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靜寂之處的鄰裏關係

吊橋效應有的時候會被誤解成為戀愛的情緒。

但與此同時,戀愛的情緒也會經常被誤解成為吊橋效應。

所謂吊橋效應就是……吊橋效應是指當一個人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這個時候,碰巧遇見另一個人,那麽他會錯把由這種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為對方使自己心動,才產生的生理反應,故而對對方滋生出愛情的情愫——

“你在抄百度百科嗎?”UNI的Sniper大神後麵突然冒出來一個腦袋。

“我又不是寫劇本的我不會寫啊!我能想出一個吊橋效應就很好了好不好!”

♂♀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平靜。

此時待在同一間公寓裏的兩個人,一人疑惑著Wi-Fi密碼的問題,另一人則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那時那刻,自家的電視為何會突然播放起恐怖片。

這原應是種有些曖昧和危險的氣氛,卻硬是被兩個人各自那點想不通的心事給化解了。二人各自坐在沙發的一端玩著手機,奚洛幾盤遊戲打完,時間已經到了晚上十點。他看到方見紗淺淺打了一個嗬欠,一時有點不大好意思。

“你困了嗎?”他問,“要不……”

“那我回去了?”

“要不我去你家吧!”

兩個人同時開口,奚洛的聲音和氣勢都飽滿地壓過了方見紗,是一股絕不妥協的意味。

——我不管反正一個人和這台電視待在一起是不行的,我不幹,不可能。

——你一個人民警察不能見死不救啊警察姐姐!

方見紗覺得,奚洛眼裏就寫著這兩句話。

“警察也會下班的。”方見紗無奈地說,“現在是下班時間。”

“啊?警察還分上下班的嗎?我看新聞上好多警察都是穿著便服抓小偷……”

“那是緊急情況。”

“我這個情況也很緊急。”奚洛不容置疑地說。

“那是比較敬業的警察。”方見紗拒絕讓步,“我這個警察是不敬業的,我下班就是普通市民,沒有義務保護你。”

“那我作為私人委托你。”

“我又不是偵探。”

“作為朋友——”

“我們是朋友嗎?”

“是!”

“這你說了算嗎?”

“我幫你收拾房間!”奚洛死纏爛打。

方見紗坐在自家的沙發上,餘光看著身後當真拿著吸塵器忙來忙去的奚洛,第一次有種“這是哪裏我是誰”的感覺。普遍的情況下,她是不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來的。她應該會從一開始便不留情麵地把來客關在門外,什麽電視什麽恐怖片都不關她的事。但是,除了她自己覺得她應當為此事負一部分責任的那點愧疚感之外,她還覺得自己是被奚洛繞進去了。

奚洛是個很能咋乎的人,言行舉止都有點幼稚,至少她這麽覺得。他一個人幼稚不算什麽問題,問題在於,方見紗也不自覺地跟著他一同幼稚起來。

這就不怎麽行了。

然而,也許是大半夜的被鬧了一通鬧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的緣故,方見紗發現,自己倒並不排斥這種擺在明麵上的幼稚。

它不是她熟悉的東西,但這不是阻止她接近它的理由。

她不是固步自封的人,對那所謂的安全地帶並無什麽眷戀之情,隻是她麵上太清冷,讓人覺得她更願意守著自己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裏麵是什麽?沒人知道。

原本是這麽回事,此時卻多了一個闖入者。

方見紗在打掃房間這上麵實在是沒有半點修行,家裏的吸塵器純粹是一個擺設,書架上落了大把灰也懶得去擦,就等空下來找阿姨一次性收拾。奚洛不偏不倚這時候闖進來,就正和一個亂到不能再亂的家正麵遭遇。

她覺得她也有點坦誠相見的無畏感。

在自己家,她怎麽都是要來得更放鬆一些,於是她坐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搭著腳,就放奚洛在她身後連擦帶收拾的一條龍服務。不過這田螺姑娘是個不安分的,當然不能一門心思沉默奉獻,就一邊幹著活一邊嘴上說個沒完,類似“你看你這房間都亂成什麽樣了”“不能在電腦麵前吃東西你知不知道”“也不能在地毯上吃,地毯和電腦都是神聖的”……諸如此類。

方見紗留了半個耳朵給他,聽進去的不多會兒就都冒了出去。

奚洛倒也不期待她能有什麽回應,隻是一個人叨叨難免看著有點傻,他還是一邊擦地一邊蹬鼻子上臉地發出抗議:“哎我跟你說話呢你好歹吱一聲啊你這麽高貴冷豔怎麽交朋友你幼兒園的時候是不是小朋友都不和你玩的……”

他這麽念叨著,忽然腦子裏冒出來剛剛看過的那個策劃案中的女主角。

這樣的人是怎麽和男主角展開戀愛故事的?

那種你來我往見招拆招的故事嗎?

這種倒是挺好的,雖然溫柔賢惠很好,不過這樣的也挺不錯……

他正這麽琢磨著,房間裏方見紗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又是把他嚇了個一激靈。方見紗拿過手機來,屏幕上來電顯示是夏耀節。

她看到這個名字,一時之間有些頭大。

現在時間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雖然還未到她準備入睡的時候,卻也不是個適合電話聯絡的時間。夏耀節並不是那種不懂人際交往規矩的人,他選擇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的原因隻有一個,他想以此作為被允許進入方見紗的世界的標誌。

這是一種姿態——自信,而且強硬。

方見紗並不喜歡這種態度。事實上,她能夠允許——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希望夏耀節真正進入她的世界,但她不喜歡這種自作主張的方式。

要說他之前強行來到派出所,也是一樣的。

他在期待什麽?她想,他在她身上尋求什麽?他覺得自己仍舊對他懷有好感,覺得隻要他主動示好,自己便沒有辦法拒絕?

也許吧。

她直接掛斷了電話。

也許有的人會喜歡夏耀節的這一套,會為此感動甚至心動。然而,方見紗隻覺得煩躁起來。大概,也因為這個電話打破了這個夜晚難得的閑適氣氛。

她收斂了從心底浮上來的焦躁,把手機靜了音扔在一旁。

“明天我八點上班。”她回頭說,“你呢?”

“啊?”身後的田螺姑娘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我們九點開始訓練……”

“那差不多。”方見紗說,“坐我的車走嗎?”

“是警車嗎?”

“警車?”方見紗被這問題問得一怔,“不是警車。”

“不是警車啊……”

“你想坐警車?”

“不不不不是!”奚洛迅速搖頭,“我為什麽想坐警車啊!我當然不想坐警車了!”

方見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家的電視。

“我要睡了。”她說,“你要回去就回去,不回去的話你就在客廳裏湊合。但我家也有個電視,你要是怕的話,就把它搬出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當然,她在說其他話的時候也差不多。所以奚洛不大能搞得清楚她的語氣裏有幾分是認真的,又有幾分是在開玩笑。

把電視搬出去?

哎呀大姐你不要提電視啊!明明都已經忘了這回事了!

結果這個晚上,奚洛當真是抱著毯子和靠墊,在方見紗家的沙發上湊合睡的。公寓的燈關了,落地窗隔著窗簾有燈光透進來,方見紗家的窗簾比他自己家的薄,所以房間要更亮一些,他一時之間有些恍惚,對於這個晚上這樁摸爬滾打的意外。他先是把人扯進了自己家,又強行闖進了別人家,當了一把莫名其妙的田螺姑娘不說,還留下來過夜……但是那電視真的太嚇人了。

這不是自己的錯,不是。他用力地搖了搖頭,翻了個身背對著電視,更緊地抱住了靠墊。

明天要住在戰隊裏,再也不回家了。他想。

然後……千萬不能讓隊友知道自己晚上是在方見紗家裏過夜的。他們可還是敵人呢,這在隊友的眼裏,他這一晚上屬於完完全全的投敵行為。要是在戰場上,這就屬於穿著不同陣營製服的兩個人在兩軍之間的無人區的混凝土水管裏過了一夜,無論是哪一邊,在天亮之後都是要被押上軍事法庭的。

可不能上軍事法庭啊。他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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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往往都是和預想相反。第二天,UNI的所有人都從戰隊訓練室的大窗戶中,完整地見證了奚洛從方見紗的那輛黑色路虎中下來的全過程。

隊裏的眼鏡軍師激動地抓著他們周隊長的肩膀,差點把布料都摳破了一塊。

“這怎麽回事!隊長!這怎麽回事!”

周雄也也是蒙的,故事劇情沒按照他腦內寫好的劇本走不說,還突然多出了一個原本不在劇本裏的角色。

而且,這位警察小姐不是夏大老板的女朋友嗎?

奚洛一分鍾都沒敢在門口多耽擱,可能連謝謝兩個字都忘了說,就貓著腰竄進了戰隊大樓。

現在才將將早上七點半,他在肚子裏計劃得好:神不知鬼不覺地先溜到宿舍,換個衣服還能去食堂吃個早飯,然後再淡定地進訓練室……算盤打得完美,殊不知他才剛剛下電梯,就和早就蹲守在電梯前等著抓現行的隊友們撞了個滿懷。

周雄也站在最前麵。

奚洛扯著嘴角幹笑:“隊長……”

“早上好。”周雄也點頭。

“隊長,你們起得挺早,不是,你們怎麽在這兒啊……”

裝傻充愣這招,對一個已經沉浸在八卦中的周隊長是沒有作用的。奚洛深深地清楚這一點。於是,他乖乖地隨著大流回了訓練室,把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向所有人逐一交代了個事無巨細。

“不對。”軍師捕捉到了問題點,“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那個警察是你的鄰居的?”

追擊成功!

周雄也在心中默默地為隊友的英明精準而搖旗呐喊。

“就是上次……”奚洛硬著頭皮交代,“我回家看鸚鵡的時候。”

“那就是第一場比賽那會兒啊。”軍師掰著手指,“多少天了?一三得三,一四得四,三七二十一,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天了啊洛洛!”

“去你的九九八十一!”

“所以,”周雄也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這些天你們……”

“沒有啊隊長!”奚洛大叫,“就隻有昨天而已!真的隊長你不知道那電視有多嚇人,它自己跳出來一個人掛在半空中在那兒鬼吼鬼叫的我都嚇死了……”

“那是誰投屏投到你家了吧?”軍師問。

“不能啊,不是得在同一個Wi-Fi下才能投屏的嗎,你說有人盜我Wi-Fi?”

“這倒不是,但你要說一個電視好好的突然放恐怖片也太靈異了點……”

“你Wi-Fi密碼多少?”周雄也問。

“密碼?”奚洛一愣,“就你們上次去連的那個啊,附加賽1103。不是,主要是我裝Wi-Fi的那段時間正好是那個比賽然後我一直也沒改……”

“那警察姐姐叫什麽名字來著?”軍師在旁邊悄悄問周雄也。

“我記得姓方……”周雄也小聲說,“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但名字好像叫FangJiansha……”

“隊長你們說什麽呢?”

“話說,”這時,周雄也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你之前不是不能和女性近距離接觸嗎?”

“對哦?”奚洛突然如夢初醒,“對哦!”

他一直都是怕和女性近距離接觸的,像程珈奈這種是已經太熟了,熟得已經可以不把她當作異性看待,但即使是程珈奈,他也不保證自己能夠和她在一個屋簷下獨處,更別提過夜了。然而,他竟然能夠和方見紗如此長時間地單獨相處,甚至還在她家裏過了一夜?

這種情況放在遊戲裏,那就是主角在成長的道路上遇到了重要的NPC,即將步入全新的職業生涯和人生高峰啊。

無疑,方見紗就是這個關鍵人物。

隻要通過方見紗來完成這條人生道路上的曆練,那麽,他就會成為一個全新的自己,奚洛想。

未來可以和女孩子談戀愛,可以和她們坐在一起吃冰淇淋,可以和她們一起玩雙人遊戲,可以牽手,可以抱著對方擠在一起看恐怖片,可以推著購物車慢吞吞地逛超市,可以在周末有著暖烘烘太陽的早上賴床賴到十二點……這才是一個完整無憾的人生啊!一旦這個BUG被修複完全,那他不就是所向披靡了嗎!滿級大佬在現實世界橫衝直撞,想想就令人心潮澎湃!

♂♀

這時,在對麵的派出所中,方見紗則是再次接到了夏耀節打來的電話。

夏耀節先對自己昨夜貿然的去電道了歉,之後表示自己昨日人在法國,馬上準備乘飛機回國,想著帶一瓶紅酒回來給她作伴手禮,不知她對酒的審美而急於詢問以至於忽略了時差。他將話說得真誠,顯得若不表示理解和感謝的話就反而是方見紗的不是了。

“現在你回國了嗎?”方見紗問。

“是的,我現在正在公司。”

“自立門戶不容易。”方見紗並不怕其他人聽到,就大大方方地把手機放在桌上開了免提,手裏整理著居民戶籍的資料。

“是啊。”夏耀節按下電梯按鈕,“剛剛回國就要開會。有時我覺得,考個公務員也是挺好的。”

他這句話說得雖然冠冕堂皇,卻也不算是完全的社交辭令。他此時此刻已是足足三十多個小時未合過眼,他有無數封郵件要發,無數個電話要接,現在他已經口幹舌燥外加胃痛腿軟,一個人要超越老爸自立門戶,這活計聽起來是風光,現實情況則真的是誰受罪誰知道。

現在,他需要去親自跟進那個戀愛遊戲的續篇。

現在的那個部門負責人是個表現欲頗強的人,他們有一個工作群,這位大姐成天到晚不舍晝夜地在群裏發著各種消息,一部分是關於選題領域前沿問題的解讀,另一部分是戀愛遊戲的全球市場,最後還得加上她個人的理解和分析,動不動就是洋洋灑灑數千字,以至於後來夏耀節看到這個人的名字就開始一個頭兩個大。

這大姐怎麽不去寫網文呢。他想。

“當然如果選手能夠親自完成是很好。”他坐在會議室裏聽著匯報,定了定神,“但選手的時間和精力,以及他們是不是具備完成的能力都要考量。”

他這麽說著,同時看著PPT上奚洛的個人信息。

他的照片是張公式照,穿著戰隊製服,光從下方打上來,加上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倒看出一絲凜厲的意味來,和之前那個見到他之後直接衝上來打招呼的小孩不怎麽像。比賽中的……那場比賽他的心思就沒放在他身上,也沒怎麽好好看過他。

“策劃是誰做的?”他問。

那個部門經理回答,還是寫之前那部遊戲的人做的。

“還能聯係到那個人嗎?”他問,“繼續用那個人就行。”

他這句話說得很篤定,像是他自己已經親自玩過這個遊戲,對於文案的種種細節都盡在掌握之中一樣。當然,他爸的確是這麽要求他的。

不過,對這位心思完全沒放在這上麵,多少有點心高氣傲的少爺來說,這種要求就和上學時老師的要求一樣,期待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他接手這個遊戲公司是想做自己的品牌,遠不是吃著老本做什麽文字頁遊。於是,他此時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把這件事快點結束——不管結果如何,趕快結束便好。

午餐後,他在餐廳多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上一次那個在公司門口潑了他一身咖啡的人。髒衣服已經送去幹洗了,洗衣店早就通知他去取,隻是不巧他的助理也一樣翹頭爛額地抽不出空來。這麽的,他就突然想到了罪魁禍首。

他當然是不至於讓她賠那套衣服的清洗費,他隻是不介意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幫他跑上這一趟。

他還要承認一點自己心中不那麽光明磊落的私心,他從方見紗那裏碰了釘子,就想從其他人身上找回安慰來。

他撥通了那個號碼,同時心裏吐槽著這人老派得很,現在居然還有像十年前一樣留電話號碼的人在。

那邊電話接得很快,夏耀節抱著一種玩笑的心態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最後表示如果對方有空的話,希望她能夠代為取了那套西裝並送來他的公司。

“請問您貴姓?”那一頭,喻柚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一點冷淡。

“我姓夏。”他說,“夏耀節。幹洗店的地址和公司地址我待會兒會發給你。”

“啊?”

很意外的,他聽到電話那頭的喻柚發出了一個下意識的,短促的,驚訝的單音。

“怎麽了?”

“不,”喻柚連忙搖頭,“沒事。”

夏耀節並沒覺得喻柚那一瞬的驚訝是因為自己。他掛斷電話後開始翻電子郵箱,仍舊有數封郵件要回,但他隻想短暫地逃避。在不知道幹點什麽是好的放空時間,他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那個火爆網絡的頁遊。

——顧詩林,對動物毛發過敏,卻非常喜歡小動物。

嗯?

他愣了一下。

——二十七歲,身高一米八五,畢業於哈佛大學經濟學係……

他一邊皺著眉看著文案,一邊盯著顧詩林的立繪。

他覺得這個角色看起來,有那麽一點眼熟。

顧詩林的角色設定是那種典型的霸道總裁,高貴冷豔,霸氣外露,勾一勾手指有半個地球為他下跪,而他卻唯獨為女主角一人傾倒。這倒是沒有什麽,設定而已,隻是他憑借一種敏銳的第六感,就是覺得這個顧詩林,有點像他自己。

於是,他馬上給剛才那個部門經理發了消息,讓她把遊戲的整個劇本文件發過來。

♂♀

接到夏耀節的電話時,喻柚正在家中躺屍。

沒有工作的日子誠然不好過,但偶爾如此偷閑一段時間,倒也不失是一個選擇。她躺在**裹著薄被,床頭的無火香薰已經耗盡,隻剩藤條表麵一層還漂著薄薄的香味。這種似有若無的香,更是加劇了她的懶散。

人生中原本也沒有多少日子能夠這樣度過。

她寫了一半的簡曆已經在電腦裏躺了很長時間,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考慮轉行,但又不知道自己具體能夠做些什麽。反正,她想,她不怎麽喜歡做記者和編輯,她也不怎麽喜歡寫什麽戀愛遊戲的腳本。

她壓根就不相信什麽戀愛,更不相信有什麽人能夠無條件地愛另一個人,無條件地包容另一個人的一切,世界上到底是什麽人在期待這種玩意兒?

就算不是真心的信任,隻是做著自知是夢的夢而已,那這種夢本身就已經非常令人煩躁。

尤其顧詩林的故事莫名其妙地火爆之後,她的煩躁更是有增無減。

世界上總共能有幾個顧詩林啊,她想,結局還硬要寫什麽“我看到我的顧詩林正在向我走來”,我跟你說顧詩林半路就得被車撞,然後在醫院裏連醫藥費都拿不出來,不得不坦誠他的一切都是騙人的——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而就在這個時候,夏耀節打來了電話,並在電話中做了上一次沒做的自我介紹。

於是,喻柚當場就怔住了。

盡管她自認為在電話中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緊張、慌亂和懷疑人生,放下電話之後,她隻想原地跪下給顧詩林磕頭認罪:對不起我不該咒你出車禍!你會和你的女主角幸福美滿的,你不要跟我開玩笑啊大哥!大哥你從遊戲裏跑出來算是什麽事啊!世界上沒有可能有這麽巧的事的對不對!

——現在,時間回溯到喻柚剛剛接到那件工作的時候。

當時她才大學畢業不久,找工作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之際,此前在遊戲公司的朋友如此給她介紹了這樣一樁差事。那個時候,無論是遊戲公司的老板也好,朋友也好或者是她自己也好,其實都沒怎麽認真嚴肅地看待這項工作。頁遊火爆,於是所有遊戲公司都跟風一門心思地搞頁遊,但文創行業原本就是個沒有標準的,俗稱撞大運的行業,所以當時的那老板也是想得開,就做了一堆選題,又雇了一堆人隨機地寫,喻柚就是這堆人中的一個。

當時她交的第一稿被斃,第二稿被要求按照老板的口味做男主角的人物設定,她一邊在心裏吐槽說我怎麽知道你的口味一邊在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隨便劃著網頁,結果便看到了天嶼公司的獨子夏耀節的新聞。

這人好啊。她眼前一亮。

富二代,長得帥,這就很符合人物設定了對不對?

於是,她幹脆一切從簡地在網上搜起了夏耀節這個名字。

留過學?很好。動物毛發過敏?很好。參加過選秀節目?這簡直不能太好了——這可是那種典型的沒什麽用但是很特別的人物設定元素啊。

她滿打滿算地想著夏耀節這種日理萬機的總裁是她這輩子都碰不到的人,就無知無畏地把夏耀節的資料翻了個遍,然後肆無忌憚地瘋狂引用,甚至連照片都直接原樣發給了合作的畫手。

畫手擔心地問這樣行不行,她則是大手一揮說天高皇帝遠,這人還能跑過來維權不行,就算他來維權,他怎麽證明我寫的就是他?哦,隻許他留學,不許我們的角色留學?隻許他參加選秀,不許我們的角色選秀?

她如此成功地說服了畫手,也說服了自己。

結果這個遊戲是等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才出來,當時的喻柚如果能想到,被她用作“瑪麗蘇”遊戲原型的正主會在兩年後出現在她麵前,她一定不辭辛勞地親自做一個虛構的人物設定。

但現在已經說什麽都晚了。

她認命地從**爬起來,正想著是不是要寫封遺書然後找個地方去死一下,還是拿著衣服和銀行卡跪下去給正主懺悔的時候突然又想到:夏耀節這種日理萬機的總裁,他怎麽會知道這種小破遊戲呢!

而且,且退一萬步,就算他知道,他又怎麽能知道這個遊戲是她寫的呢!

她覺得這個想法非常合理,又成功地把自己完全說服了。

♂♀

然而,正如某一句人間真理所言,事實往往都和預想相反,最美好的想象,總是能夠遇到最殘酷的現實。

與此同時,夏耀節正在辦公室裏皺著眉,仔細審視著這個遊戲腳本。

事實上,按照一般情況來說,作為單純的玩家,他應該是不知道腳本的作者是誰的,然而整理這個腳本的同事卻細心地把作者的真實姓名和聯係方式都如實地寫在了文檔最末的地方。

——喻柚。

喻柚。

夏耀節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事情有點不太對啊。

這種行敵在暗我在明的劇情……

他自然不知道這個遊戲正式麵世之前的那點劇情,他隻能基於眼下的所有現有條件判斷形勢:喻柚調查過他,而且,他不知道她具體了解到什麽程度。

這種感覺十分微妙,他一向不喜歡把自己置於一個被動的地位,在任何一段關係中,他都喜歡充當一個全知全能的角色,並且永遠占據主導位置。如此一下被推到明處,且敵軍千軍萬馬同時匿藏於陰影之中,似乎踩錯一步就會跌入埋伏。

他應該可以說這種事對他而言並不太陌生,他一人回國打拚,麵對公司的一幫老油條,他知道身邊一直都有人迫不及待地等他跌下去,隻不過怎麽說呢,他覺得那種戰爭好歹是他多少能夠揣度的,敵人的等級、武器、技能,他差不多有個大致的把握,不像現在這樣,完全是一個陌生的遊戲和一張陌生的地圖。

但他同時又來了點興趣,他想知道喻柚這人到底了解他多少。

♂♀

喻柚要取西裝的那家幹洗店,就位於UNI戰隊大樓對麵的拐角處。

她是知道UNI又搬回了這處大樓的,當時她還在那本已經停刊的電競雜誌工作時,曾經采訪過幾次UNI。采訪的過程應該能算是愉快,隻是最終的效果不那麽理想。她當時的主編說,她的采訪既缺乏一種深入的精神,也缺乏吸引人眼球的點。

她大概能理解主編的話中的意思,那個時候,正是奚洛因為年齡這個敏感問題被記者四麵八方地連猜忌帶擠對的時候。這讓奚洛對記者和采訪都懷了一種天然的偏見,連著對喻柚的態度也不怎麽好,他覺得她也不過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當中的一個。不料稿子發出來,竟是一篇正兒八經的采訪。喻柚看起來非常內斂的一個人,似乎講話都不知道怎麽大聲,但文字卻是和她外形完全不符的有勁,文筆利落流暢毫不拖遝,煽情和比喻都恰到好處,令人看完後馬上想站起來下樓跑上幾圈——至少奚洛是如此。

但是,這篇文章在當時並沒引起什麽反響,這也是她的主編所說的“沒有找到讀者的痛點”。畢竟當時大多數人都盯著奚洛的黑料看,除了忠實粉絲之外,沒人願意看他和UNI的洗白文章。隻是在這兩年,他的實力逐漸真正得到發揮,粉的數量多過了黑,這篇舊采訪才重新被人翻出來。

這些都算是後話,重要的是,奚洛打從稿子見雜誌開始,內心就在喻柚腦門上貼了“好人”兩個字。

但凡是單獨采訪,有的消息他硬是誰問都不說,隻劈裏啪啦地倒給喻柚給她做獨家新聞。不過在這個年頭,紙媒的影響力到底不夠,何況奚洛口中那些所謂獨家新聞的消息,要麽是太八卦不能用的,要麽是太專業讀者看不明白的,所以,盡管采訪對象如此眷顧,雜誌還是撐不住而停了刊。

而且,對於奚洛,喻柚在內心並不大想與這個人親近。

她原本便對這種自來熟的人有點抗拒,個人領域被侵入的感覺不那麽好,被強行拉進他人世界的感覺更加糟糕。除了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被他看作一個“好人”。

“好人”是個很簡單的詞,它囊括了很多東西,但歸根結底逃不開傳統的那幾個刻板印象:保守、沉重、嚴肅、無趣。

她不希望被人這麽看待,但是,如果要她說出她希望給他人留下的印象,她也無法很好地說出口,更別提表現出來,讓他人天然地這麽認為了。

算了。

她搖了搖頭,揮去因為想起過去那些混沌的不愉快而黏糊地爬上肩背的不適感。

她走過街角的時候,並沒想到能在這個時間點見到UNI的人。

奚洛和周雄也正站在牛雜粉店的門口,奚洛手裏端著一杯糖水,兩個人看起來正在說著些什麽。

趁熱打鐵。

這是奚洛心中想的。

他需要趁著方見紗鬼使神差地對他態度還好的時候對她完全坦白自己的現狀,作為一個普通市民向警察求助——求助她協助治好他的女性恐懼症。

他望著派出所的大門,想了無數個開場白:主動示弱的、不講理的、不容分說的……然而每個看起來似乎都不太對,每個都能被方見紗冷漠地拒絕,並讓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已然是可以精準地想象出她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並因為自己的想象而背後發了一陣寒。

他正想著要不還是先行撤退,回去做好了充分的戰鬥準備再說的時候,江斯黎滿麵春風地從派出所走了出來。

“咦。”江斯黎爽朗地打了個招呼,“真巧啊,你們出來吃飯嗎?”

“不是不是,我們剛剛吃完。”

“這樣啊。”江斯黎張望著,“小方出來取她之前幹洗的衣服,說幫我順便帶一份腸粉的,不知道去了哪裏……啊,在那兒呢!”

奚洛和周雄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難得聽話地穿著便服的方見紗,以及同樣拎著一個幹洗袋,正加快腳步想趕快從這條街離開的喻柚。

“哎?”奚洛一眼先看到了喻柚,“你怎麽在這兒啊?”

奚洛和人打招呼向來是不分時間地點場合的,換個說辭便是,若在街上讓他盯住,那便必然是逃都沒法逃。喻柚自是不能掉頭就跑,於是,她隻能硬著頭皮,和方見紗一前一後地,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一時間,幾個人同時站在馬路邊上,那場景看起來稍微有點熱鬧。接著,奚洛興致勃勃地擔任八麵玲瓏的中間人,把喻柚介紹給了方見紗和江斯黎,同時,周雄也也終於得以和這位大家嘴裏的“警察姐姐”握了個手。

剛剛在幹洗店的時候,方見紗其實已經注意到了喻柚。她排在她的後麵,就聽到了她說要取夏耀節先生的衣物。隻不過她隻把她當作了他數不清的助理當中的某一位,而沒放在心上。隻在聽奚洛說這個人是記者的時候,才真正抬起頭看她的臉。

這種路邊的攀談到底也聊不到什麽深刻的話題,奚洛對雜誌的停刊和喻柚的離職表現了一通誇張的惋惜之後,喻柚點了點頭,尷尬地笑了笑。

“那……”她抱著衣服,看著自己的腳尖,“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方見紗叫住了她,又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可能太過強硬,而修改了一下措辭,“請稍等一下。”

“有什麽事嗎?”

“你認識夏耀節嗎?”方見紗問。

這個問題過於直接了,尤其是她全然不知道對麵的方見紗是何許人也的情況底下,好吧,全然不知一詞或許也不那麽的妥當,她知道她是個警察。

——夏耀節得罪了警察嗎?

——等等。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覺得手裏的衣服一下子沉重起來。

——等等。她想,夏耀節隔了這麽長時間突然打電話給她,並且讓她幫忙去取衣服,莫非是這些衣服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藏匿了某些……違禁物品?

不可以啊我還年輕呢我不要因為偷運違禁物品而坐牢啊!

“不,”她下意識地說,“我不認識。”

“你不認識?”

“不,那個,我覺得我不能算是認識……”

“到底是什麽?”

方見紗從喻柚莫名的緊張中也察覺到了一點古怪的異樣,原本她隻是覺得有點好奇,又有點好笑——可以的啊花叢之中遍撒網?連幫你取衣服的人都有了——隻是喻柚的緊張讓她開始產生了一種職業性的懷疑。

喻柚是很討厭自己的這種緊張的,她始終無法適應這種和陌生人單獨交流的場合,她覺得,一旦對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的時候,就令她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之前做采訪的時候,好歹有記者這層身份在前麵做擋箭牌,現在擋箭牌丟了,她於是隻能是她自己。

她必須得學會做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