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妙不可言

人與人的相處,妙不可言。

上一秒還微笑相對的人,下一秒就劍拔弩張。

最深不可測的,便是人心;最容易被撩動的,也是人心。

梁初是被持續震動的電話吵醒的,她睡眼惺忪地拿過手機,屏幕上“孟細源”三個字不停地閃爍,時間是早上九點。

一接通電話,她連“喂”都還沒來得及說,就聽見孟細源魔音般的聲音:“梁初,你上頭條了!”

“啊?”梁初還處在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中,“什麽?”

“醒醒,打開你的手機看看。嘖嘖,新聞頭版頭條,你長本事了啊!”

梁初將通話界麵最小化,打開微博點到新浪娛樂,隻見第一條就是“聶諶低調接機疑結新歡,董有昕機場尾隨三人爭執”。文中引用的兩張圖片,一張是聶諶自她手中接過玉佩,董有昕的身影恰好被他擋住。另一張則是董有昕抿著唇抱怨還不離開的時候,那蹙眉的不悅神情十分醒目。

梁初這下完全清醒了,手機還保持著通話,她忙問孟細源:“沒人找到實驗室來吧?”

“姑奶奶,這時候你還是想想自己吧!”

掛斷電話後,梁初又繼續刷微博。下麵的評論不外乎是批判她長得不如董有昕好看也敢做第三者、聶諶真是斯文敗類雲雲。總之董有昕的粉絲們將她假想成了一朵楚楚可憐的白蓮花,而自己就是惡毒的狗尾巴草,聶諶則是挨千刀的負心漢。而聶諶的粉絲又跳出來說這一定是誤會,又或者說董有昕原本就配不上聶諶等等,雙方吵得是不可開交,簡直一團混亂,更有人大呼“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梁初看得簡直哭笑不得,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她不過是來跑個腿,就能攤上這種事?手機上還有多條未讀短信,有梁寶寧的關切詢問、林文容的一堆驚歎號,以及其他師哥師姐同情的慰問。

最後一條是聶諶的:起床了嗎?

真希望我沒起。

回完所有短信,她換好衣服和平底鞋,再抹好防曬霜,才慢吞吞地去樓下的餐廳吃早餐。

劇組的人多數都在,看到她走進來,齊刷刷地將目光投過來。

董有昕在不遠處揮手,脆生生地喊:“梁初,這裏。”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經過一夜的休整又精神抖擻、活力四射,她目光清湛,笑意盈盈,還未上妝的臉白皙光潔,真令人羨慕,神情上亦無絲毫擔憂之色。

梁初匆匆盛了碗粥,拿了兩根油條,就坐到董有昕對麵,並跟她打招呼:“董小姐,你們還沒開工嗎?”

董有昕笑容明朗:“我們今天拍夜戲,下午可能要補幾個場景,都是小哥哥的戲份。導演說晚上可能在戈壁上露宿,連帳篷都準備好了。”

提到聶諶,梁初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地跳了。

董有昕看她一副懨懨的神情便猜到了什麽,抿唇一笑:“網上的緋聞別去理會,娛記就是這樣,捕風捉影,你隻當沒看到就好了,小哥哥自有辦法解決的。”她又歎氣,“我真是說什麽來什麽,說被拍就真的被拍了。”

一杯咖啡倏地被放到桌上,梁初隻聽頭頂上方傳來聶諶熟悉的聲音:“所以你以後就少說兩句。”

董有昕已然歡聲道:“小哥哥。”

三個頭條新聞的主角齊齊上場,梁初隻覺得周圍的目光更盛,整個背都繃緊了,直挺挺地坐著。聶諶一低頭就看見她緊張得如臨大敵的表情,仿佛見到的不是他,而是什麽洪水猛獸似的。

“你要喝點什麽嗎?”他微微俯身問她。

梁初的一頭長發正巧擋住了自己的臉,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她今天穿的粉色襯衫領口不高,如蝶翼一般的鎖骨若隱若現。聽到聶諶的聲音,她下意識地轉過頭,近距離對上聶諶那雙深藍色的眸子,甚至麵頰還能感覺到他平穩的呼吸。

梁初想到昨天深夜那個醉人的笑,臉一下就紅了。

“嗯?”聶諶似是不覺,以為她沒聽清,便又低聲一些,問她:“我給你倒杯咖啡過來?”

“好。”梁初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

聶諶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衫,第一顆扣子是解開的,下麵是深藍色的牛仔褲。一雙長腿纖瘦漂亮卻肌肉飽滿、線條流暢,再加之他天生膚白,一路走過去,格外紮眼。

“小哥哥對你真好。”董有昕一眨不眨地看著梁初。

梁初收回視線,衝董有昕笑了一下:“師哥平時就很照顧我們。”

“哦。”董有昕點點頭,又飽含深意地問她,“你覺得小哥哥長得好看嗎?”

梁初腦中警鈴大作,摸不準她的意思,斟酌著回答:“我們學院裏的人都覺得師哥好看。”然後又補了一句,“全國上下有覺得他不好看的嗎?”

董有昕大笑。

“謝謝誇獎。”聶諶不負眾望地回來了,不動聲色地一撞董有昕的手肘,示意她別亂說話。

沒想到隨口誇了句聶諶,就被正主聽到了。梁初尷尬不已,一把端起咖啡就直接站起來,像機關槍一樣飛快地說:“師哥,我回房去吃早飯,餐具我待會兒送回餐廳。”

董有昕大概也感覺自己問得冒失,訕訕地道:“你們繼續吃,我先上樓了。”

“坐吧。”聶諶抬頭看了緊張兮兮的梁初一眼。

她隻得重新坐下。

“新聞我會處理的,你不必覺得困擾。”聶諶的神情多數時候都很沉靜平和,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但此刻他嘴角微微勾著,顯然心情不錯。

梁初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一大早就這麽高興,隻是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給你們添麻煩了。”

“真正麻煩的人是你,我們早就習慣私生活被入侵了。”

梁初歎了口氣:“這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既然平時能享受萬眾矚目,在關鍵時刻也要承受得住捕風捉影啊!”聶諶微微一笑,“小九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才會總是這麽苦惱。”

“小九?”梁初一詫。

聶諶語氣自然地說:“這是有昕的小名,你下次可以這麽叫她。”

說著說著又扯到了董有昕身上。梁初覺得自從來了敦煌,聶諶簡直是三句話不離董有昕。她有些不大爽快,莫名的火氣一下子升起來,冷冷地道:“我是她什麽人,能有資格這麽叫她?”

聶諶聽她語氣不悅,抬頭看了她一眼:“出了北京,你的脾氣倒是見長了。”

梁初也一怔,自己這是在氣什麽?

聶諶姿勢優雅地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靜靜地看著她,神情如同過去指導她功課一般,不溫不火,藍黑色的瞳孔幽深,麵色依舊平靜。

梁初有些挫敗,將麵前的咖啡一飲而盡:“你隻當我什麽都沒說好了。我先回房了,要用到玉佩的時候你再給我打電話。”

說罷,她也沒等聶諶回答,便逃也似的直奔電梯。

聶諶依舊不緊不慢地坐在餐廳裏吃早餐,手邊一杯咖啡熱氣騰騰,似乎昭示著主人那還算不錯的心情。

梁初一整天都窩在房間裏當縮頭烏龜,除了坐在**看電視以外,她的任務就是盯著那個放有玉佩的方盒子。

她小時候常聽父親念叨,這是許多玉雕大師內心追求的無上至寶。她記得有一段日子,父親瘋狂地尋覓有關這塊螭龍鏤空玉佩的點滴史料。桌上畫了無數雕刻草圖,也因不合心意全被扔進了廢紙簍。母親病重後,他終於雕刻出了一件足以以假亂真的成品,但這卻成了他一生難以卸下的重擔——他賣了它,卻不是以仿造的名義,而是以真品的噱頭大賺了一筆。即便那筆錢是用來為母親治病的,那也是他人生中永遠的汙點。

梁初揉了揉臉,迫使自己不要再深想下去,將思緒放到自己即將著手雕刻的那把玉梳上來。聶嶸和聶諶的再三挽留令她不得不滯留在敦煌,然而花樣草圖、雕刻工具都留在了北京,她發了短信請林文容將她的工具寄來,卻不敢讓他看見草圖,隻準備近日抽空去網吧重新再畫。但是,要在聶諶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敦煌入夜頗晚,晚上八點的時候天上還有些微的亮光,梁初草草吃完飯便抱著玉佩等電話。一直等到十點,房間裏遙遙傳來市中心歌舞喧嘩的聲音,梁初有些坐不住了。她想給聶諶打電話,可又擔心他正在拍戲被打擾,加之最近對聶諶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不安和害怕,所以她也有些不太想見聶諶。

猶豫掙紮了許久後,她將玉佩和露宿用的帳篷裝進雙肩包,下樓去前台問訊處。

前台的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對普通話不甚熟悉,回答得磕磕絆絆的,再加上比畫手勢,梁初大概能看懂她是想說劇組去了敦煌鎮的北麵。

梁初謝過她便要出門,卻聽身後傳來一句“哎,等等”。

一個背著攝像機的青年人自樓梯上匆匆下來,衝到跟前便問:“你就是梁初吧?”

梁初點點頭。

他又說:“我找了你老半天,董小姐讓我來接你。”

眼前的青年人有些麵生,麵相卻很和善。

梁初有些遲疑地問:“你是劇組的攝像師?”

“我哪有那種能耐啊!”他笑起來十分爽朗,“我就是個小劇務,他們落了機器在房間裏,讓我來拿。哦,對了,我叫孫域。”

他五官端正,眉目秀氣,倒更像個小明星。

梁初已信了一半,笑道:“真巧,我正愁怎麽去找你們呢。”

孫域從衣服口袋裏掏出車鑰匙,衝她揚了揚下頜:“走吧,我騎摩托車帶你過去。”

梁初道了聲謝,便跟著孫域上了摩托車。

敦煌市區尚有燈光,出了市區便是黑漆漆的一片。路邊不是戈壁便是白楊林,偶有風沙拂麵而來,打得臉上微疼。

兩人騎了約半個小時,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更別說劇組了。梁初開始漸漸感覺不對勁,她心裏犯起了嘀咕:這個孫域不會是騙子吧?早知道她就不賭氣了,應該事先給聶諶打個電話確認的。

“還有多久能到?”她緊了緊背後的雙肩包,揚聲問孫域,不過再大聲也基本白搭。看情況這附近杳無人煙,應該是到了戈壁深處。

“就在西麵,快到了。”

梁初心裏“咯噔”一聲,旅館的前台姑娘明明說是北麵,為什麽孫域一直帶著她往西走?敦煌對她來說並不陌生,這裏南枕祁連山,北靠天山餘脈,而西麵卻與“死亡之海”羅布泊相接,那裏隻有漫天的黃沙與枯死的胡楊,除非有當地人當向導,否則絕走不出來。

她思索片刻,試探著問道:“我們會不會走錯路了?還是先回去吧!要不,停一下我給劇組打個電話問問。”

“不成。”孫域一口拒絕,“戈壁裏有野狼,不能停。”

梁初暗自腹誹,就現在這環境惡劣的情況來看,還真沒聽說過哪兒還有野狼的,披著羊皮的狼倒說不定麵前還有一隻。

“那我就在車上給劇組打個電話好了。”

梁初掏出手機撥打聶諶的電話,剛按下最後一個數字,不料孫域一個急刹車,她一個重心不穩,直接撞在孫域的背上。她的額頭磕在他的肩胛骨上,火辣辣的疼,手機也一個沒握住,直接脫手飛了出去。

摩托車才剛停穩,梁初就飛快地跳下車。連跑帶跳地奔出去兩米多遠後,她才轉過身對著孫域喊:“你到底是什麽人?”

孫域向前走了幾步,梁初又喊:“你別過來。”

孫域笑道:“梁小姐,我長得像騙子嗎?我要是騙子,我能知道你叫梁初嗎?”

“你住在我們旅館裏,仔細聽我們說話就能知道。”她腦子轉得飛快,此刻才想明白了諸多疑點。

孫域不欲與她多說,快步走過來,伸手拽她:“梁小姐,別鬧了,快走吧!”

梁初連連後退,生怕孫域動手,隻得衝他道:“我的手機剛才被撞掉了,要不你幫我把手機找回來,我給劇組打個電話確認完咱們就走。”

孫域四顧一番:“好吧,你帶好手電筒,遇到意外就叫我,手機應該掉得不遠。”

戈壁上的月光十分皎潔,腳下的黃沙隱隱泛黑,孫域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遠,大約是向著反方向去找手機了,梁初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快步走到摩托車旁邊低頭查看,見孫域果然把鑰匙給拔了下來。

“你要幹什麽?”

身後沉沉的聲音倏地響起,梁初的手臂也被一把掐住。她整個人驚得發怵,條件反射般地一腳踢了上去。

孫域有些吃痛,手微微鬆開。

梁初弓起手肘頂在他的臉上,孫域驚叫一聲捂住鼻子,痛得直跳腳。梁初來不及多想,又飛快地拿下雙肩包,往孫域的頭上一砸。

包裏不僅有裝在盒子裏的玉佩,還有壓縮過的帳篷,分量不可小覷。

重重的一砸之後,孫域佝僂著倒在地上,不再有聲息。

梁初心有餘悸地喘著氣,在原地呆了幾秒,便顫抖著手去孫域的身上摸鑰匙,直到把鑰匙插進摩托車裏,手還抖了好幾下。

她看了一眼孫域,猶豫片刻後,在他身邊放了水和零食,這才掉轉車頭往北麵開去。兜兜繞繞了不知道多久,梁初一直沒見到劇組的影子,甚至連敦煌城在哪兒都找不到了。

沒有人煙,也沒有手機,隻有一輛從騙子手裏搶來的摩托車。好吧,所幸身後還背著個露營的帳篷。四周都是光禿禿的荒漠,為了防止自己越走越遠,梁初隻得認命地停好摩托車,坐下來搭帳篷,先將就著過一夜,等天亮了再說。

搭帳篷是個體力活兒,一點也不比在采石場裏上課輕鬆。等到一個歪歪扭扭的帳篷基本搭建成型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

大漠裏天空高遠,星羅棋布,月明如玉,空氣宜人。雖是沙漠,卻沒有塵土飛揚。幹淨柔軟的黃沙既細又涼,十分舒爽。梁初仰躺在帳篷裏,一時竟有些舍不得閉上眼睛。

到了淩晨三點多,梁初困得有些撐不住了,便拉起帳篷上的拉鏈準備睡覺,迷迷糊糊間似乎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帳篷外徘徊。她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醒了醒凝神仔細一聽,覺得真有什麽東西在帳篷外,從左邊轉到右邊,還帶著極輕的嗚嗚聲,腳步也不重,還伴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梁初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她猛地想起孫域說過的 “沙漠裏有野狼”,難道是真的?

一想到這裏,梁初嚇得簡直快要哭出來。此時此刻,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大膽和不知死活,早知如此,還不如跟著孫域走呢,人活著比什麽都重要。而且為了貪戀星光,她的頭部還緊緊靠著帳篷的拉鏈,隻要有什麽東西咬開拉鏈,她真的會被直接咬死。

她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抱過玉佩,緊緊地摟在懷裏。

過了沒多久,帳篷外的東西開始拱起了帳篷。拱了一會兒後,那東西又改為徘徊。梁初一直睜著眼睛,僵硬著身體保持不動,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豎起耳朵一直在聽外麵的動靜。

時間過得無比緩慢,窸窸窣窣的聲響更是成為一種折磨。不久後,那個聲音停止,似乎離開了帳篷。

梁初心裏微微一鬆,仍不敢掉以輕心,依舊僵直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就在她一口氣鬆下來的時候,帳篷“嘩啦”一聲被拉開了。梁初驚得幾乎要跳起來,死死地盯著帳篷外的漆黑一片,良久才聽到一句“怎麽不說話”。

隨後,一張熟悉的臉龐探了進來,一雙深藍色的眸子靜靜地看她。

梁初整個人都蒙了,呆呆地看著聶諶,抱著玉佩的手還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聶諶俯身跨進來,拉好帳篷的拉鏈,按住她哆嗦的手:“你怎麽了?”

梁初哆哆嗦嗦地伸出另一隻手拉住他的衣角,整個臉都是慘白的,開口時聲音還有些發抖:“你帶的什麽東西……我還以為是狼……”

她是真的被嚇壞了,在帳篷被拉開的一刹那,她甚至以為會有一隻狼張著血盆大口迎麵撲來。

聶諶的手頓了頓,隻是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低聲道:“別怕,那隻是一隻牧羊犬,沒有它我也找不到你。”

驚恐過後的梁初感覺整個人有種虛脫般的無力感,她直挺挺地躺到地上,有氣無力地道:“師哥,我快要被你嚇死了。”

聶諶低頭撥開她被冷汗浸濕的發絲,聲音放輕:“我接到你的電話的時候,裏頭什麽聲音也沒有,就找人用GPS定位找到了那裏。可我趕過去的時候隻看到地上躺著的人和手機,所以就借了牧羊犬一路找過來,幸好找到你了。”

聶諶長長地歎息:“我也被嚇到了。”

梁初驚魂未定,不再搭話,隻合眼靜靜躺著,良久才睜開眼睛。

聶諶也坐在地上合眼休息,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疲倦,身上還穿著早晨那件黑襯衫。黑色的短發被汗水浸濕,服帖地貼在額頭上,還有汗水順著下頜滑落。清湛的深藍色雙眸此刻輕輕合著,使得他原本沉靜的氣質要溫柔許多。

梁初屈膝坐起,此時的她毫無睡意。

聶諶瞬間睜開眼睛,低頭問她:“睡不著?”

梁初點點頭,虛弱地感慨道:“我開始以為自己會抱著玉佩死在這裏。幸好我還活著,玉佩也完好無缺。”

聶諶的眸光晦暗不明,如夜色中碧波萬頃的深海。他看了梁初半晌,又將目光投注在玉佩上,靜靜地道:“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隻想著玉佩。玉是物件,怎麽能跟人相比呢?”

梁初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可是這塊不一樣。”話一出口,她的神情倏地就變了,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又馬上改口補充一句,“我是說它們也是活著的,每一塊玉都有自己的尊嚴和生命。”

聶諶沉默片刻,淡淡一笑:“你倒真是愛玉。不過我想,它並不介意用自己的尊嚴去砸一頭狼,假如你真的遇到了。”

梁初一怔,隨即破涕為笑:“你竟然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聶諶席地而坐,依舊一副從容不迫、有條不紊的模樣,隻循循道:“生老病死,不過人世常態。我拍《靜候》的時候,有場戲是在風扇下拍的。我剛從桌前走開,它便掉了下來,砸得桌子四分五裂。我若是晚一秒鍾走開,恐怕你就見不到我了。冥冥中自有注定,生死由命。”

梁初並不讚同聶諶的觀點,這樣消極的價值觀似乎跟聶諶本身的嚴謹、沉著大相徑庭,她第一次在這位師兄身上看到了名為矛盾的東西。所謂聽天由命不過是弱者的感歎,而聶諶本人,卻是一位強者。無論是在他的演藝道路上還是生僻的工藝美術專業領域裏,“生死有命”這樣的詞匯似乎都不該出現在他的字典裏。

她沒打算說破,隻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靜候愛情成熟時》嗎?我高中的時候特別迷,去影院看了不下三遍。”

“謝謝捧場,那是我拍的第一部電影。”帳篷中一片昏暗,僅有手機電筒的光,昏黃的色調之下,聶諶的笑容顯得格外溫柔而沉靜。

梁初莞爾一笑,正欲說話,卻一時間又僵住——她又聽到了那個徘徊的聲音,由遠及近,沿著帳篷周圍不斷地踱步。

“你的狗?”她對聶諶比了個口型。

聶諶仔細聽了一會兒,神情不變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把它留在外麵放哨了。”

梁初鬆了口氣,感覺心又落回了肚子裏。

“你為什麽對玉情有獨鍾?”聶諶突然問她。

梁初的心一緊,頓時緊張起來:“我的父親……是一位玉雕師傅。”

梁初沒打算說謊,也不打算全說出來。她不隨父姓,一般人也就猜不到她的父親是誰,除非刻意去調查。

“從未聽你提起過。”聶諶的聲音平和而安寧,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沉靜。

“他沒什麽名氣,隻是夠維持生計而已。”梁初勉力一笑,隨即不自禁地皺了皺眉,“師哥,你的狗是不是餓了?”

聶諶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困惑。

“你沒聽到嗎?”梁初壓低聲音,“那個咕嚕咕嚕的聲音。”

就在他們倆談話的時候,那個窸窸窣窣的聲音並沒有就此停止,反而越發頻繁。而這一次,它離得更近,還夾雜著疑似“咕嚕咕嚕”的聲音。

聶諶的目光凝了一瞬,麵色卻十分從容:“我的聽力不太好。”

梁初有些意外,她從未聽說聶諶的聽力有問題啊。

“噓!”聶諶對她打了個手勢,坐著靜靜地凝神聽了一會兒,久久未動。

“你聽到了嗎?”梁初忍不住輕聲問他。

聶諶驀然抬頭,清冽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麵頰上,亮得驚心動魄。

“怎麽了?”梁初越發覺得奇怪,她摸了摸臉上,“我有什麽問題嗎?”

下一秒,聶諶直接將她拉進了懷裏。

梁初一頭撞到聶諶的懷裏,一股清新的薄荷香氣夾雜著汗味衝進鼻間,原本被撞到的鼻尖又開始隱隱作痛。

又有東西開始拱帳篷,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悶悶的“嗯”聲,以及有什麽東西在黃沙上被拖動的聲音。

梁初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此刻就是再傻也意識到了問題,家養的牧羊犬怎麽可能如此饑腸轆轆又肆意妄為?

聲音漸遠又漸近,它貼得如此之近,連肚子發出的咕嚕聲都格外刺耳。

兩個人都不敢動,梁初屏住呼吸,隻感覺得到耳邊聶諶溫熱的氣息。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聶諶的存在,在她身邊的是另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帳篷外那個不知是狼是狗的東西,這讓她幾乎要流淚。

如同雕塑般坐了不知道多久,梁初才終於聽到帳篷外的響聲慢慢消失。聶諶依舊沒有放手,仍緊緊卻溫柔地將她箍在自己懷裏。

又枯坐了許久,天微微亮起,梁初才覺得整個人活了過來。她動了動已經麻木的身子,聶諶仍沒有鬆手,於是她又輕輕喊了一聲“師哥”,聶諶才如夢初醒般地放開擁著她的手。

梁初的麵色煞白似雪,跌坐回地麵,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但當她轉過頭來時,才發現兩人的位置已不知不覺產生了變化。她坐在帳篷中央,而聶諶坐在她麵前,背後正對著帳篷的拉鏈。

“你……”她欲言又止。

聶諶活動了一下手腕,便要去拉帳篷的拉鏈。梁初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孔驚恐不安地看著他。

聶諶朝她微微一笑,原本凝重的眉目一下子舒展開來,恍若春風拂麵,讓梁初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它走了。” 聶諶的聲音有些喑啞,“別怕。”

他幹淨利落地拉開帳篷的拉鏈,外麵是影影綽綽的深藍色天空,地平線上日光熹微,炎熱的空氣撲進帳篷裏,一掃夜間的涼意。

梁初緊緊拽著他的衣角不肯鬆手,聶諶低下頭,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遠處一攤模糊的血肉突兀地被晾在黃沙之間,那是他帶來的牧羊犬。

梁初慘白著一張臉,渾身戰栗,連聲音都在顫抖:“我們還活著。”她抓著聶諶的手臂,語無倫次地喃喃,“師哥,謝謝你,謝謝你帶來了那隻狗,謝謝你來找我,謝謝……”

聶諶沉默片刻,俯首在她耳邊:“我……”

話還沒說完,他隻覺肩上一重,梁初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