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何東西中都存在雜質

在羅伯特?斯騰伯格看來,愛情由三個成分構成:**、親密和承諾。

其中,**是是愛情的情感成分,指情緒上的著迷,主要包括深厚的情感和性欲;親密是愛情的動機成分,指心理上喜歡的感覺,主要包括聯結感、緊密感和喜愛;承諾是愛情的認知成分,指心裏或口頭的預期,主要指決定與另一個人建立長期關係。

我的意思更多的是,當一個人陷入迷惑和困境的時候,他們經常喜歡去找尋一些自己喜歡的理論來安慰自己。

我也不是那個清醒的例外。

♂♀

方見紗並不確定周末有沒有時間去見她突然出現的前男友,周末是她的工作日,同時也是一年一度的大型漫展的日子。

因為《SPT》這個遊戲的突然火爆,漫展上光是它的攤位就占了一半,而且主辦方還一擲千金請來了黑騎士戰隊的隊長站台,這代表著什麽呢?代表著漫展當天的人數說不定會和國慶節看升國旗的人數相當。

這本來和方見紗沒有什麽關係,但問題在於,這次漫展的會場難得地安排在市中心,就離她工作的派出所直線距離不到八百米,這又代表著什麽呢?代表著,但凡會場裏麵有點什麽問題,她就別想消停。

她悲觀地覺得,這麽多人的會場,沒問題才是見了鬼了。

當然了,她作為一個人民警察,天生就是解決問題的那個人。但是,普通地解決問題,和在人頭攢動的密閉空間內解決問題,這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方見紗稍微有點害怕人群。雖然不是那種社交恐懼的類型,但她對和人來往這回事,並不是特別的擅長。

確切地說,在和人交往的時候,她不大能把握得好自己的情緒、表情和語言。

她自小接受著精英教育,家庭中有一套培養淑女的方式方法:不可大笑,不可大聲講話,腰杆挺直,食不言寢不語等等,但凡有違反,便免不了要挨家庭教師的一頓罵。在這樣嚴苛的教育之下,方見紗確是滿足了父母的期望,隻是形式上,稍微有那麽一點走偏了。

既然不可大笑,那麽便不笑;不可大聲講話,那麽便盡可能地閉嘴;不可使用過於粗鄙的語言,那麽便全程使用書麵語就是了。

她在如此初次嚐試並獲得成功後,因為嚐到了甜頭,遂幹脆就以此作為行事準則。這麽踐行了數年之後,名為方見紗的社會性人格便正式成立了。

對於這個人格,方見紗本人並沒有什麽不滿的情緒。反正,她想,每個人打算在社會上活下去,都得多多少少製造出一個“能夠順利生活”的人格來。比起需要刻意偽裝堅強的情緒化的人,或者要努力偽裝幹練的愛撒嬌的人,她的內部和外部,可以說是高度統一的了。

隻是,在長期的來自內外的共同壓力之下,有一些“不被允許”的心情和反應,就被強行地壓抑了起來。然後,在一些外界的刺激之下,便會產生一種類似於接近失控的不安。

更具體地說,就像是魚和水一樣,一條魚隻能夠在它熟悉的那片水域自如地生活,一旦變了環境,許多問題便接踵而至。

她不算是那種擅長麵對問題的人,所以這件事讓她有些焦躁。

同時,為了這個周末而心煩的人除了方見紗之外,還有對麵的奚洛。

奚洛作為一個看著超級英雄和熱血漫畫長大的網癮少年,對漫展一直有著特殊的情懷。但是,自從他自己出了道,《SPT》也大熱,一個漫展光是他的遊戲角色的人形立牌就能找到八個,他本人的二次元形象的人形立牌能找出來十八個之後,事情的性質就有點不一樣了。

他是挺享受做電競明星的感覺的,但這種享受僅限於比賽時的歡呼喝彩,而不是無時無刻都有不知道潛伏在哪兒的一幫人衝上來找他合影簽名。

他就想安安生生地逛個漫展,不想看自己的人形立牌。

但程珈奈就不是很明白逛漫展和人形立牌有什麽關係,她覺得,當天人來人往的,奚洛戴個口罩戴頂帽子,肯定沒人能認出來他是誰。怎麽就能影響到他逛漫展的心情了呢?

對於這個問題,周雄也無比耐心地解釋起來。

“這是一個純淨性的問題。”他說,“就是說,蜘蛛俠對於洛洛來說是非常純粹的,不能和其他任何東西攪在一起。本來,看蜘蛛俠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他想全身心地享受,但是人形立牌放在那,他看著就緊張,就沒法全身心地享受蜘蛛俠了。”

周雄也講得認真,完全沒察覺到程珈奈不過是隨口一提。

“噢,”程珈奈點了點頭,“這樣啊。”

“也就是說,就好像以前訓練營剛放假,本來想回家癱著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電視的,結果隊長消息來了,說訓練營的也得跟著一起比賽複盤。冰淇淋是也還能吃,可是看著電視吃的冰淇淋和複盤時吃的冰淇淋不是一回事……”

沒注意到對麵人的敷衍,周雄也專注地繼續分析,儼然有種給訓練營的小孩們做入門講解的那種勢頭。他們這些職業選手,每年的確得像這樣跑幾次訓練營尋覓好苗子,不過一般來說,講解啊鼓勵啊陪小孩練習啊這種活,默認是由隊裏的二線選手來做,UNI一開始也是這樣,好歹是神級隊伍,架子多少還得端著點。但後來不知怎的,就變成隊長親自上陣了。

周雄也頂著這張“黑道”臉逐幀分析講解戰術的樣子,一開始看著嚇人,但看著看著,學員們竟然覺出了一絲感動。

——周隊長以後肯定是個好爸爸啊。

這樣的聲音也在訓練營響了起來,自然,周雄也對此是不知道的。他這個人,對於別人的事非常敏感,但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反應則是遲鈍得嚇人。

“你明白了嗎?”好不容易把蜘蛛俠和人形立牌的事分析解釋完,周雄也最後問了這麽一句。

“你居然管洛洛叫洛洛。”結果程珈奈的重點完全沒放在這上麵。

“啊?”

“你自己忘了,你當年叫誰都叫全名,俄羅斯隊那隊長名字長成那樣了,你都叫他全名。那大哥跟咱比賽之前一直特別高貴冷豔地說自己對亞洲人臉盲,覺得亞洲人都長一個模樣,結果遇到你之後硬是轉了性,說被你那張臉盯著喊全名,聽見就讓他想跪下給你磕頭,東方大禮都學會了。”程珈奈誇張地歎了口氣,繼續搖頭晃腦,“現在不一樣了,時光荏苒,怪獸也有收斂鋒芒的時候……你居然管洛洛叫洛洛!那你叫我什麽?”

“小……程?”周雄也試探性地吐出兩個字。

“你看!這就是區別對待。”

“珈,珈奈……”周雄也一咬牙,程珈奈立刻打了個寒戰。

“不行。”她說,“有點惡心。”

周雄也無語之際,程珈奈又對他眨了眨眼,把胳膊搭到他的肩上。

“說真的,老周,我感覺你耐心越來越好了。”

“嗯?”

“溫柔耐心循循善誘,簡直一個幼兒園園長。”程珈奈托著下巴,“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有這種屬性呢?”

“有嗎?”周雄也摸了摸頭。

他們說話的時候,是剛剛從訓練營裏出來,把十三四歲的學員一頓虐之後。聯誼的事翻了篇,既然提起要去青訓營看看那幫孩子們裏有沒有能提拔上來的苗子,那便說去便去。於是,三位大神集體殺向了青訓營,在迎接了學員們的一片歡呼之後,毫不留情地把他們虐了一通。

尤其一位成績突出的小孩,放話要從程珈奈手上拿下一局,結果被程珈奈和奚洛吊著打了兩回,打得整個人都有點發蔫,周雄也連哄帶鼓勵,說了半天才算打起精神。奚洛自知手下留情的程度不夠,出來之後肯定得挨隊長罵,就放程珈奈在這兒頂著,自己溜之大吉了。

周雄也走出訓練室,看見蹲在地上笑嘻嘻低頭認錯的程珈奈,頓時覺得一陣頭疼。

“對手就是訓練營的小孩,你們也來真的?”周雄也說,“洛洛呢?”

“跑了,留給我們二人世界。”程珈奈指了指電梯,“但老周你不能這麽說,我可沒來真的。”

“幾成力?”

“不知道,這又沒法衡量。五成差不多吧……”

“五成就已經……”

“老周。”周雄也話還沒說完,就讓程珈奈揮了揮手給打斷了,“這孩子如果真能一次讓我們就打蔫了,那以後真出道也就是這個程度。”她說,“浪費什麽時間?”

“不一樣。”周雄也說,“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適者生存。”程珈奈反對,“你想給這幫小孩們一個個當媽啊。”

這些訓練營裏的學員,一個個也都是網遊裏的高手了,但職業選手的要求不一樣,他們一下子到了一個更高的平台,麵對更嚴苛的挑戰,必須重新適應調整。適應得了的人能夠留下,反之,便要被淘汰。

程珈奈作為黑騎士的隊長,她隻要能夠適應比賽規則的人。

“不一樣,有人能夠自己適應。”周雄也堅持,“但有的人,就是需要適時的鼓勵和肯定,來推著他們向前走。”

“那你覺得這小孩行嗎?”

“不好說。”周雄也想了想,“還看不出來。”

“你是想以春天般的溫暖關懷每個人啊。”

“這倒不是。心態太差的我也還是能看出來的。”周雄也猶豫了一下,“我隻是覺得,這孩子其實有點像你。”

“像我?”程珈奈猛然轉頭,“老周你開玩笑嗎?”

“有點像你以前。”周雄也說。

他這麽說,倒也不是故意想在賽前回憶點什麽,隻是他看到那學員死活不服輸的樣子,不由得想起十餘年前,程珈奈也還是訓練營的學員時的樣子。

那個時候,他和程珈奈同在另一個戰隊的訓練營裏接受集中訓練,當時訓練營的製度和現在也差不多,平時係統訓練,有時上網遊一起做做祭典任務,正式選手在夏休期和其他幾個短暫的假日會來訓練營,發掘一下能夠出道的苗子。就是在那個時候,15歲的程珈奈成功地在一次一對一當中擊敗了當時戰隊的副隊長,從而正式被列入正式出道的預備役。也因當時尚未出台電競選手出道年齡的規定,所以,這位未成年的女選手,一度成為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這是他們共同的開始。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如日中天的UNI和黑騎士。

♂♀

在漫展當日,就在程珈奈站在台上和粉絲互動時,奚洛借機溜進了場內,在攤位前嘩啦啦地掃**著畫集。

果然,所有遊戲的粉絲都已經被程珈奈吸引走。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可能無法想象程珈奈對宅男玩家的吸引力有多大。她在台上說一句話,台下粉絲即手舞足蹈一片怒吼,頗有要集體獻身為她打天下的氣勢。整個電競圈中商業價值最高的選手——這個名號不是隨便叫著玩玩的。

奚洛一邊在內心瘋狂感謝程珈奈,一邊掏手機開微信付款。這時,身後不遠處的公共廁所傳來一片騷亂,女孩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竟一時蓋過了不遠處程珈奈的男粉絲的吼聲。

奚洛下意識地回過頭,隻見一個穿著水手服的人從廁所中飛快地跑出來,緊隨其後跑出來的是幾個女孩,她們一邊提著行動不便的裙子追趕,一邊向周圍的人呼救。

“那人是女裝變態!”其中一個女孩對著人群大叫,“幫我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女裝變態?

奚洛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剛剛買畫冊那個攤位的攤主已經率先反應過來,朝著逃竄的水手服男子的方向追了過去。奚洛感覺自己不能站在旁邊傻看,扔了手裏的東西撒腿就追。但他到底是個在電腦前長大的宅男,跑了幾百米就跑不動了,結果是攤主和另外兩個路人合力把水手服男子按在了地上,攤主衝著奚洛大聲喊:“快!哥們兒!報警!”

於是,一直在待機的女警察方見紗,終於順利地接到了報警電話。指揮中心的指示一如既往地簡單明了:漫展裏有個穿著女裝在女廁偷窺的變態。

偷窺狂。

這種人在看守所裏,就算挨打都是白打。

那人被三個人同時按著,垂頭喪氣地趴在地上。奚洛看他那個樣子,整個人氣不打一處來:“你什麽玩意兒?啊?你穿個女裝混進女廁所,還要不要臉了?哦對,你這種人肯定就是不要臉的,你既然都不要臉了還低著個頭幹什麽?趕緊抬頭,我給你照一張。”

他這麽一嚷嚷,旁邊人也跟著叫“照一張照一張”,頓時快門聲一片,還有人開了閃光燈。猥瑣男被人強行抓著頭發迫使他抬頭,有氣急敗壞的小姑娘直接把水潑到他臉上,一時之間現場混亂一片。奚洛被擠到一邊,他回頭張望有沒有警車過來時,便見方見紗和江斯黎大步走過來。

方見紗沒有多餘的廢話,她利落地撥開人群,亮出警官證。跟著,她眼看一群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要解釋眼前的情況,腦子頓時有點炸,趕緊手一揮,示意讓說話的人都閉嘴。

“是誰報的警?”她問,“報警的人解釋一下。”

一片靜寂,女孩們東張西望。

“報警的已經走了嗎?”她又問了一遍。

“沒走呢……”奚洛硬著頭皮舉起手,小聲說,“我報的警……”

方見紗回過頭,隻見奚洛戴著口罩衝她拚命眨眼,他的意思是千萬不要在這個地方叫他的名字暴露他身份,但方見紗愣了愣,顯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在方見紗的想象力和邏輯當中,故事在這一瞬間進入了另外一個走向,即奚洛是被迫報這個警的,眼前的女裝變態隻是個幌子,漫展內部儼然有著更大的危機。

在她張了張嘴,正想說話的時候,旁邊的江斯黎先搶了話:“那麽,麻煩您解釋一下吧。”

就是這樣!

奚洛在心中狠狠為江斯黎鼓掌。

我們是陌生人,互相不認識,隻是警察和普通圍觀群眾的關係。

奚洛來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義憤填膺又邏輯清晰地把剛才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即有女孩子發現這猥瑣男穿著水手服混入女廁,被發現後又狼狽逃竄,最終被熱心群眾合力抓捕的情況。講到興奮時手舞足蹈,恨不得把當時的情況在江斯黎身上表演一遍。

“穿女裝進女廁?”方見紗打量著地上的猥瑣男,點了點頭,“猥瑣得挺有創意啊。”

猥瑣男抬頭看一眼方見紗,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麽。

“說什麽呢?”方見紗盯著他,“大聲點。”

“我說,是你們誤會了。我是女的……”

方見紗皺了皺眉,看著這家夥頂著晃動的喉結和將欲新生的胡茬,覺得這人大概是瘋了。

“你說你是女的?”她問。

“是,是的!”

“那行。”她下巴一揚,“廁所現在沒人了,你跟我進去。”

“進去幹什麽?”

“證明啊。”

方見紗說得理所當然,這令一旁緊張的奚洛沉默了兩秒。此時此刻他是真的覺得,如果這男人再扭扭捏捏的話,那方見紗會當場脫了他的裙子,再用警棍指著他的**問他是他自己脫還是她幫他脫。

“藝術……”地上的男人含糊地開口了。

“什麽?”

“少女的身體,是藝術。不是猥瑣。”猥瑣男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表情倔強,“我不是懷著那種肮髒的目的……”

“你不是懷著那種肮髒的目的?”

“那當然了。隻有少女的身體……才是藝術。你的,就不行。”

“我理解。”方見紗麵不改色,“所有的變態都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藝術家。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想必也不是最後一個。”

猥瑣男露出明顯的“和你這種人沒有什麽可說的”的表情,把頭扭到一邊去。

“你什麽意思啊你?”奚洛戴著口罩,沒忍住嚷嚷起來。

“你不知道嗎?”那猥瑣男被按在地上無法起身,但他仍舊倔強地昂著頭,盯著奚洛認真地說,“女性隻要超過了二十歲,她們的身體就腐壞了。隻有二十歲以下的女孩子的身體,才能被稱作為藝術。”

“那請問您今年多大年齡呢?”方見紗問,“我看已經超過二十歲了吧。”

“我?我是男性……我是不一樣的!我的身體和女孩子的身體……”

“你這猥瑣男!你穿著個裙子你就不覺得玷汙了‘女性’這兩個字嗎?我真是……”奚洛喊道。

方見紗冷靜地說:“你的身體和女孩子的身體?挺有意思,請你繼續說下去。”

“我的身體是不能夠稱為藝術的,你的也不行。但是,年輕女孩子的身體是不同的,當然……”猥瑣男看了一眼奚洛,“還有年輕男孩子的身體,都是藝術的一種載體。”

“你看我幹什麽你!”奚洛被這“年輕男孩子”五個字直接戳了死穴。

“你穿這件衣服不好看。”猥瑣男努力地發言,“你應該穿一件,能夠顯露你的身材的衣服……”他掙紮著看向方見紗,“警察同誌,能不能幫我把我的手機拿出來,幫我打開相冊?”

方見紗皺著眉,從他的褲子口袋裏把他的手機拿了出來,並打開了相冊。

相冊照片不出意外的,基本都是些年輕女孩的寫真照,其中也不乏一兩張男孩的照片。方見紗看著,眉不由得愈發蹙緊。

“相冊裏有男孩子的照片。”猥瑣男看著奚洛,“你可以……”

“我可以什麽我可以!”

這時方見紗仍舊維持著那個皺眉的表情,卻當真把手機遞給奚洛:“你看不看?”

“我看它幹什麽?我有病嗎!”

眼看方見紗和奚洛兩個人有來有往地你一句我一句,大有把猥瑣男放在一邊,兩個人吵一架的意思。江斯黎終於站出來,示意她暫時停止問話,先將人帶回派出所。

“這個人在女廁都做了什麽,”江斯黎問,“有人願意做證人嗎?”

人群中陸續有兩個女孩舉起手。

“我,”其中一個女孩小聲說,“我走進廁所的時候……”

“能麻煩你跟我們來嗎?”江斯黎注視著女孩,溫柔地對她一笑。

“好,好的!”

“走了。”江斯黎滿麵春風。

方見紗已經懶得理這無時無刻不忘散發魅力的師兄,回頭看著奚洛。

“你,”她抬了一下眉毛,“你也來。”

“我?”奚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不是你報的警嗎?”

奚洛還想說點什麽,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第一是他覺得這滿是自己人形立牌的地方貨真價實是個危險地帶,第二是大庭廣眾之下像個傻子似的問警察“我也要去啊”不怎麽好看,第三是看方見紗的態度、語氣和表情,他真是覺得如果他多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方見紗真的能當場掏出手銬來給他拷走。

♂♀

猥瑣男事件的解決並未花太多工夫,這男人今年二十四歲,職業是幼兒園老師,平時的愛好就是看漫畫和動畫,一直是漫展的常客。據他自己所說,穿著女裝進入女廁是生平第一次。但他自己說什麽並不作數,方見紗很快自他的手機中另外一個隱藏相冊裏找到一百餘張女性私處的照片,猥瑣男慌亂之餘大聲解釋這些照片並非自己拍攝,而是女孩們主動發給他的。

這屬於典型的不打自招,按現在的法律來說,他的偷窺行為也隻能給個行政拘留,但涉及到這些照片,說不定還有誘騙未成年人的嫌疑——這就沒那麽簡單了。

接下來繼續調查取證,那哥們兒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

人往往都有個毛病,總是對陌生人無微不至,對熟人則是百般忽視。奚洛作為報警人兼半個證人,莫名其妙在派出所裏蹲了一下午,而方見紗看起來完全沒有要再理他的意思。這是他頭一回進派出所,因為不知道之後還有沒有事,人也不敢走,手機沒電了也不敢要充電器,就跟個少年犯一樣小心翼翼地等著。

他白天還害怕自己這身份去漫展會讓人認出來,結果不光沒人認識他,他還在這被人集體無視了。

更重要的是,他還想上廁所。

他先是努力憋著,但人有三急,不是說憋就能憋得住的。他頓時後悔自己在漫展時不該灌那麽多可樂,就在他抓耳撓腮之際,正看到方見紗走出來。

顧不得了!

奚洛跳起來,高高舉手。

“那個……我能不能去個廁所……”

“廁所在那邊……”方見紗有點愣,先是指了方向,又疑惑地問,“你不就住在對麵嗎?”

“對,對啊。”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

“我能回去了?”

經過了短暫的沉默,方見紗歎了口氣。

如果放在平時,奚洛肯定得大聲抗議說“你有什麽了不起的?你鄙視誰呢?你天天待在派出所裏,我第一次報警我怎麽知道什麽時候能走什麽時候不能走?要是我走了你把我抓回來我丟不丟人”,但現在屬於緊急情況,他隻狠狠瞪了方見紗一眼,站起來就要跑。但方見紗突然又想起了什麽,一下把他叫住了。

“等等。”

“又幹什麽啊!”

奚洛簡直奓毛。他覺得得虧現在科技還不夠先進,不然這位大姐真能按一下按鈕就在他麵前降下一道卷簾門擋他去路。

“你剛剛對我擠眉弄眼是做什麽?”

“我對你擠眉弄眼?”奚洛頓覺天降一口鍋,這是要告他騷擾警察嗎?

“剛剛在漫展的時候。”

“我沒有!”奚洛立馬搖頭,“你看錯了!”

反正事情都結束了,他身份也沒暴露,這時候隻要否定就好了。

“是嗎?”

“看錯了看錯了。”奚洛用力點頭,“真的,我沒有,我沒對你做出過任何不禮貌不尊重的舉動!”

方見紗正疑惑,江斯黎也正從裏麵走出來。他見奚洛還在,十分自然地點頭打了招呼:“洛宗您還在呢?”

什麽叫我還在啊?就好像我多愛在你們這待著一樣……奚洛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但反過來一回味這警察叔叔對自己的稱呼,一下又興奮了。

“洛宗”這個稱呼,算是奚洛出道三年內的所有愛稱中最重量級的一個了。女粉叫他洛洛,青訓營的後輩們喊他洛哥,普通一點的粉絲和路人就統稱他洛大神——唯獨“宗”這個叫法,是讚譽他開啟了狙擊槍暴擊的先河——不開瞄準鏡,蓄力潛行,一發一命。相當數量的有誌做Sniper的人——無論是普通玩家還是職業選手,都尊敬地把奚洛奉為Sniper的宗師和祖師爺,這麽的,才有“洛宗”這個名號。這是真的懂遊戲的粉絲才知道的,也是他自己最愛聽的那一個。

不過這位警察叔叔好像沒見過啊。

“你認識我啊?”他問。

“那當然,我一直都看您的比賽。”江斯黎笑得特別真誠,“剛才在漫展不方便和您打招呼。”

“不不不,警察叔叔,那個啥,不用這麽鄭重其事的……”奚洛被誇得開心,連要上廁所這事一時都給忘了,“今天能幫上忙我特別高興!真的!”

“裏麵的完事了嗎?”方見紗問。

“沒有,早著呢。”江斯黎搖頭,“之前別的所接了個報案,家長報的,說自己剛上初中的孩子在網上和人聊天,還在她電腦裏找到了那種照片。不知道裏麵這哥們兒跟這事兒有沒有關係,估計要是真和他有關係,一問就能給問出來。”

“我去吧?”方見紗指了指那扇門。

方見紗進了那扇門——大概是傳說中的審訊室,奚洛腦內冒出來一個電影畫麵,那種美國黑幫電影,幹部們抓了個人回來審,一幫人都審不出個結果來,最後一個審訊天才淡定地獨自進了小房間,不出一會兒就帶著答案回來了——在他心中,方見紗差不多就是這麽一個形象。

他正想打個招呼就逃回對麵老家,不料江斯黎笑眯眯地拉他坐下,和他聊起天來。從職業比賽聊到遊戲,再從遊戲聊到漫展,同時不經意地給奚洛狂戴高帽,奚洛整個人坐立不安想跑又像是永遠抓不著時機——他眼神時不時往那扇緊閉的房門瞟,心說方見紗還不趕緊回來,你們工作交流,我好去上廁所……結果裏麵的時間像是凝固了一般,方見紗就是不出來。

他要說也是臉皮薄,“我先走了啊”其實就一句話,但憋得時間越長就越開不了口。好不容易等到江斯黎站起來,他想借機開溜,不料江斯黎轉身倒了兩杯茶:“洛宗啊……”

——這警察叔叔怎麽這麽能說啊!

無事不行賄,江斯黎把放在辦公室裏壓箱底的茶拿出來,完全是為了向奚洛套個近乎,順便看能不能要一張程珈奈的簽名。他作為《SPT》的老年手殘玩家和加了程珈奈六個粉絲群的老牌粉絲,不誇張地說,他可能比程珈奈本人還要了解她。今天程珈奈作為漫展嘉賓過來站台,他原是想要是沒什麽事就湊到前麵去要個簽名合照的,結果全被裏麵那猥瑣男給攪了局,他遺憾又有點意難平,於是在這地方偶然見到奚洛,一個衝動就“濫用職權”了。

“你要老程的簽名啊……”奚洛抓了抓頭,“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可能跟主辦那幫人吃飯呢。要不我先——”他眼前一亮,“要不我先回去問問隊長她在哪吧!”

“不麻煩的話那當然……”

“不麻煩不麻煩!”奚洛一下從沙發上彈起來,“那我走了!”

他跳起來往外跑,推門時直接撞在一個人身上。來人是一位身著全套灰色西裝的青年男子,看起來和這間小派出所並不怎麽搭。

江斯黎站了起來:“請問您有什麽事?”

“您好。”來人笑了笑,“我姓夏。請問方警官在嗎?”

對於夏耀節這個周日的邀請,方見紗並沒有拒絕。

倒不是對夏耀節和這段關係存在什麽留戀——至少她覺得她沒有,隻是她覺得在那種場合,拒絕顯得矯情,她不願意給任何人留下這種印象,尤其麵對夏耀節的時候,她更加不想。

而夏耀節此次突然聯係方見紗,一部分是由於父母的壓力,另一部分是他自己對這場草率的交往和分手也稍微懷有一點悔意,但並不是戀愛意味上的。

事實上,即使過去了兩年,他也說不清方見紗在哪些地方確切地吸引他,不過,他能夠確定的是,她至少要比他的社交圈裏的那些嬌縱的大小姐好太多了。她們會以矜持高傲的態度來表達自己不好應付,永遠都需要查詢自己的時間表,永遠讓你覺得她們很忙,想和她們約會的人能夠從這裏一路排到埃塞俄比亞,她們會用一字一句的暗示來告訴你,你對她們來說從來都無關緊要。這種混蛋思路,已經被深深刻在了這些被嬌慣著長大的大小姐們的腦子裏。

但方見紗重要嗎?他覺得也不。她隻是比起其他人來,要稍微特殊上那麽一些。

當然,這種心思,他並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希望她覺得她很特殊,希望他覺得他這兩年仍舊對她念念不忘。

“方警官在裏麵。”江斯黎有些疑惑,“請問您是她的?”

“我是她的朋友。”夏耀節好整以暇,“我和她之前有約。”

“這樣的話那還請您……”

“夏總?”這時,原本是要走的奚洛突然搭了個腔。

♂♀

夏耀節大學畢業還沒來得及繼續讀研深造,在國內正準備試試水,看自己能否立足的那一年,也是奚洛18歲正式出道比賽的時候。當時,奚洛所在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戰隊,訓練營是個破網吧,能用的電腦加起來不到五台,戰隊窮得響叮當,讚助商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哪怕他憑一己之力將戰隊帶到八強也沒什麽用。就在這種山窮水盡,戰隊眼看就難以維持下去的時候,夏耀節做了他們的金主。

其實夏耀節這麽做,並非是什麽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隻不過他剛剛回國,在準備接任自家房地產公司的副總之前,必須要在公司那幫老頭子麵前立個威。不管他準備做什麽,他必須開始做一件事,表示他對未來是有所打算的,而不是一個隻是仗著家裏有礦為所欲為的紈絝子弟。這麽的,他便將視線落在了已經開始崛起的電子競技領域。

當時,UNI和黑騎士,以及另外幾個豪門戰隊並沒有給他插一腳的餘地,即使有,那也不過順水推舟,在已經堆到天花板的鈔票堆上再加一碼而已。

他需要尋找一個小的,關鍵的,隻屬於他的機會。

奚洛和他的戰隊就在這時掉到了夏耀節麵前,他於是順理成章,伸手把他們從水裏撈了起來。

這件事上了新聞,標誌著他正式開始獨當一麵。

那個時候奚洛年紀尚小,並不懂得人間險惡與世界艱辛——當然他現在也並不是那麽理解,隻是當時,他要更加懵懂一點。他並不清楚一個戰隊的解散代表的是什麽,不知道自己其實很有可能隨著解散的戰隊,在還根本沒來得及起飛的時候便跌入深淵。他遊戲打得是好,但在當時的豪門戰隊眼中,也不過隻是一個“不差的新人”罷了,加上他“改年齡”的謠言纏身,因為一點陰錯陽差,如此從這個職業圈子跌落下去,也是極其常見的事。

他雖然至今沒能夠理清其中的種種危機與他千鈞一發的幸運,隻是麵對這位天降的金主,他一直都是敬畏加感恩的。

“噢。”夏耀節對奚洛笑了笑,“洛哥。我聽說了,你轉會到UNI了吧?恭喜你。”

“沒有沒有,”奚洛不大好意思,“沒想到在這兒見到您啊。”

“是的,我也很意外。”夏耀節環視了一下周圍,看到對麵的大樓,似乎想起了些什麽,“我記得,你們的戰隊辦公室就在對麵吧?”

“對對,就在那邊。”奚洛一指外麵,“您去看看嗎?”

眼看兩個人這麽聊了起來,站在一旁的江斯黎打量著這位夏總,同時悄悄地用手機開始搜索夏耀節這個名字。

不,這不是八卦,他想,這是身為一個警務人員的基本精神,還有身為方見紗的師兄,對她的保護之心。

Xia Yaojie——江斯黎打出這三個字的拚音之後,看著輸入法上出現的自動聯想感歎。搜人家的名字,打個拚音就自動聯想出漢字來了,打他自己的名字,還得費勁巴拉地一個字一個字選。

他在心裏吐槽完,回頭接著去看夏耀節網上的資料。上麵寫著這人是天嶼房地產公司老總的獨子,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經濟學碩士,大學時代曾經參加過一個偶像節目的選秀——江斯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哥們參加過選秀,所以他網上的資料是這麽來的。

江斯黎跟著點開了他的貼吧——他還真有個個人貼吧。裏麵的信息當然都是好幾年沒更新的了,其中有個帖子標題寫著“耀節百科”,邊上還加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表情符號,特別有年代感那種。

夏耀節,雖然是最年長的一個,也是最幼稚的一個,喜歡巧克力,不吃番茄,喜歡動物但是對動物毛發過敏,家中養有一貓一狗……

不,等會兒。

江斯黎眉頭一皺。

他覺得這句話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