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緩緩棋歸

周六清晨,李鬆子先去了菜場。市場喧囂,她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走到肉鋪前,持刀切肉的老板招呼著李鬆子:“好久沒見你來買菜了,最近隻見你媽媽一個人來。”

李鬆子唇邊帶笑,敷衍過去。往常都是母親和她一起來買菜,不過她很久沒有回家了,自然也沒辦法和母親做些家常事。

她選了好些食物放在袋子裏,綠色的蔬果悄悄從編織袋裏探出頭來。李鬆子走出菜市場,金燦燦的晨光鋪了一地。她將落在額前的劉海別到耳後,今天是個好天氣。

周四之後,秦玄玄突然消失。他周五不在學校,也沒有和她聯係。那天團隊賽結束,李鬆子被小盛叫到一邊補登資料,說以後給她發申城棋院的內部會刊。等她弄完,返身去找秦玄玄,他卻不見了。

李鬆子坐上公交車,一路都在想秦玄玄那天為什麽不高興。等到回過神來,窗外的景色已經變得陌生起來。

因為想得太出神,她就這麽坐過站了。

等李鬆子趕到祁之弈家中,她買的小籠包已經涼透了。李鬆子站在玄關換鞋子,祁之弈聽到動靜,摸索著出來。

天氣轉涼,祁之弈換了件黑色襯衫。他的頭發剪短了,整個人顯得精神起來。祁之弈一手按在牆壁上,語帶調侃,說:“聽說你周四打著我的旗號招搖撞騙呢?”

“事實證明,還挺好用的。起碼我分文不花,撈了整年的棋院會刊。”李鬆子說。

“嘿,”祁之弈笑了一聲,又問,“我囑咐你的事情呢?”

“棋譜帶來了。不過我現在先去廚房熱包子和豆漿,你先坐,吃了早飯再看。”李鬆子說。

“你還買了什麽,好像東西挺多的樣子。”

聽著塑料袋的摩擦聲,祁之弈發問。

“上周你說想喝湯,我買了燉湯的材料。”李鬆子又晃了晃袋子。

祁之弈愣了一下,那隻是他隨口提到的事情,沒想到李鬆子真的放在心上了。祁之弈笑了,他摸索至餐桌前坐下,說:“好啦,快去熱包子,你知道自己遲到了多久嗎?”

“十五分鍾,坐過站了。”

李鬆子的聲音從廚房處傳來,他聽得不甚清晰,微波爐的動靜蓋掉了她的聲音。

吃過早餐,李鬆子要忙著處理食材。祁之弈等不及,他跟在李鬆子身後:“說好的棋譜呢,快給我擺擺。”

“我報給你吧,你自己在心裏擺擺譜。”李鬆子忙著切肉,隨口道。

“你記下來了?”祁之弈有些詫異。

對於職業棋手來說,記個棋譜不算大事。祁之弈知道,李鬆子沒有受過專業培訓,更不是職業棋手。上次兩人對弈盲棋,李鬆子還挺生疏的。不過短短時日,她能進步得如此迅速?

從周四到今天,勉強算兩天半時間,她什麽時候抽空記的棋譜?李鬆子不是還在上學嗎?

祁之弈半信半疑,讓李鬆子開始報目。她一邊複盤一邊切香料,手下有條不紊,麵色一如既往,完全沒有被為難的跡象。

等她將食材全部塞入鍋中,點火燉湯時,祁之弈緩過神來。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像是不敢置信。

即便她在行棋時候純靠直覺欠缺考量,但這樣的進步速度,實在是有些可怕了。祁之弈吸了口氣,問:“怎麽記下來的?”

“打過一次譜就記住了。不過你上次和我下過盲棋之後,我狠練了一段時間。也許是這個原因,現在記棋譜更加容易了。”

她的語氣不卑不亢,隻是在陳述事實,沒有半點驕傲吹噓的意思。

祁之弈點了點頭,他靠在牆邊,一言不發。李鬆子也沒多注意他,隻是一味地忙碌著。過了一段時間,祁之弈突然出聲。李鬆子被嚇了一跳,她問:“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家,我在這裏站著不可以嗎?”祁之弈雙手環胸,半是好笑地說。

“我的菜刀都要被你嚇掉了。”李鬆子說。

“那你好好忙,忙完書房聊。”

說完後,祁之弈離開了廚房。

李鬆子忙完,端了果汁往書房走去。她敲開書房門,隻見書桌上擺著一張很特殊的棋盤。原本平坦的經緯線在棋盤上凸起,而黑白二色的棋子卡在了棋盤上。她好奇地多看了兩眼,什麽話也沒說,祁之弈指著棋盤說:“盲人專用棋盤。”

“我還沒問呢。”李鬆子說。

“我知道你好奇什麽。”祁之弈接過果汁,喝了一口。

李鬆子忍不住伸手,在祁之弈眼前晃了兩下。祁之弈一掌拍下來,打到了李鬆子的手。李鬆子理虧又吃痛,隻好縮回手。

“你腦子裏能不能想點正常事情。怎麽,你覺得我還看得見?你也是挺看得起我的。”祁之弈恨不得伸手敲她腦袋。

李鬆子幹笑兩聲,說:“這不是,被你的料事如神嚇到了嗎?”

“那我再料料,上次跟你打電話你心情不好,是為了什麽?”祁之弈問。

提到這個話題,李鬆子臉上失去了笑容。她抿了下唇,半天才說:“生活上的小事。”

祁之弈鼓起掌來,李鬆子抬起眼眸看向他。祁之弈說:“廢話,天塌的大事需要你來扛嗎?那種事情大家一起完蛋。”

李鬆子被他的話逗笑了,心下也沒那麽沉重。她說:“是個很俗套的故事。”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你說吧,我不嫌無聊。”祁之弈雙手交握,擺出一副傾聽的模樣。

李鬆子簡略交代自己的身世,又講述一遍那天拿身份證遇到的始末。她本來以為難以啟齒,麵對祁之弈,她講得還挺流利,完全出乎意料。

聽完後,祁之弈長籲了口氣。他晃了晃空掉的玻璃杯,說:“再倒杯水來,順便替你自己倒一杯。”

“我順便去看看湯燉得怎麽樣了。”李鬆子說。

等李鬆子處理完廚房的事情,再次走回書房時,祁之弈正在摸索棋盤上的棋子。他招呼李鬆子坐下,說:“委屈嗎?”

“委屈。不是那樣的人,背了那樣的流言,還是難受的。”李鬆子如實回答。

“被人看不起之後,沒有想過翻身?”祁之弈又問。

“我在傅阿姨眼裏什麽也不是,翻來覆去,不過是跳梁小醜。”李鬆子說。

聽到這話,祁之弈心裏很是滿意。李鬆子有極難得的秉性,她思路清晰,不易受人挑撥,在局內也像置身事外。

人人都想要這樣的品質,但不是說說就能擁有的。

祁之弈有種本領,越是開心,臉色越是沉靜。他這種不動聲色的模樣很適合棋牌類遊戲,不管誰去觀察,他都不會露出破綻。

“但是,賭氣會產生一種很強的力量。你難道不想看看,你這口憋住的委屈,能讓你走到哪裏?”祁之弈反問。

“想,也不想。”李鬆子說。

“為什麽?”

“我還有媽媽,我們需要活下去。我不能就這樣去賭一口氣。”李鬆子說。

“你不先下手,那位女士會先把你給做掉。我話就放這兒了,不出一個月,你一定會跑到我麵前哭。而且,最糟的生活你都已經熬過來了,現在還能慘成什麽樣?”祁之弈說。

李鬆子撇了下嘴,心裏的預測又被祁之弈說中。上次感受到傅阿姨的怨氣,李鬆子就知道肯定還有下一次。為了兒子,傅阿姨可以接受李家母女。同樣為了兒子,傅阿姨也能讓李家母女滾出傅宅。

她沒說話,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這聲歎息等於是默認,祁之弈聽出了弦外之音。他說:“你有考慮過你的出路嗎?”

“有,都需要時間。”李鬆子說。

除了錢之外,她最怕的也是“時間”。她不知道傅阿姨會什麽時候發作,她也不想自己生活在忐忑之中。

“我給你指出一條最難的捷徑,你要是願意,我隨時可以幫你排憂解難。但這一切不是沒有代價的,我現在借給你的東西,你到時候統統都要還給我。”祁之弈說。

“什麽?”李鬆子問。

“成為我的弟子,成為職業棋手。”

祁之弈說話時一反常態,不如剛才那般擲地有聲,反倒吐詞很輕很輕,一陣風就能把那句話刮走似的。

可李鬆子還是聽清了,也許是對於“職業棋手”這四個字太敏感。聽到之後,她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我沒有那麽多錢和時間,而且我離二十五歲也沒剩下幾年了。”

國內職業圍棋考試有年限設定,超過二十五歲就不能考試了。如果要去衝刺定段賽,她必須放下學業,專心學棋。去棋院或道場學習的費用又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外加她馬上就要畢業,畢業後應該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她不想在這個尷尬的時候去冒險一試。

李鬆子兀自衡量著利弊得失,祁之弈突然出聲:“我和秦玄玄的話都是在放屁嗎?”

“啊?”李鬆子被他的話嚇了一跳。

“老頭、我、秦玄玄都認為你有值得一試的能力,你居然還在那裏跟我磨磨唧唧談什麽年紀?有這個時間你趕緊給我去下棋。還有啊,你有什麽東西可以失去嗎?人家小棋手怕耽誤學業和青春,你書都快讀完了,現在跑來跟我猶猶豫豫。休學一年去考試,考不上再回學校把畢業證拿了。這種事情,到底哪裏有風險了?”

祁之弈可能是被李鬆子那猶猶豫豫的語氣氣到,這段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李鬆子愣在那裏,久久沒有出聲。

“多一份遠慮,就少一分刺激。你還看得見,你的人生有無限可能。你不能把自己給困住了。別人可以看不起你,但是你不能看不起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下周給我答案。”祁之弈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席對談的關係,整個周末,李鬆子和祁之弈都處於一種微妙的尷尬中。周日臨走前,李鬆子看到祁之弈坐在書房裏,一直瞪著他的棋盤。

他明明什麽也瞧不見,卻一直坐在那裏瞧。他低著頭,瞪著眼,保持著那個姿勢很久很久。

李鬆子掩門而去,走出小區時,恍然大悟。

也許,祁之弈一直盯著瞧的東西不是圍棋,而是他的信仰。

回到學校時,李鬆子的導師給了她一個小學生家教英語輔導的工作,每周的周三周四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那家人價格出得不低,導師想到李鬆子的家境,就把這個工作機會留給了她。

李鬆子看到那家人的住址,離鳴瀾大學也不算遠,時間也卡得剛好。補習結束後還可以趕回寢室。她覺得機會不錯,準備先去麵試看看。

關於“職業圍棋”的事情,李鬆子還不敢去想。她被祁之弈的話說得蠢蠢欲動,每每拿起電話想打給母親說出自己的想法時,李鬆子又膽怯了。

她不想再讓李媛為難。

猶豫糾結之間,李鬆子到了麵試英語家教的時候。周三下午沒什麽課,她提前出發趕去雇主家中。

雇主給的地址是一片高檔小區,環境好,周邊還有幾所“貴族學校”。李鬆子歎了口氣,這幾天頻頻受到來自階級的刺激,心裏可真不好受。

她在預定時間前抵達雇主家中,女學生的母親給李鬆子斟了杯水,又細細問過李鬆子的年齡專業和成績,末了還感慨:“像這樣漂亮又成績好的女生,真的是越來越多了。”

李鬆子隻是笑,別的也沒說什麽。

正式上課時,學生的家長坐在一邊試聽。李鬆子做慣家教,現下更是遊刃有餘。兩個小時的授課時間過得很快,女學生臉上還流露出意猶未盡的模樣。

那位母親在一旁感慨:“難得囡囡聽課這麽認真,連我也是第一次見。”

明明是月結的工作,雇主卻按天來算。她特地多加了錢,將三張百元鈔票塞到李鬆子手裏。雇主說:“明天早點來,我們家五點四十五開飯,一起吃。”

恍惚間,李鬆子想到了她第一次見到傅阿姨的模樣。傅阿姨也是這樣溫柔和藹,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飯桌邊,還親手給她剝蝦,她一隻,傅明知一隻。

時移世易,誰也不曾想到如今的模樣。

李鬆子接了錢,恍恍惚惚往外走去。她在五樓,電梯一直停在九樓。樓上傳來喧鬧的談話聲,不斷打擾李鬆子的思緒。

她猛按了幾下電梯按鈕,電梯還沒下來。李鬆子有些惱,她轉身往樓梯間走去。

等李鬆子走到一樓時,電梯門正好打開。李鬆子被樓梯的陰影籠罩,她看得清那群霸占電梯的人,那群人卻沒有看見她。

在李鬆子看清楚的時候,她的腳步定在原地,嘴唇微張,仿佛遭到雷擊。

打頭的那位是秦玄玄,後麵是一對父女。遇到秦玄玄倒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可是那位父親,卻讓李鬆子嚇得坐到了地上。

那是她那躲債消失了快十年的父親,現下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李鬆子好容易爬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李鬆子拔腿向外衝去,直奔那三人而去。

那三個人顧著說話,沒有走遠。李鬆子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聽到那個女兒說:“爸爸你真好,居然真的為我請到了小秦老師教我下棋。”

父親笑了笑,隻說:“畢竟是寶貝女兒的要求,我當然要滿足。”

李鬆子依稀記得當年這位父親是怎麽對待她的,把她從**拉起來,衝著她喊,下棋能有什麽出息,你不知道現在家裏的狀況嗎?

她埋著腦袋,步伐愈發慢下來。

前麵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小秦老師,你說我有希望通過明年的定段賽嗎?”女生嬌俏的聲音傳來。

秦玄玄沒有立即答話,過了一陣,他說:“定段賽這個事情說不準。”

“小秦老師不說話,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天賦,我有點害怕。小秦老師,你鼓勵我一下嘛!”女生仿佛撒嬌一般。

“有誌者事竟成。”秦玄玄說。

女生得不到秦玄玄的準話,轉頭又去找爸爸。她問:“爸爸,你覺得我能不能成為職業棋手啊?”

“我女兒有什麽事做不成呢?”父親說。

“那萬一我一直失敗怎麽辦?”女生好似非要磨出個答案。

“那還能怎麽辦,爸爸養你一輩子啊,你開心做什麽就做什麽。”

……

聽到這話,跟在後麵的李鬆子頓住了腳步。她難以置信地向前看去,恨不得登時衝上去,扇那男人一巴掌。

可是她做不到。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懦弱起來。李鬆子沒有勇氣上前,將自己的臉暴露在路燈下,讓那個男人好好看個清楚。

也許是因為秦玄玄在,也許是因為那個女孩,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勇敢。

總而言之,這一刻的李鬆子,軟弱到讓自己覺得可恥。

李鬆子一直深信,善惡終有報。可見到今天這一幕,她的悲憤和不甘終於膨脹到無法抑製的地步。

李媛的腰椎和雙手關節也有問題。陰雨天氣,李媛的雙手關節疼到根本沒辦法做事。李媛又怕傅阿姨不高興,隻能暗地裏指揮著李鬆子打理家務。

十多年來寄人籬下,半夜醒來都不知道何處才是自己的家。她拚了命努力學習,考入大學後也不敢停歇,一個勁兒地找工作機會賺錢補貼家用。她的坐骨神經和頸椎一直都有問題,發作時隻能躺在**,翻身都困難。

母女二人受盡了心酸和委屈。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這一切是她們的錯嗎?

那個男人的錯誤,全部都由她們母女二人埋單。他毀了親生女兒的一生,卻給另一個女兒承諾,還為了她的愛好找來最好的老師。

原來那個不負責任的血親,在拋下了大筆債務和她們母女之後,竟然過得這樣好。好到住進了高級小區,好到擁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好到可以對自己的女兒承諾養她一輩子。

李鬆子忍無可忍,她拽著書包帶子,奮力向前跑去。她惡意地撞到了那個男人的肩膀,期望他側過腦袋看一看她的臉。

隻需要一眼,他就知道曾經犯下了什麽錯。

可他偏偏沒有看過來,他隻顧著和身側的女兒說話,根本沒有往李鬆子的方向多看一眼。

李鬆子向前跑去,秦玄玄注意到了她。他回頭對那對父女說:“我看見熟人了,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反應,奮力向前追趕李鬆子。

等秦玄玄找到李鬆子的時候,她正蹲在馬路旁邊。秦玄玄的雙手撐著膝蓋,隻見李鬆子的肩頭聳動,地上濺出了一片濕潤。

她小聲嗚咽,像是受了傷的動物。秦玄玄用右手試探著搭在李鬆子的肩膀上,小聲喊著:“學姐,是我,秦玄玄。”

聽到他的聲音,李鬆子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李鬆子的哭聲招來了旁人的視線,大家紛紛用譴責的目光看著秦玄玄。秦玄玄在別人的眼裏成了一個惹女生哭的混蛋,他站在旁邊,不發一言,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

他想了半天,理智被情感打敗。秦玄玄蹲下身,將李鬆子摟入懷中。他一下一下輕拍著李鬆子的後背,小聲哄著:“鬆子,你別哭了。”

你再哭,我都難受了。

這話是秦玄玄藏在心裏的話,他不敢講,隻能將李鬆子抱得更緊。

李鬆子被秦玄玄攬在懷裏,她的右耳正好貼到他的胸口處,聽到了秦玄玄偏快的心跳聲。沉穩有力的心跳讓她慢慢止住了哭聲,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哭得太狠,她的手都在抖,一時半會兒連話也說不出來。

她在秦玄玄的懷裏靠了好一會兒,這才開腔:“對不起,我又在你麵前哭了。”

“巧了,偏偏又是這種時候遇見你。”秦玄玄笑著調侃了一句。

他一說話,李鬆子的眼淚又往下掉。她的淚水早就把他的衣服搞得一塌糊塗,可秦玄玄絲毫不介意。他摟著李鬆子,問:“你能站起來嗎?不遠處有個便利店,我們去喝點水休息一下。”

李鬆子點了點頭,倚著秦玄玄站起身來。秦玄玄怕她摔倒,一直環著她的腰。他這才發現,她的腰好細,生怕一用力,就把她給折斷了。

秦玄玄生出一種愛憐。他真的很想把心裏想對她好的念頭,全部倒在李鬆子麵前,讓她看清楚他在想什麽。

為什麽她總不明白他的心意呢?為什麽她總是不領情呢?害得他也不敢往多了表現,生怕自己莽莽撞撞,讓兩人連朋友也沒得做。

李鬆子站起身,被秦玄玄半攙半扶地挪到便利店門口。真的是用“挪”的,她從沒覺得自己哪天比今天走得更慢。

秦玄玄買了紙巾和水,他抽出一張紙,給李鬆子擦臉。他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輕柔得像是怕碰壞了什麽。兩人湊得很近,他幾乎能數清李鬆子的睫毛。

“咚咚——”

秦玄玄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他用力咽了口口水,從小到大,心跳也沒有像今天跳得這麽快,他的手腳都要麻痹了。他攥在手裏的紙早就滑落,手指卻輕撫上李鬆子的臉頰。

肌膚相觸,秦玄玄抿起了嘴唇。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活躍得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她的皮膚好白,瞳孔卻不是黑色,是深棕色。被頭頂的燈光一照,像是一對漂亮的寶石。秦玄玄看得無法自拔,幾乎要溺進那雙眸子裏。

眼見著秦玄玄越湊越近,李鬆子終於回過神來。她一手抵住秦玄玄的額頭,連眼睛也不敢再看對方。李鬆子“欸”了一聲,說:“你幹嗎呢!”

秦玄玄伸手,從她的眼角處撥下一粒紙屑。男生一本正經地說:“喏,剛剛湊近了看這個。”

他乖順又正直的表情讓李鬆子無從查證,她隻得挪了挪身子,說:“不好意思啊。”

“學姐今天來這裏有事嗎?”秦玄玄又問。

“老師介紹了一個家教任務,我今天來試試。”李鬆子吸了吸鼻子,講話的聲音還有點啞。

“是受委屈了嗎?”秦玄玄皺了下眉。

“不是,那家人挺好的。”

“那你為什麽哭?”

說完這句話,秦玄玄又懊惱起來。他不該這麽問,如果李鬆子不想說,他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想到這裏,秦玄玄連忙補充一句:“學姐不想說就算啦。”

“那你呢,你今天怎麽來了?”李鬆子不動聲色轉了話題。

“教學生下棋。”秦玄玄說。

李鬆子還想再問,又怕秦玄玄察覺出端倪。她抿了下唇,說:“真好啊,有錢請得動秦玄玄上門輔導。”

這會兒,她的口吻裏不自覺流露出豔羨。李鬆子不是裝的,她是真的羨慕。

聽到她的話,秦玄玄的心像是被尖銳的東西狠狠紮了一下。他記得李鬆子曾經遭遇過什麽。

“那個學生的實力怎麽樣?”李鬆子問。

“還成。”秦玄玄說。

李鬆子突然轉過臉,眼神裏充斥著較勁的意味。她盯住秦玄玄,又問:“那和我比呢?”

秦玄玄覺得奇怪,這是他第一次從李鬆子的嘴裏,聽到關於“比較”的話題。他留了個心眼,假裝什麽也沒察覺,說:“學姐比不過她的技巧和處理方法,畢竟她在道場下了兩三年棋了。”

李鬆子不由得攥緊了放置在桌上的左手。為了方便做事,她將指甲剪得很短。但是這個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從左手手心傳來的疼痛感。

她閉了閉眼,企圖斂下眼裏的不甘心。可那一口氣,她怎麽都忍不下來。就像是噴薄欲發的火山岩漿,藏是藏不住的。

李鬆子起身,對秦玄玄說:“時間不早了,我要趕在關寢室門前回學校。”

“我送你。”秦玄玄立即起身。

李鬆子拗不過秦玄玄,兩人乘上出租車。

車子行經一段海岸線,秦玄玄坐在右邊,李鬆子需要越過他才能看到右邊窗戶的海。她直勾勾地看著窗外,而秦玄玄一直看著她。

雖然她什麽也沒說,可秦玄玄就是能察覺到,李鬆子的身上藏著不動聲色的心灰意冷。她的眼神裏藏著絕望和崩潰,卻不顧一切地假裝自己很好。

夜裏的海岸線太朦朧,李鬆子收回了目光。她輕聲歎息,說:“我這才知道,原來有一種人,皮下不是骨頭組成的,是苦頭。”

秦玄玄心神一凜,被這話講得傷心。他伸出手,將李鬆子的右手包覆在自己的手心中。

天氣沒有那麽冷,可她的手,卻涼得驚人。

秦玄玄想,李鬆子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隔日,李鬆子又去雇主家教小女生英文。經過昨日一事,李鬆子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一方麵是止不住的怨懟如同鬼魂纏身,另一方麵是她又在秦玄玄麵前崩潰大哭。

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情緒控製方麵比別人高強,冷靜的頭腦也是李鬆子引以為傲的。現在一看,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李鬆子隻想在秦玄玄麵前保持著“優秀學姐”的模樣,天不遂人願,她僅僅是個學姐。“優秀”則要換成“瘋癲”。

越想越丟人,李鬆子恨不得下半生再也不要遇到秦玄玄。這個賭氣的念頭剛一出來,李鬆子立即否定了自己。

不行,她舍不得。

意識到這個想法時,李鬆子嚇了一跳。她突然想起在便利店時,秦玄玄湊近的臉龐。

那時她還在想著關於父親的事情沒緩過神,現在李鬆子回過味來,整個人快要燒著了。

她後來是怎麽回宿舍的?好像是被秦玄玄一路牽回去的。秦玄玄為什麽要牽她,她又不是低齡兒童需要防止走失!

上完課,李鬆子從雇主家出來。走到小區花園裏,她還在想秦玄玄,全然沒有察覺自己的父親迎麵而來。

兩人仿佛陌生人一般打了個照麵,李鬆子昨天已經發泄了情緒,現下更顯鎮定。而對方隻是疑惑地多看了她幾眼,就從她身側走開了。

李鬆子僵直的脊背放鬆下來,不知為何偷偷喘了口氣。她暗罵自己實在沒用,居然沒有上去表明自己的身份。

可是表明身份也沒有什麽意義,這個無賴既然拋得下她們母女,自然也不會承認什麽,更不可能補償什麽。

而且以母親的骨氣,隻會把此人當個屁,繞得遠遠的。

原來在這種時候,李鬆子沒有想象中那麽勇敢,也搞不清楚該怎麽辦。

李鬆子渾渾噩噩走出小區,隻見不遠處一個穿著白襯衣的男生正朝她走來,李鬆子定睛一看,又是秦玄玄。

“你怎麽來了?”李鬆子問。

“怕你哭,我先來看看。要是你又哭,身邊陪著你的人不是我,我會不高興的。”秦玄玄說。

他一本正經的表情讓李鬆子覺得錯愕,心跳不自覺快了起來。她掩著嘴,唇角偷偷上翹,莫名的歡喜取代了剛剛盤踞在腦中的沮喪。

原來被人等待和重視,感覺這麽好。

李鬆子的眉眼呈現微笑的弧度,路邊的燈光沾染到她的眼眸,秦玄玄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喜歡的人眼裏有星星。

是真的,他從李鬆子眼裏看到了星星。

李鬆子邁開步伐,走到秦玄玄身邊。她雙手交握,微微昂首看向秦玄玄,說:“我想去學校後街吃燒烤,你有空嗎?”

秦玄玄強壓下心中的雀躍。他裝作平靜,點了點頭:“可以,但是我不吃烤豬腦。”

李鬆子又笑:“有什麽典故嗎?”

“有一次我比賽完趕回學校,可能是比賽強度太大,我本來就有點不舒服,饒星宇非要拉我去吃火鍋。他點了份豬腦,剛擺上桌,我就吐了。”秦玄玄搔了下腦門,白淨的臉上出現不好意思的表情。

“好,不點烤豬腦。”

兩人坐車回學校,秦玄玄問:“學姐,你認識祁之弈?”

李鬆子點頭,忽而又“嗯”了一聲。李鬆子和祁之弈相處久了,不愛說話的習慣被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習慣用語言描述眼見的一切。連簡溪都說,李鬆子話多了起來。

“是因為祁主席嗎?”秦玄玄又問。

李鬆子遲疑一陣,祁之弈好像之前交代過,要她不要在秦玄玄麵前提起他。現下秦玄玄問,她不想撒謊,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祁之弈是不是跟你交代,要你別在我麵前提他?”

秦玄玄一眼就識破了李鬆子的表情,他咬牙,心底暗想,下次非要抽個時間去會會這位師叔。好久沒見,還是那麽討厭。

“欸?”李鬆子很詫異,“你怎麽知道?”

“廢話,他對小時候的我做了很多壞事,肯定怕被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有損他的形象!”秦玄玄憤憤不平。

他的臉上少有這種鮮活生動的表情,李鬆子看得目不轉睛。她突然來了興趣,問:“祁之弈現在還好啊,他以前都做了什麽啊?”

“太多了,罄竹難書!”

“那你說兩件?”

李鬆子好奇的模樣特別惹人憐愛,秦玄玄覺得那些往事很糗,可他也不願拂了李鬆子的興致,隻好說了起來。

秦玄玄出生時,秦嘯還在賽場上活躍,他的母親也有自己的事業。父母二人不能顧全自己的小孩,隻能由爺爺奶奶照料。

爺爺奶奶和祁昊英一家交好,秦玄玄常常被帶去祁家。那時祁之弈也是個小孩兒,他沒見過比自己還小的生物,一時間好奇起來。

除了下棋之外,祁之弈最大的興趣就是玩弄這位名叫“秦玄玄”的嬰兒。

從出生到三歲,秦玄玄見到最多的人不是父母,而是這位小師叔。

秦玄玄從小就乖,比一般嬰兒好帶。祁之弈從小跳脫,帶嬰兒玩耍也是很有一套。秦玄玄說:“據我爺爺說,我小時候很喜歡黏在祁之弈身後,隻是我自己都不太記得了。”

祁之弈除了帶嬰兒,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下棋。秦玄玄會爬的時候,就在祁之弈和圍棋棋盤邊爬來爬去。小孩好奇心重,看到什麽都想啃想摸。祁之弈的棋盤角上總是莫名其妙刷上了一層亮亮的口水,稍不留神,秦玄玄還會在棋盤上留下牙印。

這就算了,小秦玄玄對圓圓亮亮的棋子十分好奇。一次,祁之弈發現小秦玄玄舉著棋子準備往嘴裏塞,嚇得他連忙把棋子收了起來。

那段時間,祁之弈隻能趁著秦玄玄不在的時候下棋。要是秦玄玄在,他隻能拿筆在本子上下棋。

久而久之,祁之弈不太滿意了。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想要下棋的時候,祁之弈就拿寬膠帶將秦玄玄“封印”在牆上。他一邊下棋,一邊拿著逗貓棒去逗秦玄玄。

家長進屋時都驚呆了,可小秦玄玄還笑得一臉開心,玩得不亦樂乎。

聽到這裏,李鬆子笑得將含在嘴裏的汽水吐了一地。走來上菜的老板被她嚇了一跳。

秦玄玄哭笑不得,問:“有這麽好笑嗎?”

“我無法想象你被寬透明膠貼在牆上的情景。”李鬆子忍笑。

秦玄玄連連擺手,說:“不是現在的我,是我兩歲的時候!”

李鬆子笑得更大聲了。秦玄玄被她笑得臉紅,隻能低頭吃東西。新端上來的肉筋和脆骨上有小蔥,秦玄玄不吃,他避開那些食物,去吃別的。

李鬆子見了,她拿了筷子,自顧自撥掉食物上的小蔥。女生輕輕鬆鬆將那些小蔥剔掉。她將盤子推到秦玄玄麵前,說:“吃吧,小少爺。”

秦玄玄有些訝異,原來她連這樣的細節都記在心上?他含笑低頭吃東西,心裏甜滋滋的。李鬆子又將一杯可樂推了過來,討好似的問:“還能再跟我說說嗎?”

“你還想聽?”

“很有趣。”李鬆子點頭。

秦玄玄放下筷子,表情糾結。他抿著唇,半天才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比賽,我是什麽發型嗎?”

“妹妹頭!齊劉海超可愛的,我還以為你是女孩子。”李鬆子一邊比劃一邊說。

秦玄玄告訴她,那也是祁之弈的“傑作”。

三歲後,秦玄玄開始正式接觸圍棋。引他入門的,不是秦嘯,而是祁之弈。五六歲時,秦玄玄對圍棋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天天纏著祁之弈陪他下棋。那時的祁之弈已經成為職業棋手,更多更新鮮的挑戰還在等著他,祁之弈怎麽會陪小孩一直下棋?

為了擺脫秦玄玄,祁之弈暗地裏使壞。秦玄玄徹底放棄纏著祁之弈下棋,是因為祁之弈定下了一個賭局:如果誰輸了,就要留一個月的妹妹頭。

天真的秦玄玄怎麽知道這是專門針對他的陷阱,他自然答應下來,其結果當然是輸給了祁之弈。

秦玄玄為了留妹妹頭,蓄了將近一年的頭發。當他出現在少兒圍棋比賽的現場,幾乎所有人都將他錯認為女孩子。

即便是六歲的秦玄玄,也知道“崩潰”怎麽寫。

那天比賽,秦玄玄找到了李鬆子。他原以為自己可以拋棄“大惡魔”祁之弈了,誰知李鬆子一夜消失。後來的棋路,祁之弈早早將他拋下,同齡的夥伴還沒跟上他的腳步。中間那段漫長的光陰,他一人走得艱苦極了。

秦玄玄還在回想當年,李鬆子笑得前仰後合。這段時日裏,她是第一次笑得這麽開心。這樣的快樂,是秦玄玄帶來的。

笑夠之後,李鬆子拍了下秦玄玄的手臂。她問:“你都沒去見祁之弈了嗎?”

“沒有。”秦玄玄搖了搖頭,“之前打職業賽和團隊賽的時候常常見。自從他出車禍後,我們都沒有見他了。”

“怕打擊到他?”李鬆子問。

“不知道該怎麽說。”秦玄玄深吸了口氣,“他從小到大,隻有圍棋這一條生路。如今看不見了,不能繼續在職業賽場上活躍。他出車禍的時候,我開始感覺到恐慌。如果我這輩子隻做一件事,又因病失去了做這件事的資格,那我該怎麽辦呢?”

李鬆子看著他,心裏感慨萬千。原來這個被稱之為“天才”的人,內心居然有如此大的不安。

“為了減輕這種感覺,我和爸媽商量,停止了一段時間的圍棋活動,開始正常地學習。剛回學校上課的時候我實在不習慣,脫離課堂好久,繼續學習實在吃力。可想到祁之弈,我又不敢停下來,每天沒日沒夜地學習,因為那種害怕的感覺隨時都會將我淹沒。”

那些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說得格外難聽。不是說秦玄玄窮途末路,就是猜測他江郎才盡,隻能借此方式淡出棋圈,免得被人發現他的異樣。

說完後,他一手撐著下巴,眼神飄向不知名的遠方。兩人間一陣沉默,過了好久,秦玄玄才說:“我希望你不要浪費天賦,可我也知道圍棋這條路並不好走。”

驕傲如秦玄玄,他就像一隻天鵝。即使雙腳在水下拚了命地劃水,水麵上也要保持住優雅的身姿。

可誰又能理解他的痛苦和害怕呢?秦玄玄想找人傾訴隻怕也實屬不易。他的這些恐懼,別人隻會以為是無源之水,無來由到可笑的地步。

秦玄玄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怎麽可以有這種憂慮和煩惱?

忽然間,李鬆子像是讀懂了他的心聲,她理解了為什麽秦玄玄渴求一個同伴。李鬆子第一次為自己的不告而別感到莫大的歉意。她看著秦玄玄,突然很想抱一抱他。

李鬆子忍住了內心的悸動,問:“後來考上大學,為什麽又回到職業圍棋了?”

“放不下,兜兜轉轉,還是想回來。好像是身體裏有種莫名的癡念,很強烈,它像一把火燒著我,催著我趕緊回來。”秦玄玄說。

李鬆子笑:“知道了所有的弊端和不利,還是想下棋?”

“還是想。我不想衡量了,想下棋的念頭勝過了恐懼。我也走過一回該走的路了,不怕了。”

秦玄玄唇邊有笑,自信的鋒芒讓李鬆子心跳加快了不少。

這時,李鬆子手機響了。她低頭一看,是簡溪的消息。

“回來的時候在後街幫我帶一份鍋貼餃子!”

李鬆子低頭回複:“好,我馬上帶著餃子回來。”

再等李鬆子抬頭,秦玄玄起身結賬了。秦玄玄捏著錢包走了回來,說:“學姐,我送你回寢室。”

“再陪我去幫室友買份餃子。”李鬆子搖了搖手機。

她唇角有笑,眼神懶懶的,看他的時候,眉梢眼角裏不自覺帶著一種風情,瞧得秦玄玄心頭一動。同時,秦玄玄敏感地覺察到李鬆子對他的態度緩和了起來,不再是之前禮貌疏離的模樣。

兩人買了煎餃,秦玄玄送李鬆子回寢室。他們走路時肩膀偶爾會碰到一起,李鬆子也不會再刻意保持著一拳的距離。

看著地上疊到一起的影子,秦玄玄抿出微笑來。

有誌者事竟成。這句話,他也想送給自己了。

那天夜裏突如其來的秦玄玄就像是黑暗裏唯一的燈。李鬆子以為人生盡是長夜,誰知有人為她而來,撥開了障目烏雲。

李鬆子終於明白,她的困惑早就有人提前體味,而且獨自走過那些迷茫和彷徨,也走出了那些困境。

思及此,李鬆子終於下定決心。不管別人覺得她以如此“大齡”去衝刺職業圍棋多麽荒唐,她也要盡力一試。

李鬆子心底一片澄澈。

她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堅持很久的事情往往不是那些切骨之痛,而是吃飯飲水。重要的事情不能用“奇觀”比喻。它應該是汩汩血液,日夜不停,奔向四肢百骸,直到生命盡頭。

大概圍棋就是這樣的事情,兜兜轉轉,拾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拾起。就是這樣來來去去地反複轉折,怎麽也繞不開它。

確定心意後,李鬆子首先向簡溪征求了意見。簡溪一聽到“秦玄玄”和“祁之弈”這兩個名字,尖叫聲幾乎要掀翻寢室屋頂。

“這種時候你還猶豫什麽啊,天哪,秦玄玄就算了,為什麽你還有祁之弈加持?”簡溪握著她的手,表情誇張。

李鬆子很少看到簡溪臉上流露出如此戲劇化的表情,她問:“你收了秦玄玄多少錢,至於演戲演得這麽拚命?”

簡溪沒說話,她猛地在李鬆子的腦門敲了一記栗暴。

李鬆子揉著腦門輕笑,她說:“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手上有個家教任務,老師給我的。雇主不錯,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能不能接我的手?”

她詳細說了雇主的情況,又說了工資。簡溪聽過後連連點頭,說:“你就是及時雨啊,我正在煩惱要怎麽賺錢給男朋友買生日禮物,你就來了!”

“你又要買什麽?”李鬆子反問。

“球鞋啦,我男朋友看中了一雙很貴的球鞋。我想偷偷買給他,讓他開心一下。”簡溪說。

“和你談戀愛真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好羨慕你男朋友。”李鬆子感慨地說。

“哇,我比不起。你身邊有秦玄玄欸,你上輩子可能是拯救了全宇宙!”簡溪說。

聽到秦玄玄的名字,李鬆子心頭一跳。她抿了下嘴唇,企圖掩住自己唇邊的笑容,卻被簡溪捉了個正著。

“看樣子,你和秦玄玄發展得不錯啊,我們新聞社的社報專欄又有新內容可以寫了,我要打電話給社長,讓她給我打錢!”

簡溪生怕被李鬆子抓住,她拿了手機就往寢室外跑。李鬆子一臉莫名其妙,什麽和什麽,為什麽校報上還有專欄,為什麽專欄要寫她和秦玄玄的故事?

李鬆子不明所以,她也懶得細問。

簡溪答應接手,李鬆子便向導師說明了情況,導師也給雇主家打了電話。掛電話後,導師說:“雇主需要你們去她家再試一次課,如果簡溪不能讓她滿意,她是不同意換人的。”

李鬆子點頭說好。

李鬆子和雇主約好時間,又和簡溪談妥。兩人去到那片高檔小區時,李鬆子有點忐忑。

好在李鬆子和簡溪順利抵達雇主家,簡溪的表現也符合對方要求。雇主同意換人,她又問李鬆子:“你是有什麽困難所以不能繼續做我們囡囡的家教嗎?”

李鬆子搖了搖頭,忽而又點了點頭。她說:“我想去試著考一下職業圍棋。”

說出這話時,李鬆子莫名感到熱血澎湃。她想,怪不得少年漫畫裏的主角總會喊出自己的畢生願望,說出來的那一刻,就像實現了一半。

雇主笑了,她緩緩道:“也是。年輕人嘛,生命有多長,就應該有多瘋狂。”

李鬆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邊的小姑娘伸手去拽她的衣角,說:“姐姐姐姐,圍棋是什麽,你也教我好不好?”

“好啊。”李鬆子點頭,“你好好學英語,我有空就來教你下棋。”

雇主留兩人吃飯,簡溪有事先告別,李鬆子留了下來。小女孩一直纏著李鬆子詢問圍棋是什麽。李鬆子拗不過,她拿了紙筆,說:“我們來試試圈和叉的圈地遊戲。”

尋常介紹圍棋,都是從“氣”開始。四黑子將白子的四麵堵住,那就是氣絕,白子可以被提走。

可放眼棋盤,哪有那麽絕對的時候。很多規則說起來簡單用起來難,棋盤上密密麻麻一大片,要從中找出對應的定式,真的不容易。

這樣抱著規則去下棋時,遊戲樂趣就減少了一大半。李鬆子想,還不如先讓人下棋,邊下邊講解,順其自然讓人接受。

她在紙上畫出圈叉圖案,問小女孩:“你喜歡哪個圖案?”

小女孩毫不猶豫選擇了圓形。

“那好,我們來下棋。”

兩人趴在書桌前,李鬆子細心講解。小女孩時而皺眉時而開顏,一下午的時間就這麽過去了。等到天色黯淡,李鬆子這才驚覺,時間不早了。

雇主經過書房時送來的茶水和餅幹,兩人隻喝了茶,餅幹一口未動。李鬆子要走,小女孩纏著不放。直到媽媽佯裝生氣,女孩這才鬆了手。

雇主將李鬆子拉到一邊小聲說:“我原以為女兒是不喜歡圍棋的。”

“也沒有誰一開始會喜歡學習啊。肯定和成就感,會讓小孩子主動去做很多事。家長不能一味告訴孩子哪裏做錯了,也要告訴孩子他們做對了什麽、什麽地方做得好。這樣才能讓他們更有熱情、更自信。”

李鬆子耐心解釋,雇主聽得很細致。雇主問她:“你平時還會研究這些嗎?”

“因為錢不夠,需要做小孩家教,為了教小孩子,我研究了很多兒童青少年教育類書籍。”李鬆子說。

“那你這段時間好好努力,成功考上職業棋手後,我還想找你來教我家囡囡下圍棋。”雇主說。

“謝謝。”李鬆子有些感動。

“三號風球掛起來了,我通知了秦玄玄去接你,你找個地方等一下,免得淋到雨。”

李鬆子拿著手機哭笑不得,室友兼好友突然變成了秦玄玄的探子,這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

她走了兩步,收好手機,身前出現一道人影攔住了她的去路。李鬆子抬頭一看,過得很好的陳某出現在她的麵前。

陳某拉長了一張臉,表情凝重,眉眼中透露著焦慮。李鬆子被他的表情氣笑了,她退後了幾步,防備地把書包掛在身前。

“是她要你來的?”陳某開口。

時隔多年,這位父親見到她的第一麵不是問過得如何,也不是聊表歉意,而是張口質疑,仿佛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仇人。

“她?你知道我是誰嗎?”李鬆子笑了,藏在背後的雙手握成了拳頭。

陳某沒有回答,他隻是問:“這麽多年了,為什麽你們還是陰魂不散,是想要錢嗎?”

錢,又提到這個話題。

李鬆子笑意更深,眸子更冷。她說:“你也配說這種話?”

“你在這裏來來去去好幾天了,不就是為了等我?是她要你來的吧,上次口口聲聲說不要補償,說我不要臉。現在怎麽又派你來盯我?第一次我忍了,因為我女兒在,你現在接二連三,越發明目張膽了啊。”

陳某一步一步逼近李鬆子,眼裏的仇意如利刃。李鬆子隻覺得荒唐極了。

這就是她該稱呼“父親”的人。拋棄了她們,又反過來懷疑她們。

李鬆子不知道該說什麽,滿腔的憤恨幾乎要將她淹沒。此時的李鬆子,格外的鎮定,她開腔,聲音抖得厲害:“我在哪裏關你什麽事,當年躲債的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理直氣壯?啊?”

最後一聲幾乎是尖叫起來,四周的路人朝兩人看了過來,陳某舉起的巴掌被別人的目光看得放了下去。

李鬆子大笑,這也太荒唐了。她隻是說出事實,這人竟然惱羞成怒,想要打她?

“你不要再往前,如果你碰我一下,我現在就報警。”李鬆子說。

“你報警啊,我現在就告訴警察,你跟蹤我。”陳某說。

無恥怎麽寫,李鬆子終於懂得。她點了點頭,說:“好啊,到時候案底翻出來到底是誰比較難看,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陳某愣了,他瞧著麵前的李鬆子,神情悻悻然。他不再糾纏,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說:“要錢是嗎,拿了錢趕緊滾,別在我麵前出現了。”

路燈將那張藍不藍綠不綠的銀行卡照得發亮,李鬆子想,原來他還覺得是錢的問題。

遠處傳來隆隆雷聲,暴雨突如其來。雨點太大,不過一會兒,在路燈下對峙的兩人就被淋了個透濕。

即便耳邊有雨聲和喇叭聲,李鬆子還是將這句話一字不落聽進了耳裏。李鬆子氣得渾身發抖,她伸手,猛然將陳某持卡的右手狠狠揮開。銀行卡被打飛,掉到了車來車往的馬路上。

“沒有你,我和媽媽的人生才算不錯。錢我們自己可以掙。我們想要的從來不是你的補償,而是認錯。但是看你這個樣子,估計到死也不認吧。那麽我祝福你,早死早超生。”

雨幕裏的李鬆子顯露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氣息,她的狠戾和決絕一並在這時展露出來。即使陳某是個大男人,也被眼前的女孩嚇得倒退一步。

陳某覺得不能在她麵前顯得氣弱。他高高揚手,準備落下巴掌。這時隻覺得眼前一道黑影閃過,長柄傘的鐵質傘尖對準了他的鼻頭。

尖銳的寒光讓陳某脊背一涼,他看向那柄撐開的黑傘,對方似有感知,將傘挪開,撐在了頭頂。

秦玄玄一手攬著李鬆子的肩膀,一手擎著傘柄。他禮貌地衝陳某問好:“陳先生,晚上好。”

不僅僅是陳某驚呆了,連李鬆子也覺得意外。她看向身側的秦玄玄,男生鬆開她的肩膀,伸手幫她撥開貼在額前的濕發。

他的動作太溫柔,輕易撫平了李鬆子胸中澎湃的怒火。他說:“我聽簡溪說你今天沒帶傘,我就來接你了。”

李鬆子撇過腦袋,淚水幾乎溢出了眼眶。她垂著腦袋不敢看秦玄玄,低聲說:“萬一我沒收到簡溪的消息,你就這樣貿然跑來,害你空跑一趟怎麽辦?”

“不會。我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了,自己才不會後悔。如果我沒來,你又遇到了別人,那可就是真的不好了。”秦玄玄說。

他的話語太溫柔,李鬆子的眼淚混著雨水,一顆一顆滑入衣襟。

李鬆子想要收回多日前的話。人生裏不全是苦,還有像秦玄玄這樣的糖。

秦玄玄見李鬆子低著頭,他對陳某說:“陳先生,打女生不太好吧?”

陳某一聲冷笑,又說:“長得好看的女孩子落兩滴眼淚就能把你騙到,你未免也太年輕了。”

“我願意為她的眼淚買單,這是我的事,你又有什麽立場來教育我呢?”秦玄玄反問。

他的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吐詞清晰,擲地有聲。

“你好歹是我女兒的輔導老師,我隻是勸誡你。”陳某說。

“不需要。而且我隻是看在會長和錢的分上來你家輔導,如果你覺得這是給我天大的麵子,我下周就可以不來。職業棋手很多,比我下得好的也有,比我脾氣好的也有。大家各退一步,就不要彼此看不順眼了。”秦玄玄說。

“你……”

陳某還想說點什麽,又礙於秦玄玄的身份不好再說。他可以責罵李鬆子,但沒辦法批評秦玄玄。

“隻是隨口閑聊,玄玄,你不會這麽上綱上線地計較吧?”陳某訕笑。

“當然會,我心眼很小。而且誰都知道,我出了名的脾氣不好。既然大家都說我脾氣不好,我為什麽要委屈自己呢?”

秦玄玄下巴微昂,臉上掛著明顯的嘲諷。李鬆子被他的話震得抬起頭來,一眨不眨地看著秦玄玄。

“好,很好。我明天就去跟會長說去。”

說完這話後,陳某揚長而去。

雨聲不歇,打在傘頂像是在亂彈琴。秦玄玄摸了摸口袋,臉上出現為難的神色。李鬆子以為他是為剛剛的話犯難,誰知秦玄玄說:“學姐你臉上都是水,我又忘記帶紙巾了。”

李鬆子抹掉了淚和雨水,又吸了吸鼻子。她的聲音因為感動而哽咽:“反正都淋濕了,回去洗洗好了。”

“嗯。”秦玄玄點了點頭,“回學校我去後街買杯薑茶,免得你感冒了。”

剛剛麵對陳某的冷酷一掃而光,他又恢複平日裏柔軟的口吻。李鬆子聽在耳裏,心裏盡是暖意。

當烏雲和陽光接吻,便化出滿地繁花。是秦玄玄,引著她看到了絢爛的花。

李鬆子偷偷往傘下挪了挪,兩人肩臂相接,秦玄玄伸手,再次搭在李鬆子的肩上。獨屬於秦玄玄的體溫,源源不斷地透過肌膚傳來。

她想,這大概是她度過的最溫暖的雨夜了。

周末時,李鬆子趕去祁之弈家中。在路上時,李鬆子接到了秦玄玄的電話。他問:“你今天要去弈哥家裏嗎?”

“對啊。”李鬆子回答。

“我也要來。好久沒見弈哥了,我今天來看看他。”秦玄玄說。

“需要我提前告訴他嗎?”李鬆子又問。

“這就不用了,弈哥喜歡驚喜。”秦玄玄說。

李鬆子掛了電話,思考一陣。可能祁之弈喜歡的驚喜隻是在棋盤上,生活上的意外,統統應該稱呼為“驚嚇”。

不過李鬆子也挺想看看祁之弈被驚嚇時的模樣。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李鬆子暗想,還是不要告訴祁之弈好了。

她趕到祁之弈家中。祁之弈坐在沙發上,說:“你來啦?”

他衣著整潔講究,居然還特地換上了鐵灰色的西裝,搭了條暗紅色的領帶。祁之弈的麵前擺著一盤圍棋,是正常的棋盤,不是盲人棋盤。

李鬆子心跳快了兩拍,她忍不住想,如果祁之弈還看得見,他穿成這樣去比賽一定很好看。

她想得太專注,忘記回應祁之弈的話。他又問:“李鬆子,是你嗎?”

“是我。”李鬆子說。

“想好了嗎?”祁之弈問。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願不願意下樓散散步?”李鬆子試探著問。

“這和問題有什麽關係?”祁之弈擰著眉毛,“你要是會因為我出門改變主意,那你還是不要學棋了,輕易為了別人的事情改變,走出來的棋路也不會堅定。”

“女孩子的儀式感作祟?”祁之弈反問。

“穿這麽好看,理應出門走走。”李鬆子說。

“老頭交代的?如果是這樣,他出多少錢要你把我騙出門,我付雙倍給你。”祁之弈說。

“你今天穿這麽好看,天氣也不錯,不出門真的可惜了。”李鬆子又說。

李鬆子不認為祁之弈會為此動搖,可她還是想試試。誰知男人真的露出一副苦惱的表情,他沉吟了一陣,說:“那請你扶著我,我討厭盲人拐杖。我不會走得很遠,頂多在小區裏,也盡量找人少的地方。我不喜歡聽到別人對我的議論。”

“你答應了?”李鬆子有些難以置信。

“你不是也答應了?做人師父,至少要對徒弟開恩一次。”

祁之弈難得露出了微笑,李鬆子幾乎看得呆住。在她的印象裏,祁之弈很少笑。為數不多唇角上翹的表情,多為嘲諷之意,少有發自內心的笑。

這一次,他的眉眼一並彎了起來,空洞的眼神帶著絲絲暖意,整張臉變得極其柔和。

李鬆子站在那裏,緩了半天,終於找回了自己正常的心跳。

攙扶著祁之弈下樓時,李鬆子格外小心。她挽著祁之弈的右臂,小聲提醒他腳下的路況。祁之弈平穩走出大樓,忍不住歎了口氣:“住了好幾年的小區,曾經以為閉著眼都不會走錯路。如今真的看不見了,還是挺陌生的。”

“因為你兩年多沒出門了,自然陌生。走上一周就習慣了。”李鬆子道。

“怎麽這種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還挺理所當然的?”祁之弈反問。

“跟頭栽得多了,說什麽都帶著理所當然指點人生的意味。”李鬆子說。

她扶著祁之弈往人少的小路上走去。路邊不知名的花開了,淡淡的香味一陣一陣往路人的鼻底探去。祁之弈深吸了口氣,咳嗽了兩聲:“這花沒你買的室內香薰好聞。”

李鬆子一陣悶笑。

自從李鬆子到他家後,祁之弈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生活質量變好了不少。前幾任保姆隻會照著祁昊英的指令做事,不會看事做事,更不敢揣摩他的心思。祁之弈說一句,對方動一下。他想不到的,對方也不會替他去做。

而且大家都有點害怕祁之弈,更不敢和他交談。大多數時候能避則避,就更難揣摩他的心思了。

生活上是沒什麽大的障礙,但時日一長,總會讓人覺得無力。他無法排解這種焦躁,自然脾氣也暴躁起來,更不想見人。

好在這個時候,李鬆子來了。

女生不似之前那些保姆和鍾點工,她不是個應聲蟲,不會照本宣科,偶爾還會自己發揮。她雖然隻在周末來他家幫忙,短短兩天時間,李鬆子會做很多事情。

在購買洗衣液前,李鬆子會裝好幾個小瓶子的洗衣液給他試聞,讓他選出最喜歡的味道。

做飯的時候,李鬆子會細心記住他喜歡吃的菜品,還會試探著為他做果汁飲料,詢問他的意見。

在棋盤上,李鬆子一反常態。平日裏的她沉穩平和,而下棋時,李鬆子活潑跳脫,棋路很有靈氣,完全沒有拘束感。

散步時,祁之弈莫名想到了這些無所謂的小事。他以為自己不是那種會把生活瑣碎記得如此清楚的人,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些事也很動人。

“你和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相比,有些改變了。”祁之弈說。

聽到這話,李鬆子一愣。她不自覺用空出來的右手摸了摸臉,問:“有嗎,有什麽改變?”

“性格上沒那麽壓抑了,居然會主動開口求人了。我以為你會永遠立著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讓所有人對你繞道而行,你也不會主動走出來看看外麵的世界。”

麵對她的時候,祁之弈總會說出真心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著李鬆子,他無法設下防線。

李鬆子輕拍祁之弈的胳膊,說:“我以為這話是在評判你自己呢。”

祁之弈被她說得停下了腳步,他略一思索,說:“靠。”

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小徑曲徑通幽,走到深處,還有一條架著藤蔓的路。李鬆子對祁之弈說:“我聽別人說,這裏四五月時會開紫藤花,你以前看到過嗎?”

“沒注意,以前長著眼睛的時候哪會留意這些風景。現在再想看,反而來不及了。”祁之弈說。

細細一想,他的生命裏還有好些來不及做的事情。

李鬆子自知失言,可她很意外,祁之弈沒有生氣,也沒有反感。這也不是她可以繼續說下去的理由,李鬆子換了話題。她說:“前兩天,我看到了拋棄我們的爸爸。他有了新家,新的女兒。女兒也會下圍棋,爸爸為了她,還特地請了秦玄玄上門教學。”

此話一出,祁之弈倒抽一口涼氣:“請秦玄玄?這費用不菲!”

李鬆子笑:“這是重點嗎?”

“難道還有什麽是值得我關注的地方嗎?你決定拜我為師,就已經把很多人甩在身後了。請秦玄玄又怎麽樣,比得過我這個前世界第一嗎?”

祁之弈的口吻又恢複了那種張狂和驕傲,每次說到與圍棋相關的話題,他總是會露出這番模樣。

“我又怎麽樣了我?”

突然間,兩人身後傳來一道男聲。李鬆子回頭一看,秦玄玄雙手環胸站在後麵,手裏還拎著一個塑料袋,看起來沉甸甸的。

“聽這聲音,像是秦玄玄。”祁之弈挑眉,臉上寫滿意外。

“是啊師叔,好久不見。”

“你這小子,是不是借機報複啊!”

祁之弈沒聽他的,整個人側向李鬆子那邊。他說:“快把這人趕走,不想見他。”

“那怎麽能行,好久不見,一定要陪陪師叔。”秦玄玄手下更緊,扯著祁之弈往前走去。

祁之弈相當不情願,他抓著李鬆子,把她往秦玄玄的方向推。兩人猝不及防撞了個滿懷,秦玄玄一個不防,嘴唇擦到了李鬆子的額頭。李鬆子一愣,額頭上有兩片溫軟的觸感。

她抬頭,正好看到秦玄玄拎著袋子的手掩著嘴唇,眼神若有所思地看向別處。

要不是因為秦玄玄自臉頰到耳根都透出粉色,李鬆子還真的以為是她自作多情。她也不覺得尷尬,“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經她一笑,秦玄玄更尷尬了。他恨不得將塑料袋裏的水果全部扔掉,自己鑽進去。

李鬆子點了點秦玄玄的肩膀,說:“扶好我師父,路上別鬥嘴了,回去給你們泡茶喝,喝夠了再鬥嘴。”

秦玄玄看著李鬆子,她指了指腳下,無聲地做口型說:“注意腳下。”

他點了點頭。

三人走得很慢,祁之弈像是不想在秦玄玄麵前露出自己無助的一麵。他一直強硬地擰著脖子直起脊背,想要憑借自己的記憶力走回家中。秦玄玄自然注意到師叔的心思,他扯了下祁之弈的胳膊,說:“弈哥,你再這樣,我抱起你就是一個百米衝刺了啊。”

祁之弈麵露驚訝的表情,秦玄玄沉下聲音又說一遍,末了還加一句:“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祁之弈舉手投降,終於讓秦玄玄扶他回家。

三人回到家中,李鬆子去廚房燒水泡茶,秦玄玄和祁之弈端坐在沙發上。祁之弈問:“不是說不勝過我就不打算再見?”

秦玄玄笑說:“賭氣話你也信?”

“你說那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祁之弈說。

“勝過你自然是我想做的事情。放眼整個棋壇,誰不想超過你?”秦玄玄反問。

“說的也是。”祁之弈點頭,嘴邊唇角微微上揚,神情桀驁。

秦玄玄仔細打量祁之弈的神色,大概是時間衝淡了祁之弈身上的一些戾氣,現在的祁之弈,沒有車禍後那樣暴躁易怒,反倒顯得平和起來。提起這種遺憾的事情,他也沒有過激的反應。

師叔終於有點變化了,秦玄玄暗想。

“這次你真的要跟我搶李鬆子嗎?”秦玄玄問。

李鬆子端著茶具走出來,聽到秦玄玄的話,腳步一頓,差點摔了手裏的瓶瓶罐罐。她說:“秦玄玄,把話講清楚,不要省略重要信息!”

秦玄玄聞言一笑,看向李鬆子。她直覺秦玄玄這一眼很有深意,眼睛裏的光芒閃閃動人,像是要勾出她的魂魄。李鬆子連忙垂下腦袋,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這有什麽好注定的,那我和她六歲就相識,我才更應該用‘注定’這個詞吧?”秦玄玄反問。

李鬆子心想,秦玄玄有時候幼稚起來,還真的是勸都勸不住。

“你是趕早,我是趕巧。你問問鬆子,她願意去我們家道場還是你們家道場。”祁之弈說。

李鬆子想要抱頭尖叫,兩位神仙鬥法,能不能不要讓她這個凡人遭殃?

還沒等她回答,秦玄玄馬上接過話頭:“我不想知道,所有拒絕的話我都不想聽。”

祁之弈得意地笑了,他轉向李鬆子的方向,說:“收你當徒弟不是沒要求的,我還有我的考核。如果你通過了,才能成為我的徒弟。”

李鬆子問:“什麽考核?”

秦玄玄則若有所思地看著祁之弈,心下一片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