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之又玄

“職業圍棋手”這五個字一直縈繞在李鬆子的腦海,盤旋了好些時日,還是沒有消散。

凡事到“職業”二字,都會籠上殘酷的煙雲。要把特長做成職業,其中的艱苦根本無法想象。外人以為下棋隻是坐在那裏擺弄棋子,不需要什麽體力,這是大錯特錯了。

圍棋不僅需要強大的計算能力,還極其耗費心神。每一局對弈不僅僅是在考驗棋手的實力,更是在考驗定力和心智。若是那天狀態不好,棋手很容易失誤。在巨大的壓力下,棋手也容易發揮失常。

那種經曆大賽苦熬後大病一場的人大有人在。下棋不僅是在考驗技藝,也是在熬心。

這是對全身心的磨練,也是考驗。

而且職業圍棋太殘酷了。李鬆子深知自己的年齡已是劣勢,不少職業棋士在她這個年紀早就定段打圍甲和職業比賽去了。安琪也說,她深知職業的殘酷。她情願拿到業餘五段證書在業餘比賽裏遊弋,也不願意去職業圍棋拚殺。

她對圍棋社的人說:“我受不了當年入段考試時候的壓力,當天考試我比完第一場就吐出了膽汁。後來我爸就沒再逼我了。”

說到這個話題時,一向以自我為中心的饒星宇難得沉默了。李鬆子從饒星宇的沉默中察覺出了不同尋常的東西。

李鬆子很明白,職業圍棋,不是白子黑子那麽簡單的東西。它所代表的榮譽,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後繼不畏艱險去爭取的身份。

賽製殘酷,人才濟濟,每年職業的名額就那麽幾個,不計其數懷抱夢想的人都要去爭取,李鬆子對自己沒有那麽大的信心。

算起來,她不過是個會下圍棋的人,僥幸贏過秦玄玄一次。他怎麽就對自己產生了那麽大的錯覺呢?

李鬆子想了很久,周六時還在恍惚。

她不到七點就去了祁之弈家,男人還沒起床。她輕手輕腳把其他房間打掃過一遍。李鬆子外出買了早餐,回來時,祁之弈正好從臥室裏走出來。

他問李鬆子:“你今天怎麽來這麽早?”

“想跟你請三個小時的假。”李鬆子說。

“三個小時?”祁之弈靠在門邊,“幹嗎?”

“不知道,有人問我今天有沒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我不想拒絕他。”李鬆子說。

她懶得扯理由,也知道祁之弈不喜歡借口。那次盲棋就是最好的證明。對於這樣的人,最好有一說一。

“誰約你,追你的小男生嗎?”

祁之弈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好,難得開了個玩笑。

不得不說,祁之弈覺得自己的老頭看人很準。雖然他確實不喜歡和人接觸,但他不討厭李鬆子。短短幾次接觸,他覺得李鬆子和同齡人有很大的不同。

她話不多,有敏銳的洞察力,總會恰到好處地出現,不會讓人覺得討厭。最重要的一點是,李鬆子沒有把他當做視障人士,也沒有敷衍過他。

第一次見麵,他故意踢翻垃圾桶。他感知到女生動怒的前兆,李鬆子硬生生將自己的脾氣壓了下去,還扶著他離開了那片危險區。

不過最讓祁之弈感興趣的還是她的圍棋。十足的野路子,卻有無比的靈氣。這家夥可能還沒察覺到自己與眾不同的實力。

聽老頭說,這姑娘最大的毛病是下不完一局棋。不過沒關係,反正他還可以再試她幾次。

“你認識的,秦玄玄。”李鬆子說。

“玄玄?”祁之弈有點詫異,“那家夥能約你幹嗎,他自己除了下棋就是打比賽,要不然就是出席活動當個嘉賓,無聊得要死。這人根本就沒有除了圍棋以外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李鬆子老實回答。

“那你去吧,別告訴他你在我家。”祁之弈擺了擺手,說。

“早餐我放在桌子上了,午飯我會給你帶回來的。你喜歡喝的果汁我在廚房和書房各放了幾瓶,開水也已經打好灌在瓶子裏了。”李鬆子囑咐了一遍。

祁之弈驚異於女生的負責和細心。他有點感動,表麵上依舊是冷冰冰的態度。他伸手揮了揮:“囉嗦,快走。”

李鬆子給秦玄玄發了消息,秦玄玄約她在一家飯店門口見麵。她趕到門口,秦玄玄正好從飯店走出來。李鬆子仰頭看了眼飯店掛著的橫幅,這才知道青少年圍棋大賽又開始了。

十二年前的今天,她就是在這個比賽上遇到秦玄玄的。

“學姐。”

一身正裝的秦玄玄走到了她麵前,小男生穿西裝的樣子特別帥氣,好看得如同雜誌上的模特,讓人移不開眼。

李鬆子看著秦玄玄,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黑色套頭衫,腳下一雙白色運動鞋,頭發紮了個馬尾,素麵朝天。

和眼前人相比,她真是樸素得過分了。

“需要穿得這麽正式嗎,你怎麽沒告訴我。”李鬆子說。

秦玄玄牽了下唇角,說:“作為嘉賓的我需要。”

“嘉賓?”李鬆子反問一句。

“嗯。什麽新時代的偶像,孩子們的期待……反正聽起來很扯的名頭,就是我。”

說著,秦玄玄扯了下領帶,不太喜歡這樣的束縛。

見他的領帶被扯歪,李鬆子上前兩步,她踮起腳,一手握住秦玄玄的領帶,說:“別動,我幫你重新係一下。”

秦玄玄腳步一頓,雙手垂了下來。他微微頷首,看著專心給他係領帶的李鬆子。

女生身上若有若無的淡淡香味探到他的鼻底,他低頭,看著李鬆子纖長的睫毛,仿佛蝴蝶振翅一般輕輕顫動。

一邊車水馬龍,一邊人聲鼎沸。秦玄玄摒除了這些紛擾,隻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音。

他剛想開口,卻聽到“哢嚓”一聲。秦玄玄循聲望去,隻見一名記者端著相機,定格了這個鏡頭。

“好了。”李鬆子退開半步,雙手背在身後,昂首看著秦玄玄。

“謝謝。”他微微頷首,目光卻投向那個記者。他喊了一聲:“胡先生。”

“玄玄,我記得你今天是嘉賓吧。”胡記者收了相機,朝二人走來。

“嗯。”秦玄玄點了點頭。

他向來言簡意賅,胡記者是老熟人了,更是清楚這一點。不過讓胡記者感到好奇的是,一向不和旁人親近的秦玄玄,居然讓女生近身,幫他係領帶。

秦玄玄粉絲眾多,女粉絲更是不計其數。他向來敬謝不敏,和所有異性保持在安全範圍,連合照時有人要他和某女棋手湊得近些,他都會笑著換個位置。

就是這樣的人,今天讓人近身,還讓人幫係領帶。係領帶不說,他還毫不自知地笑了。

胡記者對這個女生有點好奇。

“這位是?”胡記者走到秦玄玄身邊,問。

“李鬆子,我學姐。”秦玄玄說。

“你好。”李鬆子點頭。

胡記者繼續追問:“她也是棋手嗎?”

李鬆子說:“不是。”

見胡記者還要繼續問下去,秦玄玄說:“胡先生,時間不早了,我該入場了。”

對方點點頭:“是是,我們等會兒再說。”

秦玄玄嗯了一聲,帶著李鬆子離開了。

兩人往會場裏走著,不少人紛紛往秦玄玄身上投去目光。大家都是第一次見他的身邊站著一位異性,更加好奇了。

有相熟的工作人員拿著紙筆走了過來,想要請秦玄玄簽名。秦玄玄抬手看表,發現還有時間。他停下腳步,給別人簽名。

李鬆子站在一邊打量著他,他年紀不大,卻有一種曆盡千帆的穩重。

在匆忙中,秦玄玄時不時投來一個眼神,仿佛是為了確認她還在視線範圍內。每當秦玄玄看向她的時候,李鬆子都報以微笑。

兩人站在原地,有人喊了一聲:“鬆子姐姐!”

李鬆子轉身,一個粉紅色的身影飛撲過來。她抱住宋其美,笑著說:“今天來拿第一了?”

“對啊。”宋其美揚起腦袋,又看向一邊的秦玄玄:“玄玄哥哥,你是嘉賓嗎?那鬆子姐姐呢?”

“陪我的。”秦玄玄理直氣壯。

宋其美掩嘴笑了,她雙手環住李鬆子的腰,小聲喊著“李鬆子”。李鬆子蹲下身,宋其美悄悄附在她的耳邊,說:“玄玄哥哥從來不請誰陪他,這可是頭一回呢。”

李鬆子聽得耳根發熱,她的臉上浮現清淺的笑意,說:“說不定是你不知道呢?”

“怎麽可能,玄玄哥哥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我是他的頭號粉絲!”宋其美嘟著嘴,一臉認真。

女孩兒可愛的表情成功逗笑了李鬆子。

秦玄玄被小粉絲捉住簽名,他聽到了李鬆子的笑聲,看了李鬆子一眼,忍不住問:“你笑什麽呢?”

“沒事。”李鬆子擺了擺手。

這時有人走上台前拿了話筒,宣布比賽即將開始。宋其美對李鬆子說:“鬆子姐姐,我先去比賽了。”

“嗯,等你的第一。”李鬆子說。

“一定摘給你看!”宋其美揮了揮小拳頭。

這時,工作人員告訴秦玄玄讓他準備上台。他剛走兩步,又轉過身來,摘下了自己的嘉賓掛牌,給李鬆子掛上了。

李鬆子好奇地翻看著嘉賓牌,問:“幹嗎?”

“免得有人不認識你,問東問西。”

邊說著,秦玄玄將李鬆子被掛牌吊繩壓住的頭發輕輕拿開。他輕握了一下李鬆子的肩頭,說:“學姐,等我一下。”

那樣溫柔的態度,惹得周圍工作人員一陣唏噓。誰也沒見過秦玄玄會主動親近異性,他向來是禮貌地回避,不落下口實。

這次的一反常態,真是讓旁人羨煞不已。

秦玄玄上台,李鬆子尋角落站定。主持人宣布比賽流程和比賽精神,接著邀請秦玄玄上台。

隨著秦玄玄的腳步,本來竊竊私語的會場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台上。

李鬆子掃視了一番,年紀尚小的孩子們眼裏大多是憧憬和豔羨,不少工作人員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好像對於秦玄玄此人,在場的人眼神裏充滿了認可。

秦玄玄年紀不大,但應付這樣的場合還是泰然處之。首先感謝會長邀請,其次感謝主辦方和讚助商的支持。那樣老練的官腔,讓李鬆子詫異。怪不得這種場合會邀請他。秦玄玄除了圍棋外,人情世故也能一並應付。

最後,秦玄玄看往李鬆子的方向,說:“圍棋從出現到現在已有千年,但至今也沒出現過兩局一模一樣的棋局。圍棋就是這樣博大精深的東西,研究這樣的棋道不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嗎?所以,每一局棋都應該重視,都要認真下。”

說到這裏,他語氣一頓:“依我看來,最好的重視,便是拚上全力,呼應對手的每一招棋。”

話音落下,掌聲響起。李鬆子卻在這席鼓舞士氣的話中,聽出了明顯的意有所指。

小朋友們走入指定的坐席,兩邊相互行禮,開始抓子猜先。

比賽正式開始。

整個會場裏隻剩落子之聲,連工作人員的腳步都放輕了。李鬆子四下看去,還是走到宋其美的身邊。

她低頭看著宋其美的開局。小女孩性格活躍,在棋盤上的表現意外沉著。她開局厚實,行子穩健,功底紮實。

比起當年的她,宋其美更勝一籌。

想到這裏,李鬆子更覺得奇怪。放眼望去,不少人明明比她更加適合當職業圍棋手,為什麽秦玄玄偏偏向她提出此話?

再低頭時,宋其美的黑子已經占據了絕對的領先優勢,作為對手的小男孩兒卻不肯放棄。他沁出了一腦門的汗,甚至連拿著棋子的右手都開始發起抖來。

她看得出來,男孩兒在畏懼宋其美。即便是畏懼,他也沒有退縮。

棋盤上屬於男孩兒的白子已經陷落,他舉起棋子,狠狠拍上了棋麵。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和宋其美的差距嗎?其實他很清楚的,隻是不甘心罷了。拚了命地努力,終於爭取到比賽機會,卻在初賽的時候,就遇到如此強勁的對手。

就這樣放棄,還是努力一搏?

男孩兒選擇了後者。

一局棋行至整地。扣除黑子七目半的先行優勢,白子輸了八目。

男孩兒緊緊咬著嘴唇,他埋著腦袋,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了聲音:“我輸了。”

那聲“我輸了”裏,帶著隱忍未發的哭腔。他聲線顫抖,肩頭聳動。誰都看得出來,他在盡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宋其美皺著眉頭,她繞到桌子的另一邊,扯著小男生的衣角,喊了一聲:“鈞瓷。”

“我輸了!”小男生抬頭,壓低聲音吼了一句。

宋其美顯然沒料到他的動作,小女孩兒嚇了一跳。她退了半步,小男生揮開了她的手,一言不發拔足往會場外狂奔。

她的小手被男生打得通紅,嬌氣的宋其美卻沒有抱怨。她拎著裙擺,轉身跟著小男生跑了出去。

李鬆子看向四周,竟然沒有一人被這邊的意外吸引。每個孩子都端坐在椅子上,緊緊盯著眼前的棋盤。

明明是最活潑愛鬧的年紀,大家卻選擇在棋盤前靜坐,拚搏在十九路的沙場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初賽逐漸進入尾聲。李鬆子看到了勝利者臉上昂揚的意氣,也看到了失敗者的眼淚。有孩子當場嚎啕大哭,有的指著對手大喊:“為什麽我會碰到他,為什麽!”

更有甚者,弈棋弈到滿頭大汗,一局終了,掩著嘴衝出去大吐特吐。

失意有,傷心有,挫敗有,難受有,克製有,憋屈有……

種種情愫提前體味,隻是小小紋枰、黑白二色之間,竟然比人生更難。

秦玄玄走到李鬆子身邊,她正一臉若有所思地看著正在下棋的男孩。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把棋子往棋盤上擺。

“換你,你就認輸了。”秦玄玄低頭湊到李鬆子的耳邊,小聲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放棄的,正是別人想盡全力爭取的。”

他低沉的聲音裏帶著沙沙的質感,聽得人一陣凜冽。

李鬆子看著棋盤,小男孩摩挲著手裏的黑子,眼眶裏含著一大泡眼淚,目不轉睛地看著棋盤。

他不肯認輸。

其實黑子還有活路,隻是需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但這樣的手段,必定要引來一場惡戰。但以他的棋力,李鬆子覺得可能招架不住。

見她的眉頭緊皺後又舒展開,秦玄玄問:“找到活路了?”

聽到這話,李鬆子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他,為什麽他總能如此準確地猜到她在想什麽?

“你放眼看看,十幾二十場對弈,放棄的人有幾名。連小孩子都知道要堅持到最後,為什麽你不能拿出你的求勝欲?學姐,你每次都不是輸給了別人,而是輸給了你自己。”

他知道,李鬆子的棋很有靈性,屬於父親所說的天才型。她很有預見性,判斷力強。有些對局,就連旁觀者都覺得隻要再頑強一些尚可一爭,而她卻絕不指望僥幸,隻要一發現處於劣勢,就幹脆中盤起立告辭。

可誰能斷言對手能有和她一樣的洞察力呢?更何況棋盤瞬息萬變,也許這一手確實處於劣勢,後幾手又將其救回來了呢?

棋盤上沒有“絕對”,每一步都是峰回路轉。

李鬆子愕然,這人對她投子認輸這件事,太執著了吧?

她壓低聲音,說:“各人有各人的風格。”

“即使天賦異稟,事情還是要幹到底比較好。”秦玄玄回應。

小男生今天恁固執了些,好像對她不依不饒。她看著秦玄玄,剛要說話,就聽到旁邊的驚呼。

李鬆子和秦玄玄二人將目光轉回棋麵,哭著下棋的小男生找到了黑棋的活路,扭轉了局勢。

他走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但同時,那條路是通往勝利的唯一道路。

處於優勢的白子被逆轉乾坤的黑子攀咬,那樣頑強的意誌,讓李鬆子也忍不住有些動容。小男孩淌出來的眼淚不是軟弱,是不甘。

他不服輸,他就是為勝利而來的。

殊死一搏,小男孩兒還是輸了。整地之後,白子多出半目。即便後麵黑子力挽狂瀾,也拿不下這半目的優勢。

可這局棋,旁觀者更加敬佩的是黑子。絕地反擊,不肯放棄,那樣頑強的意誌,任誰都會動容。

站在一邊的李鬆子輕聲歎氣。如果是她,一定能救回黑子,不會有這樣的遺憾。轉念之間,李鬆子又覺得好笑,她可沒有小男孩殊死一搏的勇氣,她缺乏韌勁。

思來想去,李鬆子隻覺得自己被秦玄玄的那些話幹擾了,害得她莫名熱血了起來。

李鬆子請假出來的時間不多,看完早上的比賽,就準備告辭了。秦玄玄和會長打了個招呼,跟著李鬆子走了出來。

兩人並肩走出飯店,李鬆子眼尖,看到了花壇邊粉紅色的身影。她停下腳步,秦玄玄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宋其美拉著那個名叫“鈞瓷”的小男生,正好言好語地說著什麽。小男生緊緊咬著嘴唇,扭著腦袋一臉別扭。最後宋其美也不知道說了什麽,他終於轉過臉來,點了點頭。

兩人相視一笑,又牽著手往會場走去。

李鬆子看得忍不住笑了。她掩著唇,眼睛裏亮晶晶的。

“那個男孩是謝鈞瓷,和宋其美一樣,都在我爸爸的道場裏學棋。謝鈞瓷沒有宋其美那樣的天賦,不過他十分認真。”秦玄玄說。

李鬆子有些意外。她問:“連你都說認真,那是有多認真?”

“認真到即便他確實在實力上稍遜一籌,我爸依舊看好他,覺得他能夠成為職業棋手。”秦玄玄說,“他的耐力和勇氣是無人可及的。”

“怪不得宋其美對他另眼相看。”李鬆子說。

印象裏,宋其美也是個很驕傲的小女孩。她鮮少對水平相差甚遠的選手有如此態度,這倒是頭一回了。

“嗯,宋其美在道場就隻有謝鈞瓷一個朋友。”秦玄玄說。

“為什麽?”李鬆子覺得有些奇怪。

依李鬆子看,宋其美除了性格嬌氣些,不論是棋力還是外貌,都算上等。這樣的小女孩兒不受歡迎,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直勝過所有人,誰也不會想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吧。”秦玄玄說。

明明是在說宋其美,李鬆子卻從他的一貫平淡的語氣裏聽出了惆悵。

她聽簡溪說過,秦玄玄從三歲開始學棋,生活裏除了吃飯睡覺學習,就是圍棋。簡溪還特別提到:“你知道嗎,他在十幾歲就是職業選手了。”

說起來,宋其美還有謝鈞瓷。那秦玄玄呢,他的身邊有朋友嗎?

看著秦玄玄,李鬆子總覺得心疼。他是天才,比常人更加優異。可這樣的人,要熬過多少苦楚和寂寞,才能成為現在的模樣?

她忍不住問:“你呢,你和宋其美這麽大的時候,有朋友嗎?”

“沒有。曾經我以為我會有,可是她在和我對弈之後,就消失了。”秦玄玄目光灼灼。

李鬆子一定不會知道,當年秦玄玄遇上她時的感受。

比失意多一份驚喜,比畏懼多一份挑戰。那一局棋,幾乎深深烙印在六歲的他的腦海裏。甚至在睡覺之前,他都會複習一遍。

後來,他魔怔了一般找到了那些和李鬆子對弈過的棋手,想盡辦法找到她對弈的棋譜。有人脾性好,回憶後將棋譜寫下,交給了秦玄玄。有人則不,直接將他拒之門外,還對他說:“以後你的對手會是我,你應該好好看看我!那個連老師都沒有的女孩,算個什麽?”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贏過他的李鬆子是自學的圍棋,連道場都沒有。

聽到這話,李鬆子的心跳突然加速。她難以置信地看向秦玄玄,一時間有些心驚。

他說的,難道是她?

腦海裏剛剛冒出這個念頭,李鬆子止不住地搖頭,不會不會,比賽後消失的大有人在,應該不是她。

可戰勝他的能有幾個呢?連祁主席都說了,他輸棋的次數,屈指可數。

李鬆子仍在猶疑,秦玄玄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勾起唇角,對李鬆子說:“還能有誰,隻有你。”

在半決賽中毫不留情將他打敗,決賽時候,女生不見蹤影。他還特地求了父親來觀戰,哪知父子二人都是一場空等。

秦嘯對秦玄玄說:“這樣不把比賽放在眼裏的人,即使天賦再高,也不值得去關注。”

秦玄玄失望極了。

好容易才盼到的人,但那人仿佛就像泡沫一樣,輕易消失了。

李鬆子沒想到秦玄玄會如此直接,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意外。李鬆子說:“對不起,那場比賽我也很期待,可是那天我出了點意外。”

果然不是父親說的那樣,秦玄玄稍感安慰。他問:“什麽意外,你是受傷了嗎?”

李鬆子撫額輕歎。那次意外,直接斷送了她學習圍棋的唯一機會。

早些年,李媛還沒有和李鬆子的父親陳某離婚,那時李鬆子還叫陳鬆子。陳家經營著小小的木料店,一家三口日子還算不錯。

後來陳某不知跟誰混到了一起,被人攛掇加入私募基金,說是一本萬利。陳某將木料店的流動資金全部搭了進去,對方卷款潛逃,一分錢也沒給陳某留下。

從那時起,李鬆子的家庭分崩析離。父母成日吵架,店子裏的生意愈來愈差。木料店長久無人光顧,李鬆子收拾店麵時發現了一麵上好的棋盤。那是父親收款時收來的,對方說沒錢還款,拿了上好的榧木棋盤抵債。

為了逃避父母的爭吵,李鬆子開始自己打譜下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所謂天才,隻知很多打過一遍的棋譜,她都能記住,看過一遍的對局,她也能複盤。有時那些複雜的定式和手筋,對她來說像有莫名的規律。別人覺得難,她卻在其中找到了樂趣。

一個人對弈終究無趣,好在她家住在老式的小區,街頭巷尾還能尋到會下棋、喜歡下棋的老人。她站在一邊觀望,後來坐上桌下棋。久而久之,那些自詡棋藝不錯的老人都成了李鬆子的手下敗將。

一次偶然,李鬆子下棋忘了時間,李媛出門來尋她回家吃晚飯,隻見李鬆子坐在棋盤前和一位爺爺下棋。她全然沉浸在棋盤中,不到十歲的小孩,能穩坐一兩個小時,動也不動,甚至聽不到旁人的議論聲。

李媛突然覺得,女兒李鬆子可能很適合下圍棋。

為了不浪費女兒的才華和天賦,李媛找到了市裏最好的道場。老師一流,收費自然是一流的。李鬆子聽到價格後,轉頭走了。

李媛追出去,問:“鬆子,你不想好好下圍棋嗎?”

李鬆子搖頭說:“學費太貴了,我不想你和爸爸吵架。”

李媛說:“我再想想辦法,媽媽總能做到的。”

晚上回家,李媛和陳某商量。果不其然,兩人又是一通爭吵。李鬆子將腦袋埋在枕頭裏,企圖將爭吵聲隔絕。

父親將牆壁砸得哐哐作響。不知是不是因為憤怒,他跑到李鬆子的房裏,將她從被子裏拖了出來。陳某指著李鬆子喊:“你還想下圍棋,你也不看看家裏是個什麽情況。你知道打比賽滿城市亂跑要花多少錢,你以為你能在圍棋上有個什麽發展?有幾個女棋手靠下圍棋能活下去?女孩子有書讀就不錯了,不要想七想八的。”

李媛拉著陳某,李鬆子沉默不語。

因“錢”引發的矛盾,貫穿了李鬆子的小半生。她抱著腦袋想,如果有下輩子,她投胎轉世去做人人爭搶的貨幣,再也不要當汲汲營營的人類。

後來李媛又去了一次道場,對方看李鬆子確實很有能力,老師私下和李媛達成協議。不久後有青少年圍棋比賽,拿了第一是有獎金的。他們這邊也可以因為這樣的獎項給李鬆子減免一定的學費。

李媛一聽還有希望,趕緊幫李鬆子報了名。

誰知決賽當日,母女兩人剛剛走出家門,就被三位大漢堵在了門口。對方說:“你家老公欠了賬,我們是來收債的。”

她們這才知道,父親又不知道是受了誰的蠱惑,借錢去賭,想要一朝翻身。可越是著急,越是陷得深。

錢賭沒了,店子和貨物全部被抵出去了,這些也不夠還款。

李媛求了半天,想要他們放李鬆子一條生路,讓她去參加圍棋比賽。這些人哪有這麽好說話,隻是將母女二人逼回了房間。

李鬆子坐在椅子上,眼看著客廳牆壁上的掛鍾一分一秒地走著。秒針像是心上的利刃,一刀一刀片著她的血肉。

母女從白天等到了黑夜,李鬆子在棋盤上反複落子,棋盤與棋子的脆響,都是夢碎的聲音。

一天一夜,陳某沒有回來。李媛翻箱倒櫃想要找到點什麽線索,卻在臥房的梳妝台櫃子裏發現了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

李鬆子不知該作何想,她看了看母親堅毅的臉龐,硬生生將憤怒和傷懷全部咽下。她不敢哭,最傷心的人都沒有流淚,她更加沒資格。

李鬆子想,她輸掉的不過是愛好,母親賠上的是自己的人生啊。

被秦玄玄一提,李鬆子又想起這些事來。她一直不想揭開這層隱痛,說來也覺得有些可笑。人生就是這樣,寫進故事裏隻會被說“陳詞濫調”的經曆,放在自己身上,還是覺得驚天動地。

李鬆子也想自己多年的生活猶如翻書一般被草草略過。身體上的累睡一覺能好,精神上的枷鎖,不是睜眼閉眼就能忘掉。

她忘不了令人遺憾的比賽,誰知眼前的秦玄玄也記得。李鬆子失笑,僅僅是一盤棋,他真的記了這麽多年。

如同揚塵被日光照耀,他的存在在李鬆子不甚明朗的回憶中翻起點點星火。

李鬆子揚手看表,說:“我還可以請一個小時的假,咱們找個吃飯的地方,邊吃邊說?”

秦玄玄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問:“耽誤學姐約會了?是那天我見過的男生嗎?”

他的臉上帶著忐忑和猶疑,像隻可憐巴巴的幼犬。他好奇,又不敢多問,生怕惹人討厭。見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寫滿了困惑,李鬆子想笑。她問:“哪天,哪個男生?”

“就……見祁主席那天。”秦玄玄說。

“你說的是傅明知?”李鬆子。

“不知道他叫什麽。”

嘴上這麽說著,秦玄玄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裏。他想,好好查一下這個人,應該會有所收獲。

“不是他,我和他……已經沒關係了。”

李鬆子想岔開話題,她抬頭指了指不遠處的餐廳,問:“那家餐廳看起來還不錯,要去試試嗎?”

“好啊。”

點頭的同時,秦玄玄撇了下嘴角。什麽叫“已經沒關係了”,難道曾經有關係嗎?他不自覺低著頭暗自思索,走到餐廳前連玻璃門都沒看見。要不是李鬆子伸手擋在他的額前,秦玄玄隻怕就要撞上那扇門了。

秦玄玄撞上了李鬆子的手掌,這才回過神。他側過腦袋看向李鬆子,對上了她的笑顏。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難得紅了臉。

兩人吃午飯時,秦玄玄終於得知了李鬆子當年無故消失的前因後果。他盡力克製自己的表情,平靜的臉上還是出現了憐憫的神色。李鬆子看在眼裏,什麽也沒說。服務員適時送上了打包好的食物,那是她給祁之弈買的。

李鬆子抬手看表,秦玄玄說:“你要是忙就先走吧?”

“好,下次再約。”

起身時,她本想拿過賬單去前台付款,被秦玄玄攔了下來。他看著李鬆子,問:“學姐,我們不是朋友嗎?”

李鬆子愣了,秦玄玄抽走了她手裏的賬單,說:“請女孩子出來,買單是禮貌。學姐可以先走,賬單要留下來。”

她牽起唇角,麵對眼前的秦玄玄,她不再堅持。

“下次再請你,我先走了。”

“好。”

李鬆子走出餐廳,秦玄玄繼續吃著麵前快要冷掉的飯。米粒硬邦邦的,實在不及那天李鬆子捏出來的飯團,鬆軟噴香,還帶著微燙的鮮美肉汁。

當初秦玄玄以為李鬆子隻是心靈手巧,她的淡然和從容,實在讓人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過往,他從來沒在李鬆子的臉上看到被生活壓迫的痕跡。

秦玄玄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是今日今時,他覺得心底裏彌漫著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

再去上學時,李鬆子發現秦玄玄出現在她麵前的頻率突然變高了。連饒星宇都覺得奇怪,他說:“明明這段時間他要打定段賽啊,怎麽還這麽有空往學校跑?”

何止這些呢,秦玄玄還老是做出一些讓李鬆子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隻要在學校,中午時候就能在開水房找到他。他會打好兩瓶開水,拎到女生宿舍樓下,喊李鬆子下來拿。

一次兩次還能說是幫忙,秦玄玄有空就來,這就讓人不知所措了。李鬆子三番五次勸阻秦玄玄,他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臉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學姐討厭我,所以不想讓我出現在你麵前嗎?”

這都什麽跟什麽?

他一委屈,旁人打抱不平:“怎麽還有人能拒絕秦玄玄的好意,李鬆子太冷酷了!”

李鬆子聽到這種評價欲哭無淚,明明是為他好,倒成了自己的錯。她索性不拒絕,承了秦玄玄這份好意。秦玄玄來得愈發勤快,偶爾還在開水瓶上係個塑料袋。她拆開一看,裏麵是袋裝奶茶和零食。

秦玄玄在袋子裏留了一張紙條,正楷小字端正硬朗:“聽朋友說,這是女孩子比較喜歡的零食。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鬥膽給學姐試試。”

李鬆子失笑,拿著那包零食不知作何感想。自從**家事,秦玄玄愈發對她好,像是在彌補什麽。

簡溪忍不住問:“鬆子,秦玄玄是在追你嗎?”

李鬆子嚇得差點打翻了手邊的水杯。她連連擺手,說:“怎麽可能,想都不敢想。”

秦玄玄啊,他隻應該和黑白二色的棋子放在一起。李鬆子暗忖,她根本沒辦法腦補任何異性站在他身邊的模樣。

“可……”

可他的舉動真的很像啊!看李鬆子信誓旦旦的,簡溪隻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咽下去。

李鬆子也意識到了秦玄玄的反常。她輾轉幾夜,想要在微信上和秦玄玄說明自己的想法。長長的文字信息敲在打字框中,還沒發出去,她又逐一刪掉了。隔著屏幕總覺得奇怪,還是當麵談談比較好。

還沒等她找上秦玄玄,秦玄玄反倒先來了。一日,她連著上了兩節英美文學史,整個人頭暈腦漲。門口有嘈雜聲,還有同學轉過頭來打量她。李鬆子覺得奇怪,她站起身往外走,看到了秦玄玄。

她暗想,這就不奇怪了。

學校裏不少人都知道,她是“玄牌磁鐵”。隻要李鬆子在,準能看到秦玄玄的身影。連社長饒星宇都默認,找不到秦玄玄的時候,給李鬆子打電話就行。

李鬆子認命,走到了秦玄玄的身邊。他穿了件白色襯衣,袖子鬆鬆挽起。他的頭發長長了些,大概是疏於修剪,劉海垂在額前。

秦玄玄一向是好學生的典範,現下竟有幾分落拓不羈的味道。他垂眸看向李鬆子,唇角一挑,整張臉都明朗了起來。

秦玄玄喊了一聲:“學姐。”

最普通不過的稱呼,李鬆子被他喊得心跳都落了一拍。她抿唇,半天才說:“你從哪裏弄來了我的課表?”

秦玄玄眨了下眼,神色頑皮:“想見學姐,自然有的是辦法。”

李鬆子失笑,心底不自覺軟了幾分。

“學姐,我下午還要回市裏的棋院,你能陪我吃個午飯嗎?”秦玄玄問。

“你會讓我說不嗎?”李鬆子笑著反問。

秦玄玄抿了下嘴唇,他端詳一陣李鬆子,見她臉上沒有不高興的征兆,這才說:“如果學姐說不,我還是有別的辦法的。”

“好了,隻是開個玩笑,吃飯去吧。”李鬆子說。

吃飯時,秦玄玄問她:“學姐,還記得我之前的建議嗎?”

李鬆子略微昂首,神色疑惑。她略一思忖,說:“是職業圍棋的事情嗎?”

“是。”秦玄玄點頭。

“上次我也說過我的家事吧?”李鬆子說。

秦玄玄自然知曉她的顧慮,他就是為了讓她提到這件事。秦玄玄早已想好對策,說:“我和祁會長談過了,想要你……”

“別,”李鬆子擺了擺手,“我不想欠人情,誰都不行。”

“可是……”

秦玄玄話沒說完,被李鬆子截斷:“秦玄玄,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很多時候你不能明白我的顧慮。也許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大事,對我來說是跨不過去的坎。你的建議我收下了,我會考慮的,可以嗎?”

比起平日的溫和,現在的李鬆子臉色深沉了幾分。秦玄玄欲言又止,李鬆子又說:“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能不能請你不要再為我做額外的事情了?”

“什麽?”秦玄玄有些茫然。

“不要給我打開水,不要給我送零食。”李鬆子說。

“學姐,我做錯了什麽嗎?”秦玄玄急切地問。

“沒有。我不習慣、也不需要這樣的照顧。你應該把時間花在對你來說重要的事情上,何必為這種小事耽誤工夫呢?”

“我隻是想做點我能做的事情,我隻是想……”

我隻是想關心你。

後半截話差點脫口而出,秦玄玄又默默咽下。就在停頓的瞬間,李鬆子放下筷子,說:“我說清楚了,現在也吃飽了。你好好想想,咱們周四圍棋社見。”

說完後,李鬆子迅速離開,倉皇落跑的身影讓秦玄玄哭笑不得。他暗自想,我是鬼嗎,這麽急著跟我撇清關係?

還有,學姐讓他好好想什麽,他從頭到尾隻有一個目的,既不動搖,也不改變。

李鬆子以為自己對秦玄玄說清了一切,可開水壺還是如約送到了樓下。這次紙條換了內容,上麵寫道:不許拒絕。

看到這四個字,李鬆子的眼前立即浮現出秦玄玄的臉。人人都說小學弟禮貌有加,他的霸道和不服輸,總會被她發現。

她本想把開水瓶拿回寢室,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行,不能在這個時候妥協。

李鬆子堅持了一周,宿舍樓下放開水瓶的地方幾乎要被秦玄玄送來的開水瓶堆滿了。一個一個整齊擺放,像是紮眼的炸彈。她不拿,別人也不敢動。宿管阿姨受不了了,說:“鬆子啊,別跟男朋友鬧別扭了。你不心疼他,也要心疼一下他的錢吧?再說了,小男生態度也挺好的。”

被阿姨這麽一說,李鬆子更是哭笑不得。眼看著開水瓶越來越多,她沒辦法,隻好給秦玄玄打了電話。

她剛打過去,對方把電話掛了。李鬆子抿了下嘴唇,不一會兒,手機振動了。

李鬆子手指一頓,回複:“比賽加油。”

趁著下午沒課,李鬆子把多餘的開水瓶放到了社團,撞上了饒星宇。他拿著新買的棋盤和棋子推門而入,大呼小叫:“我們這裏是要搞什麽義賣嗎?”

聽到這個提議,李鬆子的眼裏倒是閃現出意外的神色。她問:“可以賣嗎?”

“我聯係一下學生會的義賣組織,應該是可以的。”饒星宇指著那些開水瓶,“怎麽,你這是廠家直銷嗎?”

李鬆子笑了起來,說:“是啊,有個朋友生怕我沒水喝。”

“先不說這個,反正下午也沒什麽事,我們殺一局吧?”饒星宇拉開椅子,問。

“你剛剛說話的模樣,簡直就像是街頭下棋的老人。”李鬆子說。

他笑了兩聲,將白子放到了另一邊。饒星宇說:“也許以後我真的會成為那種老頭。”

饒星宇說話的語氣裏帶著罕見的惆悵,不似平日開朗。李鬆子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她拖了椅子,坐在饒星宇麵前,說:“來一盤。”

不用多問為什麽,下一盤棋,自然能彰顯其中端倪。

沒有讓棋,沒有勝負心。兩人隨意在棋盤上布下棋子,比演練還要輕鬆。饒星宇落下一子,問:“聽秦玄玄說,你下不完一局棋?”

“還用聽說?你自己不也見著了?”

說話時,李鬆子落下一子。玻璃棋子落在棋麵發出脆響,她滿意地眯了眯眼。

“明明你的棋下得不錯,怎麽會下不完?”饒星宇問。

“那你呢,你的棋也不錯,明明可以去考業餘段位。”李鬆子說。

饒星宇發出一聲苦笑,他撓了撓短發,說:“什麽,在你眼裏我就隻有業餘段位的水平?我可是考過職業一段的人!”

“啊?”

隨著話音落下的,還有李鬆子自創的“僵屍陣法”。原本錯落無章的棋子突然在這一枚棋子落下後受到了召喚。無序的狀態突然變得明朗,那些交錯的白子將饒星宇的黑子團團包圍。

饒星宇嚇了一跳,眼下的局麵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饒星宇沒心思再說什麽,隻顧著低頭猛看。他舉起左手,遲疑不定後開始啃起了手指。咬了半天手,饒星宇深深歎氣。他說:“算了,我輸了。”

“算了是什麽意思,是不想跟我繼續計較,還是束手無策?”李鬆子的聲音不徐不疾。

他抬起頭,臉上寫滿了無奈。饒星宇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說:“嘿,你在棋盤上不饒人就算了,怎麽嘴巴也不饒人?你還是以漂亮善良著稱的李鬆子嗎?”

“早就不是了。”李鬆子一邊抹掉棋盤上的棋子,一邊笑著說。

饒星宇見過不少美人,麵對李鬆子的笑容,他還是愣了。他無奈地撫摸著額頭,說:“我突然明白為什麽秦玄玄對你情有獨鍾了。”

李鬆子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得手抖,差點將棋子盡數潑出了棋盒。

“別裝傻,那些開水瓶應該是秦玄玄送過去的吧?”饒星宇說。

李鬆子沒說話,隻是用眼睛瞟他。饒星宇看出了默認的意思。饒星宇不懷好意地笑,笑得李鬆子忍不住側過臉。

“社長,你笑得有點讓人無法招架。”李鬆子說。

“那是因為你心裏有鬼。”饒星宇回應。

“好好好,我認輸。”

這一次,輪到李鬆子舉起雙手。

“鬆子,我和秦玄玄認識很久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女生這麽執著。”饒星宇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那社長的言外之意是,他對男生這麽執著不是一兩次了?”李鬆子說。

“我沒有開玩笑。”饒星宇歎了口氣,他知道眼前的女生打定主意不想正視這件事,“我的意思是,秦玄玄對你的在乎不同尋常。他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會因為旁人的話動搖。你對他認識不深,但我認識他很多年了。他一旦對什麽感興趣,不到問題水落石出或是興趣喪失,他是不會放棄的。”

饒星宇深深地看著李鬆子,說:“我很羨慕你有這樣的棋力,能夠引起秦玄玄的注意。要知道,他的眼光,從來不會放在同齡人身上,更別說去特別關心誰了。”

他的一席話說得李鬆子心跳加速。她低著頭想了一陣,又問:“社長,你不是把他看作對手嗎?”

“就是因為是對手,才會更加嫉妒別人占據他的視線。”饒星宇笑了笑。

李鬆子沒再說什麽,她和饒星宇又殺一盤。這次兩人下和,不分輸贏。李鬆子整理棋盤,說:“再來。”

兩人邊下棋邊聊天。饒星宇講得最多的,還是在道場裏的生活。說話時,李鬆子偷空從棋麵分神看了他一眼,饒星宇神采飛揚的模樣讓她明白,他肯定很喜歡圍棋。

饒星宇如此喜歡圍棋,家裏條件也不錯,棋力又不俗,為什麽選擇放棄?

她拿起一顆棋子,在手裏把玩半天。想也想不明白,還是一心下棋好了。

天色漸沉,管理員上來敲門,說:“要鎖門了,你們還不走嗎?”

“走,走,我們馬上離開。”饒星宇說。

棋盤上布滿黑白二子,乍一看去,兩股勢力纏鬥交錯,一眼無法分出誰輸誰贏。饒星宇剛準備說話,李鬆子一把撥亂棋盤:“再不走就鎖門了。”

饒星宇大叫:“我創下豐功偉業了!”

李鬆子一臉莫名其妙,問:“什麽豐功偉業?你贏我的次數還不夠多嗎?”

“你這盤棋下完了,你沒發現嗎?”饒星宇看著她,眼神裏藏著欣喜。

李鬆子連忙去看棋盤,爾後在心裏複盤,在她猜測饒星宇的心路曆程時,這盤棋還真的下完了。

李鬆子一人在寢室對著電腦複盤。夜色深沉,她戴著眼鏡盯著顯示器。黑白兩子盤踞其間,她越看越覺得有趣。

本來隻是無意走出來的棋麵,其中有幾手居然相當有深意。當時沒察覺,現在品一品還咂摸出別的味道。李鬆子想,如果多想幾步,也許能創造更有趣的局麵,還可以繼續為難饒社長,讓他啃禿左手五個指頭的指甲蓋。

圍棋的魅力就在這裏,棋麵上總有無限的可能。就像人生,踏出不同的步伐,遇見不同的人,得到不同的結局。

睡在**的簡溪從層層疊疊的蚊帳中伸出腦袋。她睡眼蒙矓,問:“鬆子,明天早上還有課,你還不睡嗎?”

李鬆子壓低聲音,說:“你先睡,我一會兒就關電腦。”

“你在研究什麽?”

簡溪自床鋪爬下來,她雙手背在身後,眯著眼瞧著李鬆子的電腦。看了一陣,簡溪問:“你又在下棋?”

“嗯。”李鬆子推了下鏡架,點了點頭。

“難得看到你研究圍棋,原來都是見你研究翻譯稿。真是不容易。”簡溪很感慨地說。

被她這麽一說,李鬆子彎了嘴角。還真是這樣,原來覺得圍棋隻是打發時間的東西,還是賺錢比較重要。誰知她也會撇下繁重的翻譯任務,犧牲睡眠時間去研究愛好。

簡溪拖了張椅子坐到李鬆子身邊,小聲說:“最近樓下的開水瓶還在送,宿管阿姨都暴躁了。她托我勸勸你,請收下‘男朋友’的好意。”

李鬆子一聽,掩麵歎氣。她說:“就沒有什麽辦法能解決這件事?我感覺全校都要知道了。我有時出入辦公室,都能聽到老師在背後稱呼我‘玄牌磁鐵’。”

連老師都開始開玩笑了,眾人皆知也不算遙遠了。想到這裏,李鬆子恨不得抱頭撞牆,隻想撞到失憶,看誰都像陌生人最好。

“有。”簡溪神色堅定。

“什麽?”

“接受秦玄玄的好意,不要把他的示好當做施舍,他不是在同情你,他是在欣賞你。”簡溪說。

其實這話簡溪早就想對李鬆子說了,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契機。她和李鬆子相識三年,開學時就分到同一個寢室。起初她以為李鬆子的疏離是因為心高氣傲,還有點厭棄她的故作姿態。久而久之,她發現李鬆子的疏離是一種自我保護。

李鬆子從不接受異性的示好,送來的禮物也統統推掉。如果退不掉必須收下,她也會買價格相當的東西還回去。簡溪問為什麽,李鬆子說:“受不起人情,總覺得拿人手短,沒有底氣。”

簡溪登時想要大喊:“姐姐,你那麽漂亮,你拿那些禮物是應該的!”

可是李鬆子還是不接受。除禮物外,她甚至不接受別人的幫忙。不管是寢室曬床鋪被褥,還是教室裏的大掃除。再髒再累的活兒她都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簡溪慢慢對李鬆子改觀,偶爾也會主動喊她逛街吃飯。簡溪發現,李鬆子根本沒有什麽普通女生的愛好,她隻喜歡一件事——賺錢。

學校附近的奶茶店已經被她挨個兒打過工,後來李鬆子發現在老師手上接翻譯活兒賺得更多,她就舍了兼職工作,一心啃字典做翻譯活兒。學校寢室熄燈後,李鬆子還會在床頭點上一盞裝電池的LED小燈繼續翻譯。她忙活到夜裏兩三點,白天還要照常起**課。

這種拚勁讓簡溪咋舌,她實在不明白李鬆子為什麽肯做這麽多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

直到一日,李鬆子熬夜翻譯,起床後頸椎病發作,她一頭栽倒在地,發出巨大的動靜。簡溪嚇了一跳,連忙去扶李鬆子。簡溪問她:“要不要給你家人打電話,要他們接你回去休息?”

李鬆子連手都是抖的,可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穩。她說:“不用,我躺一下就好。簡溪,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簡溪忙問:“什麽?”

“幫我把翻譯稿帶給老師,約好了是今天交。”

看著李鬆子蒼白的臉和嘴唇,簡溪長歎一聲。都成這樣了,她記掛的隻有按時交上翻譯稿。

這口氣太像臨終托孤,簡溪不得不點頭。

簡溪幫李鬆子交了翻譯稿,思來想去,還是對老師說了李鬆子的病情。她向老師告假兩節課,說想照顧李鬆子。老師一聽,自然準了假。簡溪買了食物,繞回寢室。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聽到了在李鬆子講電話。

“媽你不用擔心,我很好。”

“不用給我打錢,下學期的學費我準備好了。”

“沒有很辛苦,沒有熬夜,我挺好的。”

……

簡溪聽得出來,李鬆子佯裝高昂的聲線裏藏著疲累。她打開門,李鬆子聽到動靜,對電話說:“媽,不說了,我準備去上課了。”

掛斷電話後,簡溪一手拎著食物一手叉腰。她對李鬆子說:“來,咱們好好說說,你為什麽要這麽拚命地賺錢,總不是背著我們養了個渣男天天剝削你吧?”

聽到簡溪的話,李鬆子笑出聲。笑過後,李鬆子摸著脖子:“頭暈頭暈,你讓我緩一緩,我想想怎麽說。”

麵對簡溪的疑問,李鬆子沒有隱瞞,她老實交代了自己的家世。簡溪暗想,難道漂亮女生一定要搭配這種淒慘身世嗎,盛氣淩人的白富美不是更適合李鬆子的設定嗎?

天不遂人願,李鬆子有個俗爛的女主角身世,還長了張清高臉。簡溪語重心長地對李鬆子說:“鬆子啊,你這長相很吃虧啊,別人都以為你是有錢大小姐裝清高呢。”

李鬆子聳了聳肩,笑說:“那我也沒辦法,我的存款裏沒有整容的項目支出,吃虧就吃虧吧。”

為了杜絕這樣的事情,李鬆子有時也做得太過頭了,比如說秦玄玄一事。

聽到簡溪的建議,李鬆子疑惑地問:“那不是會鬧得更大嗎?”

簡溪抱頭,心裏暗暗想著,李鬆子,你在感情上的智商可以低進地心了!

雖然這麽想,簡溪說話還是很婉轉。她小聲說:“你想想,秦玄玄和你的正常交往,他給你打個開水又怎麽樣呢?你的拒絕反倒把動靜鬧得更大,明明隻是正常示好,現在被傳成了求愛不成反遭拒絕。你覺得哪種噱頭更大、更不容易平息?”

李鬆子沒說話,她想了想,其實噱頭都挺大的,沾上“秦玄玄”三個字,動靜就不可能小。

簡溪暗想這丫頭不是突然想過來什麽了吧?於是她又煽風點火,說:“你這樣讓秦玄玄很沒麵子啊。而且你不是說過,他是一個很倔強很霸道的人,如果不遂他的心願,他就這麽一鼓作氣送到學期末怎麽辦?你以為你還有平靜日子過?”

這是李鬆子擔心的地方,簡溪正好點中了。她遲疑地問:“那我就應該接受?”

“就是一瓶熱水而已,你是收了一壺金子嗎?”簡溪捧著李鬆子的臉,說,“朋友,你清醒一點,這算什麽東西啊!”

李鬆子察覺到簡溪情緒激動,生怕她把寢室另外兩位同學吵醒。她連忙點頭:“是是是,不算什麽東西。可是你也知道,我之前……”

簡溪當然知道她要說什麽,她想說的是傅明知的事情。傅阿姨的態度讓李鬆子茫然,她覺得自己和傅明知在一起是攀高,是不自量力。有時李鬆子和異性走得近,傅阿姨歡天喜地去給兒子打報告:“你看,我就說李鬆子是個朝三暮四的人,她對你隻是騎驢找馬,你就是昏了頭、年紀輕,什麽都看不清楚。”

這話從傅明知那裏傳到李鬆子耳裏,李鬆子非常生氣,又沒法發泄。

能說什麽?說了之後,一定會讓母親難堪,家裏重要的經濟來源就是傅家的工錢。李鬆子能怎麽辦?也隻能吞了莫須有的“罪名”。

從那之後,李鬆子更加冷漠,整個人就像是裹了層敲不碎的堅冰。簡溪看在眼裏,卻不知如何幫她走出困境。

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夠挑選的,傅阿姨的話實在是過分了。簡溪越想越氣,氣得抓狂。她張牙舞爪對著李鬆子一通亂揮:“知道個屁,她有什麽資格去評判別人的人生?”

李鬆子看到簡溪的模樣,差點笑出聲來。她感念於簡溪的好意,心下有些感動。

“聽我的!”

簡溪一張臉幾乎和李鬆子麵貼麵,李鬆子嚇得後退,差點摔下椅子。簡溪說:“不要再糾結了。接受秦玄玄的好意,那些東西不算什麽。不聽我的我就把全樓的人喊醒,然後說是你發神經!”

“我是。”對方一口承認。

簡溪第一次露出這副無賴的模樣,李鬆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躊躇再三,心腸也真的硬不下來。李鬆子說:“好好好,我聽你的。”

話音落下,簡溪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廁所奔跑。她邊跑邊說:“憋死我了,光顧著跟你說話,都忘記我本來因為什麽才起床了。”

李鬆子哭笑不得,她轉向電腦,關掉了弈棋軟件。黑掉的屏幕被桌前的電池小燈一照,鏡子一般映出了她的臉。

她盯著屏幕裏模糊的輪廓,心裏居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簡溪簡單粗暴的蓋棺定論斬斷了她的猶豫不決。

這時簡溪從廁所裏出來,李鬆子轉過身,輕輕喊了一聲:“簡溪。”

簡溪轉過頭,李鬆子說:“謝謝。”

“客氣什麽,我們是朋友,我應該說實話。困了,我上去睡覺了。”簡溪打著嗬欠往**爬去。

不知李鬆子是聽從了簡溪的勸誡,還是被簡溪和秦玄玄兩人不同的瘋狂嚇怕了。“開水瓶事件”以李鬆子妥協為結局,終於告一段落。

這場轟轟烈烈的小事全校師生都像追八點檔肥皂劇一般,他們的熱忱和耐心全部放在此處。李鬆子進出辦公室都能聽到老師竊竊私語:“秦玄玄到底給李鬆子送了多少個開水瓶啊,夠不夠下五子棋啊?”

李鬆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中午放學,簡溪趕著和男朋友吃飯先走一步。李鬆子落單,她先將兩人的書帶回寢室,這才錯峰走去食堂。

她剛踏進食堂,手機在口袋中嗡嗡作響。李鬆子拿起來一看,是傅明知的電話。

傅明知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他腦子簡單,但為人紳士。這一點李鬆子很清楚。她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下午沒事就來明榮醫院,李阿姨高血壓突然發作,下樓時摔了腿。”傅明知說。

李鬆子的心髒被無形的手揪了起來,耳朵裏像是藏了隻嗡嗡作響的蜜蜂。她扶著食堂的柱子緩了半天,這才說:“我媽怎麽沒告訴我?”

“她說是小傷,沒讓我說。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就給你打電話了。”傅明知說。

“我媽在住院嗎?病床號告訴我一下,我馬上來。”李鬆子說。

傅明知報上病房號,李鬆子掛斷電話,立即往醫院趕去。

她一心記掛母親,衝出食堂時沒有看到迎麵而來的秦玄玄。他剛準備伸手打招呼,李鬆子漠然而去,像是沒認出他來。

秦玄玄訕訕縮手,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腳下一轉,不自覺跟上了她的步伐。

李鬆子趕到明榮醫院住院部,找到病房後,幾乎是一頭栽了進去。傅明知坐在椅子上吃蘋果,咬得是嘎嘣脆。突然看到滿臉怒色的李鬆子,傅明知那口蘋果噎在喉嚨管,拍了半天才下去。

“媽。”李鬆子抱胸,左腳輕踩地麵,打起了拍子。

傅明知和李媛都知道,這是李鬆子盛怒前的征兆。李媛抿了抿唇,也不希望女兒發火。她將手裏的湯碗放在一邊,說:“沒什麽大事,本來不用住院。是明知非要我做個全身檢查。”

“高血壓發了,摔下樓,這叫沒什麽大事?”李鬆子反問。

“我沒有摔下樓啊,我隻是高血壓發作頭暈,踩空兩級樓梯,坐到了地板上。”

李媛納悶,她什麽時候摔下樓了?

“傷哪兒了?”李鬆子又問。

“沒傷哪裏。”李媛說。

“檢查結果呢?”李鬆子問。

“除了血壓、血脂和尿酸偏高,其餘都正常。我挺好的,就沒打電話給你。”李媛說。

聽到這裏,李鬆子已然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拉了張椅子坐下,又細細過問了這幾天的情況。李媛住進醫院,一直是放假回家的傅明知在忙前忙後。三餐他幫著李媛買,化驗結果他滿樓拿,說來也挺讓人感動的。

李媛說:“明知這幾天的確是辛苦了。”

李鬆子點了點頭,說:“我會好好謝謝他的。”

“謝謝”二字被李鬆子咬得很重。坐在角落的傅明知抖了一下,一手摸在額頭上,暗暗叫糟了。

李鬆子轉身,對傅明知說:“出來聊聊?”

“我能說不嗎?”傅明知問。

“你覺得呢?”

李鬆子唇角一挑,傅明知頭皮都麻了。他站起身,對李媛說:“李阿姨,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李媛點頭,又看向李鬆子,說:“你少說兩句,明知也是好心。”

“我知道。”李鬆子點頭。

兩人走出病房,肩與肩隔著一拳的距離。傅明知抓耳撓腮,憋了半天,說:“樓下有咖啡店,要不要去喝一杯?”

李鬆子點頭說好。

他們走出醫院大門,角落處走出一個身影。秦玄玄站在那裏,眼神不離李鬆子,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祁主席,我想問您件事。嗯?不是關於圍棋的事情,我想問問傅明知是誰。”秦玄玄說。

眼見李鬆子和傅明知快要消失在他的視線裏,秦玄玄快走幾步,趕緊跟了上去。

李鬆子和傅明知前腳進店,秦玄玄後腳就跟了上來。李鬆子總覺得有人在跟蹤她,她回頭一看,又沒看到任何眼熟的人。

傅明知注意到李鬆子的動作,他問:“怎麽了?”

“沒事,以為是熟人路過,現在發現是看錯了。”李鬆子笑了笑。

兩人排隊等飲品,傅明知憋著很多話想說,可來來往往的人讓他難以啟齒。李鬆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一直盯著糕點的冷藏櫃,冷藏櫃的玻璃反光映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轉過頭,看到了不遠處的秦玄玄。

他怎麽會在這裏?李鬆子很疑惑。

傅明知拿了飲料,順著李鬆子的目光看去。這時秦玄玄正好抬頭,兩個男生目光相撞,表情都有點複雜。

李鬆子接過那杯粉色的飲料,走在傅明知前麵。她說:“我去找位置,你還想站著嗎?”

“哦,走。”傅明知收回目光,示威一般站到了李鬆子身邊。

遠處的秦玄玄抿了下嘴唇,表情裏盡是不屑。

李鬆子尋了個空位坐下,傅明知坐到了她的對麵。李鬆子抬眼,問:“電話裏為什麽要誇大其詞?如果隻是你要見我,我不會躲你的。”

“誰知道你會不會見我,突然從家裏消失。我問李阿姨,她說你最近很忙,不是學習就是打工。”傅明知說完,猛啜了幾口飲料,像是不滿。

“我媽也沒騙你。”李鬆子說。

“所以我要見你,你也隻會用這兩個借口搪塞我,不是嗎?”傅明知問。

兩人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對方的性格彼此間還能拿捏出八九分。傅明知這麽一說,李鬆子也不好反駁。

“不清不楚就分手了,你覺得我能接受嗎?”傅明知又問。

李鬆子看著他,很認真地詢問:“那我應該怎麽說,你能夠接受的分手方式是什麽?”

一席話說得傅明知語塞。他不自覺用左手食指撓了撓眉角,說:“被甩總有點不甘心,你還老躲著我,我沒受過這種氣。”

說完後,傅明知不自覺鼓起了左邊臉頰。李鬆子一見就笑了,小時候的傅明知也是這樣,受了氣就要擺在臉上。

“那這樣,你今天甩我一次,以後換你躲著我,我受氣。”李鬆子誠摯建議。

傅明知被她的話逗笑,他掩著嘴靠在沙發椅背上。過了一陣,傅明知說:“我是男人知道不,你這麽讓著我,我很沒麵子。”

“又要好過,又要不受氣,又要麵子。天底下能有這麽好的事,你找出來給我看看。”李鬆子笑說。

傅明知還真的努力思考了半天,說:“我也沒想到。”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樣輕鬆的氛圍讓李鬆子突然想到他們小時候的時光。李鬆子嘴笨,可在傅明知麵前,她總能占上風。

現在也沒有變。

“傅明知,你還是我的朋友我的兄長,隻是我們太不適合做戀人了。為難你我不說,還為難你我的家人。為了所有人著想,大家各退一步吧。”李鬆子說。

“戀愛不是兩個人的事嗎?”傅明知不解。

“到我們頭上,就沒這麽簡單了。”李鬆子說。

“再堅持一下不可以嗎,說不定還有奇跡呢?”

傅明知藏在桌下的手攥出了青筋。他原以為說出這話應該很容易,誰知還是挺艱難的。

其實還有後話,李鬆子不便說得太清楚。他們之間更多是親情和友情,算不得什麽喜歡和愛。

李鬆子單方麵是這麽認為的,但傅明知是不是這麽想,她不清楚。

“必然失敗,你是不是講話總這麽堅決?”傅明知扶額,深深歎氣。

“沒有,早痛早了。你不要因為我耽誤你的前程,專注力還是要花在網球上。”李鬆子說。

“你的口氣老氣橫秋的,聽起來真討厭。”

他的口吻緩和下來,沒有之前那麽別扭了。李鬆子察覺到傅明知語氣裏微妙的變化,一直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還好,他沒有李鬆子想象中的那麽倔強。

“你先別勸我,讓我自己想通。反正我從小到大都是不聽勸的,你給我一段時間。但是這段時間裏,你不許躲我,我也不會對你做過分的事情。”傅明知仰起臉,很認真地看著李鬆子。

“行。”

李鬆子知道,“過分的事”裏包括他不會再拿李媛的病情騙她。

“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周末有空還是回來吧,我想吃你做的飯。”傅明知揉了下鼻子,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有空再說,最近我真的很忙。不是躲你,你也不要多想。”李鬆子說。

“哦。”他幹巴巴地應了一聲。

“我要回學校了,我媽的事情,謝謝你了。”李鬆子起身,準備離開。

“李阿姨也是我阿姨,有什麽謝不謝的。”傅明知跟著站了起來,“送你到車站去吧。”

“不用了。”李鬆子擺了擺手。

傅明知也不再堅持,重新落座。他衝著李鬆子揚了揚左手食指,那是他們之間獨有的小動作。

傅明知說:“那小孩兒對你很有興趣,從剛才到現在,他一直都在看你。”

李鬆子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隻是她不太相信。李鬆子順著傅明知的手指看去,秦玄玄坐在椅子上看雜誌,頭也沒抬,好像很認真的樣子。

“不知道,應該不可能。”李鬆子反駁。

“別不信,我是男人,我看得出來。”傅明知說。

李鬆子也沒接話,她舉著飲料轉身離開。經過秦玄玄身邊,李鬆子想了想,停下腳步準備和他打招呼。她的目光落在秦玄玄手裏的雜誌上,突然間笑出聲,心下的猶疑頃刻間就被證實了。

秦玄玄抬頭,兩人四目相接。李鬆子俯下身子,從秦玄玄手裏抽出雜誌,掉了個頭,又塞回到他的手裏。

“我不知道秦玄玄除了下棋之外,反看雜誌也是一把好手。”李鬆子說。

秦玄玄努力撐起禮貌又不失尷尬的微笑,心裏還在暗暗想著這應該是他第二次在李鬆子麵前出醜了。

“你怎麽在這裏?”李鬆子問。

秦玄玄摸了摸脖子,說:“前段時間比賽強度太大,我來理療。看到你和……嗯,傅明知。我挺好奇的,又不敢打擾你,就隻好裝路人了。”

李鬆子被他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逗笑了。秦玄玄真的厲害,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

這樣的坦**,反而讓她更受用。她看著眼前人,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受。怪不得學校的流言蜚語傳不進他的耳裏,現在被她拆穿,他都能如此鎮定。

秦玄玄見她半天沒說話,自己先站起身,說:“我要回學校了,學姐呢?”

“回學校。”李鬆子說。

“那一起?”

“好。”

不遠處的傅明知看得牙癢癢,我送你回學校你就不要,非要跟這小鬼一起走。他到底哪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