脫下,順手搭在椅背上。

果然有三個未接來電。

我沒有備注這個號碼,是因為我記得這串數字和這串數字的主人,一般我記得很牢的東西,就不太願意再去定義它了。

我將未接來電一個個手動刪除,刪到最後一個的時候,短信又悄無聲息地湧進來了。

隻有五個字,那個人問我:準備好了嗎?

我看了看掛在角落裏的外套,按下了發送鍵。

我如約來到電影院,甚至在進去之前,還主動找站在一旁的小女孩兒買了兩枝玫瑰花。

“先生是買給女朋友的嗎?”小女孩兒細心地挑了兩枝帶露水的玫瑰,獻寶似的遞到我麵前,“我剛看你是一個人來的,所以就沒問你買不買,可沒想到你居然就是我的第一筆生意!”

“怎麽?”我將錢給她,她卻忙著包裝沒空接,“你是第一次來這裏賣花嗎?”

“嗯,平常是我奶奶。”小女孩兒本來笑著的臉頓時蔫了下去,“她最近身體不好,弟弟又在念書,所以就換我來接班了,我以前不知道,原來玫瑰花這麽難賣,我再也不吵著要芭比娃娃了。”

“好好照顧你奶奶。”我換了一張麵額更大的紙幣,“花我都要了。”

“都要了?咦,那個,先生你看!”小女孩兒的注意力馬上就被街尾走過來的一個身影吸引了過去,她指著那個人,像是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所以她的語氣驚喜又自豪,“那個,就是那個,沒錯吧?先生你人這麽好長得又帥,女朋友一定就是那個漂亮姐姐!”

我笑了一下:“人小鬼大。”

走過來的那個人當然不是我女朋友,我女朋友現在正在醫院上班,而且比我還要工作狂,我暫時想不到有什麽可以讓她翹班的理由。至於現在走過來的那個人,她——她隻是我一個故人罷了。非要說得再明白點兒的話,那就是她,是我在安寧麵前唯一的秘密。

“哈!”她走了過來,誇張地挑了下眉,“不是吧,搞這麽浪漫?”

我將滿懷的玫瑰遞給她:“我女朋友說過,生死都是隆重的儀式,不能馬虎。”

“嘁,那你給她啊,我知道,你的小安寧是白衣天使,我呢,我隻是個過了氣的婊子。”她雖然將話說得那麽難聽,但還是很幹脆地將玫瑰抱了過去,接著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陶醉地笑了笑,“哎,顧予淮,你知道嗎,在我最輝煌的那段時期,就是我出一次台就四位數的時候,我的外號就是野玫瑰。”

“進去吧。”我將電影票從錢包裏拿出來,準備和她入場,“英雄不話當年。”

“嗬!”她冷笑了一聲,暗色的燈光將她襯得非常有氣質,一點兒也不像她口中過了氣的樣子,她仍舊年輕、豔麗、充滿侵略性,“算了,你知道什麽啊。那時候你隻知道跟你的白衣天使卿卿我我。惡心。”

“我買的是愛情片,但我覺得應該很難看。”

“愛情片能有什麽看頭,本來就醜陋的東西,就算翻著花樣去美化也起不到什麽作用。”

“你說話的水平,一點兒也不像個沒念完高中的失足女。”

“顧、予、淮。”她一字一句喊我的名字,頗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去死好了。”

我帶著她找到位置,輕聲說:“快了。”

她——算了,我還是叫她野玫瑰吧。反正她也喜歡。

她是我們那所高中的校花,也是我的初戀。

高一下學期她死纏爛打地把我追到手,然後高二開學的時候就跟我說,她要跟著一個什麽姐南下撈金,意思就是我和她完了。

其實高中的事情我有很多都記不太清楚了,但當時送她去火車站時的場景我卻曆曆在目。

她提著一個深棕色的行李袋,白色的七分袖上繡著許多精致的小花。

“顧予淮。”她那天沒有化妝,笑起來的時候嘴旁的梨渦煞是動人,“我走了。”

“能不走嗎?”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什麽明確的概念,但我知道,一個高中都沒念完的漂亮女孩子去賺大錢意味著什麽,“你一走,這輩子就回不了頭了。”

野玫瑰的眼眶唰地就紅了,然後她哽咽著問我:“那顧予淮,你愛我嗎?”

我沒有想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但當時我太小,愛這個字眼對我來說,陌生又沉重。

可她就要走了,我不忍心騙她:“我不知道。”

“我不會不要你。”

“那你會娶我嗎?”

“這個不好說。”

“顧、予、淮。”她丟了行李袋,不顧列車員的催促聲,也不顧逆流的人群,她朝著我飛奔過來,眼淚流到了她的下巴處,然後她踮起腳拽著我的衣領,狠狠地吻住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

很久之後,吻這個字眼在我的字典中都等同於——分別、眼淚,還有血腥味。

那天野玫瑰她咬了我,下了非常重的口。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的初戀正式宣告完結,它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個無言的塚。

這一分別就是五年。

野玫瑰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剛好和安寧度過了第一個百天紀念日。

我知道這不應該,但她風塵仆仆的臉和滿是倦意的笑都讓我不得不心軟,最後我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唾棄我自己的事情,我跟安寧撒謊,說實驗組有事,然後我帶著野玫瑰去吃飯,選了一個位置特別偏的柴火魚館。說來也奇怪,她的五官我都快模糊了,卻偏偏記得她愛吃魚。

木柴在腳底邊嗞嗞地燃燒著,野玫瑰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我們像不像**?”她嫻熟地給我滿上一杯啤酒,舉手投足間都是**漾的風情。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我開門見山。

“怎麽,我舊情人就你一個,還不許失業了來投奔一下啊?”

“我有女朋友了。”服務員將蓋子揭開,白到像牛奶一樣的魚湯在鍋裏翻滾。

“我知道。”野玫瑰毫不在乎地從碗裏挑出一根魚刺,“我看見了,那個黑色長直發,哎,顧予淮這麽多年了,你審美觀還沒變哪?是不是還對我癡心……”

“安寧和你不一樣。”我打斷她。我說過的,在遇到安寧的那天起,所有女孩子都變得涇渭分明了,野玫瑰也不例外,她當然屬於前者的“那些”,漂亮、誇張、聒噪,還有張牙舞爪。

“哦,她叫安寧。”野玫瑰聳了聳肩,“不一樣又怎樣,我還她前輩呢。擱在古代她還得叫我一聲姐……”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她一愣,幹了麵前的酒。

“顧予淮。”她沉默了許久才開口,“你說過你不會不要我。”

“是。”我也記得年少時候對她那個不算承諾的承諾,“但這跟我會要你,不是一個意思。”

“你放屁!”野玫瑰提高音量罵了我一句,引得店裏的人紛紛側目,“這難道不是一個意思?你是不是想反悔?”

麵對她的怒氣,我居然笑了出來:“我當時是真心的。”

我夾了塊魚肉放在她的碗裏:“但你知道。那兩句話其實不是一個意思。”

“顧、予、淮,你渾蛋。”

“是,我的確很渾蛋。”我這句話,是對安寧說的。

旅店的環境很糟糕,幾乎快要看不出顏色的牆壁,破舊的電視機和空調,滿是汙垢的拖鞋和那床怎麽看都不幹淨的被子,但我沒有時間猶豫,野玫瑰像是赴死一樣想要把自己給我。我接受了。

我知道,我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野玫瑰比我有經驗得多,事後她躺在我懷裏,眼淚流了我一整個胸膛。她的聲音很輕:“顧予淮,我知道我在無理取鬧,可是,可是我當年,真的好喜歡你。”

她睡著之後我起來了,我沒有辦法在她身邊過夜,我找了一個ATM機,將我卡裏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我不知道我這樣做跟她的顧客有什麽區別,但我當時腦子裏很亂,我也想不出除了錢,我還有什麽可以給野玫瑰的。她畢竟,畢竟——算了,不說了,我就是個渾蛋。

“嘖!”野玫瑰坐在我身邊,打了個哈欠,“這電影可真難看。”

“嗯。唯一能看的就是女主角樓下鄰居養的那隻黑狗了。”說到這裏我頓了頓,因為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安寧,“也不知道它喜不喜歡吃紅腸。”

“哈哈哈,顧予淮你神經病啊!”她大笑著推了我一把,然後小聲問我,“藥呢?”

“這裏。”我把兩瓶安定片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來,“這個是你的。”

“好。顧予淮,等到男女主角開始接吻了,我們就幹了這瓶藥,你覺得怎麽樣?”

“好。”

野玫瑰的第二次出現,就是在不久前。

也不知道是誰告訴她我和安寧準備訂婚的消息,總之,她又找上門了。

三月初的淩晨,醫院地下車場氣溫很低,她穿了一件很單薄的開衫站在我的車邊向我伸手:“等了三個小時了,還以為你今天不上班。我冷,顧予淮,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剛做完一場大手術,整個人有種全神貫注後的虛脫感,我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說話:“車裏暖和,你進來吧。”

“你不敢抱我。”野玫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那裏還放著安寧的一條絲巾。

“我不能抱你。”我閉上眼睛,沒有要開車的打算。

“那你想抱我嗎?”不用看也知道,她一定又是一臉促狹的笑意。

“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想抱我。”

“隨你怎麽想。”我有些不耐煩地扯鬆了領結,“你來找我有事嗎?”

“有。”野玫瑰頓了頓,“我聽說你要和那個安寧訂婚了。”

“是。謝謝你專程來祝福。”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野玫瑰冷哼了一聲,“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祝你們幸福,但是,但是我……”她頓了頓,語氣有了些不自在的遲疑,“要祝福,我也是祝你一個人幸福,關那個半路殺出來的安寧什麽事兒。”

意料之中,她沒有回答我。

“顧予淮。”她的口氣很飄忽,聽起來像是浮動在半空中。

“怎麽了。”

“我知道你愛她。可是那個安寧,真的愛你嗎?”

她這麽一問,我就感覺我的呼吸窒住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和安寧,向來都是水到渠成。

她愛我嗎?這本該是個毫無疑問的問題,可就是在我準備肯定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平常被我遺忘的事,比如我和安寧在一起四年多,卻從來沒有誰去問過對方“你愛我嗎”。我們太自然、太和平了,以至於我們都忘記了——其實談戀愛,應該是件波瀾起伏,充滿感性和戲劇性的事情。可我們卻連一次像樣的拌嘴都沒有過,沒有大落,自然就沒有大起。

我把車蠻橫地停在路邊,解開了車門的鎖,冷聲道:“下車。”

“顧予淮你搞什麽?”野玫瑰倒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睛很亮,此時正灼灼地逼著我。

“我喊你下車。”

“嗬,省省吧顧予淮。”野玫瑰底氣十足,“你不會這麽對我的。雖然你沒那麽愛我,可是你永遠也沒辦法拒絕我,不是嗎?”

“你好歹也是女孩子,你要點兒臉。”我煩躁地點燃了一根煙。

“不在乎。臉有什麽用?”她摸到了我的煙盒,接著掏出了自己的火柴盒,“不如我們私奔吧,顧予淮。”

“你發什麽神經?”

“我說真的。”她停下了劃火柴的動作,但空氣中已經滿是紅磷的味道,“雖然我跟很多人睡過,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你。就衝這一點,我就比那個安寧強。”野玫瑰見我沒有回應,便接著自說自話,“是,我知道你不願意,不願意離開你的白衣天使跟我苟活。”然後,她像是被什麽點醒了一般似的,表情裏有一種微妙的驚喜,“是啊,我怎麽之前就沒想到呢?哎,顧予淮,我們,一起死吧?死了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什麽?”我皺起了眉頭看她,“你就這麽想死?”

“想。”野玫瑰認真地點頭,“我真的特別想死,顧予淮。這些年我掙了好多錢,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人前風光罷了,不,連人前風光都稱不上,走哪兒別人都說我是個婊子,以前年輕,覺得他們是在嫉妒我,可現在我甩手不幹了,卻還得背著這個稱號。你說得沒錯,我這輩子算是沒法回頭了。”

“當初我要走的時候,你怎麽就不肯說句你愛我呢?”她深吸了一口氣,垂下了頭,“你不知道吧,我其實特別喜歡你,你要是當初說了句愛我,我說不定就……”

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四點鍾。

安寧早就睡了,但她給我做的夜宵還在廚房裏熱著。她習慣性地在冰箱上貼藍色的便利貼,上麵一般都寫著我不在的時候發生的重要事宜,落款是一個笑臉。

我站在臥室門外,看著**那凸起的小小一塊,說是不忍心,其實更多的是不敢——我不敢去喊醒她,問她愛不愛我。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和安寧之間,就像個荒誕的笑話。

然後,我坐在客廳裏,給野玫瑰發短信:或許我可以答應你的第二個提議。

“哎,顧予淮,你看,男女主角在雨中找到彼此了,天啊,他們肯定要接吻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野玫瑰不甘心地嘖嘖感歎,“可是我們的死期也到了。”

我擰開瓶蓋,在幽暗的光線中,我好像看到了安寧,又好像看錯了,她好像站在門後,又好像站在銀幕裏,她好像朝我笑了笑,又好像朝我招了招手。

總之,她是在跟我告別吧。

4.[餘揚]我想你一定是瘋了

“餘隊,重大發現!”陳皮猴徑直闖入我的辦公室,邀功似的坐在了我的對麵。

“你下次進來之前能不能敲個門?”我頭也沒抬,最近手頭的案子有些多,這種不加主語的重大發現,我一般都當作在放屁。

“喂,餘隊,我都重大發現了你還在意我沒敲門?”

“快說,哪個案子。說完我還有事。”

“當然是你最在意的那個案子。”陳皮猴將椅子拖出聲響,手撐在桌麵上,口氣得意。

我的筆一頓:“你發現什麽了?”

“玫瑰花。”陳皮猴敲了敲桌子,示意我看他,“之前不是因為電影院監控壞了,顧予淮又是因遲到進場,走的自助通道,這兩件事,案子一直沒有什麽進展嘛,今個兒我和張蛐蛐辦金店搶劫的案子時又路過了那個電影院,看到賣玫瑰花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心血**就下去問了問,嘿,結果還真的問出了東西!”

“你是說那個賣花的老人家?”我喝了口茶,“我問過她,她說她那幾天不在電影院,沒見過顧予淮。”

“是,你是問過。可餘隊你運氣不好啊,所以就沒問出什麽來。”陳皮猴促狹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老人家忘給你說了,她那天雖然不在,可她孫女在。巧的是今個兒她孫女也在,所以就告訴了我們一些事情。”

“什麽?”我下意識地,眼前浮現出了安寧的臉。

“顧予淮是跟一個女人去看的電影,小女孩兒說很漂亮,顧予淮還給她買下了所有玫瑰。我們拿了安寧的照片出來,她說不是這個姐姐,所以——”陳皮猴故意拉長音調,“所以重大發現就是,顧予淮他出軌了!”

“來,小妹妹,你看,是這個照片上的姐姐嗎?”

“咦?不是這個。”小女孩兒聲音挺脆的,“那天那個姐姐沒有這麽白,但是更漂亮,而且也不是這個頭發,那個姐姐……是金黃色的頭發,卷卷的,像是童話裏的美人魚!”

“那之後呢,你還看見了什麽?比如散場的時候?”

“沒有了,那位先生買完了我所有花之後我就回家了。”接著,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哀傷,“警察叔叔,那位先生真的死了嗎?他人那麽好……”

不,他人一點兒都不好。他活該。

我關掉了錄音,我知道我違背了作為一個警察的基本素養,我竟然說死者死得活該,但我沒有覺得哪裏不妥,因為他背叛了南丁格爾。他死有餘辜。

我本來是要去檢察院一趟,但鬼使神差地,我就把車開到了醫院。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來醫院找安寧了,有的時候我會去跟她說說話,但更多時候我隻是坐在暗處看著她照顧病人。我不知道怎麽跟別人去形容這種感受,就是你看著那個人,你就渾身放鬆、你就覺得平靜,用文藝一點兒的話來說,就是被治愈了。

很顯然,我把南丁格爾當成了我生活中的必備事項,用來調節自己失衡的心情。

“餘警官來啦?”是安寧同科室的護士,她推著藥品車,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又是為了顧醫生的案子來找安寧姐的吧?”

我點頭,但我這次來目的沒有以往那麽自私,隻顧著治愈自己。我這次來,是專程為了那條美人魚。我直覺,安寧知道這件事。

“要是每個警察都像你一樣那麽盡職盡責就好了。顧醫生他真的是個好人的。”我看得出來,她是在真心讚譽我,也是真心在惋惜顧予淮。

“沒有。”我受之有愧。因為我這麽盡職盡責,並不是為了她口中的那個好人顧醫生,“應該的。安護士在不在辦公室?”

“你等等哈,我這就進去幫你叫她出來。”沒過多久,那個護士就皺著眉又出現了,“奇怪……明明是休息時間,安寧姐又去哪兒了?”

“不在裏麵?”

“嗯。”護士點點頭,給我指了個方向,“大概又是給自己加班去哄那些脾氣暴躁的病人了。餘警官你不知道,我們安寧姐脾氣可好了,特別溫柔,多難哄的病人都能哄好。”

我笑著跟她道謝,她又喊住我,說我上次送來的葡萄她們整個辦公室都覺得好吃。

我在一個人比較少的角落裏看到了安寧。

好吧,其實隻是安寧的一小撮背影,但職業毛病,我認人很準,我知道那就是安寧。

但有一件事情更重要——安寧不等我開口,她先走了過來。

“餘揚。”她和別人不一樣,她不喊我餘隊,也不喊我警官。我喜歡她這樣,“你來了。”

“嗯。”我對她點頭,但並沒有就因此停下我的步伐,我直接路過她,用眼尾的餘光掃到了她想來抓我,但是沒有來得及的手。

角落垃圾桶的上方有一個煙蒂,還沒有徹底滅下去。

安寧的反常,就來源於此。她想要借此拖住我,因為她要繼續瞞著我。

我站在窗戶邊,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一個特別打眼的背影,金黃色的頭發、長卷的波浪,在陽光下,那條美人魚像是在發光。很好。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人間尤物。但我仍舊看不起顧予淮,因為他沒眼光。

“你到底想幹什麽,安寧?”我問她。

“我什麽也不想幹。”

“你早就知道顧予淮的死跟那個女人脫不了幹係,是不是?你甚至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是不是?”

“是。”安寧笑了,表情和往日一樣,悲戚又溫柔,“我知道。但是餘揚,你放過她。”

我的手撐在窗戶的凹槽上,那些崎嶇不平的紋路慢慢地嵌入我的掌心。

我設想過無數種情形和安寧跟我坦白之後的反應,但我沒想到她居然讓我放過那條美人魚。

“你剛剛說什麽?”我找不出安寧想放過那條美人魚的理由。

“我想請你,放過她。”安寧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像極了五年前要去救那隻流浪貓的樣子。

我聽見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分飽滿的氣體讓我的胸腔有種鈍重的痛感。我問她:“安寧,你瘋了不成?”

5.[安寧]上帝是女孩兒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顧予淮的那位初戀。

他們第一次去郊外的柴火魚館時,就被我的舍友看到了,但我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做,我甚至幫著他們去解釋,我說那個女孩兒我認識,是予淮的表妹。

那天晚上,大概是深夜兩點多,我接到顧予淮的電話,他先是跟我道歉,說吵了我睡覺,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不可以下樓去見見他,他爬進女生宿舍了。

這種像極了偶像劇的行為,在我和顧予淮之間是很反常的。

本來我以為他喝醉了,沒想到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眸子裏全是清冽的神色,總之,他整個人看起來格外清醒,然後他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他跟我說:“安寧,對不起。”

我聞著他身上不屬於他的味道,輕輕地拍著他顫抖的背。

他沒有說話,隻是更加用力地抱住我。

我知道,他這是在用最體麵的方式跟我道歉,他羞於啟齒又不知所措,所以他隻能抱著我流淚。但我沒法原諒他,我不是那種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連責怪都沒有,何談原諒。

我沒有在故作大度,也不是在用我的溫柔脅迫他讓他更加反悔,我隻是在等他明明白白的那句話,但他沒有,那天晚上沒有,往後的很多年也沒有。他不說,我也樂意裝作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滿意生活的現狀,我懶得去打破這個平衡,並且我發自內心地憐惜顧予淮,我是指單論他出軌這件事,我知道他才是最受煎熬的那個人。

顧予淮死後的第二十一天,他的初戀終於來找我了。

她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漂亮,而且還是那種盛氣淩人的漂亮,但她看著我,卻像是很害怕我。她跟著我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終於,在我經過她的時候,她鼓起勇氣開口:“你……忙完了?可以跟我出去聊聊嗎?”

“當然可以。”我順手從辦公室裏拿了瓶餘揚上次送過來的牛奶遞給她,餘揚送來的——算了,餘揚這人我稍後再提。“喝點兒吧,你看起來氣色不好。”

“不要。”她難掩本性地嘟囔著,“我又不是小孩子。”

“顧予淮死了。”我們來到了角落裏的吸煙區。

“我知道。”我朝她笑了笑。我知道她現在很緊張,一根火柴她劃了好幾下都沒有劃燃,“我以為你至少會去他的追悼會。”

“是我提議的。”她的火柴終於冒出了一點兒火光。

“我知道。他不是會主動做這種事的人。”我頓了頓,“要我幫你拿著火柴盒嗎,你看起來不方便點煙。”

她深吸了一口氣,有點兒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安寧,你為什麽一點兒都不為他的死感到難過?”

她憋不住了。她終於開始這種莫名其妙的質問了。但我生來就不好戰,我知道,隻要我說,為什麽你不和顧予淮一起死呢?為什麽最後關頭你要拋下他呢?我知道隻要我說出這兩句話其中的任何一句,我就必勝無疑,但我不想這樣擊敗她。

“安寧。”她又喊我,“你愛顧予淮嗎?”

安寧,你愛我嗎?

曾在某個深夜,我聽見下夜班回來的顧予淮在我背後輕聲問了這麽一句。

其實我當時已經醒了,因為他這次的關門聲與往日裏不同,所以我一下就醒了,但我沒有翻過身去給他肯定的回答,哪怕前幾天,我們剛剛決定要訂婚。

“愛。我當然愛顧予淮。”這是實話。

“但你對顧予淮的愛,跟你對你病人的愛沒有區別,是不是?你愛顧予淮就像愛著街邊的一隻貓、一隻狗,甚至是一堆花花草草,是不是?”

“顧予淮死得可真冤。”她的煙快抽完了,她直接扔在了垃圾桶上麵。

“對。”這點我讚同。

“可是安寧。”她舔了舔她幹澀的下嘴唇,“對你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是我卻失去了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一個人了。這其實也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其實是……”

“其實是你沒有勇氣跟著他一塊兒死。”我之前就說過,有些話隻有女人們才說得通。

“天啊,你可真聰明……”她小小地驚歎了一把,接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這麽聰明,我跟顧予淮的事情怎麽能瞞得過你?”

“你要好好活著。”我在真心地祝福她,不帶任何主觀情緒。

然後,她走了。

我站在七樓的窗戶邊目送著她,她的長發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漂亮。

再然後,餘揚來了。

除開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穿著警服,後來他來找我都是穿著便服。我指的來找我,也包括了那些他不說話,隻坐在一旁看著我的時候。按理來說,我跟他走不到這麽親近的,在問過話之後也應該沒什麽交集,但我怎麽也想不到,當初那個幫我救出流氓貓的消防員,現在居然變成了負責顧予淮命案的刑警。

你知道,緣分這種東西向來不講道理,它就像大火,莫名其妙,卻又來勢洶洶。

我走上前,想掩蓋掉剛剛發生的事情,但警察就是警察,敏銳的直覺不會隨著換了身衣服就變得遲鈍,他認真地看著我,問我是不是瘋了。

“安寧。”我發誓,我聽出了他語氣裏灼熱的疼痛感,“於理,她要是殺了顧予淮,那就是名正言順的故意殺人,她要是和顧予淮玩浪漫搞什麽相約自殺,但現在顧予淮死了,她是活的,那麽她就是涉嫌故意殺人。於情,她也不算你什麽朋友吧,她帶走了你這麽多東西,我是你……”餘揚頓了頓,“至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你想放過她。”餘揚轉過身去,不再看我,“我不想。就算我想放過她我也不能放,安寧,你別忘了,我是一個警察。我不是上帝。”

“餘揚,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餘揚就轉身過來,用幾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托起了我的臉。

“先是大火裏的流浪貓,再是未婚夫的出軌對象。”

“安寧。”他深深地看著我的眼,口氣帶了些不具名的狠劣,“這麽多年,你當夠上帝了嗎?”

我呼吸一滯。餘揚,你這麽說,就過分了。

6.[餘揚和安寧]我愛上帝,同時亦愛一位世人

顧予淮的案子偵查期結束後,就順利移交檢察院了。

至於接下來的公訴或者最後的罪名,那都是美人魚和檢法機關之間的糾纏了,我隻打算袖手旁觀,盡管我非常在乎安寧的感受,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買單。安寧再善良大度都沒用,她做不了真理的主,因為這世界上壓根兒就不存在上帝。

錯當然在我,我不該把話說得那麽鋒利和**,但我就是受不了了。

我不是受不了安寧,我是受不了這個世界,我受不了這個世界這麽欺負安寧,我受不了這個世界明知道安寧悲憫天下心懷蒼生卻還是這麽欺負她。最讓我憤懣不平的地方就是,安寧她依然相信這個世界,她依然相信她受的苦難和委屈是為了她的子民,是這個世界對她的考驗,她依然相信隻要咬著牙做更多的犧牲,就能夠達到理想和彼岸。

不是這樣的,我的南丁格爾。這個世界配不上你的忠誠,也配不上你。

所以我才要狠狠地罵醒你,壞人我來當,沒關係。因為隻有我,才不會真的狠下心去利用你的溫柔和虔誠,我沒辦法跟這個世界同流合汙,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欺負你。

因為,因為——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心疼,也更喜歡你。

很意外地,我居然在醫院大門口看到了餘揚的車。

我不是說之前從殯儀館將我帶到公安局問話的警車,是他自己的越野車,有幾次他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開過。我站在原地有些猶豫,我以為上次暫別之後此生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問出那句話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像是受夠了我似的。但是他——又出現了。

“安寧。”餘揚甩了車門下來,站在我的麵前,“這麽久了,想清楚了嗎?”

“什麽?”我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在我的記憶中,他並沒有留下什麽需要思考的問題給我。

“關於辭職的事情。”

“辭職?”我一驚,“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護士這個行業,為……”

“小心!”餘揚大喝一聲,眼疾手快地將我拉進他的懷裏,幫我躲掉了呼嘯而來的汽車。

“我不是說要你辭了護士,你可是南丁格爾。”

“那是什麽?”我從他懷裏抬起頭。

“上帝。我問你有沒有想清楚辭掉當上帝這個工作。”

“餘揚,我……”我哽住了。從小我就覺得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可是我也說不出究竟是哪不一樣,然後我就這麽長大了,直到餘揚上次逼問我的時候我才明白,我這麽多年苦心尋找的那個“不一樣”,其實就是“上帝”兩個字。其實是我自己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屬於上帝的位置上。我告誡自己,你要充滿耐心,你要時刻憐憫,你要毫無怨言,你要大情大性,你不能責怪任何人,所以我才活成了餘揚眼中的瘋子,卻不自知。

我爸媽沒說過,我朋友沒說過,顧予淮沒說過,他那個美豔的初戀也沒說過,他們都沒跟我說過,其實我不用這麽活著,其實這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這麽活著。

但是餘揚,他說了。

所以在餘揚真真正正說出口的那瞬間,我就感覺我自己從裏至外都被人打碎了。

“我知道。”餘揚把我重新摟進了懷裏,溫熱的鼻息不斷噴在我的耳邊,像是黏合劑一般,躍躍欲試地想拚湊出一個新的我,“做慣了上帝,你一定不習慣失業。那麽幹脆就不辭了吧,我們換個地方。我們不給這個世界當上帝了,這個世界上麻煩事太多了。真的。”

“那我要去哪裏呢?”我一張口,熱意便湧上了眼眶。我咬著下嘴唇靠在他堅硬的胸膛上,他心跳得很快,“可是餘揚,我改不掉這個毛病,好像真的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偽善的瘋子吧,三年前你就這麽覺得了吧,可是我……真的覺得,活得好辛苦。”

雖然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但這是我第一次,出生以來第一次,我允許自己去說出壓在心底的,不那麽上帝的言語。我覺得痛快。

“我知道。所以你來我這兒,當我的上帝。”

餘揚的手輕拍著我的背以示安慰,真不習慣,平時這可都是由我來幹的活兒。

“當我一個人的就可以了,你可以變得貪婪自私暴躁,甚至是邪惡。我不在乎。這個世界欠你的,我來還,所以你來我這兒,當我的上帝,我當你最虔誠的信徒。安寧,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