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風雪歸人

有時候,難過並不僅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個人,而是種種事件交織後帶來的巨大茫然。

人世間的很多事便是如此奇妙,牽一發而動全身。

孟細源和林文容第二天一早就飛了南京,正處在風頭上的梁初不敢去接機,隻得乖乖地待在酒店房間裏不出門。

大清早七點,聶嶸就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劈頭蓋臉將聶諶和梁初訓斥了一頓。不僅僅是作為導師,更是從聶諶長輩的角度把這兩個人一頓好說。梁初粗心是一碼事,聶諶沒保管好東西也是大問題。兩個年紀加起來五十多歲的人,在聶嶸不怒自威的聲音下,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後,聶嶸說:“你們兩個,談戀愛歸談戀愛,研二的功課做完了嗎?戲拍完了沒有?該做的事情也給我好好做,不用你們管的事別急著出頭。”然後就“啪”地掛斷電話。

聶諶難得地摸了摸鼻子,聽話地早起準備去片場。梁初頓時覺得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聶嶸的話對聶諶來說這麽有威懾力!她決定好好複習功課,抱好聶嶸的大腿,以備不時之需。

“好好待在酒店。”聶諶臨走又轉身警告梁初。

梁初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吃飯就打酒店的外賣電話。”

“知道了,我保證不出門,絕對不出門。”梁初舉手發誓,又湊近他問,“那孟師姐他們到了怎麽處理?”

聶諶伸手戳了戳她的額頭:“我會找人帶他們去警局,想想你昨天怎麽哭的,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姑姑的話聽到沒有,不用你管的事別急著出頭。”

提到昨天晚上的號啕大哭,梁初有些臉熱,但聽到聶諶的最後一句,又忍不住嘀咕:“狐假虎威。”

“嗯?”聶諶好整以暇地靠在門上回頭看她。

梁初輕咳一聲做掩護,然後才中氣十足地說:“好的大王!知道了大王!”

聶諶聽完,又好氣又好笑地關門出去了。

聶諶一走,梁初的笑容就垮了下來。

發生了這麽多事,她還沒能豁達到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地步。在聶諶麵前,她不想他在工作和處理事情之餘,還要抽空照顧她的心情——事實上,他已經在用另一種笨拙的方式讓她減少那些不必要的擔憂和難過。百無聊賴之際,手機“叮”了一聲。

“查一下下周三在香港的拍賣會。”是聶諶發來的短信。

下周三在香港的拍賣會?難道是那塊假玉佩現身了?梁初心裏不可抑製地激動起來。她飛快地打開電腦,搜索相關信息。

在一個拍賣信息交流論壇裏,有一位匿名人士曬出了拍賣會的邀請函,地址是香港九龍尖沙咀一家大型酒店,時間是下午兩點。而拍賣物品明細則不予對外公開,顯得相當神秘。

根據那位匿名人士透露,這場拍賣會的出席人員皆為主辦方指定的,而非自主選擇報名,非聲名赫赫之人不邀請,這顯然是一個極其吸引人的噱頭。

梁初托著下巴思考,這樣奇怪神秘的拍賣會,會邀請哪些人去呢?她給聶諶回複:看不到拍賣物品的明細,你收到邀請函了?

聶諶回得很快:嗯。我找人黑了主辦方的係統,看到了玉佩。

梁初忍不住笑了一下,感慨萬千:沒想到以前拚命找,卻一直找不到,最近忙著玉梳的事情一時沒顧上,它就自己出現了。這或許就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玉梳事件逐步走向明朗,而父親悔恨終身的假玉佩也初現端倪,這種即將真相大白的驚喜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然而這不是夢,夢裏的一切都不需要付出代價,而現在,她需要。

她所付出的第一個代價就是林文容。這位天資過人的小師弟,與她相處時間雖短,以往爭執不斷,但在他傲嬌別扭的外表下,卻有著一顆細致溫和的內心。否則在她的腿受傷的時候,林文容不會那樣感同身受地憤怒,從車上抱起她一路狂奔進急診室。

她在那一刻由衷地感激他,以及他心裏善良的少年天性。她萬萬想不到,有一天,林文容會偷走她雕的玉梳,參與倒賣國家保護文物。難以想象葉厚楨知道這個消息時會是什麽樣的感受,當年他的愛徒楊承淮毀在這件事上,而現在,他唯一的外孫也踏進了這個泥潭。這對一個工藝美術學大師來說,帶來的或許不僅僅是失望和傷心,更是對他所熱愛的工美事業未來發展的絕望和痛心。

想到這裏,梁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即便真相近在眼前,她也並沒有感到如釋重負,反而有些隱約的難過。這種難過並不僅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個人,而是種種事件交織後帶來的巨大茫然。人世間很多事便是如此奇妙,牽一發而動全身。她當日憤怒之下無意雕了那把玉梳,卻引發了之後一連串的蝴蝶效應。正如當年她在敦煌驀然抬頭一望,卻成了聶諶少年時代最圓滿的夢境。

梁初對著手機猶豫了很久,才給聶諶發了一條微信,撒嬌似的說:師哥,我心裏不好受。

門外忽地響起 “咚咚咚”的敲門聲。

梁初被嚇了一大跳。聶諶不會這樣敲門,何寧然和陶微也不會,難道是警察去而複返?

她隻把門拉開一條縫,偷偷往外望。

“你做賊呢?鬼鬼祟祟的。”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傲嬌別扭,林文容在門口站得筆直,手上拖著巨大的行李箱,滿臉不高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初張大嘴,愣了好一會兒神:“你怎麽會在這兒?”

林文容一臉不爽:“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我還不想來呢!”

梁初有些摸不著頭腦,聶諶不是說讓孟細源直接帶他去警局嗎?難道他直接溜了出去然後來找她算賬?

梁初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林文容的脾氣不好,卻不代表他情商也不高。一見梁初的表情,他就更不樂意了:“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我好不容易幫你們把孟細源給誆回來,你就是這麽懷疑我的?”

梁初大驚:“難道內鬼是師姐?這怎麽可能?”孟細源那樣熱情開朗、一門心思撲在專業功課上的女孩,怎麽會幹出這種事情?

林文容推門進來,沒好氣地說:“你要不信,自己打電話問師哥啊!”

梁初心裏其實已經信了九分。她給林文容倒了一杯水,就坐下打開了和聶諶的微信對話框。

聶諶已經給她發了回複:不好受也隻能受著。還有一句話:孟細源已經投案自首了,那個人不是林文容。我知道你們的感情很好,但人的變化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梁初的心情瞬間沉墜下來,如果說她先前還在為林文容感到遺憾的話,那麽現在,就隻剩下真切的傷心和失望了。孟細源曾是她最好的朋友、老師以及榜樣,她的功課那樣好,連聶嶸也讚不絕口,甚至在不久之前,孟細源還在為她操心畢業課題和實踐功課。她要怎麽才能去相信,這樣一個人會把她雕的玉梳偷出來賣給文物販子?

“為什麽?”梁初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問林文容。

梁初先前的懷疑和困惑十分鮮活,而今的認真和嚴肅卻顯得分外冷清。林文容也收起了脾氣,回答她:“你知道她有開淘寶店接私活,其實很多材料都是她從實驗室直接拿的,並不是向其他師哥師姐買的。”

現在很多玉雕市場價都不低,實驗室裏的籽料都是其他師哥師姐從各地人工背回來的,品質和成色均為上佳。除去送到實驗室的部分,他們一般都會自掏腰包多采購一些材料回來,做一些小活計賺零花錢。先前孟細源說的材料來源便是如此。如果林文容說的是真的,這些實驗室的材料做出來的成品對外出售的價格隻有更高,沒有更低,這裏麵有多少利潤,誰又說得清?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梁初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如果我及時發現,她也許就不會做後來的事了。”因為對孟細源的信任,她很少去實驗室倉庫清點材料。一是實在太多,一時半會兒也清點不完;二是她也怕自己粗心大意,磕磕碰碰把材料給弄壞了。

“她家境不好,爸媽都是下崗工人,全靠她一個人撐著。她要是不做這些,哪有錢養家糊口、買車買房?”林文容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帶出一絲嘲諷,“可她也怕丟麵子,在學校從來不提,背地裏隻好幹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們是怎麽發現的?”梁初抿了抿唇,“她也挺可憐的。”

林文容說:“當時你被警察帶走後,師哥就馬上給我和孟細源都打了電話,他沒有說具體東西,隻說讓我們回地下室去檢查門鎖。但我們在別墅會合以後,孟細源卻知道丟的是玉梳。我當時就想,你雕玉梳的時候,隻有我在,她為什麽會知道有這樣東西存在?後來師哥找了個專家來修複監控錄像,發生了什麽自然一目了然。”

“但師哥在電話裏說的,是讓孟細源帶你過來。”梁初記起聶諶當時的話。

林文容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這麽說是怕孟細源發現我們已經知道真相了,還有就是怕你會一時衝動。”

梁初的神情忽然有些冷:“是怕我告密嗎?”她霍地站起來,“我是沒長腦子還是同情心泛濫,我告密了有什麽好處,讓我自己坐牢去可憐她嗎?我還沒這麽聖母。”

林文容頓時有些慌:“我也沒這麽說,就是怕你自己去跟她對峙,畢竟你們倆關係那麽好。”

“自己跟她對峙?幹出這種打草驚蛇的事,你以為我是法盲嗎?”梁初一字一頓道,“正因為我們倆關係好,所以我更不會偏袒她。現在她隻是參與盜竊未遂,那以後呢,以後她是不是會昧著良心扔掉自己的專業,完完全全成為盜竊團夥的一員?”

林文容摸了摸腦袋,有些赧然,又有些別扭:“你都說了覺得她可憐,我們也是怕你感情用事嘛!”

梁初聽他接連脫口而出“我們”兩個字,就知道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就連聶諶也怕她會一時心軟放跑孟細源,不然也不會特意誤導她,讓她覺得是關係相對疏遠的林文容犯了錯。

想到這裏,梁初更覺心寒,緩緩說:“我是覺得她可憐,但天下可憐之人千千萬萬,我從小就父母雙亡,我不可憐嗎?師哥連他爸爸一麵都沒見過,他不可憐嗎?我們誰不是從一無所有奮鬥到今天的,我們難道沒有自尊心,難道去偷去搶了嗎?我不會因為同情一個人而違背自己的原則,可你們卻不肯相信我,騙得我團團轉。”

在她近乎雪亮的目光下,林文容緩緩低下了頭。手機忽然震動起來,聶諶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著。大約是梁初太久沒回複,聶諶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過來。梁初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起電話直接就問了一句:“師哥,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才剛從片場退下來的聶諶一打通電話就聽到她劈頭蓋臉的質問,心情說不上不好,但絕對不屬於好的範疇。他忍不住揉了揉額角,就知道林文容辦事不靠譜,好好的一個意思也能說得讓梁初瞬間惱羞成怒。

靜默了幾秒鍾後,聶諶盡可能溫和地回複她:“你是說孟細源的事嗎?我沒有不相信你,隻是想給你一個緩衝的時間。”很難得,他溫柔的語氣中帶了一分咬牙切齒,“林文容說的話,你隻信事實的那一部分就可以了,其他的廢話不用聽。”

梁初抿了抿唇,暼了一眼林文容,想到他剛才的那句“怕你衝動”和張口閉口的“我們”,心裏十分不好受。誠然,聶諶說的是實話,從身邊人有內鬼到內鬼是林文容,再到內鬼變成了孟細源,這樣一步一步過來,她確實要容易接受很多。這樣的善意,她可以理解,也十分感激,卻仍覺得憋屈和惱火,仿佛心裏原本有一捧火被硬生生掐滅,餘煙經久不散。

梁初不想在林文容麵前跟聶諶說這些,隻說:“我知道了,你晚上回來再說吧!”

聶諶伸手翻自己的台本:“我晚上有夜戲,明早回來再跟你說。”

“好。”梁初的語氣有些生硬,“你注意休息。”

聶諶還來不及回答,梁初那邊就已經直接掛斷電話了。

饒是脾氣再好,那也是有脾氣的。聶諶拿著手機半天沒有說話,旁邊的董有昕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壓低聲音問他:“吵架了?”

“沒有。”聶諶說,“我隱瞞了孟細源的事,她很不高興。”

董有昕一拍桌子:“換了我也生氣。”

聶諶睨她一眼。

董有昕感覺自己終於在聶諶麵前找回了發言權:“我沒跟你說江山的事情,你生不生氣?我那也是想讓你緩衝一下,可結果呢?”

“這不一樣。”提到江山,聶諶的聲音一下子冷下來,“我可沒覺得你讓我緩衝了。”

“那不就行了?我的想法和你的感受是兩碼事。”董有昕攤攤手,“所以說,我們倆半斤八兩,我也是你教的。”

聶諶不說話了。

董有昕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小哥哥,我和梁初雖然都是女孩,但梁初不是我,你不能用小時候保護我的方式去保護一個成年人。處理不好的話,強加的善意最終也會變成惡意的。”

聶諶習慣了以長輩的角色去替董有昕決定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去保護她、包容她,然而這也隻是小時候。連董有昕長大了都想要獨立和自由,更何況原本就與他對等的梁初呢?

遠處導演喊了一聲,召集演員集合。

董有昕拉著聶諶起來:“走吧,別不高興了,能說清楚的事情那都不算什麽。梁初脾氣可比我要好多了,兩個人在一起,總不可能隻有一個人改變吧!這可不是隻戒個煙就能搞定的事情。”她說完又“哼”了一聲,酸溜溜地說,“從小到大我說了那麽多次,你都當耳邊風,人家梁初隻隨便說了一句,你就真戒了。”

聶諶笑笑:“你就管好自己吧,別操心梁初了。”

董有昕嫣然一笑:“我隻希望梁初永遠不會經曆我曾經曆過的事,也希望她永遠不會跟我一樣不信任這個世界,不信任任何人。”

聶諶沒有說話,隻是握了握她的手:“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始終是你的家人。”

董有昕點點頭,笑得陽光燦爛。

酒店價格不菲,梁初也不敢隨意訂房間,就讓林文容住進了聶諶先前幫她準備的那間房間,自己則搬到聶諶的房間去住。案子還未正式起訴,梁初沒辦法去探視孟細源,畢竟她自己都曾是犯罪嫌疑人。

臨近傍晚的時候,她接到了舅舅梁寶寧的電話。

“囡囡,你什麽時候回來?”梁寶寧的聲音還是那樣樂嗬嗬的,“你舅媽養了隻雞,準備殺了給你燉湯喝呢!”短短幾周之內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梁初現在聽著舅舅久違的聲音,心裏隻覺得暖暖的,眼眶也跟著紅了。

“舅舅,你們回來了?”她吸了吸鼻子。

說起這個,梁寶寧和外甥女大倒苦水:“哎喲,我的囡囡,你是不知道,聶嶸簡直太凶了,我和你舅媽連手機都不能用,就讓她送到不知道哪裏的荒島上了。這島上連半個人都沒有,難得碰到了,還是個黃毛外國人,憋得我連話都沒法說,吃海鮮吃得都快高血脂了。”

梁初“撲哧”笑了,以前開古玩店的時候,梁寶寧就特別頭疼看到外國人。

“條件挺好的。”梁初實事求是地說,“現在去海島玩還要好幾萬呢!”

“這麽貴!”梁寶寧咂舌,又哈哈大笑,“那我們賺到了!”

見梁寶寧還是這麽沒心沒肺的,梁初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對了,玉梳那件事情怎麽樣了?”梁寶寧問。

梁初不欲讓他擔心,就含糊地回答:“聶老師已經幫我解決了,舅舅你就別管了。”

“那就行。”梁寶寧的心情很好,梁初仿佛隔著話筒也能感覺到家人陽光燦爛的心情。

“等我回北京了就回家喝雞湯。”她抹了抹眼睛,“到時候事情都解決了,我們就好好過日子,再也不想爸爸的事情了。”

“哎!”梁寶寧顯得很高興,他們夫妻倆沒有孩子,從小就把梁初視如己出,“你能想通就好,畢竟承淮是承淮,你是你。咱好好找個對象,結婚過日子。”

“嗯!”梁初笑著應聲。

聶諶結束拍攝的時候,是淩晨四點,天光微亮。一出劇組,他就看見自己保姆車後座上已經坐了個人。

“師哥。”不同於梁初的清爽幹脆,這把柔柔軟軟的嗓音顯得格外婉轉。

聶諶神情倦怠,目光清透,看到對方的時候,臉上連表情都欠奉,隻點了點頭,問:“你來幹什麽?”

麵前站著的,是一張熟悉卻又有些不同的麵孔,赫然是先前消失了許久的朱麥一。

朱麥一明媚地一笑:“我有事找你。”即使熬夜等了一宿,她漂亮的臉蛋上也還是光彩照人。

聶諶側頭看了何寧然一眼:“我不希望下一次收工還看到有別人在我的車上。”

“是。”朱麥一的神情有點不太自然:“不關何助理的事,我就是跟司機說我們認識,想在車上等你,外頭太熱了。”

南方的夏天又濕又悶,在外麵待著很不好受。聶諶在露天下穿著厚重的古裝拍了一晚上的戲也沒說什麽,朱麥一這個鳩占鵲巢的人卻嬌氣起來。何寧然作為助理在旁邊聽著,心裏有些不屑。他原本還看不上梁初,但人與人之間還真得比較才能知道誰好誰壞。

聶諶沒說什麽,隻是示意朱麥一下車,他要換衣服和卸妝。

朱麥一訕訕地下了車,瞥見董有昕和江山正在不遠處說話,忙跑過去。

“小九。”她精神抖擻地喊。

董有昕可比她要養得嬌氣,此刻已然困頓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半倚在江山懷裏睜著眼睛看她。

“哦,小麥子。”董有昕遲鈍地說道,“你怎麽在這兒?”

“我今天也有戲在這裏拍。”朱麥一露齒一笑,顯得極為明豔動人。

董有昕微微晃神:“你拍什麽戲?”

江山扶住她,緩緩說:“這是我們公司簽的新人,你們認識?”

董有昕清醒了一下,脫口而出:“新人?”她上下打量朱麥一,皺著眉,“你臉上動刀子了?”

朱麥一原本的長相過於淩厲,現在卻柔媚明麗了許多,連臉型都大變樣了。

“不好看嗎?”朱麥一笑笑,“以後我們就有個伴了。”

董有昕眯了眯眼,她很快便想清楚了朱麥一的目的,一語雙關道:“我有人陪,小哥哥也有。”她像是一瞬間變成一隻進入戰鬥狀態的公雞。

江山輕撫她的肩膀,對著朱麥一笑笑,用極公式化的語氣說:“你回去吧,有昕要休息了。”

他是公司力捧的一線大牌,這種語氣完全是在下逐客令。

朱麥一剛進圈子,也不敢得罪他,哪怕還想說下去,也隻能對著董有昕笑:“那小九,我就先走啦。”

董有昕隻是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她。朱麥一自討了個沒趣,隻好回頭再去堵聶諶。

待她走後,董有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對江山說:“為了小哥哥就去整容進娛樂圈,她也真是夠拚的。還好意思叫我小九?呸,小時候打我的時候怎麽不叫啊?”

江山從容一笑:“聶諶很快就要退居幕後,她注定要失望了。”

董有昕的神情有些冷,仿佛凝了一層霜:“好好的研究生不做,非要來娛樂圈這個大染缸。她自己選了這條路,以後行差踏錯也怪不了別人。”

江山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她的長發梳理。

董有昕又扯他的衣服:“你為什麽會答應陸臻來天橙?”

江山十分無辜地微笑:“我答應的是聶諶。”

董有昕撇嘴:“我們倆在一個公司,總覺得別扭。”

江山垂下眼簾:“他用一半的股份換我跳槽,我為什麽不來?”

“什麽?”董有昕從他懷裏跳起來,“你說他怎麽說服你來的?”

江山無所謂地笑笑:“他沒試過說服我,他連話都不屑跟我說。他就讓人告訴我,賣我一半股份,來不來天橙,於是我答應了。”他的手指繞著董有昕的頭發,“我替他撐著天橙的門麵,他把股份給我,這是很公平的交易。”

聶諶在天橙的股份是他出道多年以來一點一滴打拚出來的,他和聶家關係並不親近,可以說聶家的生意做得再大他也沒去沾一點光。這樣辛苦攢下的東西,隨手就轉送給了別人。這並不全是為了能全心陪伴梁初,更多的是讓江山和陸臻承他的情,也是承董有昕的情。這無疑是他在打算退出前為她做出的最大的保障。

董有昕許久沒說話。

而這些股份對江山來說,也能幫他在天橙站穩腳跟。她喜歡的這個男人天生精於算計,永遠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途徑,哪怕名聲掃地也無懼無畏。

“你說得對。”她緩緩說,驀然拉下江山的衣領,狠狠地親了親他的嘴唇,再嫣然一笑,“這個圈子裏,都是公平的交易。”

聶諶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一貫涵養極佳,被粉絲圍追堵截也很少冷臉,但此刻是清晨五點,他熬了一夜,又急著回去看梁初,而麵前的朱麥一仍在無休止地跟他搭訕。

“師哥,聶爺爺托我來看你,我給你帶了聶奶奶做的花生酥。”

聶諶接過來隨手給了何寧然,右手在口袋裏摸了個空,皺眉直接問她:“你還有什麽事嗎?”

朱麥一看得出他本來是想順手摸香煙的,忙不迭從手袋裏拿了包煙遞過去。

聶諶搖搖頭,示意她收起來:“我已經戒煙了。”

朱麥一有些尷尬地笑笑,小聲問:“師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煩?”一個戒煙的人隨手就想摸煙,那隻能說明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聶諶無言以對。

磨磨蹭蹭不知所雲了一個多小時後,朱麥一還扭捏著問他是不是覺得煩。現在的女孩都什麽毛病,一手養大的董有昕嬌縱歸嬌縱,但眼色還是會看的。從小失去雙親的梁初安靜敏感,不要說眼色了,就連聽對方說話的語氣都能立馬反應過來。朱麥一小時候和董有昕是一個大院裏長大的,如今卻渾身透著一股小家子氣,聶諶倒真是有些意外。

念及長輩的交情,聶諶沉默了一下,慢慢說:“我要回酒店了,你還有事嗎?”

朱麥一這次不敢磨蹭了,忙說:“是這樣的,聶爺爺聽說了梁初師姐的事情,想見見她。”

提到梁初,聶諶的耐心終於耗盡,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家的事情不用外人傳話,我爺爺要見他孫媳婦會自己跟我說。”

朱麥一一下子紅了臉。其實聶諶的爺爺聶明昌隻不過隨口提了一句,且還是在書房和朱老爺子談話時說的。當時朱麥一就站在外麵聽了一耳朵,借此來和聶諶搭話。

聶家三代單傳,全是男孩。聶明昌因為傷心兒子的死,一度對聶諶不管不顧,卻十分喜愛活潑俏皮的董有昕。他一早就打定主意要讓董有昕當孫媳婦,可惜聶諶和董有昕都各有打算,彼此之間也隻有相依為命的親近,並無其他感情。直到董有昕召開了發布會,聶明昌才終於死心,開始物色下一個人選。而他第一個考慮的,自然是和董有昕一起長大的朱麥一。

聶嶸是他從兄弟那裏過繼過來的女兒,並不得他喜歡,她為了楊承淮而孑然一身專注文物修複的堅持,也讓聶明昌非常惱火。有這樣一層關係在,他對梁初確實沒有什麽好印象,但要說像電視劇那樣棒打鴛鴦,也不太可能。朱麥一所求,不過是為了讓梁初主動找上門知難而退又或是惹怒聶明昌,這樣她就成了聶家孫媳婦的首選。

可她忘了最重要的一點——隻要聶諶不喜歡,聶家誰都做不了他的主。對聶諶來說,他們既沒有養育之情,也沒有知遇之恩,唯有血緣牽掛。然而這血緣既涼薄又難解,他已近而立之年,不再是未成年的小孩。他看在朱麥一帶來了長輩的禮物的份兒上對她客氣相待,可不是為了讓她踩著梁初上位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朱麥一訥訥地說,“我也覺得,師哥你應該帶師姐回去見見聶爺爺。”

聶諶笑笑,卻是對著陌生人那種客氣又冷靜的笑:“我可以給你介紹一部戲,大製作,好班底,女二號。”

朱麥一的臉色都變了:“我不是為了這個。”

聶諶站在車子旁邊,冷冷地說:“我的意思是,給你找點事情做,你是不是就能消停了?”

朱麥一呼吸一窒,眼眶通紅:“你還在記恨我害梁初受了傷?”

聶諶反笑:“受傷的人是我的女朋友,你說我該不該記恨?”

朱麥一的神情有些迷茫,仿佛在她的記憶裏,聶諶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時候,她透過窗戶往外看,常常看到董有昕趴在聶諶的背上要他唱歌給自己聽。那時的聶諶也才二十歲出頭,他就站在遠處的落地窗前,低著頭給董有昕雕一朵玉蘭花。日光照在他的額前,輕風拂開他的碎發,她甚至能看到他溫柔沉靜的目光。

因為她和董有昕曾經玩得好,所以聶諶也很照顧她。每次去聶家,聶諶都會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在看護董有昕的時候,給她抓一把糖吃。那時的他是個溫柔又幹淨的少年,一雙巧手可以很輕易就折出漂亮的圖案,什麽玉材石料在他手裏都能化腐朽為神奇。他應當永遠那樣溫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冷淡刻薄。

後來,她慢慢嫉妒董有昕,總是出手打人,也讓聶諶對她越來越疏遠。而今,她又嫉妒梁初。如果說董有昕是帶刺的玫瑰,那梁初這樣沒身份、沒樣貌,更沒才華的人,憑什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人都有逆鱗,她隻是剛好踩到了不該踩的地方。

聶諶見她站著發愣,徑直回了車上,關上車門便說:“回酒店。”

朱麥一被關門聲猛地驚醒,回頭喊了一聲:“聶諶!”

這是她第一次大聲喊他的名字,然而時間不對,場合不對,對象也不對。

聶諶無動於衷地伸手打開車窗,淡淡地說:“小麥子,回去吧。娛樂圈太大,回大院裏,聶繁還在等你。”

朱麥一微怔。

車子漸行漸遠,她卻忽然一跺腳,使了狠勁:“你說娛樂圈太大,我卻偏要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