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暴雨將至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路燈的餘光下顯得燦爛而明亮,記憶裏清澈幹淨的目光仿佛從未改變過。

於是他低下頭,在夏日夜晚昏黃的燈光下,輕輕親吻他的小姑娘。

梁初待在房間裏查了一下午拍賣會的信息,境外的一無所獲,下個月香港和澳門各有一場拍賣會,物品清單尚未公布。

那把南宋纏枝牡丹紋玉梳依舊完好無損地陳列在南京博物館,梳齒細密而整齊,鏤空透雕的技藝可稱精妙,梳上兩枝花蕊含苞待放,三朵牡丹盛放如生,與陸瑜春所提供的贗品相比,實在不是一個級別的技術。

看到這件珍品還好好的,梁初心裏就放鬆了一半,回賓館重新換了一身衣服,就給陶微打電話詢問是否方便探班。陶微爽快地答應下來,並給她報了地址。

南京的夏天格外悶熱,下午剛結束了一場潑天大雨,地麵還是濕漉漉的。劇組的拍攝地在一處偏僻的古城牆上,梁初踩著一雙看上去價值不菲的涼鞋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遠遠地就看到董有昕活蹦亂跳地穿著一身青色鸞鳳雲紋鞠衣跟她打招呼。

她的精神真好。梁初有些無奈地想,完全不像被聶諶從電話裏一路訓到片場的人。

“小哥哥去補妝了。”董有昕過來拉她的手,“等會兒我們要拍一場很淒慘的戲,我先要醞釀一下感情。”

梁初回憶了一下她剛才的表情,怎麽也感受不到一絲淒慘的氣氛。

不過聽說很慘,梁初也有些幸災樂禍:“你慘還是他慘?”

董有昕揚揚得意:“當然是他啊!等會兒那場戲,我會狠狠地拒絕他!”

梁初頓時明白董有昕挨訓後卻還興高采烈的原因了。

董有昕上下打量她,繞了一圈:“梁初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是小哥哥喜歡的風格。”

梁初已然習慣自己的穿衣品味被抨擊了,無辜地一攤手:“我在衣櫃裏隨便找了一件。”

董有昕笑笑:“你很適合Mara O’Polo。”她的目光落在梁初的耳垂上。

那是一副祖母綠耳環,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彩。小雖小,卻極精致細巧。

梁初聽不懂董有昕說的牌子,隻順著她的視線摸了摸耳朵,笑著說:“這個是在抽屜裏找的,我總要打扮妥當了才敢來嘛!”

董有昕的目光動了動,笑說:“這一副是小哥哥以前自己打磨的。”

梁初微詫,由衷地讚歎道:“他的雕工和打磨工藝真是很厲害,我怎麽也趕不上。”

董有昕一怔:“你們專業人士的關注點果然不同。”她大笑,“難道你不該感動一下嗎?”

梁初眨眨眼,帶著幾分俏皮地道:“我沒有說不感動。”

董有昕含笑挽著她坐下。陶微事先給梁初準備好了座位和飲料,自己則在不遠處靜靜站著,偶爾跟導演和燈光師進行交流。

沒過多久,聶諶就從化妝室裏出來了。他穿著一襲深藍色道袍長衫,束發於頂,一雙黑瞳依舊奪人心魄。梁初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袍乃明代男子最常見的便服,兩側開裾,內接雙擺,領上還加了白護領。可見這個劇組在服裝考據上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聶諶見梁初站在董有昕身邊,也不避諱其他工作人員,招招手讓她過來。

梁初湊到他麵前的第一句話卻是:“師哥,我帶了隱形眼鏡眼藥水,你要不要用?”

董有昕在旁邊“撲哧”笑出了聲。

聶諶的目光卻很溫柔,伸手摸了摸梁初的腦袋:“拍完卸妝後用。”

梁初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好,你們去忙吧,我在旁邊坐著就好了。”

因為聶諶是混血兒的關係,五官多少都帶著一些白人的輪廓,所以化妝師給他畫的妝略重,連原本濃黑粗長的眉形也畫成了斜飛的劍眉,眼角的眼線也進行了收斂的處理。

很多人戴了美瞳過後,眼神便會變得過於無神,然而聶諶依舊神采奕奕,顯然是練過很久的緣故。

這一刻,梁初有些走神地想,很多人羨慕他的年少成名、盛名不衰,可又有多少人看到過他背後的疲憊和刻苦。聶諶對所有事情都很認真,承諾的事更是。他很少承諾,一旦出口,言出必行。

“梁初?”

梁初聽到有人叫她,冷不丁回過神來。她回過頭去,不由得一愣,就仿佛眼前的光都隨之亮了。

五官分明,神情舒展。

近前有人朝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你好,我是江山。”

梁初夢遊一般伸出手去回握了一下。麵前的江山,在這一張臉上,竟讓人找不出一絲不好來。

她萬萬沒想到,真實的江山竟會這樣漂亮。是的,對於這個男人,隻能用漂亮這樣的詞來形容。美而不妖,秀而不媚,還有一種少年人的清澈氣質。就譬如此刻,他穿著一件普通的格子襯衫,下麵一條藍色牛仔褲,依舊有種悠然自得並驚心動魄的美感。

江山說:“久仰大名。”

梁初笑笑:“我才該說久仰大名呢!”她又指了指自己,“我的事是聽有昕說的嗎?”

董有昕竟然連聶諶和梁初的事也告訴了江山,梁初有一瞬間的驚訝。江山泰然自若地坐下,他是典型的桃花眼,即使不笑,也仿佛含情脈脈。

梁初覺得,董有昕被這樣的人吸引,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但江山這個人的風評並不好。他剛出道時,仿佛隻為斂財,也不管劇本的好壞,隻憑片酬接戲,好戲爛戲接了一大堆。關於他和女導演、女編劇的緋聞甚囂塵上,前女友俱是一線女星,很多粉絲都罵他是靠著女人上位,卻也不得不佩服他工作時的不要命。江山自出道以來幾乎從未休息過,拍戲也很拚命,連打戲、爆破戲都從不用替身。就像聶諶說的,這個人在娛樂圈的爭議太大,甚至沒人能夠給他下一個好或壞的定論。

“是。”江山微笑,遞了一瓶水給梁初,“我很好奇聶諶喜歡的人會是什麽樣的。”

他的動作很純熟,仿佛習慣了照顧周圍的人。

梁初抿唇一笑:“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

“你們才是真正大隱隱於市的藝術家。”江山倚在椅子上,微微仰起頭望著不遠處的聶諶和董有昕,“學玉雕的小姑娘,你很厲害。”

梁初靈活地轉了一下手中的礦泉水瓶,笑眯眯地說:“我可不是小姑娘了。”

看到她轉瓶子的動作,江山的眼簾驀地垂下去,神情也有了一絲寡淡。但這也隻是一瞬間,快得就像是錯覺,等梁初再看他的時候,他的麵容上仍是淡淡的溫和的笑。梁初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剛才是有哪句話說錯了嗎?還是她剛才看錯了?

江山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梁初複又轉過頭去。

聶諶和董有昕的這場戲正式開拍了。

聶諶大約是史上最英俊的陳友諒了。一身黑衣映出他蒼白的麵容,眼睛一如既往漆黑明亮,微微抿起的唇使得他的麵上帶著一種近乎嚴肅的英俊。他的麵前是秀美從容的青梅竹馬馬瑩,這位朱元璋的原配妻子,這張年少時始終盤桓內心的嬌秀麵容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機與英氣,變得安順而沉靜。

董有昕此刻已完全投入劇情,她緩緩笑道:“從小到大,你想得到的都能得到,唯獨我是你的一個例外。可這並不是你現在野心勃勃的借口。”

陳友諒微微動了動唇,他的表情映在綠樹繁蔭之間,更顯陰沉。

馬瑩卻一指點在他的唇上,輕輕撫過,搖頭道:“我曾坐在窗口等了你很久很久,然而你卻選擇了權力,選擇了你的軍隊。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永遠隻為了你自己而活,現在,我就要嫁給我愛的人了,你卻要我跟你走。你敢說,你是愛我,而不是愛著你的權力嗎?”

“我當然敢說。”他終於開了口,“為了這一刻,我已經說了太多的謊言,根本不在乎多說幾句。”

馬瑩微微一怔,十指不由自主地扣緊床沿。

陳友諒反手拔出身側的長劍,潔白如雪的劍鋒冷光隱隱,他低頭溫柔地凝視這柄曾沾染過無數鮮血的長劍,輕聲道:“天下亂世,勝者為王。你與其嫁給一個互不相幹的人,還不如嫁給我。”

馬瑩沉默良久,忽地一聲輕笑,驀然抬手。

陳友諒剛要抬頭,竟猝不及防被她響亮的反手一記耳光震在當場。

馬瑩長聲大笑,這笑裏卻藏著凜然盛怒:“陳友諒,你當初連爭一爭都做不到,現在又憑什麽自作聰明來決定我的人生?”

“過!休息十分鍾。”導演站起身,一臉笑容,“有昕越來越入戲了。”

話音剛落,董有昕方才淒楚孤傲的麵容瞬間消失,她抿唇笑出兩個酒窩,對著麵前的聶諶微微挑眉。

“聶大神來幫我看看剛才的鏡頭?”導演樂嗬嗬地開玩笑。

聶諶將手中的道具劍交給一旁的何寧然,從容自然地走過來。梁初也想看,就悄悄走了過去,湊在後麵。

鏡頭裏打的是全景,以及聶諶和董有昕兩個特寫鏡頭,鏡頭裏兩人的表情比剛才越發清晰。董有昕凜然含淚的表情,目光裏的情意和掙紮一覽無餘。而聶諶的遊移不定、陰沉狠辣在他的沉默與猶豫中慢慢鋪陳開來。

“等會兒補個拔劍的特寫。”導演十分滿意,“繼續下一場。”

聶諶順手摟住躲在後頭的梁初:“別跟江山說太多,等會兒去找陶微。”

這是吃醋了?梁初抬頭看他一本正經的神情,不由得笑了:“好,我知道了。”

聶諶正欲走,梁初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師哥你演得真好。”她眼睛閃閃發亮地望著他。

聶諶低頭淺淺一笑,習慣性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你每天讚美我一句,我會舍不得不拍戲了。”

梁初一怔,睜大眼睛。不拍戲了?這話是什麽意思?

聶諶展了展袖子,往前麵的布景板那邊走去。

梁初忙回頭去找陶微。陶微正坐在一堆配角演員那邊,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梁初開不了口問她,隻得安安分分地坐下來。遠處的江山抱肘站著,仍站在那裏看著董有昕和聶諶對戲。

江山的個性確實有些不同於常人,仿佛別人對他的一切看法和認知他都渾然不在意,哪怕自己有一天聲名狼藉。不過董有昕也算是任性妄為的範本,這兩個人湊在一起,還真不知是好是壞。

梁初坐了沒多久,身後就有人拉她的手臂。

“梁小姐,聽說你對玉很了解?”

那是一個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的小美女,正是現下流行的錐子臉風格,然而五官卻少有讓人驚豔之處。梁初不好意思地搖頭:“了解說不上,隻略懂些皮毛。”她一個畢業都有危險的人,哪敢說自己很了解?

“那你幫我看看這塊新買的玉,成嗎?”小美女十分自來熟。

梁初略有些猶豫,戴玉有講究,一般她也不太會去碰別人戴過的玉。可對方已然把脖子上的玉摘了下來,放在手心裏伸到梁初的麵前。那是一隻細長的玉蟬,表麵斑駁,顯然年代久遠,隻是這形狀、大小和玉質……梁初頓時有些驚呆了。

“你把這個,戴脖子上?”她瞠目結舌地問了一句。

小美女麵上洋洋自得:“對呀,我從一個古董商人那裏買來的,說是宋代的玉。”

梁初隻覺得冷汗涔涔,這分明就是葬器。這個不知道打哪裏冒出來的小演員竟敢戴葬器,簡直太大膽了!又或是她無知到了一定的境界,這種東西隻要隨便拿去鑒定一下都會知道。而且玉是有靈性之物,古玉更甚,連他們雕玉的人都不敢隨便佩戴。

“你還是別戴了。”梁初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說,“畢竟是從墓裏出來的東西,不太好。”

小美女擺擺手:“沒事,這才顯得有價值嘛。”

梁初嘴角一抽,默默地坐遠一點,往陶微那邊靠過去。陶微方才也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不由得好笑,低聲對梁初說:“你和這群白癡有什麽好說的?她之前也拿出來給聶先生顯擺過,聶先生差點讓她整個人滾出去。”

這種東西本就是忌諱,她還成天戴在脖子上拿出來給人看,聶諶不生氣才怪。陶微說完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玉牌來:“你幫我看看這個?”

“要不也幫我看看?”後麵還有幾個小演員躍躍欲試。

“……”

梁初突然覺得好像還是坐在江山旁邊比較清靜,董有昕這張大嘴巴,到底跟多少人說了她懂玉器啊!

“這一塊是墨玉青花,用墨玉籽料做的浮雕,黑山白水,滔滔雄渾,是塊好玉,而且雕工也是上佳。”梁初仔細看了陶微的玉牌,不由自主地多把玩了幾下,暗自腹誹:果然有錢人戴的都是好東西。

之後拿出來的也有好有壞,大多是鏤雕,且是近代所製,技藝也參差不齊。不過好在是正常範圍內的玉雕作品,不像第一個小美女,那實在是太嚇人了,梁初隻看一眼就被驚到了。三個多小時的探班,除了剛開始看到的一場戲外,梁初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劇組閑下來的大大小小的演員把她圍得水泄不通,全是讓她鑒定玉器的。看到後來梁初簡直眼花繚亂,卻還是架不住群眾的熱情,甚至還有拿了各色珠寶、木頭來給她看的,什麽金珠黑珠、崖柏金絲楠、藍寶石綠寶石……簡直就是在複習功課嘛。

“幹什麽呢?”

低頭正在看一顆南洋金珠的梁初應聲抬頭。

“你們一群人圍在一起做什麽?”一張不認識的麵孔正滿臉嚴肅地看著她。

梁初的視線往下,才發現對方穿一身警服,腰間別槍,不怒自威。

身旁的陶微也一愣,上前說:“沒事,沒事,就是我們閑著在一起聊個天。”

警察仔細打量了梁初,又抬手對照了一下手裏的照片,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梁初站起來,內心“咯噔”一聲,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叫梁初。”她神情鎮定,雙目明亮,毫無心虛之處。

“南京博物館有文物被盜,請你回警局協助調查。”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和幾張照片,“這個是你做的吧?”

梁初看向那張照片,臉一下子就白了。

這是那把她用已經損壞的黃玉做的牡丹纏枝紋玉梳,她先前以為被林文容帶走而後卻忘了再問聶諶的那把玉梳!到底還是出事了。她早上剛去博物館看過那把真玉梳,晚上就失竊了,用來做掩護的還是她做的仿造玉梳。現在警察來請她回去協助調查還算客氣的,沒把她直接當成盜竊團夥的一員就不錯了。

梁初抿了抿唇,點點頭:“好,我跟你去。”

陶微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低聲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要不要等聶先生回來?”因為拍戲的場景不同,聶諶和董有昕以及劇組其他人早已轉移到城牆的另一邊攝影,天黑,燈光不通,兩邊根本無法交流。

梁初心裏悚然一驚,所幸今天來劇組聶諶沒有公布她是誰,否則她跟著警察回去,就算最後安然無恙,這謠言傳來傳去也夠難聽的了。梁初搖了搖頭:“等他拍戲結束後再說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的。”隨後她抿了抿唇,“你就跟他說,那把玉梳出事了。”

陶微顯然不知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仍點點頭,安慰她道:“你放心,如果是誤會,一定會沒事的。”

梁初倒比她要鎮定許多,還能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放下手裏的東西,便隨著警察往外走:“麻煩您了。”

到了警局,警察核對了身份證後,梁初就直接被帶進了審訊室。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警。

“能否說一下你今天的行程?”

梁初的坐姿很端正,眼神也很清湛,說:“早上九點我從酒店出發去博物館參觀,大概十一點多回酒店吃午飯,後來一直待在房間直到下午四點,然後就一直在劇組待著。”

女警點點頭,警局已經根據身份證號核查過酒店和航班號,並且查看了監控,梁初說的基本符合事實,她有很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唯一單獨待在房間裏的四個多小時,酒店走廊裏的監控也顯示她並沒有出房間,而且這麽高的樓她不可能爬窗出去。梁初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那把假的玉梳出自於她的手筆。

“今天晚上七點二十六分,南京博物館失竊,丟失物品為陳列展品南宋纏枝紋玉梳。博物館五點閉館,管理員六點巡查時,發現陳列室內的展品並非真品,而是這一把假玉梳。我們於半小時前抓獲了一名可疑人員,對方指出這把假玉梳是由你提供的,是否屬實?”

她理了理思緒才開口:“能否讓我仔細看一下這把假玉梳?”

女警點點頭,把封存在證物袋裏的玉梳推過去。

隔著密封袋,梁初很容易就摸到了她雕玉時下意識最後作的標記,刻在某一鋸齒內部的陰刻文,而且從這把玉梳上的裂縫和花紋來看,確實就是她親手做的那把。這起盜竊案鐵定和陸瑜春有關。梁初此刻才深刻體會到聶嶸的警告,這種人簡直防不勝防。陸瑜春先前跟她約定雕刻,被聶嶸阻截之後,竟然還能從聶諶家裏拿到她雕壞的那把玉梳。能出入聶諶家的隻有孟細源、林文容和她,可地下室的鑰匙未必人人都有,究竟是誰做了內鬼呢?

梁初此刻甚至都來不及悲傷朋友的背叛,她隻覺萬分後悔,為什麽要在盛怒之下去雕那把玉梳,又為什麽當時在聶諶家中沒有仔細檢查地下室的門鎖,甚至後悔為什麽沒有及時跟聶諶說她發現那把玉梳不見了。在聶諶那麽小心翼翼不讓她接觸這一切的時候,她還是粗心大意犯下了大錯。這件事她脫罪是其次,若是那把玉梳找不回來了,她可是真的要為此負疚終身。

梁初定下心神,緩緩說:“這把玉梳確實是我做的,但因為原材料的問題,它一做出來就是一件廢品,一直被收在家裏的地下室裏,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麽會出現在博物館裏。”

女警麵不改色:“我們在玉梳上沒有檢測出你的指紋。那你知道它是何時不見的嗎?”

“大約三天以前,我發現地下室的門開著,玉梳也不在盒子裏,本以為是同學不小心扔了。因為畢竟是廢品,也沒有太在意。”梁初又補充解釋,“一般玉器雕刻完,我們都會做淨化處理,雖然這把玉梳不太有用,但我有清理過。”

女警不置可否地點頭,繼續問:“當時這把玉梳放在哪裏?”

“北京。”梁初隨即報了聶諶的地址,“盒子應該還在桌麵上,我沒有收。”

“我們會取證的。”女警起身,“稍後會有人帶你去休息,等嫌疑人到位後可能還要問話。”

梁初驀然抬頭:“嫌疑人抓到的概率大嗎?有幾個人?”

女警看了她幾眼:“這些我不能說。”

梁初隻得抿了抿唇。她看得出對方仍將她當成嫌疑人之一,她雖然能證明自己沒有直接參與盜竊文物,卻無法證明那把假玉梳是被盜的。警方完全有理由懷疑是她自己主動提供的玉梳,間接參與了此案。

此刻,她隻能寄希望於警方調查清楚那把仿造的玉梳是如何落到陸瑜春手裏的,但更焦心的是那把南宋牡丹纏枝紋玉梳能否被追回。若是無法找到,就又多了一件國寶失落在外,這才是她現在無法原諒自己的事。這種又生自己的氣又委屈的感覺,真是說不出的憋屈。

時間在靜默中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女警重新走進問詢室。梁初驀然抬頭看向她。

“玉梳已經被追回,嫌疑人三人已全部落網。”女警敲了敲手裏的檔案,“但是經審訊,三人統一口徑,說那把假玉梳是你提供的。”

梁初起初鬆了一口氣,而後又是一驚:“我沒有主動提供給他們。”

女警麵無表情地打開手銬,上前一步將她銬住:“梁小姐,我們已經向檢察院申請逮捕了。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了,我們會依法對你進行刑事拘留。”

陸瑜春一夥人竟一口咬定是她主動提供的玉梳,這讓梁初又驚又怒,但此時此刻,她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自己沒有做過這件事。

“走吧,去看守所。”

梁初緊抿著唇,沉聲問:“我要被拘留多久?”

“取證完成後我們會提交檢察院審查起訴。”女警帶著她從昏暗冗長的走道走過,從後門直接上了警車。

梁初心裏百般滋味,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坐在警車上走進看守所,而罪名竟然會是倒賣國家文物——這個所有從事工藝美術行業的人最憎惡的行為。所幸玉梳已經找回,如果沒有,她簡直不知要以何麵目來麵對聶諶、她的師長同學,甚至是麵對自己。她深深地埋首手臂間,強忍住眼眶裏的淚意。說到底,這件事是她自作自受,如若最後仍無法自證清白,也算是給她的粗心買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嚴厲的教訓。

下了警車,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建築,便是新建的看守所。梁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跟著前麵的兩位警察走了進去。

前台正在辦理拘留手續,梁初站在一旁悶聲不響,手上還戴著手銬,冰冷又沉重的感覺讓她分外難受。

不過一刻,女警轉身走過來,給她打開了手銬。

“你可以走了。”對方的神色依舊不善。

梁初微微一怔:“不是要拘留嗎?”她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是有新證據可以證明我無罪嗎?”

“是有人給你辦了取保候審。”女警收回手銬,“你可以回家等起訴通知。”

梁初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但看著對方一臉不能相信的感覺,也隻得按捺下心裏的大起大落,低聲說了一句“謝謝”,而後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流下眼淚。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氣,越氣就越覺得委屈,最後一路走到某個已經關門了的小店門口坐下,邊休息邊抹眼淚。

“我找了你很久。”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冷不丁聽見身旁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聽到聶諶的聲音,她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師哥。”

聶諶真是無奈極了,原本想訓斥她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他一結束拍攝,陶微就跟他說了事情的經過,他馬上聯係過去相熟的人,問清了梁初目前的處境,然後拜托對方立即向檢察院申請逮捕。之後他又趕到公安局去辦取保候審的手續,等驅車來到看守所的時候,梁初卻已經走了。

他隻得一路找過來,那種焦急、擔憂的心情促使他決定在找到她時一定要狠狠罵她一頓,然而當他在炎炎夏日的晚上大汗淋漓地找到她時,她正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抹眼淚。那一瞬間,他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梁初,那個在楊承淮的葬禮上努力撐住自己平靜的表情,到了人後卻躲在牆角偷偷哭泣的小姑娘。

他又心軟了。

聶諶蹲下身,靜靜地看著她:“知道自己哪兒錯了嗎?”

梁初哭著點點頭,沒說話。

“你知道我要是不在南京你會有什麽後果嗎?” 聶諶慢慢地說,“我要是今天不讓人申請逮捕你,就不能辦取保候審,那你就得在警局最少待一晚上。然後等警察取證完了,下次你見到我的時候,你就隻能站在被告席,而我坐在旁聽席了。”

梁初緊緊握住他的手,低聲說:“我知道錯了,你別說了。”

她抬起頭能看到他還沒卸完妝的臉,再一望他的眼睛,便立刻忘了自己的處境,急道:“你的隱形眼鏡怎麽還不取下來,眼睛裏那麽多血絲,得多難受啊!”

梁初簡直要心疼死了。

聶諶的麵容緩和了些,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你就這麽被帶走了,我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提起這個梁初又要哭了:“我也不知道誰會去偷那把廢掉的玉梳,還落到了陸瑜春的手裏,他們又非說是我主動給的,還說我是犯罪嫌疑人,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摟著撲到懷裏委屈得流眼淚的小姑娘,聶諶又說不下去了。梁初的那把玉梳他確實收好放在地下室裏,也上了鎖,可竟然還能不翼而飛?他家裏的鑰匙隻有孟細源和林文容有,但地下室的鑰匙卻隻握在他自己手裏。小區內外全是監控,地下室也裝有監控,他也讓人去查過,在那段時間裏,小區的錄像顯示並無陌生人進入。而地下室的錄像,偏偏就那一段玉梳消失時的監控被人剪掉了。所以這不僅僅是簡單的盜竊,而是有內鬼。

“隻要在公安偵查階段找到證據,你就不會被起訴,也能擺脫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聶諶深深地歎了口氣,見梁初還是埋首在他懷裏不肯起來,便伸手穿過她的膝下,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好了,回去吧。”

梁初驚叫一聲,而後才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師哥,我快要氣死了。” 梁初抽泣著說。

“嗯。”聶諶淡淡地應了一聲,“我也快被你氣死了。”

“那我怎麽辦?”

“涼拌。”聶諶沒有表情地說。

聽出來聶諶的語氣還好,梁初把頭窩進他的肩膀:“師哥,你知道怎麽去找那個偷玉梳的人嗎?”

聶諶停下腳步:“否則我怎麽有把握把你帶出來?”

梁初不由得含淚訕訕一笑。

他索性停在原地不動,就這麽抱著梁初,輕聲問:“小孟或者林文容,你希望他們誰沒有出賣你?”

梁初起初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占據她內心首位的是玉梳是否能被找回。而現在,理智和邏輯慢慢在大腦裏恢複,她的心也一並涼了下去。孟細源自她入學開始便一手帶她功課,可以說亦師亦友,感情深厚;林文容雖則自私囂張,卻有著對專業的狂熱。這兩個人,哪一個出賣了她,她都會覺得難受。

“會不會是陸瑜春找人進家裏偷的?”梁初悶聲問他。

“小區的監控我都查過了,這一個月內幾乎沒有可疑的陌生人進入過。地下室的監控錄像有一段也被人給剪了。”聶諶半側頭看著她,眼中雖然帶著血絲,但依然平靜深邃得像一望無際的大海。他用他的平靜和沉默告訴她,她必須相信這個事實,而這個出賣她的人,也背叛了自己本身所熱愛的專業與信仰,沉淪在金錢的**下。

梁初也隨之靜默下去。夏日蟬鳴聲響在耳邊,但她卻覺得分外冷清,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陸……”

“你……”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梁初低頭輕聲問他:“你抱得累不累,我自己走吧?”

“不累。”聶諶的氣息輕拂過她的眉梢和發尖。

“那……”梁初欲言又止。

聶諶忽地一皺眉,梁初方才感覺到他的手機在震動。

“放我下來吧!”梁初微微掙脫,聶諶這才鬆開,手卻仍輕扶在她的腰上。

聶諶接起電話,除了開頭一句“你好”以外,他都在靜靜聽電話那頭的聲音,神情也略略有些沉下來。因為音量不高,梁初無法聽清那邊在說什麽。可直覺告訴她,很有可能跟她有關。

梁初默默地站著,腦子卻一刻也沒停下。孟細源和林文容,究竟誰是內鬼?林文容離開以及孟細源回來,這兩人進入聶諶家的時候她都不在,也就是說兩個人都有機會切斷監控撬開地下室的門鎖去拿那把玉梳。但孟細源應該不會知道她在林文容的刺激下,盛怒之時雕出了這件廢品,可若是林文容,他的意圖又是什麽?

“好,我知道了,謝謝。”聶諶掛斷電話,低頭就看到梁初正在念念有詞。

“在想什麽?”他順勢拍了拍梁初的腰。

梁初若有所思地道:“我想來想去,都覺得隻有林文容知道我那把玉梳已經雕好了。”

聶諶淡淡一笑:“我也收到了消息,監控錄像被剪掉的那段已經恢複了。”

梁初驀然睜大眼睛。

“讓孟細源帶著林文容來南京。”聶諶把梁初的手機還給她,“把你的猜測告訴她。”

“難道真是林文容?”梁初覺得這個結論格外驚人,“他做這件事能有什麽好處?隻是因為我們吵了一架?”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聶諶說:“等他們來了就知道了。”

一想到林文容出色的雕工和創作靈感,梁初的神情微黯:“他那樣的天賦,如果不做這些事,以後說不定就會是第二個葉教授。”

說到這裏,她也止住了話頭。聶諶亦靜默地牽著她的手。

多年以前,聶諶尚年少時,未嚐沒有聽葉厚幀說過,以楊承淮的天賦,如果不是走了歪路,必定是工藝美術的集大成者。而此刻,楊承淮唯一的掌上明珠站在他身邊,歎息著另一個天才的隕落。

“曾經我去寺廟裏,有一位居士跟我說過一句話,地獄門前多僧人。有時候,人身在局中,越是靠近終極,就越是容易犯錯。”聶諶緩緩說著,他的目光仿佛投在遠處,又仿佛落在腳下的一雙影子裏,“就像人與人之間,越是親近,就越會暴露出更多缺點。隻有距離,才會成就一個完美的形象。”

梁初深有體會,隻微微含笑:“那麽師哥你是不是覺得,我越來越不像原來的那個我了呢?”

“人總會長大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聶諶輕握住她的手。

“真的嗎?”梁初仰頭看他,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路燈的餘光下顯得燦爛而明亮,記憶裏清澈幹淨的目光仿佛從未改變過。聶諶腦海裏最初的記憶裏,她就是這樣仰頭看著麵前的飛天壁畫,專注而虔誠。

於是他低下頭,在夏日夜晚昏黃的燈光下,輕輕親吻他的小姑娘。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的,就交給我吧。”

最後一句呢喃,也一並淹沒在唇齒之間。他卻忽然感覺到臉頰上梁初落下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