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東風與喬

我以前叫陶二喬,就是銅雀春深鎖二喬的二喬。

陶喬坐在車裏盯著窗外的小山坡看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想抽煙。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隻要她預備幹點兒什麽壞事的時候,就總會有各種因素來打擾,比如現在,她的手明明都已經摸到四四方方的紙盒子了,一直沉默著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她皺著眉有點兒泄氣地將煙盒子重新扔回包裏,快速地將鬧鍾按掉。

她比備忘錄上所設定的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鍾。

陶喬拿著公文包走了兩步之後才發現,地上都是從樹枝上落下來的玉蘭花瓣,她尖細的鞋跟把其中一片踩出了幾道茶漬色的痕印。

應該不疼吧,她挑眉,畢竟春天快到了。

“會見哪個?”

鬢角已經有了些許灰白的民警將電爐子的檔調低了一點兒,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陶喬說話:“這天氣也開始回溫了,火都有點兒烤不住。”

“杜皓東。”陶喬把律師證和兩份委托手續收回包裏後,仔細地重複了一遍,“杜皓東,上個月末因為故意傷害進來的杜皓東。”

“哦,那個小夥子啊。”民警點了點頭,站起身把外來人員登記表攤在陶喬麵前,“那小子下手挺狠的啊。哎,小吳,你去後麵把杜皓東喊過來,2號會見室,行嗎姑娘?”

“好,哪個都可以。”

陶喬坐在椅子上晃動著手裏的一次性塑料杯,她不像平時會見嫌疑人時那麽嚴謹認真,甚至她已經聽到了鐵門的鬆動和腳步聲了,也懶得抬頭。

“新年好啊,陶二喬。”杜皓東的聲音中氣十足,聽起來生機勃勃。

“陶律師你們慢聊啊,控製下時間,完了打電話到前麵通知一聲,我來帶人。”民警交代完就走了。

陶喬的眼神掠過了坐在椅子上的杜皓東,落在民警臉上:“好,麻煩你了。”

“過得好嗎,陶二喬?”

被強製推了平頭的杜皓東看起來仍然很帥氣,使他本身就比別人立體很多的五官顯得更加硬朗和正派。

正派?陶喬在心裏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形容詞,不管是當初念書的杜皓東,還是現在隔著一塊玻璃穿著橘色背心的杜皓東,都跟這個褒義詞沾不上任何關係。

“你是指畢業後的這幾年,”陶喬將事先準備好的材料慢慢放在了桌子上,“還是指這個被你手下的小弟鬧得不可開交的春節?”

杜皓東聽到反問後爽朗地笑了出來,露出了整排潔白的牙齒:“那是因為那幫兔崽子知道除了你以外,我不想聽任何律師的屁話。”

他又說了一句:“對了,我進來之前好像去過你工作的地方,你們門口那幾排樹到底是香樟還是銀杏?”

陶喬不想再看他這副像是在茶館和她話家常的閑適姿態,她擰開筆蓋子,不帶任何感情起伏地問:“你把事情再交代一遍,我知道公安局已經問過你好幾回了,但我還是得聽你再說一次,越詳細越好。”

“給根煙我抽。”

陶喬深吸了口氣才忍住了撂手不幹的衝動:“杜皓東同誌,請你認真點兒,我作為你的刑事辯護人,正在向你詢問至關重要的案情。”

“陶二喬你呀……”杜皓東無奈地聳了聳肩,手指摩挲著自己的下巴,因為這兩天起晚了沒有時間排隊刮胡子,此刻他覺得有些紮人。

“給我一根吧,我知道你包裏肯定有煙,以前就是,班上的人都以為你是好學生,就我知道其實你背地裏抽煙又厭學……”

陶喬冷著臉,透過那小到可憐的窗口將煙和火機扔了過去。

“牌子還沒變呢?”杜皓東吐出連串的煙圈,白色的氣體將他的臉熏得有些模糊了,他皺著眉,“我不在乎案情不案情判刑不判刑的,對我來說,根本沒差別。”

他輕笑一聲:“我在乎的是——我把你男朋友揍成了孫子,你不生氣吧?”

是前男友。

陶喬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差點兒闖了紅燈。

“哎,回來啦?開庭順利嗎?”劉姐站在走廊上擺弄著盆栽,看見陶喬提著公文包從一樓走了上來。

“沒有,我去看守所會見犯人了。”陶喬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眼神落在了劉姐手裏正拿著的澆水壺上,翠綠翠綠的,像是從裏麵倒出來的水都帶著植物的清香,隻是用了太久,邊緣都已經開始發白。

“你還真的接了那個案子?”

劉芝蘭有些不可置信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著身旁的年輕姑娘。

“對。”陶喬點頭,“他的那些小弟來律所鬧事你們也都看見了,放假了就堵在我家門口……”

“你以為我相信你會怕那堆流氓地痞?”

陶喬聽見劉芝蘭歎了一口氣。

“小陶啊,你那麽聰明能幹的姑娘,可不要幹出什麽糊塗事,杜皓東這個案子放整個市裏,誰敢接?誰願意接?誰願意為了一個小流氓去對抗鄭局長?主任說上頭壓得有多緊你知道嗎?你還年輕,這條路長得很,你不要急著出頭,而且鄭局長的兒子之前不是你對象嗎,小陶,這個做人還是得講點兒感……”

“劉姐。”陶喬的手將公文包攥得更緊了,“我不是為了給自己攬名聲,也不是非要跟以前的人或事過不去。”

她從來都不習慣和別人去解釋什麽,奶奶還在世的時候總說,我們喬喬的性格啊,太不像個女娃娃了,這樣不大好,會吃很多虧。

陶喬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將鑰匙掏了出來:“劉姐,您說得對,做人是得講感情,所以我才接了杜皓東的案子。”

“名字?”

“杜皓東。”

“杜甫的杜,皓月當空的皓,東南西北的東,是吧?”

“不是,東是‘東風不與周郎便’的東。”

“這不是一樣?算了,年齡?”

“這明顯不一樣啊,警察同誌,今年二十五。”

“和被害人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打人?之前有什麽過節嗎?把那晚發生的事仔細講一遍。”

“誰和那孫子有什麽關係,沒關係跟他,就認識。”

“那你因為什麽要去打人?”

“看他不爽唄,還能怎樣?”

“當晚除了你還有誰在場?”

“能快點兒問完不,人是很多但動手的就我一個,別找其他人麻煩,我都自首了,警察同誌,你們辦事能有點兒效率嗎?”

“杜皓東,請注意你的態度,配合我們的工作!”

為了辦事利索,陶喬總是將指甲修剪得幹淨妥帖,她的手指頭光禿禿的,快速地將複印過來的問話材料翻了個遍。

果然,杜皓東還是那個老樣子。

囂張跋扈、玩世不恭,如果硬要給他塞什麽優點的話,除了長得好看,那可能就隻剩講義氣了。

很可怕的。

她和這個人認識快二十年了,陶喬任由自己躺進了皮椅裏,如果你和一個你從來都不想去接觸的異性,在一座不算小的城市裏,從小學開始到高中畢業都是同班同學,這可不可怕?

她的目光落在了最後一張A4紙上。

好像那台複印機出墨不均似的,杜皓東的身份證複印件被印得很糟糕,除了幾行數字清晰,臉部的圖像幾乎看不出來他本身的模樣。

鄭琛的病房在市人民醫院住院部最好的十一樓。

銀白色的電梯門像麵鏡子,照出了陶喬沒有表情的臉。

門口的司機陸立國是認識陶喬的,他看著慢慢走過來的陶喬,驚喜地喊了一聲“喬小姐”。

“陸伯伯,您好。”

陶喬出於對一個病人最起碼的尊重,手上提了新鮮的花束和果籃。

“喬小姐你終於來了,你來了最好了,小琛他啊,死活不吃飯,抱著電腦不肯撒手,要是鄭局長來了又得數落我們沒有照顧好他。”

陶喬的手指彎曲,敲了敲冰冷的門板。

鄭琛熟悉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不過可能因為正處於療傷期,他不像以往被打斷遊戲時那麽暴躁:“我說了現在不想吃飯,我遊戲沒打完,沒空。”

“我找你有正事,不管你吃喝拉撒。”

陶喬推開門,徑直坐在了床邊的空凳子上。

病房裏就他一個人,所以他的筆記本電腦正沒有任何顧慮地放著外音。

“你來了?”

鄭琛的眼珠子從電腦屏幕上移開極快地看了眼陶喬後,立馬又進入了他那個虛幻的世界。這麽多年相處下來,她知道這已經是他在遊戲進行中對來者表現出的最大熱情和歡迎。

“Nice!”應該是贏了,鄭琛這麽喊了一句,然後轉過頭向著陶喬喜滋滋地炫耀,“我拿了兩個五殺,絕對這把的MVP,厲不厲害?”

“你二十四了,鄭琛,我建議你也許可以換個活法。”陶喬掃了一眼他高配置的電腦,“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你家裏的錢足夠讓你這麽過一世。”

鄭琛的眼色沉了下去,仿佛剛剛遊戲裏的勝利所帶來的快感,在這個瞬間已經煙消雲散。他吸了一鼻子的消毒水味道:“你一定要這麽和我說話嗎?”

“是你屢教不改。”

“算了,不吵。”鄭琛笑了笑,衝著門外喊人,“陸伯伯,我餓了,要吃飯。”

鄭琛拿著湯匙舀了一勺清淡的白粥,苦著臉:“你說杜皓東真是,非得給我肚子上也捅一刀,我爸怕傷口發炎愈合慢,最近一定要忌口,忌得我簡直都要失去味覺了。”

陶喬看了眼他打了石膏的脖頸和右腿,語氣有種難得的輕鬆:“其實你應該感謝他沒有剁你的手,不然你怎麽打遊戲?”

“喂,你這是和男朋友說話的態度嗎?”

“是前男友。”陶喬明顯不願公私混談再繼續這個話題,她的手探進包裏想掏出昨晚做好的諒解書,“這是我今天……”

“鄭局長好,小琛啊,鄭局長來了。”

陸立國的聲音透過沒有被完全關上的窗戶清晰地傳來,陶喬一愣,沒想到運氣這麽“好”,踩這點上了。

她手一鬆,已經握在手裏的諒解書又重新墜入了公文包的黑暗裏,因為她知道,那句“鄭局長來了”,是陸立國喊給她聽的。

陶喬站起身,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鄭局長好。”

其實在她知道那件事之前,她一直喊對麵的這位男人鄭伯伯,也真心實意地感激過他對自己的不嫌棄以及家庭的幫助。

“啊,小喬來了啊,你好你好。”鄭克謙點點頭,望著正在喝粥的兒子一臉慈愛,“怎麽樣,恢複得還好嗎?”

鄭琛硬逼著自己喝完了半碗粥,如釋重負地把保溫盒扔在了床頭櫃上:“還成吧,就是夥食太垃圾了。”

“你這孩子真是,小喬還在這兒,你就說話沒個樣子。”

陶喬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外麵在下雨,黑色的高跟鞋上濺了點兒黃色的泥土,她沉默地聽著鄭克謙教訓鄭琛,臉上始終帶著客套的微笑。

鄭克謙話裏的意思,那麽明顯。

他現在已經不把她當成家裏的晚輩在看待了,或者從頭到尾,他都隻把她當作一個可憐的外人在施舍。

“小喬今天是來……”

“是的,鄭局長,我是杜皓東的辯護律師,今天帶著諒解書來探望被害人以及被害人的家屬,希望你們能原諒我的當事人,達成和解。”

“當年的事小琛他是不知道的。”鄭克謙坐在車裏,望著窗外不斷加大的雨勢,語氣還算和善。

“別說他了,我也是前陣子才知道,何況您一直將他嗬護得那麽好,這麽多年來他隻崇拜您,這樣的事,他怎麽會知道?”

陶喬言下之意的諷刺在狹小的空間內格外明顯。

“小喬啊,我還是覺得我欠了你們家一個正式的道歉,我對不……”

“沒有的事,您沒有對不起我,我還好好地活在這裏,我們主任願意帶著我,也是因為他以為我是您未來的兒媳婦。您也沒有對不起我們家,我們家現在的房子還是您當年偷著送來的十萬塊買的,我那個不爭氣的弟弟能有一份光拿錢不做事的工作也是您出麵給安排的。我爸說了,您是我家的恩人。”陶喬停頓了一下,“您隻是對不起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罷了,可她死了十幾年了,所以沒法回應您現在的對不起。”

陶喬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吃過煎餅之類的街邊小攤了,因為她無法直視麵餅在油鍋裏卷起來翻滾的樣子,這讓她覺得戰栗和惡心。

油鍋裏滋滋冒著熱氣的油像瞬間迸出的鮮血,沾著蔥花和麵疙瘩的鐵飯鏟像加速的汽車,那倒黴被扔在正中心備受煎熬的麵粉,像她的媽媽。

“您可能不知道,我媽媽是個很悲慘的人。

“我爸媽是奶奶的包辦婚姻,我爸壓根兒就不愛我媽,也極度重男輕女,我生下來的時候我爸聽說是個女孩子,立馬甩手回了麻將館。我也不叫陶喬,我以前叫陶二喬,就是‘銅雀春深鎖二喬’的二喬,因為我媽媽沒什麽文化,病房裏的電視那天正好放到了《赤壁之戰》,她就給我取了這麽個名字。

“我小時候的脾氣特別差,也很討厭自己的名字,每天鬧著要改名,說什麽也要把‘二’字去掉,我媽就說隻要我小學升初中的時候考第一名就帶我去改名字,我當然考到了,就是那天,就是那天。

“我們改完名字回來那天,她說她要去對麵給我買兩個棒棒糖,然後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就莫名其妙飛到了半空中,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血一直流到了十字路口。

“您肯定是不知道的,因為您的車正加著速帶您趕往您的升職報告會,您肯定沒有回頭看我媽媽一眼。

“看了您就知道了,她真的很像一個倒黴的煎餅。”

“陶喬。”不知不覺中,鄭克謙喊了她的全名,“是我對不起你媽媽,可是我當年真的沒有辦法,我兢兢業業地準備了那麽久才可以去到達那個高度,我不能出任何負麵的事情,我也很自責和後悔……”

“不,不是的,我不是這麽個意思。”陶喬搖搖頭,“我要表達的不是這麽個意思,我隻是很困惑,為什麽一遝錢、一套半成新的房子、一份輕鬆的好工作,就可以欺負人了?為什麽您可以一夜之間讓那個路段所有的監控都出現問題?為什麽您可以讓警察來我家勸我所有的家長息事寧人?為什麽我那時候明明已經十二歲了,卻連符合自己行為能力的作證資格都被否決掉了?為什麽這個世界要這麽仗勢欺人?為什麽它都不容許一個已經活得很悲慘的女人,死的時候稍微有那麽一點兒尊嚴?”

陶喬將臉別過去,抹了一手背的眼淚。

“所以你要跟小琛分手,還要接杜皓東的案子跟我對著幹嗎?”

“不,您想多了。”陶喬幹脆得不像是在說謊,“一碼歸一碼,我和鄭琛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在知道這件事之前我就跟他提出了分手。至於杜皓東,他雖然是個混混,但他絕對不會成心去傷害誰。”

他是個好人,陶喬篤定,而且他保護過我。

鄭克謙歎了一口氣:“背著人命的感受並不好,陶喬,我已經盡我所能去彌補你們了。我也有我的底線和禁區,杜皓東把我兒子傷得那麽重,我絕不會手軟,哪怕是你給他做辯護,那份諒解書,我不可能簽。”

“陶二喬,你怎麽比上次來看我的時候瘦了?”

杜皓東知道她升了初中之後就改名為陶喬,但沒辦法,他改不掉。

他以前還翻出了外公那本被他撕成一頁頁折紙飛機的古詩詞集,非要外公找出《赤壁》那首詞,他指著那個“東”字問,我就是這個“東”嗎?

外公推了推老花眼鏡點頭,對呀,你就是這個“東”字。

從此之後,杜皓東向別人介紹自己總會說,我的那個“東”字,就是“東風不與周郎便”那個“東”字,別問我什麽意思,老子又不讀書,怎麽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隻知道我和那個陶二喬的名字,在同一首古詩詞裏。

這就夠了。

他暗戀陶二喬,很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記到底有多少個年頭了。

“檢察院的起訴書你收到了吧,看了嗎?”

“沒看。”杜皓東很誠實,“文縐縐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玩意兒。”

意料之中地,他看見陶喬的眉頭輕輕蹙出了褶皺。

就像以前小學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故意扯掉她粉紅色的頭繩時,她會皺眉頭。

或者初中他想耍帥每次打架都讓身為班長的她去教務處簽字時,她會皺眉頭。

高中?

高中沒了,她被鄭琛那孫子追到手了。

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打鄭琛的,別誤會,我可不是那麽沒品的男人,更何況離高中畢業這都幾年了?我做慣了大哥的人怎麽可能這麽能忍?

隻是覺得她跟著鄭琛會過得更好吧。

畢竟我隻能在她被公車色狼欺負的時候打破那個人的頭,而鄭琛可以開著私家車上下學全程接送她。

“陶二喬,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皺眉頭的樣子,真的好醜啊!”

“我沒有給你拿到鄭琛的諒解書。”陶喬揉了揉太陽穴,“他被鑒定為輕傷二級,按道理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你本身就有聚眾鬥毆,毀壞公私財物的前科,而且,杜皓東,你怎麽沒告訴我你打人之前喝了酒還開了車?”

“那群王八羔子怎麽什麽都告訴你!”杜皓東生氣地喊了出來,“看我出去不罵死他們,吃我的喝我的還說我壞話?反了他們了!”

“杜皓東,我是你的律師,這些東西是我必須要知道,但你不配合我,導致我隻能去別處搜集資料。”

杜皓東有些心虛地吞了口口水:“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打人了嗎?”

“你不是喝多了酒,然後看鄭琛不慣嗎?”陶喬點亮了手機屏幕,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下個周三開庭,我盡量,盡量給你爭取到緩刑。”

“哎,陶二喬。”

杜皓東望著陶喬瘦削的背影,喊住了她。

“我知道鄭家那個老頭子在搞鬼,你別太大壓力,不就三年牢,我就當換個地方當大哥,沒差別。”

“這不是開玩笑,杜皓東,看守所和監獄不同,你現在是未決犯,還隻是個嫌疑人,到了監獄以後你就成了真正的犯人,三年,你以為是三天嗎?你家人朋友誰管?犯罪記錄是要跟著你一輩子的你懂不懂?”

杜皓東對突然有點兒不一樣的陶喬不大習慣,他摸了摸後腦勺兒,那裏的頭發已經長出來挺多的了。

“那成那成,別生氣啊你,你說了算,你是老大你說了算,你怎麽開心怎麽來。”

陶喬一覺起來才發現有鄭琛的未接來電和短信。

“我要出院了,你不來祝賀下我嗎,我等會兒就要去美國了。”時間是三小時之前。

陶喬有點兒蒙,回撥過去卻提示用戶已關機。

陶喬也不知道鄭琛現在是不是已經離開醫院了,或者是已經離開中國了,她隨便梳了把頭發拿了鑰匙就去了車庫。

當陶喬沒有選擇去機場而是將車開到醫院時,她想,在一起這麽多年果然還是有點兒默契的。

鄭琛換下病號服坐在輪椅上,悠閑地和幾個護士在聊天,身旁的陸立國倒是一臉急色地望向遠處,直到他看見了陶喬。

“你能坐飛機嗎?你的傷還沒好。”陶喬開門見山,根本沒有理會鄭琛給她遞過來的蘋果。

“沒事的啊,你放心,這是你上次買的蘋果,挺甜的。”

“你突然去美國幹什麽,這麽急?”

“遊戲比賽啊。”鄭琛說得無比真誠,從兜裏掏出了一張宣傳單,“喏,你看,我在這裏。”

鄭琛的頭像在五個人中間,寫著隊長,邊上還畫著一小塊中國國旗。

“你是隊長?”陶喬驚訝,她以為像鄭琛這樣孩子氣的公子哥兒是幹不來這種事的,哪怕隻是一個遊戲隊伍裏的領導者。

“是啊。”鄭琛望著陶喬垂下來的睫毛,語氣裏像是帶了很深沉的鄉愁,“我一直都是啊,可你都隻是關心我的掛科和逃課。”

“比賽順利。”陶喬伸出手。

“謝謝。”鄭琛握住了那隻他無比熟悉的右手,一用力就把陶喬攬入了懷裏,“不是因為我爸的事我才故意接近你對你好,我以前是真的喜歡你。”他說得很小聲,貼著陶喬的耳朵。

“我知道,但你更愛遊戲。”陶喬回得滴水不漏。

你不知道的,陶喬。我以前是很喜歡你,現在可能……可能也還是很喜歡你。

還有,我沒有更愛遊戲,我遊戲ID都是“喜歡喬喬太好了”。

鄭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她道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好的紙。

“我的諒解書,我背著我爸搞來的你可別丟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國,想了想沒什麽能送你的道別禮物,就這個吧,我滿十八了,是完全行為能力人,可以自己簽的。”

陶喬的手指摩挲著紙張的邊緣:“你還知道完全行為能力人。”

“當然。”鄭琛在陽光下笑得露出了虎牙,“我大一陪你上過這個課的,明天開庭加油啊,好奇怪啊,明明受害人是我,我卻還要你去給打我的人辯護加油……”

這場官司有了諒解書就容易打多了。

最終杜皓東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三年。

杜皓東出去的那天,陽光特別好。

他站在看守所的階梯口曬著太陽,他覺得,夏天已經到了。

“上車。”

“嘿,陶老大接我出獄。”杜皓東笑嘻嘻地打開了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陶喬沒有說話,遞給他幾片綠油油的柚子葉。

“去去晦氣。”

杜皓東一聽就咧開了嘴笑出聲:“你還信這個啊?”

“對了,陶律師,你都讓我不用坐牢了,律師費該給多少?”

“不是不坐牢,是這三年你不犯事才可以不坐牢。”陶喬糾正,將車駛進了市裏,“而且,我隻是為還你一個人情,不是錢的事。”

“你欠了我什麽人情?你該不會還記得高中時候你在公交車上被人……”

陶喬的眼風掃了過去,杜皓東立馬閉了嘴。

“可能是你以為鄭琛出軌然後為我抱不平的人情吧?”

“我靠,那群人嘴上都他媽不帶把的?”

“杜皓東,車上帶刀的習慣很不好,你以後得改了。”

“那怎麽行?我可是大哥,車上都沒把刀說出去多丟人?”

陶喬踩了離合器,等著紅燈過去。

“你改,還是不改?”

“必須馬上等會兒就改。”杜皓東舉雙手保證,“那你就為了還我這個人情?犯不著,我就是喝多了那晚你可別……”

“不是。”

陶喬幹脆地打斷了他。

“是為了還你高中時以為我隻抽雲煙的情,我想換個口味都不行,每次放學我去街邊的雜貨店隻能買到那種煙,後來發現是你和老板說無論如何都要給我留著雲煙。

“杜皓東,我是個很怕改變的人,如果外界沒有極大的**或者變化促使我去改變,我就會一直按著老路子走,我每次都想鼓起勇氣試試別的口味,老板總和我說,你的雲煙還有呢。”

杜皓東沉默著不知道該說什麽,正當他覺得陶喬是不是在拐彎抹角罵他的時候,就又聽到她的聲音:“杜皓東,我想改名。”

“啊?”

“改成‘銅雀春深鎖二喬’的二喬,你覺得怎麽樣,‘東風不與周郎便’的杜皓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