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高山白雪

或許,她應該有那麽一次,

鼓起勇氣,直麵自己的感情,

就像麵對星空與大海,拋下一切忌憚和疑慮。

梁初出院的時候,是孟細源來接的。當她從朱麥一手裏拿過行李箱坐上車的時候,心情簡直好到快要飛起。在醫院的半個多月裏,朱麥一全程陪護,那感覺別提多別扭了,除非必要,兩人連話也不說。她也有提出讓朱麥一回去的建議,可朱麥一隻是拿出手機說:“我給師哥打個電話。”梁初於是隻能妥協。

孟細源搓著雞皮疙瘩:“你這眼神看得我瘮得慌,有那麽可怕嗎?小朱還是挺有前途一姑娘,哦,雖然她要進演藝圈了。”

梁初看她的眼神就跟看親人似的,隻差熱淚盈眶了。

“師姐,做演員的人都太可怕了。”

孟細源斜睨她:“要不我也給聶師哥打個電話替你表表感想?”

梁初感覺心在滴血:“別說了,我都看了半個月的裝腔作勢了。”

孟細源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哼道:“吃軟怕硬的家夥,對著個小師妹膽子小得跟什麽似的,對著你師姐我就無法無天。”

“我要是敢對朱麥一無法無天,我還有命嗎?我可是傷了腿躺著的人,萬一她一個衝動弄死我怎麽辦?”

“嘖嘖,你腦洞可真大,我覺得你也適合去學表演。”

梁初愁眉苦臉地歎氣:“我倒是想啊,可是師哥不收。”

孟細源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我怎麽覺得他已經收了呢!”

梁初係安全帶的手頓了頓,紅著臉若無其事地說:“你想多了。”

“哎喲哎喲,還想多了。”孟細源騰出一隻手捏捏她的臉,“說說吧,你們倆怎麽樣了?不然師哥幹嗎把我從越南叫回來專程盯著你。”

“你去越南做童養媳了?”

“去你的。背材料去了,累死我了。要不是師哥召喚,我還得在那裏待半年。”

梁初咂咂嘴:“那不是我畢業後也得去?”

“我覺得關鍵在於你能不能好好畢業。”

梁初哀歎一聲。

孟細源又幸災樂禍地補了一句:“哦,你說聶老師要是知道你可能是她的侄媳婦,會不會更嚴一點?”

“侄你個頭!”

“你看看,典型的惱羞成怒。”孟細源笑眯眯地又把話題給繞了回去,“你們到底怎麽樣了?前幾天董有昕又在微博上秀恩愛,你心裏到底有沒有點譜?”

梁初住院期間,連手機都被朱麥一拿走了,更別說刷微博了。

雖然她很清楚聶諶和董有昕之間的關係,但聽孟細源這麽一說,心裏還是有些不爽。可當著孟細源的麵,她又不能解釋,隻能含含糊糊地說:“我知道的。”

孟細源見她的神情有些複雜,也不追問,隻是勸她:“我感覺師哥對你挺上心的。做演員那麽忙,他還把我們一個個往回叫,又一個個安排人去頂,包括朱麥一給你做飯的食譜都是他排好的。我那兒還有張清單,滿滿幾張紙的注意事項,我都快被感動了。可董有昕這個人隻要存在一天,我就一天覺得放不下心。娛樂圈那麽亂,誰知道他們有什麽關係?媒體天天炒緋聞,微博天天秀恩愛。我看了都牙疼。”

梁初牽了牽嘴角,笑笑:“可能也是工作需要吧,微博都讓經紀人管著呢!”

梁初說這話時自己心裏也沒底氣,聶諶的微博她不知道,可董有昕的微博肯定是她自己發的,這在敦煌的一次閑聊中董有昕提到過。雖然聶諶和董有昕都解釋過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可他們畢竟毫無血緣關係。

“聽你這語氣,看來是有戲了。”

梁初猛然發現孟細源這是在套她的話呢,她這每句回答折射出來的身份,可不就是聶諶的女朋友嗎?可是,她又不可能就這樣承認。梁初的心微沉,聶諶從未明確說過,也未曾向自己告白。雖然在病房裏,他說了許多表達心意的話,可那些都不是告白。她總不能說,僅憑一個眼神、一句話,她就成了他身邊獨一無二的存在吧。

想到這裏,梁初有些意興闌珊,隻揮揮手說:“有什麽戲?可能隻是我一廂情願呢!”

孟細源猛地一腳刹車,轉過頭來認真地說:“你要是真喜歡他,那就追吧!”

“啊?”梁初還是沒反應過來。

孟細源完全不肯放過她,接著問:“別告訴我是師哥追你啊,這也太拉仇恨值了。”

梁初被她一路問得完全沒了轍,隻得深深地歎了口氣,實話實說:“他就隻說,我想做的事,我出力他出錢,然後就沒有了。我也不知道這算什麽,反正,他和董有昕從來就沒有在一起過。”

孟細源想了想,總結了一下:“結果就是,你們現在還什麽都沒說穿,處在曖昧期。”

梁初無法反駁,隻好點了點頭:“照你這麽一說,我覺得自己挺糾結的。”

孟細源像是鬆了一口氣,開車也穩當起來,說話懶洋洋的:“這有什麽好糾結的?既然你確定師哥和董有昕沒關係,你們又互相有好感,慢慢發展不就是了。誰談戀愛不是這麽一步一步來的?你以為個個都是韓劇裏跌宕起伏的生死絕戀啊?”

梁初沉默了。她想起當時在病房裏,聶諶提到的有關楊承淮的事。聶諶說楊承淮以愛為借口欺騙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而他不會。或許,她應當鼓足勇氣一次,就像在病房裏那樣,坦誠麵對自己的情感,拋下自己忌憚的一切過去和糾結。她低頭拿出好久沒用的手機,給聶諶發了他離開後的第一條短信:我出院了,你在做什麽?

等了一會兒也沒有等到回複,可能他在拍戲。梁初有些意興闌珊地把手機放回包裏,轉頭問孟細源:“師姐,你說我們倆合適嗎?”

孟細源懂她的意思。這個合適不僅僅是說他們兩人,而是家庭和職業。梁初父母雙亡一無所有,而未來她也會遵循父母的道路,或是繼續玉雕生涯,又或是安心經營扇坊。無論哪一種,都是普通而安寧的生活。

可聶諶不同,他的家庭背景複雜,職業還是萬眾矚目的演員。他現在正處在人氣巔峰,梁初的存在於他而言幾乎一無是處。現在的明星哪一個不是隱婚隱到瞞不住了才說出來?而結果也是雙方都不被看好,最後以分手告終。就算地下戀情、隱婚這些梁初都不介意,可她最介懷的是,萬一有一天,娛樂記者挖出了楊承淮的事,那麽她這個女友或是妻子都會給聶諶蒙羞,令他備受爭議。梁初隻是一個普通人,她所糾結的隻有良心上的不安,而聶諶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一絲一毫的小事都會變成影響他整個人生的大事。

孟細源衝她眨了眨眼:“你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呢?”

梁初偏頭看向窗外:“讓我再想想。”

“想有什麽用,瞧你之前那個甜蜜樣,就不要理性、感性地搏鬥了吧?多大點事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為什麽要糾結這種未來很可能會變得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梁初正要說話,包裏的手機微微震動。

是聶諶發來兩個字:你猜。

梁初飛快地打字:剛拍完一場戲?

這次聶諶直接回了電話過來,他似乎總喜歡打電話,而不是發短信。

“小孟來接你了嗎?”

他開口第一句就是這個。

梁初忍不住抿唇一笑:“沒有,我打車呢!”

一旁的孟細源臉色都變了,連連作勢討饒。

聶諶似乎在那邊也笑了一下:“那我讓小李回來。”小李就是頂替孟細源去越南背材料的高年級師姐。

“不用了,她就在我旁邊。”梁初笑著伸手安撫了孟細源一下,又補充一句,“別嚇她,我還坐在她的副駕駛座上呢。”

“係安全帶了嗎?”

梁初趕緊心虛地把安全帶係上:“係著呢。”

“我今天的幾場戲已經拍完了,下午有兩個通告,晚上還有個站台活動,可能會比較忙。”

“哦。”梁初的聲音不由得低下來。

“半個月沒見,你是不是瘦了?”

梁初摸了摸臉,有些狐疑:“你又看不到。”

“聽出來的。”聶諶的聲音清新裏帶著笑,又帶有一種低沉的磁性,顯得格外好聽。

梁初不由得笑道:“瞎說。”

聶諶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其實你每天睡著以後,我都要麥一拍照了。”

梁初“啊”地大叫一聲:“你這個偷窺狂,太變態了。”

聶諶低低的笑聲透過聽筒傳過來,而後用一種十分紳士的英倫腔說了一句:“I miss you so much.”那聲音醇厚而低柔,仿佛就在耳邊低語。

即使隔著聽筒,梁初也覺得自己的臉瞬間紅透了。

“我可不會回答你 ‘me too’。”

聶諶輕笑:“已經說了。”

“別狡辯。”梁初哼了一聲,“每天拍照?和麥一師妹聯係得挺頻繁的嘛,一天一次。”

聶諶摩挲著那隻白玉蟬的手頓了頓:“也不是每天。”

“我天天躺在病**無聊到都快發黴了,你們倆還聊微信、偷拍我,為什麽不讓她把手機還我?”

聶諶無奈地沉默了:“她用的是你的微信,你可以查記錄。”

梁初撇撇嘴:“誰說我要查記錄了。”

聶諶揉了揉額角,含笑問她:“下午打算做什麽?”

梁初想了想,說:“給你雕個墜子吧!”

“不要黃玉。”

梁初一下子樂了:“你這語氣怎麽跟小孩似的。”

聶諶一本正經地說:“雕個青玉蓮花吧,我們正缺道具。”

梁初抿著嘴笑:“行,雕好了我給你送過來。”

聶諶輕咳一聲:“那個玉佩,我現在還得看著,不太方便。”

梁初臉上的笑止也止不住:“是嗎?”

“嗯。”聶諶的語氣聽上去十分認真,“萬一不見了,我可就愧對國家了。”

梁初低著頭一直在笑,輕聲回答他:“好,我做完墜子就來幫忙。”

“好。”聶諶僅僅停頓了一秒,又補充了一句,“你也可以帶過來做。”

梁初的臉都快燒起來了,眉開眼笑:“我知道了。”

聶諶沉默了一會兒,方才低聲說:“導演說集合了,我先過去,晚上給你發微信。”

梁初應了一聲,那邊聶諶便掛斷電話。

“嘖嘖嘖。”圍觀了整個過程的孟小姐表示再也沒有比這兩個人更無聊的了。梁初隻當沒看見,心情十分愉快,甚至還哼起歌打開電台收聽。

在聶諶的授意下,孟細源帶著梁初住到了他鬧中取靜的那所宅子裏。林文容早已搬出了這裏,回到香山和研究院。

孟細源曖昧地問她要不要住聶諶的房間,梁初才把她打出去,孟細源就舉手討饒了。

“哎哎哎,你別過來,是師哥這麽說的,跟我可沒關係。”孟細源躥進門,笑嘻嘻地跟她開玩笑,“連你在扇坊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可都是師哥搬來的。”

梁初的臉還有些紅,仍是嘴硬:“這裏每個房間都一樣,哪有他的房間。”她站在門口,看著被收整得一絲不苟的床和衣櫃,還有床頭的那張合照,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仿佛又變了點什麽。原本雪白的被單換成了淡淡的橘色,像是天光熹微時的霞色,枕頭卻是廣闊的天藍色,和聶諶那雙眼睛一樣,湛藍得清澈而平靜。

孟細源不知何時已經上樓去收拾自己的房間了。

梁初走進房間裏,在床邊坐下,重新拿起那張合照。與當時好奇的心境不同,此刻看著這張照片,她心裏憑空多了一絲同病相憐的心疼。聶諶是被聶嶸帶大的,他出生前父親因破產而跳樓自殺,幼時母親也因病過世。聶家財大勢大,聶父的破產多半另有隱情,所以他從不提起聶家,唯有聶嶸和董有昕是他的親人。

她伸手輕輕摩挲著照片上燦爛微笑的孩童,嘴邊也帶著淺笑。孟細源說得對,沒有告白又怎樣,他們彼此有好感,又沒有多餘的感情糾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他們就像是世界上孤獨的兩個個體,在靜謐的夜空下彼此靠近。她知道他榮光背後的心酸,他也知道她平靜背後的自卑,這樣多麽美好。

聶諶的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小時候便是尖尖的下頜,細致的五官,眸子清澈,鼻梁秀挺,嘴唇嫣紅,比之現在更加精致可愛,兼具混血兒的一切優點。

梁初支著腦袋仔細想了想,現在的聶諶即便是笑也帶著一種疏離,這令他原本溫煦的麵龐顯得格外冷清。他那雙眼睛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深邃漂亮,卻也越來越清透鋒利。

她仰躺在這張橘藍相間的**,內心感覺異常平靜和安寧,仿佛當時在敦煌的沙漠裏,漫天繁星,一望無際,心裏晴空萬丈,一片清明。

手機突然震動一下。梁初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微信有新消息,是董有昕發來的好友請求。

她立即就通過了她。董有昕發了個笑臉,然後飛快地發了一張照片過來。

那是在片場的聶諶,穿著明朝的峨冠博帶,衣袂隨風揚起,那塊螭龍鏤空玉佩在他的衣襟上,他黑色的長發在風裏飛散,僅露出一個側臉。他的眼睛是黑色的,長眉娟秀細長,薄唇微微抿著,還帶著一絲神秘而溫柔的笑,長長的眉睫下,目光冷清,仿若青玉。

董有昕發過來的注解是:定妝照哦!

梁初怔了一下,回複了一個笑臉。

董有昕沒有再回複。

梁初想起聶諶的話,找到朱麥一的賬號,開始看這半個月的聊天記錄。內容確實不長,但……照片是真的很多。卷著被子睡覺的,撐著下巴發呆的,披頭散發看書的,剛起床啃蘋果的……

梁初連想殺了朱麥一的心都有了。

都是些素顏、不雅、醜照好嗎?!梁初忍著滿頭黑線繼續翻記錄。偶爾幾句文字信息,也是簡單的詢問病情。聶諶每天發得最多的就是“按時吃飯了嗎”“睡了嗎”,而朱麥一的回答也很簡單——吃了,睡了。

梁初心裏有種暖融融的甜蜜感,這種關心和愛護,在母親病重之後就再也不曾體會過。舅舅梁寶寧總是忙於生意,很少顧及她的生活。她開始羨慕起董有昕來。聶諶這樣細致而溫柔的人,能夠陪伴著董有昕長大,教會她道理,出席她學校召開的家長會,替她檢查作業……如今在娛樂圈依舊照顧她。在那樣一個人身邊成長,該是多麽幸福的事啊!

他的肩膀很寬闊,還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梁初捂著臉埋首在膝蓋裏,說不清是一種怎麽樣的感受。僅僅隻是這樣一段微信記錄,她就感覺非常幸福。

扇坊裏重要的東西,聶諶大多都給梁初帶回來了。包括雕刻工具、設計圖紙以及她放置在床頭的一個匣子。製扇的工具倒是一樣沒帶,盡數留在了扇坊中。

那個匣子是楊承淮最後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裏麵是一遝設計稿紙和幾塊籽料。設計稿紙的內容梁初早已爛熟於心,而那幾塊籽料都是上等的好玉,她一般舍不得用,一直保存在匣子中。但是現在,她仔細翻看了父親留下來的玉,挑出一塊色澤通透、溫潤飽滿的青玉。至於圖樣……她既不想仿,也不想用楊承淮的設計圖,便隻得自己畫。她想給聶諶雕一朵青玉蓮花。蓮,出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更有相憐之意。

“叮!”手機響了一聲,是一條陌生短信。

“梁小姐,我是陸瑜春。”

梁初微驚,卻克製住了回複的想法。先前聶諶便已提醒她不要再跟陸瑜春聯絡,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梁初也不想自作聰明貿然去做出頭鳥。

不到十分鍾,短信提示音又響了一聲。

“梁小姐,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覺得你有知情的權利。”

麵對梁初的毫無回應,陸瑜春的信息依舊一條接一條地發過來。

“聶嶸在說謊,楊承淮先生賬戶上失蹤的那筆存款一直在她的手上,那塊假玉也是她買的。

“如果有一樣東西,連你舅舅都不知道,而聶嶸卻了如指掌,你不覺得奇怪嗎?在什麽情況下,人會選擇隱瞞自己的親人,而去相信一個競爭對手?

“如果楊先生不出事,現在能站在泰鬥之列的人,還會是聶家人嗎?”

……

陸瑜春發來的信息越多,梁初一條條看下去,越看卻越覺得心裏竟奇妙地平靜下來。人的言辭是世間最容易蠱惑人心的東西,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都能在人的心裏埋下懷疑的種子,而後生根發芽,在嫌隙中不斷長大。如果說聶嶸欺騙了她,那聶諶呢?她的身邊一直站著黑白分明的兩撥人,肯定有人欺騙,肯定也有人坦誠。

梁初想起病床前聶諶凝視她的目光,他的眼睛像大海,碧海水浪上太陽投下的粼粼金光,是那麽明亮,那麽溫暖。她無法說服自己,那樣一雙湛藍清澈的眼睛背後充滿謊言。聶嶸是父親的故友,聶諶是她的戀人。而現在,陸瑜春言詞鑿鑿地說,他們在騙她。

梁初低頭又看了一遍陸瑜春的短信,覺得她再假裝沒有收到就不太合適了,便開始敲字:陸小姐,正如你說的,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自己身邊的人,而要相信素不相識的你呢?沒等陸瑜春回複,梁初直接將她拉黑,動作幹淨利落。而後她又給聶諶留言:陸瑜春給我發了很多條短信,我沒有回,是不是聶老師跟她說了什麽?

做完這些,她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或許陸瑜春是想博得她的信任,又或許陸瑜春說的全是真的。但那又有什麽區別呢?真相終有大白的一日,她既已選擇了相信聶諶,就不會再起懷疑之心。不管是夥伴,還是戀人,唯有信任才能讓一段關係變得堅不可摧。她可以不信任聶諶,那除非有朝一日,他親手讓她知道自己錯付了這份信任,卻不是從一個陌生人的三言兩語中。

想到這裏,她又微揚起嘴角,加了一句:我已經拉黑她了,機智如我!信息才剛發過去,梁初就收到了聶諶回複她前幾句留言的短信。

“我晚上給你電話。”然後他又飛快地補上三個字——“真聰明”。

梁初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聶諶一臉無奈的表情,她的嘴角不由得勾起微微的弧度,先前沉鬱的心情也緩和了幾分。

她低頭給聶諶發消息:你在做什麽?

聶諶隔了近一個小時才回複:做采訪,和想你。梁初抿嘴笑了,他是真的很忙,卻仍抽出時間來安撫她,讓她心裏有種暖融融的甜味。但短暫的愉悅過去以後,那種憂慮和煩悶的情緒仍揮之不去。她反複看了好幾遍聶諶打的“想你”兩個字,這才帶著一種幸福到近乎虔誠的心情,打出“我也是”。

聶諶沒有再回複,梁初伸了個懶腰,把匣子重新收好,準備上樓去找孟細源吃飯。不管結果如何,她至少有了向前探索的勇氣以及陪伴她一往無前的人。

聶諶不在,這間屬於他的房子也顯得空****的,客廳的小花園裏依然水聲淙淙,卻仿佛少了幾分人氣。

“師姐?”

梁初站在樓梯下喊了好幾遍,孟細源卻毫無反應。她感覺有些奇怪,難道孟細源睡著了?

“嘎吱……”一片寂靜中,傳來一個不合時宜的開門聲。

梁初驀然回頭。

孟細源正背對著她在關門,腳下放著兩小袋菜,手機半插在口袋裏,手正在鎖門。回頭看到梁初正站在樓梯口,孟細源愣了一下,然後向她招了招手:“晚上吃小雞燉蘑菇嗎?”

梁初一下子笑了。她原本緊繃的麵容鬆懈下來,光潔瓷白的麵龐被窗外的日光投注,顯得分外柔美。

孟細源“嘿嘿”笑出聲:“雖然肯定沒師哥做得好吃,但你也將就一下吧。”

梁初大手一揮:“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吃幾口吧。”

孟細源瞪她:“我也就那麽客氣兩句,你還真不客氣啊!”

梁初嘻嘻一笑,攬著她的肩膀說:“我知道師姐最好了。”

“少來。”孟細源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她,“師哥和你聯係了嗎?”

“嗯。”梁初嘴角含笑,“我過段時間可能要去南京探班,明天先去學校領材料,我打算把功課帶去那邊做。”

“真不知道你這樣到底能不能畢業。算了,你就好好行使女朋友的權利吧。”孟細源推她出去,“我現在要燒菜了,你趕緊出去,被熏到師哥該心疼了。”

梁初笑著出去關上門。樓梯口還放著孟細源拎回來的橙子,也是她愛吃的。從樓梯轉過去,梁初眼角的餘光正好看見地下室的門虛掩著,燈還未關。她有些奇怪,回頭看到孟細源還在熱火朝天地炒菜,便徑直走了下去。

地下室已經被聶諶收拾得幹幹淨淨,她和林文容做功課時的一地狼藉也絲毫不見痕跡。隻有桌上整整齊齊放著的好幾排小盒子,盒子上貼著寫上名字的標簽,竟全是她的名字。梁初一個一個打開,第一個是她上學期作業時做的仿西漢玉簪,白玉質地,鏤空雕刻著鳳鳥和卷雲紋。第二個則是她研一時的練手之作,荷花造型的碧玉香插……再後麵,全是她拜在聶嶸門下後所有的功課,這些作品竟全都留在聶諶手裏。

梁初心裏說不清是歎息還是感動,在她還不知道的時候,聶諶就已經在有意識地保護她了。在她苦苦追尋結果的這麽多年裏,還有另一個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默默做著這一切。那麽是不是可以說,在她茫然無知的時候,聶諶就已經開始注意她了?梁初低下頭,打開了最後一個盒子。

那裏頭卻是空的。

她愣了一下,有些吃不準這是預備留著的還是後來才空了的。伸手摸了摸凹下去的細微痕跡,梁初心裏一動,忽地想起自己當時憤怒之下雕刻的纏枝牡丹紋玉梳來。那塊被林文容弄壞的黃玉,她為了發泄硬是雕了一把梳子出來。當時那個做工有點慘不忍睹,心境不對,手勁也不對。

這個盒子大小合適,連凹下去的痕跡也很像。難道被聶諶扔了?不對啊,如果要扔掉那又何必先收起來呢?莫非是林文容走的時候一起帶走了?

聶諶在醫院提了楊承淮的事後,梁初就對自己手裏雕出來的東西多上了一份心。如果是平時,這些練手的功課白送人也不會要,但在被人盯上以後,她手裏哪怕是丟個半成品也是一種巨大的風險。

梁初一邊琢磨著明天回學院先去問問林文容,一邊把空盒子從桌上拿下來,又把剩下的重新排列好,然後才離開地下室。

“你去地下室幹嗎?”

梁初猛然一驚。

餐桌前的孟細源忙繞過來,仔細看了看她的表情,有些歉意地說:“嚇到你了?想什麽呢想得那麽入神?叫了你好多遍吃飯了,你不會是來偷看師哥的私藏的吧?這地方我們可都不敢進。”

還沒回神又猛地被驚醒的梁初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還真是嚇到我了。我剛才看到門開著,燈也沒關,大概是上次林文容走的時候忘了。師姐,難道你之前沒看到嗎?”

孟細源認真想了一下:“我也沒注意。地下室應該有不少重要的藏品,師哥一般都會鎖上的,怎麽會開著呢?”

“我也不知道。”梁初搖頭,“肯定是林文容忘關了,還好大門上鎖了,又隻有我們在這裏,應該沒事,回頭我跟師哥說一聲。”

她吸了吸鼻子,被桌上的菜吸引了注意力:“好香。”桌上的菜色鮮麗,令人食欲大振。孟細源又跟她說了不少學院裏的八卦,梁初的心情還算不錯。

梁初是被半夜傳來手機的震動聲給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去摸手機,屏幕上閃著“聶諶”兩個字。

“師哥?”她接起來,聲音中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睡著了?”聶諶放輕了語氣。

梁初揉了揉眼角,思緒清醒了不少:“嗯,我還以為你忘了要給我打電話。”

“收工太晚,本想明天再給你打電話的,但已經說好了,還是想試試。”

梁初笑道:“還好你打來了,不然明天我就要生氣了。”

聶諶低聲一笑:“起來聽電話把衣服披上,開著空調會著涼的。”

梁初心裏微暖,“嗯”了一聲,從**坐起來,打開台燈。

“小紅帽,你下樓來,給我開開門。”

梁初“撲哧”一笑:“為什麽要給你開門呀狼外婆?”而後才突然反應過來,驚叫出聲,“你從南京回來了?”

“嗯。”聶諶語中帶笑。

梁初猛地從**坐起來,隻覺得心跳得飛快。她飛快地打開房門衝出去,跑到門口的時候卻又有些情怯。她認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才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探出一個頭來。

聶諶一身黑衣黑褲站在門外,腳上還穿著一雙黑色皮鞋。可他的皮膚太白,藍眼睛在黑夜裏像是亮閃閃的星星。

梁初捂著嘴笑:“師哥,你有沒有在微博上看過一個冷笑話?”

聶諶挑了挑眉:“什麽?”

梁初生怕吵醒孟細源,忍著笑壓低聲音說:“微博上說,黑人真的很難在晚上拍照,因為他們隻會剩下一雙眼睛。但我覺得,如果是白人晚上穿著一身黑衣服拍照,隻會剩下一個頭,也很恐怖!”

聶諶“哦”了一聲,理了理頭發,衝她招了招手:“過來。”

“幹嗎?”

“自拍一下。”

梁初白他一眼,伸手拉他進來:“才不要呢,那麽醜。你太無聊了,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聶諶反手把門關上,順勢一靠,另一隻手將梁初圈進懷裏,低聲說:“梁初小姐,好像是你先對我進行人身攻擊的。”

聶諶溫熱的氣息拂在耳邊,吹得梁初心裏癢癢的。

她抬頭親了親聶諶的下巴:“你穿得那麽傻,還不許我攻擊一下啊?”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近自己。聶諶的心情很好,低下頭親著她明亮的眼睛:“我不穿得這麽傻,又怎麽溜回來看你?”

梁初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他:“說人話。”

“好吧。”聶諶佯裝歎了口氣,“衣服全都洗了還沒幹,隻好先將就一下。”

梁初撇了撇嘴:“你會需要自己洗衣服?動動手指,讚助商的衣服都夠穿好幾年不重複了。”然而明知他是故意裝可憐,她仍是心疼了一下,麵上卻十分警惕,“你叫我去南京不會是想順便叫我幫你洗衣服吧?”

聶諶終於忍不住大笑:“我自己洗的隻有貼身衣服,你如果想,我倒不介意。”

梁初的臉頓時紅了,伸手狠擰他一把:“我介意!”

“噓。”

梁初正瞪著他,聶諶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她硬按著蹲了下去。

樓梯上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

梁初大驚。

不會是……

餐廳裏的杯子磕碰之後,傳來細碎的流水聲——是孟細源下樓倒水喝。

梁初鬆了一口氣,她還以為進賊了呢!

聶諶隻是無聲地眨了眨眼睛。

美人計百試百靈,梁初努力控製自己不要臉紅,不解地輕聲問:“你在自己家裏這麽偷偷摸摸有意義嗎?”

兩人離得很近,頭靠著頭,連臉頰都快貼上了,聶諶的手臂還攬著她的肩膀。

梁初隻聽見他悠悠地說:“你不覺得這樣很有趣嗎?”

這一瞬間,梁初有點想打人。

待孟細源回房後,聶諶輕車熟路地進了房間準備洗澡。梁初不由得有些尷尬,她今天本來是睡在聶諶房間裏的,現在他回來了自己該睡哪兒?再回樓上又覺得開口會顯得自己很矯情,人家還沒說要做什麽呢!她內心無比糾結地開始整理床鋪,把自己的東西收到一邊,準備隨時閃人。

聶諶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些什麽,手邊還放著一堆整理好的衣服、枕頭和被子。梁初張了張口,半天不知該說什麽。

聶諶指了指手機:“你跑什麽?不是說要討論正事嗎?”他的神情太正經,讓梁初啞口無言。

聶諶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放心吧,我現在累得很,等會兒我會上樓去睡。”

梁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過頭,把手機上陸瑜春的記錄翻出來給他看。但一想到他上樓去睡,樓上就隻有他和孟細源兩個人,心裏總覺得不舒坦,於是默默地說:“還是我上樓吧,有師姐在,沒事兒。”

聶諶揉了揉她的腦袋:“別多想了,你好好睡在我這裏,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去,晚上就得飛回南京,我也隻能現在多陪你一會兒。你不用擔心,乖乖地陪我,好嗎?”

梁初心裏暖暖的,握著他的手抿嘴笑:“你不會也把我當女兒養了吧?”

聶諶聞言放下手機,俯下身親了親她的嘴角:“我有這麽變態?”

梁初悶聲一笑,推他:“沒有沒有,好了,說正事吧!”

聶諶仔細看了短信約有一刻鍾。陸瑜春有些事確實說的是真的,但卻是以挑撥離間的方式來說的。而對於聶諶來說,讓聶嶸幹脆地拿出檔案來給梁初看是一回事,要親口跟她說卻是另一回事。梁初自小失去雙親,內心極其敏感,她幾乎從聶諶的表情裏就讀出了他的猶豫。原本輕鬆甜蜜的情緒慢慢消散,隻留下沉默和不知所措一點一點地漫上來。她握著聶諶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聶諶幾乎立刻回握住她微冷的手:“小初。”

梁初不敢抬頭看他,隻是慢慢地低下頭:“所以,她說的哪一句是真的?”

聶諶將她的雙手攏住,低聲說:“那筆存款,的確曾在姑姑手裏。可是那把玉梳,與我們毫無關聯。姑姑也在調查,他們栽贓給你父親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正因為他已經猜到她發現了什麽,才會硬擠出一天時間連夜飛回來。梁初的問題不僅僅在於她對父輩的事始終耿耿於懷,更多的是在於她內心深處有著一股強烈的自卑和恐懼感。因為楊承淮,她的玉雕技藝止步不前,也因為楊承淮,她急於探求真相卻又望而止步。然而真相再殘酷,她也必須一點點地抽絲剝繭,逐步去接受,進而放下。梁初應當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活在上一輩的陰影裏。

她靜默地坐著,咬唇不語。在這一刻,一切的言語解釋似乎都是蒼白而徒勞的。在長久的僵持過後,她終於輕歎了一口氣,將頭靠在聶諶的肩膀上,說:“你說那筆存款曾在聶老師那裏,那現在呢?”

聶諶的內心也長舒一口氣。梁初依舊選擇相信他,並嚐試著放下那層自我保護的戒備。

“那筆存款,是你父親賣掉那塊假玉佩的收入,他委托姑姑捐贈給國家。原本這些事都想瞞著你的,但沒想到,你父親臨終前自己說了出來。”聶諶靜靜地說著,語氣複雜難辨。

梁初苦笑:“我起初連學費都付不起,後來把老房子和手裏的玉雕都賣了,才攢足了錢,付清了學費,打算向聶老師買那塊玉佩。隻不過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塊玉佩流落去了哪裏,隻能像你說的那樣,去拍賣會上找了。”

聶諶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額角。梁初的想法越走越偏,她不停地把楊承淮的錯誤往自己身上攬,甚至於聶諶也承認,如果換了是他,或許也會如此。但這一切後續所造成的心理折磨,並非是楊承淮所希望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對於梁初來說,這是道義與良心的雙重煎熬。

“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的,那樣你或許可以活得簡單一些。所以姑姑第一次是拒絕你拜在她的門下的,但你沒有放棄。或許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要為你的父親找到真相。”聶諶微微一笑,“我們現在在一起,未來還組成一個家,你想做的,我會跟你一起做,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梁初抬起頭。她心裏固然有聶諶坦**包容的甜蜜感動,更多的卻是難以描述的不安和歉疚。

“小初,你沒做過錯事,沒有什麽值得愧疚的。”聶諶一字一字地說著,他握著梁初的手,順著紋路描摹,“你和你的父親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時間和曆史會給每個人下判論,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就已經付出了應該付出的代價。剩下的,我們隻能盡力而為了。”

梁初眼中含淚,用力點了點頭:“好。”

聶諶想了想,又問:“隻是,你為什麽要隱瞞身份考到姑姑名下而不直接告訴她呢?”

梁初神情黯然,遲疑道:“爸爸臨終前說他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把這塊玉佩給賣了,因為內心愧疚,他甚至不敢和我媽媽合葬,說無顏去地下見她。舅舅說買主是聶老師,我就想買回來。我當時還有點僥幸心理,覺得說不定聶老師不知道玉佩是假的,那我也就不用主動告訴她那是我爸假造的了……”

“姑姑的那塊,是真的。” 聶諶說。

梁初認可他的話:“我知道。我仔細看過,不是爸爸的那塊。”

“楊教授那塊玉佩能不能找到,可能真的隻能看機緣了。”

梁初歎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

梁初點頭:“明天我就去學院,上次對她的態度不好,我得去道個歉。”

“好姑娘。”聶諶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趕緊休息吧,我明早還有個采訪,結束了就去學院接你。”

梁初難得乖巧地坐著,從衣服口袋裏把車鑰匙掏出來遞給他:“你開我的車吧,不然我又要上頭條了。”

聶諶有些哭笑不得:“我總不可能隻有一輛車吧。”

梁初眨了眨眼:“好吧。”

聶諶垂下眼簾,眼中散發溫柔的光,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晚安,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