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閑敲雲子

李鬆子本以為自己再見秦玄玄會很尷尬,誰知那日在醫院一見,根本沒有預期所想的那些事情發生。

秦玄玄比她想得還要自在坦然。如果她再惺惺作態劃出界限,倒是顯得矯情了。他依舊在空閑時候幫李鬆子打水打飯送零食,姿態落落大方,仿佛天生就該如此。

李鬆子被秦玄玄的零食投喂了一段時間,再上體重秤時,忍不住驚叫出聲。簡溪還以為是房間裏有蟑螂,連忙舉著拖鞋就來了。簡溪隻見李鬆子捂著眼蹲在地上,她委屈地說:“原來吃吃薯片喝喝奶茶,就可以突然間胖五斤啊?”

簡溪笑得半死,說:“是秦玄玄的愛讓你心寬體胖!”

李鬆子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她抱起桌上的零食扔到簡溪和其他兩位室友的桌上。李鬆子自暴自棄地說:“死吧,大家一起胖死吧!”

三個人笑作一團。笑夠之後,簡溪對李鬆子說:“鬆子,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麽可愛。”

李鬆子掩麵,聲音從指縫裏泄出。她問:“是因為胖嗎?我看很多人都誇我們樓下那隻胖橘貓可愛。”

幾人再次笑出聲。

李鬆子再去圍棋社的活動室,發現室內有些微變化。不知何時,牆壁上多了一副棋盤。棋盤上布滿了黑白二色的棋子,饒星宇不知道對它們動了什麽手腳,使其牢牢粘在棋麵上。

棋麵掛在牆壁上,下麵還貼了張銘牌一樣的紙片。李鬆子走近一看,嚇得連連倒退。

紙片上寫:恭喜我社成員李鬆子下完整盤棋,製成標本,以茲鼓勵。

這是什麽鼓勵,這分明就是公開處刑!李鬆子連忙掏出手機,她點開微信,給饒星宇發消息:“社長,解釋一下你的‘傑作’。”

文字消息還附帶一張圖片。拍下來後,李鬆子手下一抖,鬼使神差發到了圍棋社的群裏。

饒星宇還沒出現,秦玄玄的電話先來了。李鬆子捧著吱吱作響的手機,頭一次生出了慌亂感,她突然不知道該不該接這個電話。

想了一陣,李鬆子接了起來。秦玄玄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學姐,那個黑棋是你的風格。”

她知道剛剛在電話響起時遲疑什麽了,李鬆子就怕秦玄玄那雙眼睛,他對圍棋太靈敏了。饒星宇曾經說過,秦玄玄即使隻跟對方下過一次棋,也能牢牢把握對方的風格。下次再看到那人的棋局,他幾乎能一眼認出來。

這人生來就是下棋的,真的比不了。李鬆子在電話這頭歎出聲來。

“我說對了?”秦玄玄輕笑出聲,他的聲音脆朗,聽得人心情愉悅。

“秦半仙,你猜的一點錯也沒有。”李鬆子無奈道。

“下得挺從容的,我猜測你和饒星宇一邊閑聊一邊下棋。”秦玄玄說。

李鬆子聽得笑了起來:“說你是半仙你還真喘啊,你今天的比賽結束了?”

“你記錯了,我的比賽昨天就結束了。你沒看新聞嗎,我得了獎,還有照片呢。”秦玄玄說。

“我一般不看那些。”李鬆子說。

“也對,我倒是忘了這件事。”

這時,活動室的門被推開,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按在門把上。李鬆子心頭一跳,這手太熟悉了,絕對是秦玄玄。

李鬆子掛斷電話,秦玄玄還保持著通話的姿勢。他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李鬆子,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好好的怎麽就斷了呢?”

秦玄玄裝傻的樣子特別誠懇,他勝在擁有一雙澄澈眼眸。誰跟他對視,都會覺得這人說不出假話。

李鬆子被他逗笑了,她掩著唇,說:“以後我要饒社長在門口貼個告示,本活動室禁止賣萌。”

“聽說前兩天學姐在寢室發脾氣,還把我送給你的零食發給了其他人。我又做錯了什麽嗎?”秦玄玄向前兩步,走到李鬆子的麵前。

她一邊暗地裏叫糟了一邊悄悄後退,企圖離他那張無辜漂亮的臉遠一些。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你在我們寢室安了竊聽器嗎?”李鬆子很詫異。

“竊聽器是沒有,不過間諜倒是有一個。你忘了,你們寢室也有我的棋迷,我自然知道你的事情。”

秦玄玄唇角一挑,眼眸中的光彩攝人。李鬆子眼神不知該往哪兒擺,臉都要被他看紅了。

李鬆子暗自想著,好啊簡溪,怪不得那天夜裏勸她收下秦玄玄的“好意”。原來簡溪早就成了牆頭草了。

她想不明白,平日也沒見兩人聯係,他們是怎麽傳遞消息的呢?

“我也沒見你和簡溪說過話啊。”李鬆子說。

“網絡發達,我們在社交平台上互相關注,她偶爾給我打打小報告,我要棋院給她寄了我簽名的圍棋雜誌。”秦玄玄說。

“你……”李鬆子無話可說。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已經全方麵被秦玄玄包圍入侵,連身邊的人都成了他的夥伴。

見她哭笑不得的模樣,秦玄玄泥濘的心情像是被太陽曬開了。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泡泡在身體的角落裏小聲咕噥著。他將雙手背在身後,兩手都擰到了一起,生怕一個不留神,哪隻手就搭上了李鬆子的臉蛋,想捏她一捏。

起初明明是對手兼朋友失而複得的狂喜,怎麽相處越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竟起了微妙的變化?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開始對著牆上的棋盤看。看完棋盤,他又去看下麵那行字,繃不住笑出聲來。

“饒師兄對你挺上心的。他還跟我說,他把那些開水瓶賣了換成錢,湊了湊買了套最便宜的棋盤,粘了這副棋麵。”他一邊看一邊感慨。

李鬆子重重拍了下額頭,也沒說話,隻顧著歎氣。她想,這可能不是上心,這是把她往恥辱柱上釘。以後要是她下不完一盤棋,誰都能指著牆問她:“你要下不完,這牆上粘的是頭皮屑嗎?”

她還在胡思亂想,秦玄玄已經記下了棋麵。他直起身子,長腿一邁,坐在了李鬆子身邊的桌子上。李鬆子側頭看他,眼裏有些不解。

“學姐,”秦玄玄雙手撐在桌上,語氣漫不經心,“我這次比賽,又有記者追著我叫天才。我心想,那是他們沒見過李鬆子。”

李鬆子登時感覺自己被澆了一腦門剛燒開的水,整張臉都被燙得紅撲撲的。她也不知道身體裏的血液為什麽選擇這一刻全往臉上湧。腦子不是該控製全身嗎,怎麽連這點指揮官的氣魄都沒有了?

好在秦玄玄自顧自地說話,沒有看已經蜷縮成紅蝦仁的李鬆子。

“我是不是天才自己心裏有數,隻是他們沒見過更厲害的,就拚命往我頭上套帽子。我算什麽啊?我是有多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他們也看不到啊。”秦玄玄冷笑出聲,雙眼看向天花板。

李鬆子捧著臉,用眼角偷覷秦玄玄。她想起饒星宇的話。

秦玄玄很獨特。饒星宇說,秦玄玄是他見過的人裏最有目標性的,是聰明人裏最勤奮的,是勤奮人裏最聰明的,是個性人裏最會壓抑自己表達欲的。

總而言之,秦玄玄對自己夠狠。他要什麽從來不會去祈求,他隻會等價交換。

李鬆子空出一隻手,敲了敲桌麵。秦玄玄被她的動作吸引了注意,轉過臉來。

“你的努力都寫在棋盤上,懂的人自然懂。”李鬆子說。

“現在的人,大多都是跟風湊個熱鬧。看得懂幾個子兒,就自詡是行家。他們看得最明白的不過是輸贏。贏了,天才就是實至名歸;輸了,你趕緊回去洗洗睡吧,下的什麽玩意兒!他們哪裏知道,所謂布局,就是過程最有趣。誘捕、布陷阱、拚殺,隻有行至中盤時的那種追逐角力,才是遊戲最好玩的地方。輸贏?不過是附加的成就感而已。”說這話的秦玄玄,展露出少年人的趾高氣昂。那種意氣風發如同古時的俠客劍士,年紀尚小,已然立誓劍指江湖。

李鬆子忍不住鼓起掌來。她沒想到,原來一直備受讚譽的秦玄玄如此通透,不受旁人言語左右,一心鑽研棋盤奧妙。

更難得的是,他年紀不大,意境就這麽高了。李鬆子想,也不知道他到底經曆了多少毀譽,才能如此波瀾不驚。想到這裏,李鬆子又開始心疼他了。

秦玄玄被這掌聲取悅,指著牆上的棋局說:“多的是有眼無珠的人看不出這局棋哪裏好,肯定有很多憨人說這黑棋庸得很。但是依我看來,裏麵有好些地方可圈可點。饒師兄看得到你的靈氣,把這盤棋留下來了。”

說著話,秦玄玄跳下桌。他隨手在棋局上點了幾個地方,李鬆子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變快的心跳聲。那幾手,正是她這幾天研究的地方。李鬆子看向秦玄玄,心裏充滿了佩服。在她心底,秦玄玄就是天才。

“這麽久不下棋,還能保持這樣的水準……學姐,你千萬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你不要因為可以解決的問題,去舍棄你與生俱來的、別人沒有的東西。雖然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麽。但我還是想說,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走入職業圍棋。不僅僅是為了你好,更是為了圍棋。”

秦玄玄鮮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李鬆子也沒辦法再說出一個“不”字。今日的他有別平常,他放下了姿態,也掏出了心底的話。

李鬆子聽出他藏在驕傲下的那份誠懇,屬於天才的誠懇,口吻裏也會夾雜著無法自察的高姿態。可秦玄玄的那種高傲讓她討厭不起來——有誰會討厭高高在上的太陽呢?

這次,李鬆子沒有一口回絕。她說:“我考慮考慮。”

秦玄玄聽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本以為自己勸說李鬆子是一場持久戰,哪知今日就不一樣了。她是想通了什麽?他存下疑惑,也沒多問。

秦玄玄走到櫃子旁取出棋盤和棋子,對李鬆子說:“學姐,想不想看看我這兩天比賽的棋譜?”

這話一出,李鬆子立即點頭。秦玄玄看她這樣,暗暗頷首。學到了,以後喊學姐出門就不說約會,直接約棋院見,說不定她點頭的概率更高。想到這裏,秦玄玄試探著問:“學姐,下周申城棋院有一個活動,你要來參加嗎?”

“什麽活動?”

秦玄玄翹起唇角,果然如此。

“嗯,內部一個小型交流活動,指導新入段的棋手。你有興趣來看看嗎?”秦玄玄問。

“具體時間呢?”李鬆子想了想,如果是周末,又要向祁之弈請假。

“周四下午。”秦玄玄說。

“不是有圍棋社的活動嗎?”李鬆子問。

“請個假。棋院的活動不多見,而且我也不是隨便什麽時候都能帶人進去的。學姐已經大張旗鼓地拒絕我一次了,難道還要再推諉我一次?”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纖長的睫毛如蝴蝶的羽翼,悄然撩起了李鬆子心間的一陣風。

旁人示好一兩次被她推拒也就不再來了,秦玄玄偏偏越挫越勇。這人的牛脾氣她是不敢再硬拗下去。李鬆子點了點頭,說:“不推了,下周四去棋院。”

秦玄玄這才滿意,他率先落座,取出棋子在木製棋盤上落下。他垂著腦袋,說:“來來來,學姐來看看棋譜,說不定周四他們還要評講,我讓你先睹為快。”

他熱情的模樣讓李鬆子受寵若驚,那種孩童般的殷切實在可愛。她真想讓那些說秦玄玄“冷”的人看一看,相熟之後的小學弟,熱情得讓人想拒絕。

周三時,秦玄玄臨時通知李鬆子周四去棋院需要帶身份證。李鬆子翻箱倒櫃,突然想起身份證被母親拿走了,好像是辦理登記什麽東西。

李鬆子打電話給母親,第一通電話母親沒接,等到第二通電話嘟聲即將結束之際,母親終於接起。

“鬆子啊,今天家裏有點忙,你有事嗎?”李媛問。

“媽,我身份證是不是在你那裏?”李鬆子說。

“是的,怎麽了?”

“我周四要用一下,什麽時候回去拿比較方便?”

“今天晚上九點之後吧,太太在家裏辦了個小聚會,應該九點左右能弄完。那時候太太送客,我找時間把身份證送出來。”李媛說。

有些話即將脫口而出,她的理智讓她懸崖勒馬,守住了那些快要出口的抱怨。原來她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想拿張身份證,還要趁著傅阿姨不在才能取。

她的心裏像有蟲蟻爬過,燎出一串火泡。刺癢疼痛的感覺讓李鬆子越發惱火。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和傅家人的關係從一條清溪變成一汪渾溪。沉澱不行,攪和不清。

李鬆子強忍怒氣,這件事根本不該對母親發火。她深吸了口氣,說:“好,我晚上回去一趟。”

掛了電話,李鬆子坐在椅子上生悶氣。她將腦袋撐在書桌上,企圖甩開那些莫名其妙的怨懟。這時,置於桌上的手機突然振動。她摸過手機,看也沒看屏幕,就接了起來。

“喂!”少有的,李鬆子的聲音不再冷靜自持。

“我還以為有狗衝我‘汪’了一聲呢。”

李鬆子驀然抬頭,她將電話拿遠一看,果然是祁之弈,隻有這人才格外口無遮攔。她也不氣,反倒笑了起來。

“有事嗎?”李鬆子問。

“聽老頭說,你明天要和秦玄玄去棋院?”祁之弈的聲音不懷好意。

“你什麽時候改做八卦派掌門人了?”李鬆子問。

“哈,”祁之弈一聲朗笑,“你也會開玩笑?”

“我又不是石頭人。”李鬆子說。

“明天去棋院的時候幫我多看兩盤棋,周末來我家給我說說。”祁之弈說。

“有一定要看的棋譜嗎?”李鬆子問。

祁之弈對她的細心聰慧見怪不怪。他沉吟一陣,說了幾個名字,而後又說:“秦玄玄的棋譜也幫我記一下。”

“什麽叫‘也’,是不甘願的意思?”李鬆子調侃一句。

“喲,隔著電話就跟個八哥似的,也沒見你當著我的麵這麽能說。”祁之弈說。

和祁之弈聊起來,李鬆子心下鬆快很多。她吐出一口悶氣,心裏沉甸甸的東西也消去了大半。李鬆子說:“行,你說的名字我記下了,周末將棋譜帶到。”

“嗯,到時候見。”

不等李鬆子客套完,祁之弈就掛了電話。她舉著電話半天沒反應過來,忽而又笑了。就這麽笑了幾次,心底的那些毒泡就被紮破了。不刺痛了,周身清爽了起來。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自封階級的“貴族”,李鬆子更欣賞祁之弈。

李鬆子默默坐椅子上又想了一陣。既然都說了她是騎驢找馬,這可不是暗說傅家是驢,連馬都算不上嗎?她又在心裏將傅家和祁之弈對比了幾輪,這才平和下來。

天已擦黑,室友們陸續回來了。李鬆子換了套衣服,準備出門。簡溪問她:“你晚上還回來嗎?”

“趕不上關寢時間,我在家裏睡。第二天早上趕回來上課。”李鬆子說。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簡溪囑咐。

李鬆子乘地鐵,轉了兩趟,出站又坐了公交,這才折騰回傅家的宅子。她拿手機看時間,不多不少,正好九點。

院子裏綠化好,熒熒燈火照不到路麵,放眼過去都是黑沉沉的顏色。李鬆子伸出五指晃了晃,還沒黑到看不清的地步。

遠處有人聲,窸窸窣窣聽不太清。李鬆子也沒在意,她往前又走幾步,人聲越來越近。

“……鬆子呢,這次沒看到那個小姑娘。”

“在學校上課呢。”

“聽說傅明知挺喜歡她的?”

“別提了,為這事兒,明知不知道跟我翻臉多少次了!名字取得好,明知明知,我看他啊,是明知故犯!”

聽出來了,是傅阿姨的聲音。李鬆子側身閃到綠化帶邊,粗壯的樹擋住了她的身形。

“小孩子,一時迷戀總是有的。”女客勸慰傅阿姨。

“就怕李鬆子咬死不鬆口!明知是個實心眼孩子,又有責任感。肯定李鬆子說什麽他就是什麽。而且啊,聽說李鬆子擅長下圍棋,心眼肯定多,腦子也轉得快。要不是我這個媽在這裏守著,傅明知早就被她騙走了。現在明知也不知道被她灌了什麽迷魂湯,天天變著法兒和我作對!”

傅阿姨聲音越拔越尖,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她的不滿全部發泄了出來,出了傅宅的傅阿姨,暴露了自己最本質的一麵。

“下圍棋?挺好的啊,知書達理的。你也不要想太多了。而且你不是想跟隔壁的祁主席搭上點人脈嗎,李鬆子正好是橋梁啊。”女客壓低聲音,似乎不願讓隔壁鄰居聽到她的“好建議”。

“別提這事了。上次我三催四請讓李鬆子回來幫祁主席一個忙,你是沒瞧見,那小姑娘拉了多長的臉。她也不想想,自己有今天到底是托了誰的福!真的是長大了就忘了本,以前上醫院看病的錢都是我墊的呢!這小姑娘越來越壞了……”

兩道女聲漸漸遠去,李鬆子從樹後走了出來。她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兩輪,現下才有工夫拿出來看。李鬆子一看屏幕,是媽媽的電話。

“喂……”剛一出聲,李鬆子就發覺自己聲音不對。她伸手朝臉上抹去,有幾道淚已經順著脖頸淌了下去。

“嗓子怎麽啞了?”李媛問。

“沒事,地鐵上空氣不好,一會兒就好。”李鬆子強裝笑音,眼淚還在流。

“現在才上地鐵啊,不是要你早點回來嗎?”李媛嗔怪道。

“媽,你把我的身份證放門口的信箱裏。我取了就回學校。”李鬆子說。

“這麽晚了,你還回得去學校嗎?”李媛半信半疑地問。

“我跟宿管阿姨很熟的,再晚都回得去。我跟她都說好了,您就別擔心了!”

其實李鬆子就站在離傅宅不遠的地方,影影幢幢的樹影擋住了她的身形。她遠遠看著燈火通明的建築,內心更荒涼。

總歸不是自己的家,回不回得去,也無所謂吧。

“那你要小心啊。要不然就別回學校了,你在院子外站一會兒,等夫人睡了,我開門接你進來。”李媛說。

“媽,真的不用了。您相信我,我會注意安全的。”

“好,我等下再留兩百塊在信箱裏。晚上打出租回學校,上車把出租車號報給我,到了學校給我打電話,聽到沒有?”李媛囑咐。

“好,好。”

掛了電話,李鬆子身心俱疲。她靠在樹幹上緩緩滑落,蹲在地麵。李鬆子的腦袋埋在膝蓋處,雙手繞膝。她把自己圈成了球狀,就差在外麵裹一層刺,那就是活脫脫的刺蝟了。

太累了,李鬆子閉著眼,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她不敢哭出聲,拚命地將哽咽聲往肚子裏吞,生怕被人發現。這邊沒幾戶人家,大家都相識。被一人知曉,就等於被傅阿姨知道。

傅阿姨好麵子,她躲在屋外哭,就是丟了傅阿姨的臉。

過了一陣,李鬆子的情緒平複下來。她慢慢起身,往傅宅的方向走去。李鬆子取了身份證,剛走出小區,對街走來拎著一隻購物袋的男生。

李鬆子定睛一看,秦玄玄!她忍不住想,老天爺在他倆身上綁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怎麽時時刻刻都能相遇。她想躲開,左右看去,根本無處可逃。秦玄玄已經看到她了,再跑,也太不像話了。

秦玄玄走來,他看到李鬆子,心裏驚訝極了,臉上也露出幾分詫異的神色。男生手忙腳亂在口袋裏找東西,找了半天,又低頭去塑料袋裏翻。他拆了條新的餐巾紙,遞了一包給李鬆子。

他沒問為什麽,也沒問怎麽回事,默默看著李鬆子拿著紙巾擦掉臉上的淚痕。秦玄玄提著袋子站在那裏,等李鬆子說話。

李鬆子抹幹淨臉,點頭道謝。她問:“你今天在祁主席這裏?”

“嗯,明天要去棋院,祁主席有事交代,我幫他對流程。”秦玄玄說。

“嗯。”

李鬆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麽晚了,你是出來買東西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秦玄玄問。

他這麽一問,倒是把李鬆子問笑了。她揚起唇角,忽而又垮了下來。李鬆子半側著身,臉蛋在街燈的映照下半明半暗。他能夠察覺到,李鬆子受了委屈。

“不回去,沒辦法回去。”

簡簡單單幾個字,李鬆子需要握緊雙手才說得出來。她生怕自己一鬆懈,抱怨的話就脫口而出。

她不想坐實傅阿姨對她的評價,她不是那樣的人。可為了不做那樣的人,要承受的東西太多了。

“那你等我一下。”

說著話,秦玄玄將手裏的購物袋塞到李鬆子懷裏。李鬆子還沒反應過來,秦玄玄就向小區跑去。李鬆子以為他要去傅宅,追了幾步,問:“你去幹嗎啊?”

“跟祁主席告假,你等等我!”

他在李鬆子的心裏向來冷靜自持,甚至少年老成。這一刻,秦玄玄做了個讓她匪夷所思的舉動。他沒掏鑰匙去開小區的門,反而一手按在門上,直接越過門去。那樣漂亮矯健的身姿像鶴,看得李鬆子舍不得眨眼。

秦玄玄告假後,帶李鬆子去了一家網咖。看他那熟門熟路的模樣,李鬆子斷定他是個熟客。兩人走到一間小包廂,李鬆子回頭一看,這裏還擺了沙發。

秦玄玄放下手裏的東西,說:“這裏環境不錯,我和朋友們常來打遊戲。你要睡覺也可以在沙發上躺一躺,你要吃宵夜的話,這家宵夜也不錯。”

“你還會打遊戲?”李鬆子有點意外。

祁之弈說秦玄玄無聊,生活中除了圍棋沒有別的。她覺得這話不能作數。想當初她還以為秦玄玄話少又嚴肅,現在一看,完全不是這回事。

“難道我除了下棋什麽都不做嗎?”秦玄玄好笑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們職業棋手除了下棋還會做什麽,一直很好奇。”李鬆子說。

“你把下棋想成上班,就能明白了。”

他這麽一說,李鬆子確實明白了。秦玄玄轉過身去,點開電腦上的菜單,說:“我想吃燒烤,你要吃什麽嗎?肉筋吃嗎?牛油吃嗎?”

如此生活化的話題,李鬆子很難安插在秦玄玄身上。看到李鬆子難以言喻的表情,秦玄玄投降似的舉起左手,說:“好好,我這種人不該打遊戲,也不該吃燒烤。每天就該坐在棋盤前喝茶吃小餅幹。”

“難道不是嗎?別人可都說,秦玄玄除了下棋以外沒有別的愛好。”李鬆子故意逗他。

“我幹嗎要活成別人想的那樣,他們也不會為我的人生負責,我管他那些口舌。”秦玄玄一邊勾選菜單,一邊說。

這的確是她平日裏認識的秦玄玄,表情冷漠,口吻不近人情。

她忍不住羨慕,甚至近乎貪婪地看著秦玄玄。如果她能夠有秦玄玄一半灑脫就好,隻可惜條件限製,容不得她做這些事、說這些話。

秦玄玄選完食物,像是知道李鬆子在想些什麽,他轉過椅子,眉目裏帶著柔和的神采。秦玄玄說:“學姐,有些事情不能退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千萬不要悶不做聲,那樣別人不僅會誤解,還會以為你屈服了。你的‘不想說’,會變成默認。默認的後果就是,不是你的錯,那也是你的錯。”

“是啊,說很容易,隻是引發的後果難以收拾。對方不在乎真相,她在乎的是我這個人,我的存在和行為,就是一種錯誤。我在這種人麵前據理力爭,人家也隻會說我巧舌如簧。世界上不是非黑即白,還有一些事,叫指鹿為馬。”

李鬆子很清晰地認識到,她在傅阿姨麵前什麽都不能說。不是因為她占不占理,而是因為她沒有立場。她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即使是打工還債,也是在人家手底下討飯吃。

去跟雇主爭個對錯,那可能是天底下最傻的事情。

她也明白秦玄玄的話。秦玄玄站在哪處,都不會站在她所處的角度。他看不到那些藏在平靜下的暗湧,那不是一兩句話解釋得清的。那是人類骨子裏與生俱來的計較,是抹不平的東西。

想到這裏,李鬆子伸手,輕輕在秦玄玄肩頭點了一下。她說:“別為我擔心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隻是因為生活的關係,我心裏妥協了。可是妥協了,不代表我不委屈。”

李鬆子認命的表情寫在臉上,秦玄玄無來由地感受到一種憤怒的情緒。那種憤怒不是針對某個人的,而是針對命運的。

如果她的表情再委屈一點,如果她的抱怨再具體再大聲一點,秦玄玄也許都沒有這種情緒。可李鬆子偏偏沒有那些歇斯底裏和瘋狂。她靜靜地站著,麵帶微笑地說:“我妥協了。”

哪有人麵對生活的挫折還可以如此雲淡風輕?一如今天見她落淚,她哭得那麽安靜,眼淚和情緒都是抽離的。

秦玄玄深深吐氣。他站起身,將李鬆子擁入懷中。李鬆子被抱了個猝不及防,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聽秦玄玄輕聲說:“雖然有些東西我真的不能理解,但是你有什麽事,我會幫你。”

這一次秦玄玄的示好,李鬆子實在無法拒絕。今天晚上是她這段時日裏最糟糕的時候,秦玄玄正好出現。他沒有逼問沒有試探,隻是陪在她身邊。

有句話用在這會兒極好:“你來了,我總有大難不死之感。”

稍顯誇張,但也情真意切。

她輕笑著拍了拍他的後背,說:“今天你不是幫我解決了嗎,我好歹有地方可去了。”

秦玄玄對她的平靜愈發無話可說。他平複了一陣,鬆開了李鬆子。這時燒烤送到,秦玄玄指著那些堆成小山的食物,說:“先吃吧,吃飽了能夠暫時的開心一陣,起碼比難過要好。”

李鬆子摳開兩瓶可樂,將其中一瓶遞給了秦玄玄,說:“隻能這樣了。生活的真諦——就此快快樂樂地苦度光陰。”

秦玄玄翹起唇角,李鬆子見了,也笑了。

吃完宵夜,秦玄玄被朋友叫著一起打遊戲。他們湊了四個人開黑,死活找不到第五人。秦玄玄腦袋一側,李鬆子坐在電腦前正在看電視劇呢。他長臂一展,拍了拍李鬆子的肩膀:“學姐,江湖救急。”

“做什麽?”李鬆子摘下耳機。

“一起來打遊戲。”

“啊?”

李鬆子將椅子挪到秦玄玄身邊,她湊近屏幕企圖看清楚什麽遊戲,頭發拂到了秦玄玄的臉頰,他感覺癢癢的。他本想伸手撥開,卻不自覺地撫上了李鬆子的發頂。

等到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澄清這個舉動意欲何為了。李鬆子疑惑地看著秦玄玄,他隻能尷尬地咧開嘴角,假裝無知無覺:“學姐,就來湊個角吧?”

“這種遊戲我不拿手。”

言下之意是,她不會玩。

不過她還是擰不過秦玄玄,加入了開黑陣容。李鬆子花了兩局時間摸清了遊戲規則,慢慢上手了。

李鬆子發現,秦玄玄不管在遊戲還是在圍棋上,都是一個預判型選手。這人在幾步之間能夠猜測出對手的下一步行動。有時她想冒頭偷襲,秦玄玄會叫住她:“你換個位置蹲,我叫你出來你再出來。”

走位,放技能,補刀,李鬆子都不用動腦,完全像個聲控機器人,隻需要聽秦玄玄的指揮。

她第一次知道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是個什麽滋味。

有時她被對手罵,秦玄玄還在技能冷卻的時間抽空幫她罵回去。李鬆子盯著屏幕上那一串罵人的話,非常震撼。

長相如此精致、為人如此正直的秦玄玄竟然罵髒話都這麽厲害,李鬆子對他刮目相看。

李鬆子疑惑地看向秦玄玄,他頭也不抬,說:“我罵人賊溜,所以大家還挺喜歡跟我一起打遊戲的。還有啊,不會罵人就隻能被人罵,自然不能嘴軟。”

這番歪理邪說從他嘴裏講出來,聽起來還蠻有道理的。李鬆子隻想對他抱拳作揖。

李鬆子打起了嗬欠。秦玄玄看似在專注遊戲,其實一直在留心李鬆子的動向。他說:“學姐,你去躺會兒吧?”

李鬆子點了點頭,說:“你要睡覺的時候把我喊醒,沙發讓給你。”

“去吧。”秦玄玄含笑,衝李鬆子擺了擺手。

李鬆子躺下沒多久,迷迷糊糊睡著了。秦玄玄又打完一局,轉頭看了看沙發上的李鬆子。

她長得瘦,側臥時更是小小一隻。秦玄玄看得心生憐惜,他脫了外套,搭在了李鬆子身上。李鬆子咕噥了一聲,秦玄玄以為她醒了,不自覺退了兩步。

見她沉沉睡去,秦玄玄緩了口氣。他蹲下身,湊到李鬆子麵前,細細瞧著她。

就算睡著了,李鬆子的眉間也是皺著的。秦玄玄伸手觸在她的眉心,試圖將其抹開。天不遂人願,李鬆子一把將秦玄玄的手抱到懷裏,挪了下身子,眼皮都沒掀,睡得更沉了。

秦玄玄哭笑不得。他想把手抽出來,又怕把李鬆子弄醒了。

現下怎麽辦呢?秦玄玄幹脆坐在地上,半靠著沙發,就把手臂放在她懷裏了。

兩人靠得很近,李鬆子身上淡淡的香氣勾出了他加速的心跳。他暗自想著,女孩子真奇怪。明明之前一起吃了燒烤,他身上還殘留著燒烤味,李鬆子身上就是香氣。

秦玄玄又往前湊了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他將腦袋靠在手臂上,就像是靠在她的懷裏。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滿足,睡著的時候,秦玄玄的唇邊還掛著笑容。

第二天醒來時,兩人就沒這麽好過了。李鬆子發現自己抱著秦玄玄的胳膊睡了很久,除此之外,她還連累對方在地上坐了整夜。

李鬆子一直道歉,秦玄玄擺手說無事。可她還是覺得歉疚。李鬆子暗暗想著,她怎麽會做出這麽奇怪的事情?她狐疑地打量秦玄玄,他說:“我隻是怕你冷,給你蓋衣服的時候,你拽著我不鬆手,非要摟著我的胳膊睡。”

還不如不問,李鬆子掩麵,這下更丟人了。

她請了男生吃早飯,兩人打車回學校時,秦玄玄在車上又睡了。早晨涼風習習,李鬆子開了半扇窗戶。

莫名的花香刮了進來,李鬆子迷迷糊糊地思索這是什麽花,忽然覺得腿上一重。

她收回目光,發現是秦玄玄的腦袋枕在了她的腿上。他的動作自然又大方,李鬆子甚至來不及尷尬。

就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李鬆子回到學校,洗漱後趕去上課,下午馬不停蹄往申城棋院趕。她剛走到棋院門口,一輛黑色汽車在她麵前停下。李鬆子讓到一邊,車後車窗搖下,中氣十足的渾厚聲音傳來:“鬆子。”

祁主席?

李鬆子連忙走到車前,幫祁昊英開了車門。她問:“祁主席好。”

“私下喊一喊就好,進了棋院就別這麽喊了,現任主席是秦玄玄的父親秦嘯。”祁昊英笑著說。

“是。”她點了點頭。

祁昊英說:“昨天秦玄玄就說你要來,怎麽他沒跟你一起來?”

“我也不知道,我早上有課,一直沒跟他聯係。”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棋院裏走。李鬆子拿了身份證去登記,取了訪問證件。祁昊英和工作人員在聊天,等她拿了證件,祁昊英又問:“你今天來棋院,祁之弈說了什麽嗎?”

果然是父子,彼此間雖有爭吵,但還是藏不住關心。李鬆子說:“有是有,但說出來不太好吧?”

祁昊英一笑,胡須也跟著顫了。他點了點頭,說:“看樣子我沒找錯人。”

李鬆子想,這應該是誇她吧。

工作人員簇擁著祁昊英和李鬆子一同上了電梯。自秦玄玄的父親秦嘯接管了祁昊英的職位後,祁昊英一直賦閑在家,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這次祁昊英出現,大家自然感到意外。

有人站在一旁向祁昊英介紹申城棋院今天的流程,李鬆子安靜地聽著。

這次活動主要為新入段的棋手舉辦,所以免不了一些冗長的介紹儀式。揭幕儀式和嘉賓講話後,是新老棋手的指導棋,而後則是一些小活動。

“一對三指導棋,一色棋,團隊賽……”工作人員掰著指頭數。

“那我也試試。”祁昊英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

工作人員又對祁昊英說:“其實這次活動,我們嚐試聯係過祁之弈。隻是他……”

後話沒提,他為難地看著祁昊英。祁昊英表情如常,他一手搭在李鬆子肩上,將李鬆子推到工作人員麵前,說:“祁之弈沒來,他徒弟來了。”

祁昊英聲音不大,勝在中氣十足。此話一出,不僅是湊得近的人開始打量李鬆子,連離得遠的人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工作人員還沒來得及反應,先問了一句:“她不是秦玄玄的……”

“是什麽都行,也不妨礙她是祁之弈的徒弟啊。”

說著話,祁昊英拍了拍李鬆子的肩膀:“祁之弈跟你交代了什麽,今天你就麻煩麵前的小盛,什麽棋譜啊流程啊,弄不明白的就找他。我還有點事,你們年輕人聊。”

李鬆子一邊和小盛接洽,一邊回頭去看已經走遠的祁昊英。李鬆子的心裏溢滿了莫名的感動,她什麽都沒說,祁昊英竟然什麽都知道。

怪不得她和祁昊英對弈時,總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她正在向小盛詢問幾個棋手的名字,名字一報,小盛點頭,說:“果然是祁之弈的徒弟,這幾位恰好在。你把郵箱給我一下,活動結束我把棋譜的電子版傳給你。”

“好,辛苦你了。”李鬆子說。

“沒有沒有,我倒是覺得很榮幸啦。”小盛撓了下後腦勺。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認識兩個如此難搞又有個性的明星棋手,而且他生平第一次接到秦玄玄的電話,居然是因為他要帶一個女生來。

在此之前,他完全不能將“女生”和“秦玄玄”聯係起來。

這就算了,祁之弈那種獨行俠,竟然會收徒弟。

而且這兩件事還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兩人又說了幾句,喧鬧聲傳來。李鬆子回頭一看,秦玄玄和秦嘯從電梯門裏走了出來。父子倆擁有同樣的威嚴氣質,兩人眉宇相似,連走路的步伐都差不多。

李鬆子第一次看到秦嘯本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那麽多人都在看秦嘯,他偏偏朝李鬆子投去了目光。秦嘯快五十了,頭發灰白居多,臉上卻不顯什麽皺紋。最讓人在意的是那雙眼睛,完全不顯老態。他的眼珠黑白分明,眸中的厲光讓人承受不住。

她暗想,怪不得秦嘯的對手曾經點評:和秦嘯下棋壓力很大。除卻棋盤上的咄咄逼人,他的威嚴也壓人三分。

現在一見,別人絲毫沒有誇張,這樣的評論是寫實派。

在李鬆子快要接不住那樣的打量時,秦嘯朝著李鬆子頷首示意,接著收回了目光。

不是,這個頷首到底是個什麽意思?李鬆子點了好幾下,還沒琢磨出其中深意,肩膀就被人搭住了。

“學姐!”秦玄玄脆朗的聲音響起。他湊得太近了,連鼻息都打在她的左耳耳廓上。李鬆子心慌意亂,左耳麻麻癢癢的。

“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本來想告訴你我半路被我爸截住了,要你等等我。”秦玄玄搭在她肩上的手還沒撤下來,兩人靠近的身體也顯得親昵。旁人見了,隻覺得這兩人關係匪淺。

可能是秦玄玄的表情太理所應當,李鬆子也挑不出錯來。她說:“我來的時候遇到了祁主席,他帶我上來了。”

“祁主席昨天說會遲一些來,怎麽現在又準點到了?老爺子又轉了性?”秦玄玄很意外。

不遠處,有戴著工作牌的人衝秦玄玄招手,示意讓他登台就坐。秦玄玄點了點頭,順勢抓住了李鬆子的右手。他衝李鬆子說:“學姐,我帶你就坐,活動馬上就開始了。”

秦玄玄手掌很軟,握上來的時候,李鬆子以為自己被包進了一塊絲絨裏。那樣的觸感讓她愣了一陣,她想,這真的是男生的手嗎?

一瞬間,她很為自己的手感到羞愧。她就是一雙做事的手啊,又硬又糙。

李鬆子想將手抽出來,秦玄玄回頭看她。他的眉眼稍稍上挑,回眸時眼波流轉,宛如戲曲裏唱小生的角色快要退場時對意中人的那一瞥。千回百轉的情愫暗藏其中,李鬆子幾乎被看得站住。秦玄玄說:“學姐牽好,人多容易走散了。”

你這口吻也太理直氣壯了吧?

想是這麽想,李鬆子也沒再掙紮。她乖乖被秦玄玄牽到座位,他低下頭,輕聲說:“我先上台,匯報演講流程結束我再來找你。”

說完話,他拍了拍李鬆子的肩膀,往台上走去。

李鬆子落座,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此起彼伏。她聽不太清,但直覺認為他們一定在說秦玄玄。

主持人宣布活動開始,她的周遭安靜下來。

台上的人挨個發言說話,李鬆子因為缺覺的關係,眼皮常常垮下來。她隻能努力掐著自己的大腿,才沒有當場睡過去。

正在迷糊之際,李鬆子的右臂被人拍了拍。她轉過頭,看到身側一個年紀不大的男生放了一顆黃色包裝的陳皮糖在她的麵前。李鬆子疑惑地看著他,對方做了個撕扯的動作。李鬆子拆開包裝含著那顆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著味蕾,好像也沒那麽困了。

她轉頭做口型,說:“謝謝。”

小男生也掏出了一顆糖,塞到了自己的嘴裏。過了一陣,他將手機遞了過來。李鬆子看到備忘錄上寫:“你是秦玄玄的女朋友嗎?”

“你應該先問我的名字吧?”

清俊的小男生嘴唇一挑,露出了左邊臉頰的一個酒窩。他抬起頭,迅速在手機上打下一行字,重重將手機拍在了李鬆子的麵前。

會場安靜,這一聲動靜讓不少人側目,連台上的人都看了過來。李鬆子頭皮一麻,連忙呈現端坐的姿態,用雙臂蓋住手機。

她的神態太神聖了,那些看過來的目光都被嚇退,隻好轉過視線去。

身側的小男生趴在桌上,雙肩聳動,似乎在努力不笑出聲來。

台上的秦玄玄看到之後,臉撇到一邊,掩飾著唇邊的笑意。他身側的祁昊英見了,側過身子,小聲對秦玄玄說:“玄玄啊,好事不能讓你們秦家占盡,我們祁家也要分一杯羹。”

秦玄玄一愣,看了祁昊英好久,主持人喊了幾次他的名字,他都沒聽到。

主持人隻好去請秦嘯,秦嘯站起身的時候,秦玄玄終於明白過來祁昊英說 的是什麽。他湊到祁昊英身邊,問:“祁主席,您說的是……李鬆子?”

可他不太明白的是,什麽叫“分一杯羹”?

“要不然我說誰,難道是你嗎?”祁昊英半是好笑地看了秦玄玄一眼。

秦玄玄被這話噎得半死,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而後,秦玄玄撇了下嘴唇,說:“祁主席,是我先認識李鬆子的。”

“白子也比黑子後行棋,輸贏也不是誰先誰後決定的。”祁昊英笑著說。

老狐狸!

秦玄玄腹誹了一句,心裏有些懊惱。

台下,李鬆子翻起手機。她看到小男生傳來的手機上寫:“那請問,秦玄玄的女朋友叫什麽名字?”

主持人,我可以先站起來砸暈這個小朋友嗎?李鬆子拿著手機瞪他,她的眼神對小男生來說沒有絲毫威脅,反倒讓對方笑得更開心了。

台上的流程走完,進入到新老棋手對弈環節。台下的棋手們紛紛起身,挪到另一邊的桌椅前坐下。

那些桌子上擺著棋盤棋盒,旁邊還立著銘牌。李鬆子混在人群裏,想要找到祁之弈說過的幾個名字。突然之間,混亂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將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她一抬頭,看到了之前坐在身邊的小男生。

小男生笑盈盈地在她對麵落座,他拿了支筆,將塑料板裏的紙片抽出來,在“秦玄玄”三個字後又添了幾個字,接著將紙片還原,把銘牌擺回原處。

趁著空隙,她看到了小男生的名字——封羽。

李鬆子看完他的名字,又看向秦玄玄的牌子,赫然看到上麵多了幾個駭人的字跡,整張銘牌變成了“秦玄玄的女朋友”。

現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麽東西啊!李鬆子搓了搓手臂,問:“你多大?”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們交換答案。”

封羽開口,聲音裏還帶著少年那種脆生生的稚嫩感。她兀自猜測,眼前的人不過十三四歲。

眼看著李鬆子挪開眼睛,封羽有些著急。他不耐地“欸”了一聲,又想不出什麽好方法。小男生端起棋盤上的黑子,遞到李鬆子麵前。他說:“那下棋,一步棋一個問題。”

在場的人都是這麽自作主張的嗎?祁主席是,秦玄玄是,連眼前這個小鬼也是。

封羽的神態很高傲,不過略略顫抖的嘴唇泄露了他的忐忑。李鬆子接過他遞來的棋盒,小男生瞪得溜圓的眼睛鬆懈了下來。

“我是職業一段,你呢?”封羽問。

“我連業餘都不是。”李鬆子誠實回答。

封羽又瞪起了眼睛。過了半晌,他像是自暴自棄,先從口袋掏出一顆糖撕開包裝放進嘴裏,又哀歎一聲,說:“那我讓你三……六子好了,不能欺負女生。”

李鬆子被他那副小大人的模樣逗笑。讓這麽多,看來他對自己的棋力很有自信。她被封羽勾起了好奇心,從棋盒中掏出六顆棋子擺上棋盤,抬頭說:“請。”

“我已經讓你了,等下輸了可不要哭啊。”封羽噘了下嘴,像是很怕女孩子會哭。

“行,我盡量忍住眼淚。”李鬆子順著他的話說。

有了六子的優勢,李鬆子開始觀察封羽的棋。兩人下過一陣,她察覺到封羽的開局很穩,是個中規中矩的學院派。在細節的處理上,他不如秦玄玄那樣有靈氣,比較偏重於定式。沒什麽讓人耳目一新的走法,但非常的實在,搶奪實地的意識很強。

老實說,這麽跳脫的小男生下棋如此穩健,真的挺讓人意外的。

開始時,封羽一邊下棋還一邊提問,比如說名字、學校、如何跟秦玄玄認識的之類的。他沒有問年齡,李鬆子感到奇怪。封羽解釋說:“我媽說啦,女孩子的年齡是秘密,不可以亂問。”

李鬆子差點笑倒在桌前。

行至中盤,李鬆子也差不多摸清了對手的路數,她毫不客氣,專挑痛腳踩對方。

她就是一陣風,誰也捉不住。李鬆子的黑子像是在和封羽玩捉迷藏的遊戲,滿桌亂下,讓人看得很不舒服。她的一手黑棋瞄著二邊拆二,順便限製了白子的圍空。

這一手打下去,封羽拿棋的手遲疑了。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李鬆子,問:“你是不是在騙我?”

“我騙你什麽?”李鬆子歪了下腦袋。

“你說你沒有師從,也沒有道場,更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這話真的假的?”封羽喊出聲來。

他這一嗓子動靜不小,震得不少人看了過來。

李鬆子回應:“是你讓棋太多,我占便宜了。”

她又看回棋麵,封羽的氣勢已經被李鬆子打散,四麵八方的棋子全被孤立,想要連成一片,著實是件難事。李鬆子拿起棋子,又拍了一步狠棋,震得對手差點跳了起來。

站在李鬆子背後的秦玄玄看得好笑,李鬆子真是記仇。剛剛在開會時封羽擺她一道,現在她在棋盤上讓他還了回來。

封羽年紀不大,但處理過的盤麵不算少。隻是他著實沒有遇見過李鬆子這樣的人。她的棋子不受控,不走套路,總會在他意料之外的地方出現。剛剛想到這手該怎麽應付,下一手又被李鬆子打到暈頭轉向。

而且李鬆子很壞,她四麵點燃戰火,他光顧著撲火,回過神來,整個盤麵全散了。

最後,封羽投子認輸。他伸出右手,指著李鬆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鬆子起身,說:“千萬不要小看對手。關於輸贏的對局,一顆子也不要讓。”

封羽氣得鼻子都皺了,本來假裝嚴肅的臉上露出了生動的表情。她轉過身去,剛彎起唇角,就看到了站在身後的秦玄玄。他笑說:“你和師兄那盤被貼上牆的棋譜,我說的那幾手,你發揮出來了。”

被秦玄玄看穿,李鬆子有些不好意思,她撓了撓眉心,說:“如果是你,應該很輕易就能破解吧?”

“棋盤上哪有輕易的事情。”

說完這句,秦玄玄繞到封羽麵前。他拿起桌上的銘牌,神情玩味地看了一陣,問:“把我擠到一邊,擅自找安排之外的人對弈,封羽,你還真的是翅膀硬了?”

“小秦老師,我隻是開個玩笑。”封羽雙手擋在前胸,心裏還在想,明明剛才說話還帶笑,現在一轉臉,又擺出了嚴肅的表情。

“這種場合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大會流程安排好了,你就這麽胡鬧,隨便篡改流程安排?”秦玄玄又問。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嘛!”

眼看小秦老師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封羽急中生智,突然對著秦玄玄身後大喊:“呀,秦老師!”

李鬆子和秦玄玄轉頭看去,封羽溜之大吉。等他們意識到自己被騙時,封羽已經不見了。

封羽跑遠的時候還在想,小秦老師太偏心了。看著女朋友的時候一臉溫柔,看著他的時候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人間不公平!

“老套!”秦玄玄歎了口氣。

“可我們還是被騙了啊!”李鬆子笑著反問。

“招數不在老,好用就行。”

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兩人一怔。他們轉頭一看,看到了秦嘯。

李鬆子連忙點頭,想要問好,嘴唇翕合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秦嘯。她憋了好久,終於說出一句:“秦先生您好,久仰大名。”

秦嘯被她的忐忑逗樂,他說:“我可是耳聞了好久你的名字,今天也有不少人在議論。”

“我?”

“她?”

李鬆子和秦玄玄同時開口,兩人互看一眼,又默契地挪開了視線。秦嘯點了點頭,說:“我師弟的徒弟,大家自然很好奇。”

再說祁昊英,他和祁之弈兩人眼界甚高,輕易不會將誰納入門下。祁之弈這麽多年挑挑揀揀,一個徒弟都沒有。秦玄玄自然沒有對這一對父子多想什麽,誰知臨門一腳,祁昊英先聲奪人。

秦玄玄想,應該隻是祁昊英自作主張。

秦嘯問:“祁之弈最近狀態怎麽樣?”

“身體很健康,聽祁……”

李鬆子本想說祁主席,又想到眼前的秦嘯才是現在的主席。她說到一半卡住,眼神不住看向秦玄玄。

秦嘯看到女生的小動作,說:“我師父說什麽?”

“說祁之弈前段時間的體檢結果還不錯,各項指標都正常。”李鬆子說。

“他還……下棋嗎?”秦嘯又問。

李鬆子抿了下嘴唇,有些遲疑。她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盲棋很厲害,我和他下過幾次,能撐過中盤是我最好的水平。”

秦玄玄難掩詫異,怪不得那天李鬆子問他會不會下盲棋,原來那局棋是她和祁之弈的對弈。

她什麽時候認識了祁之弈,為什麽他完全不知情?

“從車禍到恢複,他起碼有兩年半沒出現了。”秦嘯的眼睛看向遠方,流露出一絲悵然的神色。

李鬆子知道對方是在自言自語,也沒接話。身側的秦玄玄瞟她,眉頭微皺,似有不滿。

不一會兒,工作人員過來請秦嘯,說:“團體賽要開始了,祁老先生說,想和您一人帶一隊,比試比試。”

“這老頭……”秦嘯笑了,眼神裏的厲光緩和下來,他看著麵前的秦玄玄和李鬆子說,“一塊過去吧。”

三人走到祁昊英麵前,祁昊英摸了下胡子,對眾人說:“來來,我們分個隊伍。先說明,鬆子是我這邊的,其餘你們自行分配吧。”

李鬆子依言站到祁昊英身邊,祁昊英問:“你知道什麽是團隊賽嗎?”

她搖頭。

“我們分兩隊,每人下一步棋。可以聽取團隊意見,也可以自己把握。兩隊人下一盤棋,看誰最後勝出。”

“還可以這樣嗎?”李鬆子很意外。

“棋類遊戲不就是講究趣味性嗎,為什麽不能這樣?Why so serious?”祁昊英聳了下肩膀,說出了《蝙蝠俠》中反派角色Joker(小醜)的經典台詞。

李鬆子掩著唇,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她真沒想到,祁主席原來也有如此幽默的一麵。

可站在另一邊的秦玄玄就沒那麽高興了,他陰沉著臉,抿著唇,一直盯著人群裏的李鬆子。看到她笑,他的目光就粘在了她臉上,神色也變得柔和。忽而想起自己是該生氣的,他又板起臉來。

旁人在說什麽,秦玄玄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說:“秦玄玄,你第二個出場。”

出場,出什麽場?秦玄玄這才回過神來,問:“我要幹嗎?”

跟你說了那麽長一串話你都在走神?那位棋手有些無語,可對上理直氣壯的秦玄玄,他隻好再解釋一次。

秦嘯習慣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他的隊伍裏已經安排好出場次序,而祁昊英那邊,還在散漫地討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譬如說誰用一色棋去下五子棋,誰在剛才的新老棋手對弈中放水,誰今天缺席了活動……

圍繞著祁昊英的氣氛,總是輕鬆的。

李鬆子站在祁昊英身邊,心裏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感覺。當初第一次見到祁主席,她以為這位老人應該是嚴格到一絲不苟,訓練弟子也像訓練軍隊一般。誰知今日一見,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樣。

她好奇又貪婪地接收著周圍的消息,心裏怦怦直跳。這個時候,她已經把生活帶來的壓力拋之腦後,心裏想的全是這個她從未接觸過的、璀璨的新世界。

見李鬆子眸光閃閃,祁昊英側過臉,微微歎了口氣。

如果這丫頭從九歲就開始學棋,她將展露出什麽樣的才華,他簡直無法想象。她和秦玄玄兩人的切磋,一定能擦出更大的火花。

更讓祁昊英吃驚的是,即使這麽久沒下棋,李鬆子也沒有失去她的靈氣。她沒有隨著年紀的增長去擺正頭腦裏的定式,反而任其自由生長發揮,沒有受限。她也有很明顯的缺點,但經過練習後,也能改正。她身上最寶貴最重要的東西,一直都在。

祁昊英感慨,命運待她不薄,李鬆子還能找回自己該走的路。祁昊英喊了一聲:“鬆子。”

她乖巧地抬起頭。祁昊英說:“我猜我們的對手,一定將秦玄玄擺在第二位出場。那我們也這樣,我去猜先,你第二位出場。想怎麽下怎麽下,不要有心理負擔。”

李鬆子忍不住問:“祁主席,你以前也是這樣嗎?”

她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祁昊英怔住,忽而又笑了。眼前的女孩是個天才,她擁有超乎旁人的敏感,正是這種敏感,才使得她在棋盤上遊刃有餘。也正是這種敏感,才讓她那麽容易放棄一局棋。她看到的棋路和別人太不一樣了,如果稍加打磨,真的很難想象她會綻放出什麽樣的光彩。

祁昊英暗自慶幸,幸好他今日先出招,這才使得這顆鑽石沒有落入別人囊中。這丫頭走出去是以祁家弟子的身份,想一想還挺讓人高興的。

祁昊英的笑引得周圍的人又看過來。

祁昊英說:“在退役前,我的確是個很嚴格的人,你看看秦嘯,那就是年輕時候的我。後來是其美告訴我,姥爺,做人怎麽能老板著一張臉呢,有事沒事要多誇誇別人,這樣別人才會喜歡你啊!”

一切如祁昊英所料,秦嘯首發,和祁昊英猜先。祁昊英輸了,他拿了白子。

祁昊英拿到白子,隊伍裏的棋手們擊掌慶賀。他們小聲談論的話題李鬆子也聽到了,他們害怕秦玄玄拿到白子。

所謂執白不敗的秦玄玄,可不是說說而已。

祁昊英和秦嘯下完,秦玄玄和李鬆子對上了。秦玄玄從棋盒中拿出棋子,拍在星位。他突然抬頭看向李鬆子,臉上還帶著不悅的神色。

李鬆子心裏一咯噔,他怎麽不高興了?

秦玄玄轉頭就走,李鬆子差點忘記下棋。她定了定心神,在棋盤上瞟了一眼。

很普通的開局,平淡到沒有一點看頭。她回望了兩邊的棋手,大家旗鼓相當,相較之下,輸贏也不是什麽很值得爭奪的事情。

而且祁主席也說了,下棋最重要的是要有趣味性。

李鬆子嫣然一笑,在誰也沒有想到的位置拍下了一子,轉身離開了。

這時,記錄員將棋譜記下,傳到秦嘯那一隊的時候,秦玄玄右眼皮**了幾下。他迅速抬頭,看到了不遠處的李鬆子。

李鬆子篤定了他會看過來,她不解地衝他做口型,問:“你怎麽了?”

還好意思問!秦玄玄想要瞪她,可她擺在臉上的關切又讓他沒辦法譴責。

秦玄玄扭過頭去,秦嘯正好把電腦轉了過來,點著李鬆子落下的棋子問:“這姑娘在想什麽?”

秦玄玄氣笑了,他按著發漲的太陽穴,說:“好玩。”

“什麽?”秦嘯好似沒聽懂的樣子。

“她在想,怎麽下好玩!”

說出這話的時候,秦玄玄自己都笑了。第四手天元,這樣的棋誰見過?她是不是瘋了?

雖然這麽想,他的骨子裏卻燃起了一簇火苗。秦玄玄坐在電腦前,他琢磨了一陣,剛準備抬頭對下一位棋手交代落子的地方,誰知對方已經出去了。

那人在很尋常的邊角落子,權當忽略了李鬆子的瘋狂下法。祁昊英那隊的棋手顯然是經過了商量,下到了“三三”的位置。

秦玄玄猛拍了下額頭,歎了口氣:“還是被她得逞了。”

秦嘯側過頭,問:“什麽意思?”

“麵對李鬆子,永遠不要去忽略她的奇思妙想。製衡她的絕招就是,比她先一步下到她需要的位置。因為她稀奇古怪的棋看起來震撼,但隻要絕了她那唯一一條路,她就必死無疑。我們剛剛放過了擺她一道的機會。”秦玄玄說。

放過了這一次,很難捉到她下一次。秦玄玄深吸了口氣,又說:“隻怕開局我們就要被她打壓一陣了。”

秦玄玄不虧為最了解李鬆子的人。祁昊英那一隊明顯在配合李鬆子的奇思妙想,開發出來的戰術讓人看得雲裏霧裏。本來嚴肅的秦嘯,臉上也出現一絲疑惑。他坐在電腦前看著棋譜,忍不住感歎:“這場亂戰本來看起來挺好笑的,但經老頭子的手一擺弄,反倒讓人陷入了迷局。”

當然,白子也沒討到好,被黑子提掉了。可這又如何,黑子更憋屈——還以為自己在敵人眼皮子底下勝出了,結果潰不成軍。

秦玄玄氣得臉都歪了。他第一次失控,對祁昊英陣營喊出聲:“你們是在幹什麽,下五子棋嗎?這樣有意思嗎?”

有個年紀稍小的女棋手滿臉得意,她喊了回來:“有意思,看到秦玄玄吃癟最有意思!”

秦玄玄說:“胡蒂,下次比賽你最好別遇上我。”

年紀小的胡蒂捧著臉,笑得更開心了。她假裝害怕地說:“別啊秦玄玄,我怕我怕!”

祁昊英的隊伍裏笑聲一片,連李鬆子也掩著嘴巴笑出聲來。胡蒂說完轉頭走向李鬆子,她踮著腳,企圖和李鬆子平視。胡蒂說:“鬆子姐,這一次棋下得爽,我頭一回見秦玄玄氣成這樣。平日裏都是我氣成他那樣兒,現在終於有人能治治他了。”

“是祁主席下得太好了。”李鬆子說。

“沒有你的第四手,哪有祁爺爺後麵的發揮啊。你拍下第四手的時候,我們隊裏都有人罵髒話呢,誰知道行至中盤,這副棋這麽好玩!”胡蒂還在感慨。

“不,如果沒有祁主席那幾手,我的棋是不夠的。”

李鬆子這話不是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棋經由眾人的智慧可以演化到如此地步。一步步的變化過程,她看得心血沸騰。

而且祁昊英對於棋盤上瞬息萬變的戰機把握得太好了。他每次上陣,都能掀起一陣狂風巨浪。他擺下的棋子,總能引起李鬆子的驚呼。

祁昊英的棋力遠遠在她之上,那幾手,太精妙了。這是在無數比賽和生死關頭才能磨練出來的棋藝。

李鬆子不由得攥緊了雙手,她羨慕這樣的實力,她也想擁有這樣的實力。

她藏在角落裏,腦子裏不停回想祁昊英那幾手棋,身體激動得微微發抖。李鬆子想到了秦玄玄的話,成為職業棋手。

隻有成為職業棋手,才能夠磨礪出祁昊英這樣的棋力,才能夠與她現在目之所及的人對弈。他們的實力她剛剛也略窺到一二,實在讓人驚歎。那種對於細節的處理和把握,沒有成千上萬的棋局,是無法成就這樣的功力的。

這都是在賽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李鬆子突然明白了秦玄玄之前在活動室的那番剖白。

走進“職業棋手”這扇門,才能真正領略到更宏大廣闊的風景。

這盤棋不能算精彩,但是調動了所有參與者的活力。這不是普通定式,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現。棋盤上第一次體現出生死未卜的錯覺,每一個走到棋盤前的人都為自己不甚明朗的未來捏一把汗。

這種刺激感和參與感,正是李鬆子的第四手棋帶來的。她為棋局注入了新的活力,讓大家快樂起來。

祁昊英隊的隊員們太開心了,年輕的棋手們議論紛紛:“天哪,我們竟然打敗了秦玄玄!”

聲音很大,傳到了秦嘯的隊伍裏。正在鑽研棋譜的秦嘯失笑,他轉過頭去看自己的兒子,秦玄玄也盯著棋盤,眼神炯炯,像是要把屏幕盯出個洞來。

看來秦玄玄也不願意接受這種失敗。

秦嘯喊了一聲:“玄玄。”

秦玄玄回過神,看向自己的父親。秦嘯指了指隔壁,他小聲說:“你聽聽他們在說什麽。”

“我管他們在說什麽。”秦玄玄不耐煩地揮了下手。

這小子,跟他年輕的時候一個臭脾氣!秦嘯覺得好氣又好笑,他往隔壁隊伍看了一眼,隻見李鬆子正和一個工作人員往外走去。秦嘯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玄玄。”

“又幹嗎!”秦玄玄不耐煩道。

“李鬆子走了。”秦嘯左手一抬,食指指向李鬆子的方向。

“你不早說!”

秦玄玄也不廢話,兩三步就從人群中消失,連忙去追趕李鬆子了。

眼見兒子毫不遮掩的在乎,秦嘯暗想,早知道不告訴他了,讓他後悔去。

這時候,祁昊英朝著秦嘯的方向走來。他摸著胡子對自己的得意弟子說:“怎麽樣,薑還是老的辣吧?”

“師父永遠是師父。”秦嘯笑說。

“那你看看,祁之弈這個小徒弟,水平如何?”祁昊英又問。

“秦玄玄六歲的時候我已經看過李鬆子的棋,現在再看,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即使他教導出來如此優秀的秦玄玄,可秦嘯依舊為李鬆子的圍棋感到震撼。而且他早就聽秦玄玄說過關於李鬆子的事情,現在一看,更覺得有些人天生注定不凡。

她的棋太靈了。如果稍加打磨,一定出彩。

“你想的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樣?”祁昊英問秦嘯。

秦嘯突然間就笑了,他衝祁昊英說:“師父,可能不太一樣。我在想,您老還是老奸巨猾,如果今天不是您先擺了我這一道,李鬆子應該是我們道場的。”

“那不是。我們還是要給祁之弈一席之地。我相信,被之弈打磨過的李鬆子,應該比我們教出來的更厲害。”祁昊英拽了拽胡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