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未來的自己會是誰隻有未來的自己知道

暗戀是什麽?

暗戀是自己對自己的戰爭。

“我常常覺得我不夠好而配不上他,我覺得我不夠好看配不上他,我覺得我沒有談過戀愛他會嘲笑我,我覺得我談過很多次戀愛他會看不起我,我覺得我說話聲音不好聽他會忽略我……”

“大神你念叨什麽呢?”訓練營的一個小孩好奇地問。

“你會因為你遊戲比我打得差而覺得我看低你嗎?”奚洛反問。

“大神你等著吧我會讓你跪地求饒的!”

♂♀

喻柚在那時那刻已然別無選擇,隻能站在派出所門口,麵對著一個不知底細的警察,像在交代犯罪動機和經過一樣,把她和夏耀節的那番咖啡事件以及後續一起交代了出去。

“等會兒。”本該是差不多就該識趣地撤退, 卻偏偏不識趣地站在一邊的奚洛沒忍住插了話,“這個故事有點耳熟……”

“這個故事有點耳熟。”江斯黎附議。

接下來就成了遊戲交流現場,兩位頁遊玩家就那個喻柚瞎寫的故事當著原作者的麵一通交流,說到興奮處感覺馬上就要找個地方酒過三巡了,喻柚聽著自己寫的羞恥台詞就這麽被念出來,恨不得扔了手裏的衣服跑路,結果連放在包裏的電話的震動都沒聽到。

夏耀節兩度聯係她未果,隻好自己先離開公司——業務有變,他需要臨時出去開個會,會場就在幹洗店附近,他開車出來,先經過的是派出所,結果隔著車窗,就看到一群人如在開同學會一樣站在路邊,且都還是他麵熟的人。

他沒有理由不把車停下,盡管這個決定會成為他日後後悔不已的一個舉動。

喻柚已經不堪壓力地對眾人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遊戲的原作者,男主角的原型則就是當時和她還沒有半毛錢關係的夏耀節。

“那你那個時候就認識他?”方見紗忍不住問。

“不是,我不認識……”喻柚搖著頭。

你要問我為什麽是他嗎?我不知道啊,誰讓那個時候他的新聞就突然出現在瀏覽器首頁了呢,你去問天問地問神仙問程序員,不要問我啊。

夏耀節當然是不知道他們這番對話的核心主題的,他大大方方地下了車,又大大方方地和所有人打了個招呼,並且自然地從喻柚手裏接過了自己的衣服。他當然也是疑惑為何喻柚會和方見紗站在一起說話,但他的尊嚴和雲淡風輕的人設告訴他不能對任何事表現出驚訝,於是他就這麽大無畏地走了過去,並收獲了一批微妙的目光。

這群人對夏耀節是不熟的,即使是方見紗,在和他交往過之後,卻也難以說是對他這個人有什麽深層次的了解,他是活生生的人,但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也是個空殼。

不偏不倚就在這個時候,喻柚筆下的顧詩林,非常完美地填充補全了夏耀節在人設上的不足。

這在整體的方向性和合理性上來說當然是歪的,隻是在沒開上帝視角的普通人眼中,覺得眼前這個和顧詩林模模糊糊地重疊起來的夏耀節——非常好笑。

甚至奚洛當場就噴出了一口糖水。

“顧總啊,”他為了掩飾尷尬開口說話,不當心直接就叫錯了名字,“不是,我是說,夏總啊……”

——這個情況是一定要解釋的。

馬路邊上不是個好地方,於是這一群人浩浩****地直接進了派出所。不過好歹這一次是沒讓喻柚頂著羞恥和尷尬把之前說過的話再重新說一遍,大部分話都是奚洛一個人嘰裏呱啦地代勞了,遇到他講得太興奮語無倫次的地方,江斯黎邏輯清晰地予以了補充。

且不論當事人滿心的懷疑人生,旁觀者的心中,幾乎每個人對眼前這場麵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方見紗更是覺得,這個看起來始終缺乏真情實感的夏耀節的形象,就在這一瞬間鮮活了起來。

而唯一錯過了這個場麵的程珈奈,當天晚上從周雄也口中得知這個八卦的時候,當即激烈地表達了不滿,以至於在再回到G市打比賽的時候,直接衝到了夏耀節的公司給了他一個來自顧詩林粉絲的擁抱——這是後話了。

總而言之,在當時的派出所門口,無論夏耀節說什麽做什麽,這群人都將他的形象成功地和顧詩林重疊在了一起,這導致的直接效果便是無論他說什麽,他們都會笑得接不上話。

夏耀節曾經在方見紗麵前苦苦維持的個人形象,就因為一個遊戲崩塌了個徹底。

當然,因為這回事的衝擊力過於強大,奚洛也忘了要對方見紗提出他那個一生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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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B市,當程珈奈通過周雄也知道奚洛正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要不要向方見紗求助,讓她拯救他的女性恐懼症的時候,程珈奈在電腦那頭當機立斷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那還猶豫什麽?上啊。”

她這麽說著,一個視頻電話就給周雄也打了過去。她向來是個行動主義的性格,什麽事放在眼前,總之先遵循直覺做了再說。

“洛洛在不在?”她對著攝像頭東張西望,好像她能看得見UNI這邊的人一樣。

結果周雄也抓著手機一溜煙去了隔壁宿舍,奚洛隻看到鏡頭裏的程珈奈揮著手:“猶豫什麽糾結什麽!快像你之前搭著你隊長脖子說‘隊長我愛你’時一樣對那個警察姐姐說‘我要和你牽手’!”

程珈奈語速快、聲音亮,就和射速極快的槍接連對他發射墨水子彈一樣把屏幕對麵的奚洛噴了個蒙,過了幾秒才逐漸從一片墨水中尋找出一點邏輯來:“你等等啊,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愛隊長……不是,我不是說我不喜歡隊長的意思,當然也不是那個意思!等會兒……你也認識那個警察姐姐嗎?”

“不要小看我的情報和人際網。”程珈奈眨了眨眼睛。

奚洛當然是不敢小看她的人際網的,更不敢小覷的是她迅速和人混熟起來的能耐。他百分之百相信,如果程珈奈見到方見紗,她也能笑嘻嘻地貼上去,然後過不了五分鍾就會宣布她們成了閨密。而且方見紗這個人……奚洛琢磨著,似乎意外地還挺溫柔,很好說話,雖然家裏一塌糊塗,但是她還會煮加蛋的麵……雖然是方便麵。

而且她的家很舒服,說來奇怪,明明都是一樣的房子,一樣的裝修,但她的沙發躺起來就是和自己家的不一樣,好吧,因為沙發不一樣。下一次見到她,要問一問她家的沙發是什麽牌子……

不對啊!

他這麽胡思亂想地琢磨著,突然一下又反應過來了什麽事。

方見紗可還是敵人呢!之前在網吧的那一拎之仇還沒報呢!

但是男子漢大丈夫,光糾結一件過去的事也沒什麽道理,一點都不爺們……

但那個事真的太丟人了!她一點麵子都不給留的啊!

奚洛的一顆心就在翻舊賬和反省現在當中搖擺,結果是莫名其妙地在心中立刻立了一個誓:不僅要通過方見紗克服他的女性恐懼,還要讓她對他徹底改觀——他要表現得男子氣概十足,讓她為她當初的誤解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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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是這麽想,眼下卻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讓他向方見紗證明自己。

時間已經進入十二月,迎來的是緊張的季後賽階段。季後賽分為兩個半區,每個半區各有四支隊伍,八支隊伍將根據常規賽的排名進行對抗,最終決出冠軍所屬。

他們將迎來一整年裏最緊張的時間,同時,觀眾也將迎來一年一度的狂歡。

第一場賽事是程珈奈帶領的黑騎士對戰首次闖進季後賽的一個新人隊伍,對方戰隊雖然年輕,卻也是自青訓營開始便一路磨合上來的,隊長今年才19歲,是個沉默溫和的少年。別人放垃圾話都是怎麽嘲諷怎麽來,他則是規規矩矩地說了句“請前輩多指教”。這種話如果換個人說,難免會被人噴是在裝,是扮豬吃老虎,隻是看著這孩子的眼睛,之前想好的噴人的話卻一下都說不出口了。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在裝,自己在裝,自己的媽在裝,也不能說他在裝。

不過程珈奈沒有想這麽多,她站在台上,大方接受了少年的敬意,鬆開手就轉身進入了選手們的隔間,靜待比賽開始。

奚洛和周雄也和其他隊友也在現場,和職業選手區的人坐在一起。這場比賽同時還在網絡上全程直播,江斯黎自然不會錯過,並且今年,他果斷地選擇不再一個人孤獨地看比賽,而是拖上了方見紗一起。地點就在派出所旁邊的那間網吧裏。

比賽時的網吧裏的氣氛有點像那種足球酒吧,夏天燥熱的世界杯,一群人在酒吧中抓著酒瓶盯著頭頂的電視機,進球時的歡呼聲能夠吵醒一百米外的一隻狗——這不是誇張的修辭。

方見紗並不認為這是符合她性格的一項娛樂,不管是足球還是電競比賽都不是。她活了二十四年,別說是電競比賽了,就連演唱會都沒看過一場。學生時代時看的盡是些古典音樂和話劇,音樂劇也是看過不少。她的父母就和現在很多焦躁的父母一樣,希望在孩子小的時候,盡量讓他們接觸到更多的東西來開拓眼界,以讓他們從中幸運地找到能夠讓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這是非常理想的想象。

但是,方見紗應該是那個例外。

她難以說自己喜歡古典音樂,對話劇也是興趣缺缺,電影也好繪畫也好,擁有相關的知識是一回事,把知識變成愛好——乃至變成人生的支撐,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況,方見紗對“人生的支撐”這個詞本身都感到厭惡和不快。

比賽開始,麵前的電腦屏幕上的畫麵仍舊是方見紗看不懂的那一片繚亂的色彩,不過這次耳機裏是有解說的,就省得江斯黎在一旁充當自費解說。她在四處噴濺的彩色墨水當中努力分辨著雙方的陣營,全神貫注地盯著看了一會兒之後,竟然勉強分辨出了某一場是哪個隊占了上風。她正想回頭向江斯黎確認的時候,卻見旁邊的江斯黎已然是一臉幸福的沉醉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飛升了。

嚇得她趕緊別過了頭。

接著她就聽兩個解說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黑騎士和程珈奈,說這位程隊的風格是一如既往不留餘地的強勢,偶爾也給小孩子們一點表現的機會展示一下嘛……

解說這麽說著的時候,UNI旁邊坐著的一個戰隊裏幾個小孩也在議論著同樣的事,聲音不小,周雄也他們都聽得真切。眼看那幫人聊得越來越投入的時候,奚洛目視著前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簡單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周雄也轉過頭看他。

“老程不是故意要壓人一頭,”奚洛說,“而是她隻能這麽打。”

對麵那孩子很強,奚洛看出來了。他們的整個戰隊是一體的,技術、意識、走位……都幾乎無懈可擊。隻是他們采取的是一種比較穩妥的打法,不像程珈奈那樣打得轟轟烈烈又浮誇無比,外行人看起來就顯得是她在單方麵壓製對方一樣。

放水?

展示前輩的餘裕?

程珈奈握著鼠標,頭上已經沁出一層薄汗來。

沒有這樣的餘裕。她吸了一口氣。她已經幾乎發揮出了全力,才能讓自己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從容不迫。

她並非沒有想過黑騎士會在季後賽的第一場比賽就被淘汰,不如說,她已經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可能性了。而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絕對不能夠讓這種事真的發生。

在她把UNI,把周雄也擊敗之前。

但就在這個時候,對麵跟著一個技能放下來,程珈奈的角色躲避不及直接被吞沒。

角色死亡到複活的時間是五秒鍾,不長,但在不過短短五分鍾的快節奏比賽當中也絕對不是無關緊要的五秒鍾,程珈奈屏氣重整旗鼓從起點再來過,奚洛在觀眾席上不自覺地跟著屏住呼吸,因為太過緊張,他的話又開始多起來:“對麵這小孩可以啊,剛才這技能放得也太準了算好的吧?是不是隊長?”

攝像機先切到選手的臉上,接著又掃過了觀眾席。和神色興奮的普通觀眾們不同,職業選手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話說啊,程珈奈……就是黑騎士的隊長,她之前差一點就和UNI的周隊長做隊友了。”江斯黎用隻有方見紗能聽到,也確認她能聽到的音量說。

“她和UNI的周隊在同一個青訓營訓練,之後周隊先出道,她留了一年也出道了。但那個戰隊內部突然出了事,馬上就要倒了。那個時候他們的水平大家都有目共睹,幾個豪門戰隊為了得到這兩個人都快瘋了。當時最豪門的也是UNI,他們之前已經取得了兩個賽季的連勝,正準備衝擊三連冠。周隊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去處,本來是想要兩個人一起來的,合同都擬好了,但她突然反悔,說自己要去黑騎士。”

“她最早的……就是還是新人時期的打法不是現在的風格,她更傾向於一個輔助,輔助周隊和其他隊友們打進攻。是在後來她離開周隊之後,才開始練出來現在這種酷炫的打法的。”

“黑騎士當年是個小戰隊啊,在UNI麵前毫無競爭力的那種。當時粉絲都覺得她瘋了選這麽一個隊,結果硬是讓她帶得一次次闖進季後賽。”

“如果按照你說的,”方見紗說,“她如果和周隊在同一個戰隊出道的話,那她現在大概就是周隊的搭檔。”

“嗯?”江斯黎一愣,“對啊……”

“是周隊的搭檔,而不是一個隊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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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雄也和程珈奈最初在的那個俱樂部名叫越明,在十年前,也是一個如日中天的戰隊。它的青訓營開設在G市,吸引了一批來自全國各地的孩子。

和周雄也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來的巨大天賦不同,程珈奈的成長則不怎麽顯眼。

在電競界,女選手原本就不是一個被期待的身份。雖然也有數量不少的女選手打進職業圈,但她們的定位還是更加偏向於一些輔助性的角色,在最初,程珈奈也是按照這樣的方式被培養的。

在最初,她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她的不適感是在後來慢慢出現的。

她比起不滿於做一個輔助,更確切地說,她覺得自己擅長的方向,以及她想要完成的打法,都遠不是輔助這個位置能夠給她的。

但在一開始,青訓營裏沒有人知道這一點,包括周雄也在內。

年少時的周雄也尚未修煉出他成年後的謙卑來,他是明日之星,身上背負著無比沉重且令人期待的未來,他並沒有太大的閑心——或者說意識,去關注一個成績中遊的普通戰友。

他們原本就不站在同一個戰壕裏。

讓周雄也正式留意到程珈奈的,是隊內的一次指導賽。他們這幫訓練營的新人和當時的現役選手打,程珈奈原本被安排的仍舊是一個輔助位,結果這位子被當時一個致力於打輔助位的人給搶了,她迫於無奈隻能換武器。這局比賽當然沒贏,甚至都沒引起當時的現役選手的注意。隻是在複盤的時候,周雄也看著被匆匆帶過的比賽錄像,突然留意到了程珈奈的角色。

之後,他在隊內的自由賽上點名要和程珈奈PK,目的是探探她的水準。他先贏下了兩局,接著不動聲色地放了一點水,讓她拿下了第三局。程珈奈因此正式得以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員,晉升至正選的預備軍。

之後的程珈奈就成為了粉絲眼中的程珈奈,周雄也的搭檔,將和他一起開創他們的新時代的人。

但這個時代還沒開啟,她就選擇了離開周雄也。

關於選擇黑騎士的理由,她隻在一個很早期的采訪中透露過真正的心聲,她說,那不是她的方向。

她也不知道黑騎士能不能給她她想要的東西,隻是她知道,如果她在那個時候止步的話,那當真是什麽都沒有開始便提前結束了。

一個人並不是總是能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的,一個人也不是永遠都清楚自己可以做什麽,自己可以走到什麽地方的。

人的一生經常是由一些很偶然的東西組成,一些名為勇氣、衝動、莽撞的東西,是這些東西在前麵,帶著人走上某一條未知的道路,然後,人才在這條道路上點起星光,豢養出河流,緩慢開墾,將它一點一點變成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

但是,人經常在走上某條路之前,就想要知道一切。想知道它是否安全,是否能夠控製,這恰恰就成為了人的限製。

有的時候不硬撐一下,自己並不知道自己能夠走到什麽地步。

這是她唯一一次在人前說這些,之後,這段曆史再被他人提起時,無一例外地都被她插科打諢地糊弄了過去。連她當年纏著周雄也和她PK的過去,也被她當作童年的黑曆史打包扔到身後去了。

現在在所有人麵前的,是黑騎士的隊長,放眼整個聯盟中存在感都非常強大,任誰都不能忽視的存在。

程珈奈鼠標一甩,子彈飛向空中。

她在一片墨水形成的障眼法中一路潛行,技能槽跟著悄無聲息地積累,鑽到那小孩的背後毫無猶豫地放槍。對方中了一槍,但殺傷力不足以把他帶回複活點。他跳飛開站到程珈奈的射程之外,兩個人重又對峙上。

“可以。”程珈奈說,“但是你現在就想送我出局,還是早了一點。”

方見紗並不認識程珈奈,自然是無法讀出這場比賽中更深刻的那一層意味。事實上,她更單純地被最終局裏那位拿狙擊槍的角色吸引了。他自這一局開始便被狠狠地壓著打——程珈奈下了死手不容他翻盤,結果在最後關頭,他利用騰空跳躍迅速切換站位,在極短的時間內解決掉了黑騎士的三名選手,但到底在最後一刻沒能阻止程珈奈而惜敗。

但這仍舊是一場非常精彩的比賽。

江斯黎興奮地詢問方見紗的感想,方見紗猶豫了一下,指了指屏幕:“這個人打得不錯。”

“這個小孩啊。”江斯黎點頭,“嗯,這小孩打得是不錯。不過跟洛洛比起來還是程度不一樣啦,我跟你說,他最後那手就是和洛洛學的,洛洛當年一人幹翻對麵四個的時候這小孩還在訓練營不知道幹啥呢……”

江斯黎作為一個實力“洛吹”,在方見紗麵前添油加醋,誓不把奚洛吹到了天上去不算完。方見紗皺著眉,她知道這位師兄向來滿嘴跑火車,他的話隻能聽一半扔一半。

到了賽後采訪的環節,主持人采訪完險勝的黑騎士,轉而誇讚了一通後生可畏,接著話筒遞給這位新人。

結果這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仍舊謙遜:“沒有,還差得遠。”

“那我代表我們的粉絲朋友請問,這是您第一次闖進季後賽,有哪一位選手是您想要挑戰的嗎?”

“嗯……”小孩猶豫了片刻,“其實,我想挑戰奚洛前輩。”

——嗯?

此時正坐在觀眾席上認真地對這小孩最後的那一套指手畫腳的奚洛冷不丁從當事人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頓時愣在了當場。

要說他出道也滿了四年,也差不多可以擔起別人叫一聲前輩了。他自己聽訓練營的小朋友們叫哥也聽得挺順耳,卻就是至今還沒習慣把自己的名字和“前輩”這兩個字連在一起。

攝像老師是個很有眼力介的人,立馬就把鏡頭給了觀眾席上奚洛這張驚駭的臉。

他一眼從現場的大屏幕上看見自己,覺得不行,這也太沒大神風範了,於是趕緊調整出了一個淡定的,不動如山的表情來。

怎麽著啊。他心裏一通胡思亂想,這孩子看著不動聲色的,說不定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這萬一當場衝他挑釁讓他下來跟他打一場那怎麽辦啊?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啊?不同意的確看著酷炫狂霸拽一點,但說真的其實還挺想再見識一下這孩子的能耐……

但接著,他聽見台上的人對著麥克風說:“前輩,我們明年見。”

仍舊是惜字如金。

奚洛抬了一下手做回應,借著場館內的燈光,在大屏幕裏看起來還有點英俊。行吧,他想,好歹大神的麵子保住了。

不過,他遠不知道的是,看到他這個抬手的並不止現場觀眾和守著直播的粉絲,還有同樣在看直播的方見紗。

比賽結束後,和所有粉絲一樣,情緒還是激動得不行的江斯黎對著方見紗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他口中的一個個專業名詞她仍舊聽不很懂,卻難得沒有像往常那樣打斷他。

電子競技。

這是一個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她幾乎沒有過為了什麽而血脈噴張的感受,她沒有全心地喜歡過什麽事,沒有認真地對待過什麽人,隻是在這樣成長起來的過程中,她也沒有遇到過什麽障礙和**,所以她就如此堅持著自我,一路成長成為了今天的她。

但是,她難以說就真的喜歡現在的自己。

是不是喜歡自己——這個問題太抽象,而且又有點矯情,她平素也不怎麽會去特意考慮這樣的事,確切地說,是每每有這樣的念頭浮上來,就會立刻被她下意識地壓抑回去。但是,被壓抑住的東西並不會隨著時間消失,即使她的理智告訴自己她不在乎這些,但情感上則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會說自己也像江斯黎一樣被場內的氣氛所感染,隻是,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心中那種微妙的感覺是什麽。

♂♀

方見紗回到家中,這個房間被他人侵入過,有一些不屬於她的痕跡,她不太習慣,但必須假裝習慣。闖入者就住在隔壁,但他今天不在。他在S市當觀眾,或者在H市,江斯黎對她說過,但她不怎麽記得清了。

她在客廳中坐了一會兒,覺得坐不住,走去臥室書桌前打開電腦。沉默地盯著瀏覽器首頁十餘分鍾後,她坐直了身子,表情嚴肅得仿佛要舍身報國一般把手放在了鍵盤上,在搜索框裏敲下了“奚洛”兩個字。

明星戰隊的明星選手,關鍵詞一敲下去,立馬彈出來一長串相關結果。五花八門的,有的是官方的電競新聞,有的是比賽錄像,有的是小媒體寫的搞笑段子,有的是遊戲錄播,有的是粉絲做的長視頻……她不知道“目不暇接”四個字用在這裏對不對,但她內心就是這樣的感受。

她得花一點時間,才能把這個人和她第一麵見就吱哇鬼叫,後麵也始終貫徹著這個形象的人聯係起來。

其中有個長視頻做得非常好,從奚洛出道開始,按照時間線梳理出了一個他個人的成長史,圖像加文字,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新手指南。但當然了,方見紗作為一個遊戲的外行人,即使是看這種科普向的視頻也隻能看個熱鬧和酷炫,至於彈幕上天花亂墜的誇讚,她就看不怎麽明白了。就在她稍微有些走神的時候,彈幕一片大字號紅色加粗的“前方高帥”像拎著她兩邊的肩膀向上提了一下,她重又坐直了身子。

時間是兩年前的初冬,常規賽已經進入尾聲,UNI必須和另外一個隊伍在附加賽中決出最後一個晉級季後賽的名額。這個賽季,UNI的表現糟透了——隊長周雄也的手傷複發,在主力隊員不足的情況下硬撐著上陣,卻因為無法全力以赴而讓排名直接掉到了末位。且在最重要的附加賽上直接被醫生下了禁止出場的禁令。

但是,在程珈奈離開之後,UNI新的團隊體係完全沒能建立起來,而直接成為周雄也的一人戰隊。這代表著,一旦隊長無力支撐戰隊,整個隊伍都會在瞬間輕易地垮塌下來。

結果在這個時候,奚洛頂在了最前麵。

隊長這場不能上沒關係,還有他在。

隻要有他在,就不會讓UNI在常規賽階段被淘汰,他有這個能力,他也必須一個人把戰隊扛起來。

那場讓他一戰成名的一對四的戰績,就是在這一次比賽中達成的。

這一場頂著巨大壓力的比賽在旁人看來驚心動魄,甚至給故事的主人公貼上了“壯士斷腕”“背水一戰”的關鍵詞,但在當事人的記憶裏,這件事其實沒有那麽濃的悲劇色彩。

奚洛是很單純的一個人,那一年他還是剛剛加入UNI不久的新人,對戰隊本身並沒有像其他隊友或者老粉絲一樣濃烈的感情,當然對周雄也的感情也遠沒有現在這麽親近。他的目的很簡單,他要贏。贏下眼前這一場,然後再贏下下一場,他能走多久,就打多久,如此而已。隊長受傷不能上的話,那就讓能上的人頂上不就好了?那個時候,他實在搞不懂一幫人在醫院表情沉痛得仿佛第二天隊長就會消失了一樣是為什麽——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問。

不過,即使不算隊友給的壓力,他自己是也明白這場附加賽的重要性,於是當晚他就把自家密碼改成了FJS三個大寫字母外加比賽日,並一直沿用到現在。

這場比賽令他聲名大噪,雖然在季後賽,他們最終在第二場比賽就落敗而被直接淘汰,但這三場隊長缺席,核心更替的比賽也證明了UNI就此迎來全新的時代。

這位少年是從天而降的一道光。

視頻的後續是賽後采訪,相對一幫五大三粗卻激動得抖抖索索的大老爺們,站在中間的奚洛顯得格外淡然和冷靜。他先承認了對手的強,並表示這場比賽自己和隊友們已經發揮出了全力,淘汰也沒有什麽可過分遺憾的,不過是來年再來就是了。

兩年前的奚洛看起來比現在還要更加稚嫩一點,因為比賽的高壓所致的疲憊,整個人不算特別精神,也更談不上帥氣。接著,鏡頭向前拉近,給了他整張臉一個大特寫——他自己好奇地回頭看自己采訪時忍不住連罵三句攝影師腦子有病,單反鏡頭這麽往臉上懟是和誰有仇呢。不過,方見紗在兩年後的另一個地點,因此得以近距離地去看他的臉,確切地說,是看他的眼睛。他微微挑起的眉毛下是一雙湛然的眼睛,堅定的,沒有陰霾的。他的目標清晰異常,那是她缺失的東西。

她沒有願望。

她並不是第一天才意識到這一點的。

也許曾經有過。她想,記不清了。

她成長在一個壓抑欲望的家庭當中,並非是那種充斥著冷漠、暴力、爾虞我詐的家庭,裏麵有的更多的是淡漠與放縱。她的父母對她沒有過多的要求與期望,這原本是一種絕佳的自由,然而,這對年少的,尚不知曉“自由”真正意味著什麽的孩子而言,其實是一種被他人所放棄的感覺。

無論做什麽都沒有反對,但同時也沒有支持和鼓勵。

她站在這個時間點回想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她覺得,可能她之前有很多次機會走上和現在截然不同的道路——比如去做一些更加危險,更加離經叛道的事出來,但是,她卻似乎連那樣的一種欲望和衝動都沒有。

大概選擇做警察,是她人生中做過的最叛逆的一件事了。

她就如此沿著一條最安全的道路成長到了現在,並且,在心中將一切不尋常的冷漠都美化成為尋常的瑣事,以至於現在,她也不大能夠記得哪些事是真正發生過的,哪些事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粉飾太平,來塑造一個看起來完善的,無懈可擊的人格的。

這樣也並沒有什麽不好。

她這麽覺得。

畢竟在大多數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是穩定的,她也認為自己喜歡著自己的穩定——就像一杯表麵結起微霜的水,在沒有任何外界幹擾的時候,看起來都是平靜甚至美麗的。但若落入一抹光,不,若落入一塊太陽的碎片的話,那它就……

如果說,她注視著仍舊在播放的視頻,如果她在更早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人的話——

這是一種有些危險的想法,或者說,這是一種她不知道出現了之後,她將如何招架的想法。

但在同時,她的內心又有一些隱約的,天然的,陌生的衝動。

那是比上一次在這個房間裏已經有過的,更加鮮明的衝動。

♂♀

在她出神的時候,她家的大門突然被咣咣一通狂敲,同時隱約還能聽見說話聲和笑聲。她在這兒住的時間不短了,但在這慣來視鄰居如無物的當代單身公寓當中,除了旁邊那位鄰居,還沒有人這麽敲她房門。她嚇得一個激靈直接把電腦電源斷了,整理出一副淡定安然的樣子過去開門。

——然而門口站著的不是她煩人的鄰居,而是一位沒見過的中年男子,男子一身酒氣,身上還掛著一個同樣醉醺醺的年輕女孩。

方見紗皺起了眉。

“您找哪位?”她問。

“哎,這裏不是……15,15,1503嗎?”男人看起來醉得還不夠深,尚可辨認出方見紗不是他敲門要找的人。

“這裏是17樓。”

男人大著舌頭“啊”了一聲,然後努力眨著眼睛辨認著樓層的牌子,看起來硬是努力擠出了一點理智對方見紗道歉,接著就拖著旁邊那個醉醺醺的女孩轉身往回走了。

方見紗關上門,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回到房間,重新又把電腦打開。這時,大門又被敲響了。

這次她徑直走了過去,一把拉開了門。

“這裏是17樓。”她說。

“啊?”

這次站在門口的,則是她的鄰居。

“什麽這裏是17樓?”奚洛問。

“沒事。”方見紗定了定神,“剛才有個醉鬼上來,找錯了門。”

“這樣啊那你得注意安全啊,我跟你說這些醉鬼有的就是故意找錯門來試探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家的,試探個兩回說不定就在線劫財劫色了,我覺得是不是得報個警啊哦你是警察……”

方見紗聽他劈裏啪啦一大串,哭笑不得。

“你又有什麽事?”她問。

“我那個……哦我那個啊,我是有點事,有點事。”奚洛點了點頭,往屋裏看了一眼,“我能進去嗎?”

方見紗往旁邊讓了讓,奚洛就像條魚一樣鑽進了屋。

因為此時此刻,奚洛身後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程珈奈連同一位沾了八卦就等於換了個人的自家隊長正在樓梯間裏虎視眈眈,就等著他對方見紗提出那個“幫我克服女性恐懼吧”的要求了。

他覺得,他要是站在門口說話,那估計不出三分鍾,那倆人就能衝上來代替他發言。

他萬萬不想這樣。

所以,他就幹脆破罐破摔地先往人家屋裏躲——先躲開了外部威脅,再來思考內部的私人問題。

方見紗放了他進來,在已經習以為常地看著他在自家左看右看的時候猛一激靈想起來——她的電腦還沒關。

27英寸大顯示器的iMac,關機後再開機,所有運行未關閉的程序自動恢複到上次使用時的樣子,也就是說,奚洛現在隻要往臥室裏看上一眼,就能看見他自己的視頻、照片鋪了滿滿一桌麵。

這還是視頻沒有自動播放的情況。

方見紗頓覺大腦嗡的一聲,她這輩子哪經曆過這麽尷尬可怕的場麵。當然了,一般人都肯定有這個意識,不會往人家臥室裏看,但奚洛是一般人嗎?不是。

她甚至覺得,如果她現在進臥室關電腦,奚洛保證會跟上來。

“哎這是你的臥室啊!”——她連台詞都給他想好了。

過去關上門?總有種此地無銀的感覺,可能還容易被誤會臥室裏藏了個什麽人。

派出所小片警方見紗,在這一天,突然深切地體會到了犯罪電影中的,第一次犯案就被抓的罪犯的心情。

還好,她臥室的門是在客廳的側邊,就是坐在沙發上沒法直接看到的那個位置,加上奚洛心裏還憋著一句話沒說,他也不大有多餘的心情和精力去研究她的臥室。

“有什麽事?”於是,方見紗盡量淡定地問。

“我啊,那個,我啊……沒事我就是上來聊聊天,和鄰居交流一下感情。對我就是交流一下感情,你吃飯了沒啊?哈哈哈我還沒吃飯呢……”

看他說話顛三倒四,方見紗自然是明白這裏麵肯定不是吃沒吃飯的問題。那是怎麽回事呢?她琢磨著,前些天這人肯定是住在戰隊,現在回了家,又想起了那電視不成?

其實這件事按照道理,也應該和他坦個白道個歉……就在她這麽想著的時候,大門第三次被敲響了。這時這刻,門外那家夥不管是誰——就算它是小區裏的那隻流浪狗那也是拯救方見紗的神仙,於是,她沒有半點猶豫地打開了門。

那個在幾十分鍾前曾經來過的,滿身酒氣的男人此時赫然又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