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黑白之間

當地平線上的太陽躍入視線的那一刻,那些迷蒙的霧嵐,那些驚懼的無邊黑夜,都在淡淡的薄荷香中,煙消雲散。

感謝命運,也感謝這個世界,兜兜轉轉讓我們再次相遇。

第二天再見到林文容的時候,他的態度好得有些詭異。

“早。”

“午飯熱好了。”

“材料在左邊。”

“……”

梁初感覺頭皮發麻,簡直就像見鬼了一樣渾身不舒坦。

聶諶對他的這個變化極為滿意,大概也是唯一滿意的人。梁初明顯發現,林文容見了聶諶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各種繞道走。她懷疑是不是聶諶昨晚在她睡後又找林文容“談心”了。

“我什麽也沒做。”聶諶晃了晃手裏的咖啡,好整以暇地說,“人之初,性本善。”

鬼才信!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擅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呢!

梁初無語地坐下:“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嗎?”

經過昨夜的談話,她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因為共同分享了一個小秘密感到更為親近,語氣也比從前師哥長師哥短的要隨意許多。聶諶對這個變化更滿意了,神態悠悠地說:“前幾天的行李還沒拆封,下午直接去機場。”

“那我開車送你。”梁初不假思索地說。

“不用,我打車。”聶諶說完又想了想,客氣道,“也好,那就麻煩你了。”

“不用跟我客氣。打車要是再被出租車司機爆料就慘了。”梁初想到上一次聶諶開車送聶嶸去機場,被娛記拍下來硬生生掰扯成“影帝聶諶私車接送神秘富婆”,惹得聶嶸大怒,頓時有些忍俊不禁。

聶諶看了她一眼,顯然也想到了同一件事,目光裏帶了一絲笑意,道:“他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的。”

“為什麽?”

“因為他們不敢。”聶諶的聲音依舊醇和動聽,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篤定。梁初知道這個圈子裏許多人大約都有些背景,也沒再問下去,隻是笑笑。

聶諶此次的目的地是敦煌,梁初下午送走他後,又回了他的那棟小別墅。林文容不知去了哪裏,隻有她一個人在家。

隨便吃完晚飯後,手機“嗡”地一震,提示郵箱裏有新郵件。梁初打開一看,發件人是聶諶,附件裏赫然是《日月當空》的劇本詳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條短信:已抵敦煌。

她抿唇一笑,手指開始敲字:多謝師哥良藥,好奇心已不治而愈,敢問醫藥費如何支付?

就當報銷從學院到機場的車費了。聶諶回得很快。

梁初立即回複:太虧了!我還有勞務費呢!

然後聶諶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看過劇本了嗎?”

這是一部根據“乞丐皇帝”典故改編的穿越題材電影,飾演男主角朱元璋的是新近熱門男星江山,他的妻子馬皇後則由當紅女星董有昕擔任。這是一部反轉劇,男主角因不慎接觸到一塊明代玉佩穿越而來,成了朱元璋。而聶諶……還真是一個反派,他飾演的是野心勃勃的陳友諒。大約是現在流行亂燉,曆史上的馬皇後與陳友諒毫無交集,而在劇本裏卻有著一段擦肩而過的淒美愛情,這讓學曆史相關專業的梁初覺得非常怪異。

這應該是聶諶的第一部古裝戲,網上鋪天蓋地的報道應接不暇。董有昕和聶諶多以熒屏情侶示人,媒體也愛炒這兩人的緋聞,此次首演仇敵,那些相愛相殺的戲份更是引發了影迷極大的期待。

梁初很喜歡董有昕的演繹風格,她的容貌有別於現今的遍地錐子臉,是一張線條圓潤的鵝蛋臉,眼睛很大,目光沉靜,笑起來有一種少女的甜美感覺。不過這次她的關注點卻落到了別的地方,比如:“師哥你得戴美瞳吧,敦煌風沙大,還是要小心些。”

“敦煌是拍穿越的戲份,劇組在這裏隻待一個月,過後就去南京。”

聶諶連聲音裏都帶著笑意,梁初也開始覺得自己的關注點太奇怪了,不禁有些臉熱,連忙扯開話題:“那你們用的玉佩長什麽樣?”

“一個雞血玉仿製品,直徑大概五厘米,鏤空龍身盤成了一個玉環,不過工藝不太好。”

梁初已經可以想象到聶諶此刻的神情了,微微笑道:“明代技藝精湛巧妙,道具能做成你說的那樣已是苛求了。”

聶諶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玉佩仿造品,外圓內方,內壁一朵蓮花斜刻,張牙舞爪的龍頭盤桓於上。背後是一條長長的龍尾,纏繞在荷梗之上。

“藝術創作需要視覺效果。”聶諶的手指順著龍的脊背撫下去,“不過玉質粗糙,並不通透。”

這一點梁初能理解:“大巧不工,你們導演肯定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過想想聶諶都肯演這種胡編亂造的曆史,也算是很容忍了,她又加了一句,“師哥你也很能包容……”她還是斟酌了一下用詞:“各種創新。”

聶諶起初一笑,而後便想起了一件事——

大巧不工。

“我會替你轉告這句讚美的。”聶諶匆匆說了最後一句,“我去跟導演溝通一下,回頭再聯係。”說完便掛斷電話。

掛斷電話後,梁初用鉛筆塗了一下那塊玉佩,直徑五厘米,鏤空龍身……這種形容實在太不精確,她隻能畫出一個大概。不過,似乎和她記憶裏模糊的印象不太一樣。

林文容進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梁初正對著手裏的草稿愣怔出神,他輕敲了一下桌子,喊了一聲“梁初”。

梁初仿佛從夢裏驚醒一樣,下意識地匆忙用書將草稿蓋上,抬頭問他:“有事嗎?”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過虛幻,動作也很慌張,林文容有些狐疑:“你怎麽了?”

“沒什麽。”梁初換上一副冷冰冰的麵孔,下了逐客令,“沒事的話你就回自己的房間,別來煩我。”

林文容抿了抿唇,也硬邦邦地甩了一句:“黃玉我會給你找的。”

“師哥會幫我找的,不用你幫忙。”

林文容沉默片刻,自顧自地說:“我剛才回家了一趟,家裏目前沒有。”

“我說了不用你找。”梁初提高了音量。

林文容隻當沒聽見,轉身就往外走。

“我待會兒就回家,你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林文容愣了一下:“你不留在這裏做功課?”

“我不想看到你。”她揣上書,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惡作劇似的一笑,“中元將近,祝你一個人做個好夢。”

“梁初!”身後傳來林文容氣急敗壞的聲音,梁初的心情總算恢複了幾分愉悅。

梁初在家待了三天,靠著檢索和照片把纏枝牡丹紋玉梳的大致圖紙給畫了出來,熬得眼睛都紅了。可才剛躺下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就被孟細源的電話給吵醒了。

“師太回來了,點名讓你去接她。”孟細源那邊風聲呼呼,像在采石場裏。

梁初隻得迷迷糊糊地從**爬起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後直奔機場。

聶嶸向來嚴謹又挑剔,不僅在專業上要求一絲不苟,就連外貌裝扮也向來要求打扮妥帖。梁初換了一件白色短袖襯衫,配了一條淡綠色裙褲,還就著等紅燈的時間給自己抹了一層隔離霜。等她急急忙忙衝進機場麥當勞的時候,聶嶸大約已等了近兩個小時。

這位年過四旬的女教授依舊妝容精致,容顏秀致,穿著一身紫色職業裝端坐在窗邊,不緊不慢地喝著一杯咖啡。

梁初有些佩服她,在快餐店裏也能喝咖啡喝得好似在五星級酒店一樣,要是換了自己,拿著紙杯就是活脫脫一個貧窮的女大學生。

“聶老師。”

聶嶸向她點點頭,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聶嶸同聶諶一樣,與人說話總是含著禮貌的笑意,語調也是相同的平和沉靜。梁初毫不懷疑聶諶是聶嶸養大的,兩人在言行舉止上更像母子。就譬如此刻,聶嶸微笑著對她說“辛苦你了”,格外酷似當時的聶諶。

梁初微微有些走神。聶嶸已提起她的手袋,溫言道:“先送我回嘉嘉家裏,我有件事可能要麻煩你。”

聶嶸很少讓他們做什麽私事,梁初當即笑道:“聶老師隻管說就是。”

“你知道嘉嘉這次接了一個新本子。”聶嶸的語氣客氣又疏離,“他很看重這部劇,所以他向我借了一個道具,這個道具很重要,交給別人我不太放心。”

梁初立馬想到了昨天她與聶諶的對話。難道聶諶要聶嶸重新找了一塊玉?

梁初正開著車,人卻有些走神,餘光掃過反光鏡時,恰好看到聶嶸若有所思的銳利目光——這對姑侄依舊如此相像,笑容溫和卻目光銳利。

她收斂心神:“師哥要借什麽?”

聶嶸隻笑著說:“你到了就知道了。”

聶諶的私宅位於門頭溝,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雖是初夏,卻涼爽依舊。輕風挾著日光拂來,照得人有些發懶,更令梁初覺得困頓起來。這裏山清水秀,周邊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山民。聶諶說得一點也沒錯,哪個娛樂記者會跟到這裏來?

聶嶸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似在回憶什麽,而後朝梁初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梁初這才想起來鑰匙,忙從手提包裏拿出來遞給她,一串兩把,一大一小。

四合院的內裏收拾得十分整潔,牆麵也是近年來新刷過的。聶嶸進門之後便帶著梁初徑直去了第二進院的正房,那是聶諶的房間。房間裏的裝潢倒是很簡約,是很古樸的京味兒。地上還是青磚,炕邊的書桌上放著一座毛筆架,桌後一幅草書,上書“心與天地寬”五個字。

聶嶸掀起桌下的遮布,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保險箱來。

聶諶給的鑰匙,一把是開家門的,另一把是開保險箱門的。梁初見聶嶸在她麵前按了密碼開箱,甚覺赧然,感覺手裏攥著人家的家當,燙手得緊。好在這鑰匙已經還給了聶諶,梁初這麽想。可一想到這裏,她又隱隱有些失落。

她一眨不眨地盯著聶嶸的手,隻見這位女教授從保險箱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方盒來。梁初試探性地低聲問:“這就是那件貴重物品?”

聶嶸莞爾一笑,打開盒子轉向她。那是一塊直徑約十厘米的龍形玉佩,色澤鮮明,潤澤如脂,雕工也極其出色,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邊緣略有殘缺,卻依舊美得令人讚歎。

梁初立時有些愣怔,結結巴巴地問:“這是……那塊在清末時期就流失國外的明代螭龍鏤空玉佩嗎?”

傳說中這塊明代螭龍鏤空玉佩完美承襲了頂尖雕刻工藝,曆經千年風霜,對雕工的要求極高,線條比例也幾近完美。然而從清末到民國,大批珍貴文物被列強掠走,一部分存放在海外知名博物館,一部分在外國收藏家手裏,甚至還有許多早已不知所終。這塊明代螭龍鏤空玉佩,便在失蹤的行列之中。

聶嶸輕輕頷首:“是。”

梁初倏地抬頭:“聶老師,能不能給我看看?”

聶嶸將盒子遞過來,梁初接過,將它移到陽光下,微微側起,玉裏的純白漸漸閃現血紅的光澤來。

“這是我多年前意外所得,確是真品。”

梁初卻微微蹙眉:“這是特級雞血玉。”

聶嶸的目光中有一絲讚許,又有一絲慨然:“很多人都不知道這聞名天下的曠世之寶是一塊曆史悠久的特級雞血玉。”

梁初的手指自玉佩的側麵輕輕撫過,還帶著一種近似激動的輕顫。

“雞血玉在當時就十分昂貴,很受宮廷歡迎。”她低歎一聲,“老師若是將它拿出來,少不了要引起爭議。”

“我的確猶豫了一段時間。”聶嶸微微一笑,“但嘉嘉開了口,我必當應許。此次用完之後,我會把這塊玉佩交還國家。”

“若隻是用作道具,相似的雞血玉還有很多,甚至實驗室裏也有。”

聶嶸卻輕轉回首,看向麵前清秀沉靜的少女,淡淡地道:“可他隻要這一塊。因為隻有這一塊,才是最真實的。”

迎著聶嶸平靜卻深邃的目光,來不及琢磨她話裏的意有所指,梁初隻覺得自己的心輕輕地跳了一下,卻是如此心驚膽戰。

等梁初回過神來時,她就已經連人帶玉被聶嶸打包送上了直飛敦煌的飛機。

下午四點左右,敦煌開始下雨了,天地黑沉沉的一片。梁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凝視著窗外已成深褐色的沙漠,百裏絕跡的黃沙綿延,此刻仿若一隻靜臥的猛獸。她不由得將雙腿收了收,緊貼著座位下那個方方正正的小箱子。

才剛做好這些動作,飛機就劇烈地顛簸了一下。

四周響起了嘈雜的抱怨聲,空姐忙出來安撫,表示遇上了敦煌難得一見的雨天,飛機將略有顛簸,半小時後即將到達目的地。

梁初輕輕舒了一口氣,將額頭抵在玻璃上,靜靜地看著窗外。飛機顛簸得越發厲害,她卻有些恍惚起來。十五歲的時候,她曾同父母一起來過敦煌,那時母親已經得了肺癆,病情還未惡化,以一腔熱血強撐著身體跟著她的父親前來臨摹壁畫。那次也是一個下雨天,滂沱大雨卻擋不住父母對壁畫的熱情和癡迷。在顛簸的飛機上,父親跟母親興致勃勃地說著他的創作靈感,而十五歲的梁初卻十分恐懼,隻一言不發地躲在母親懷裏,接受母親溫柔的安撫。

飛機在顛簸中度過了最後半小時,梁初提起箱子走下扶梯,剛打開手機,就“嗡嗡”震個不停,全是聶諶打的。她回撥了個電話過去,電話一接通,聶諶便直接問她:“你在哪兒?”

“剛到敦煌機場。”

“我在接機口等你。”

“好。”

梁初這次來敦煌隻穿了一件豆綠色的T恤和一條灰色的中褲,看上去更像個高中生。她並未打算逗留很久,還要趕回北京去做那把南宋纏枝牡丹紋玉梳,便隻背了一個簡單的雙肩包。

接機的人很多,梁初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聶諶。他依舊是那副全副武裝的樣子,戴著墨鏡和口罩,身邊還帶來了一個“意外驚喜”。

梁初慢吞吞地走過去,喊了聲“師哥”。

聶諶點點頭,接過她手裏的盒子,側首看了一眼,言簡意賅地介紹:“你偶像。”

梁初有些發愣,呆呆地說:“董……董小姐。”

董有昕“撲哧”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來:“你好,梁初。”

梁初看著麵前這張明媚燦爛的笑臉,夢遊似的伸出手跟董有昕相握:“你好。”

董有昕緊緊一握梁初的手,忍著笑說:“別激動,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還長著呢,說不定我們還有緣分做親戚呢!”

梁初的頭頂浮現出大大的問號:“親戚?”

聶諶隻斜睨了董有昕一眼:“別胡說。”

董有昕像個孩子似的抿起唇,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這裏人來人往的,萬一被拍到怎麽辦?”

“我剛才已經看到閃光燈了。”

董有昕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裏麵寫滿了詫異和驚奇:“你怎麽都不提醒我?”

像董有昕這樣不戴墨鏡招搖過市又不聽勸告的人,提醒能有什麽用?聶諶懶得跟她說話,直接忽略,去接梁初手裏的行李。

梁初默默地琢磨這兩人的對話。

聽聶諶的語氣顯然跟董有昕十分熟稔,甚至是相當親昵。他斥她“別胡說”的時候,滿含寵溺和縱容。官方的資料裏顯示,董有昕今年二十歲,是就讀於某藝術高校的大二學生,她跟聶諶相差九歲,一貫被媒體視為金童玉女的典範。但兩人從未親口承認過戀情,隻是言語之間若有似無地透著一股親密。

梁初此刻已十分肯定聶諶和董有昕之間絕對不隻熒屏情侶這麽簡單,甚至現實中也可能是令人豔羨的一對情侶。但聽說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另一種感覺。想到這裏,她心裏便有些失落。

但一察覺自己的情緒,梁初又是一驚。這種莫名的失落並不是什麽好兆頭,尤其是麵對名草有主的聶諶。

董有昕上前來挽住她的手臂,嫣然笑道:“我們快回去吧,免得陶微等急了。她說她找了一家地道的燒烤店,那裏的羊肉串最好吃了。”

梁初還在猶豫,董有昕已經歡蹦亂跳地拉著她往前走了。

“不用拘束。”聶諶低頭對她輕聲說,“陶微也是她的經紀人。”

梁初為自己剛才的失落感到羞愧,閃躲著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應道:“嗯。”

整個敦煌隻有一條老街,因下著雨,人煙稀少。

四個人聚在一家麵積不大的燒烤店裏,烤串擺了滿滿一桌子,還有幾杯鮮榨的甘蔗汁。

梁初坐在聶諶身邊,對麵是陶微和董有昕。聶諶多半時間都是在烤,僅有的幾串羊肉串還是梁初留給他的。董有昕倒是吃得很痛快,大口吃烤肉,大口喝飲料,似乎完全不擔心體型問題。身旁的陶微也視而不見,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這裏有Wi-Fi信號嗎?”梁初搖晃著手機問老板。

老板指了指旁邊的牆,那上麵赫然寫著“Wi-Fi密碼:1-8”的字樣。

梁初看了一會兒,有些愁眉苦臉地嘀咕:“這密碼也太變態了。”

聶諶抬頭看了看,又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梁初仰頭開始數:“一條、兩條、三條……又錯了,到底要輸入幾條杠?”

“……”

聶諶靜了一下,向她招招手:“過來。”

梁初不明就裏地走過來。

聶諶接過她的手機,直接按了“12345678”,連接成功。

梁初訕訕一笑:“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以為呢?”聶諶翻了翻手裏的烤肉,終於忍不住暴露一點毒舌技能,“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到八。”

“那他畫一條杠不就好了?”梁初還不死心。

聶諶慢條斯理說:“那你大概隻會輸三個字‘1’‘—’‘8’。”

梁初認命地不再反駁,直接拿起肉串開吃。她斯斯文文地吃了幾串,便停下了動作。

“吃飽了嗎?”聶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今天沒穿旗袍,你可以放心吃。”

梁初嘴角抽了抽:“我給你們烤吧,你都沒吃多少。”之前在別墅就是聶諶做飯,她享受,出來了還是這樣,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聶諶還沒說話,董有昕已經歡快地道:“他一向不吃這些的,我替他叫好了炒飯,待會兒就會上。”她又眼巴巴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空碗:“小哥哥,我想吃雞翅。”

梁初頓時有些尷尬。

聶諶完全沒搭理董有昕,將盛著雞翅的盤子推到梁初麵前,笑道:“盛情難卻,你替我烤一些,我嚐嚐。”說完才跟董有昕低聲說:“你少吃點,太油膩了當心半夜犯胃病。”

“小哥哥”這個稱呼在南方是對情人的愛稱,董有昕喊得如此幹脆,而聶諶的態度卻像是習以為常。梁初聽得不自在,皺著眉想:這麽當麵亂喊,也不嫌肉麻。

董有昕也沒在意,爽快地道:“好呀,那梁初你替我烤吧,我就再吃兩串,好不好?”

“你就不能消停點?”陶微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聶先生說得對,你吃得夠多了。”

陶微又回首向梁初微笑道:“她一向就是這個脾氣,你別跟她計較。”

梁初隻是笑笑:“不會。”她低頭將雞翅一一架好,認真仔細地烤起來。

董有昕至此不再言語,隻抿著唇看了聶諶幾眼,然後低下頭“啪啪啪”地開始按手機。

沒過多久,聶諶的手機就開始震動。他瞥了一眼董有昕,索性好整以暇地坐好,語氣中帶了幾分嚴厲:“別給我發信息,這裏沒有外人,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董有昕撇撇嘴:“我能說什麽?”她看了看梁初手裏的雞翅,又嬌聲嬌氣道,“我不要放胡椒粉。”

梁初隻得又將撲上去的胡椒粉輕輕挑走,再送到董有昕碗裏。她此刻已然沒了初見偶像時的那種新鮮感,隻覺得這姑娘真是難伺候。

董有昕才咬了一口,便皺著兩條好看的眉毛,抱怨道:“沒有小哥哥烤的好吃。”

“行了。”聶諶伸手將她麵前的盤子端走,咬了另一串雞翅一口。

“味道挺好,別理她。”後麵那句話是對梁初說的。

梁初衝董有昕笑了笑:“我替你重烤吧。”

“我不要。”董有昕抿著唇,直直地看向聶諶,“我要小哥哥給我烤。”

聶諶慢條斯理地將雞翅吃完,不緊不慢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鬧什麽脾氣!”

董有昕默不作聲。

陶微司空見慣般地翻了個白眼,繼續眼不見為淨地吃東西。

梁初越聽越不對勁,這語氣哪裏像是情侶,簡直就跟父女似的,她不由得側目看了他一眼。

聶諶正訓著董有昕,冷不防看到梁初怪異的目光,準備好的措辭瞬間噎住。董有昕顯然也看到了,不由得“撲哧”一笑。

“你還好意思笑?”聶諶用手指一敲桌麵。

董有昕莞爾一笑,用紙巾擦幹淨手,拉著聶諶搖他的手:“好了,好了,小哥哥你別生氣了,我就是跟梁初開個玩笑,雞翅挺好吃的。”

聶諶沒搭理她,收回手對梁初說:“下回我帶你去吃別的。”

梁初被董有昕折騰得沒了脾氣,笑道:“沒關係,這個也挺好。”她起身拿雙肩包,“師哥,我想先回旅館,你告訴我在哪裏就好。”她真心伺候不了嬌小姐,譬如陸瑜春,又譬如麵前的董有昕。如果說陸瑜春還像個大小姐的話,董有昕簡直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更尷尬的是,董有昕這種宣示主權般的玩笑,也讓她心裏格外不爽。

“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起走吧。”

梁初默然不語,隻是靜靜地等他們收拾完,而後才跟在聶諶後麵走出來。四個人在雨裏走了大約十分鍾,便到了劇組安排的旅館。這已經算是敦煌市中心最好的一家旅館了,可裝修風格仍隻趕得上十年前的北京。梁初的房間就在聶諶房間的旁邊,她打開門後直接關上門進了房間,連身後的聶諶的表情也不想再看。將行李收拾好後,她去浴室裏洗了個澡,換上一身綠色的睡衣躺在**。

抵達敦煌的第一天並不令人愉快,大雨傾盆,飛機顛簸,原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之意料之外的滯留、董有昕有意無意的示威,都將事情攪成了一團糨糊。

迷迷糊糊快睡著時,門口響起 “叩叩”的敲門聲,梁初含糊地問了一句:“誰?”

“我是聶諶。”

“稍等。”

梁初忙坐起身整理了衣服,又用手理順頭發,這才跑去打開門。

聶諶依舊穿著先前那件黑色襯衫,頭發微濕,神情自如,一手提著袋子,一手收了傘立在門前,十分紳士地問:“我能和你談談嗎?”

他一臉坦然自若,自然得像是梁初先前的冷臉從未有過一般。一雙湛藍的桃花眼就像是藍寶石一般,在漆黑的走廊間熠熠生輝。他這樣支著長柄傘安安靜靜地站著,身姿筆挺,麵貌如玉,倒令這老舊的旅館也一同明亮起來。

梁初微愕幾秒,也不想真的對他發脾氣,便點點頭讓他進了房間。

聶諶徑直在沙發上坐下,從袋子裏將兩份熱氣騰騰的牛肉麵拿出來並擺在茶幾上,向梁初招手:“這裏的牛肉麵很好吃,湯水鮮美,勁道足夠。”

被他這麽一說,梁初倒真有些餓了。兩人對坐著大快朵頤,梁初想起自己先前的態度,有些不好意思地誠懇道謝:“師哥,謝謝你這麽晚還出去給我買麵。”

聶諶微微笑道:“算是替有昕給你賠罪吧!”

“其實不必的,董小姐也沒做什麽。”梁初停下筷子,苦笑道,“她可能是誤會了,所以有點吃醋。”

“她不是吃醋……”聶諶似乎在思考合適的詞匯,“她隻是從小被寵壞了。”

“我明白。”梁初沒等他說完就搶先打斷。

提到董有昕,屋裏的氣氛總讓人有些尷尬。

梁初靜靜地看著他,每次說起董有昕的時候,聶諶的神情都十分溫和且愉快,偶爾會是無奈和妥協。沒想到這個印象中始終嚴謹且沉默的師哥,也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麵。

聶諶似乎仍在尋找措辭,斟酌著道:“有昕從小就黏人,等她跟你混熟,自然就好了。”

他還想繼續說董有昕的事。梁初莫名感到煩躁,並不是很想接他的話,隻應了一聲,淡淡地道:“大概也沒有什麽機會吧。”

聶諶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愉快,竟一下子笑了。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聊聊電影的。”

“電影?”

“就是我們正在拍的這部。”

梁初大感意外,聶諶自接手她的功課以來,從未提起過課業以外的事,偶爾幾句插科打諢也是被林文容所感染的。

聶諶笑得眉目舒展,一雙桃花眼寶光流轉,十分迷人。

“我是指,除了需要戴隱形眼鏡以外,你還有什麽別的想法嗎?”

梁初微微尷尬:“師哥,當時我隻是想到你的眼睛不太適合在古代出現,假如你演的是那個穿越了的朱元璋就另當別論了。”

聶諶輕輕“哦”了一聲,又問她:“你覺得我適合演陳友諒嗎?”

梁初腹誹道:合適不合適也不是她說了算啊,就算不合適這都已經開演了還能怎樣呢?

“挺好的,邪魅狂狷的大反派嘛,這年頭流行這種霸道總裁人設。”她笑,“師哥你長得這麽好看,一定會是最受歡迎的反派。”

“公司拿到本子的時候有問過我是否想演朱元璋,不過我拒絕了。”聶諶靜靜地看向窗外,“因為陶微說,高層認定的第一人選是星輝工作室的江山。”

江山是新近躥紅的偶像派男星,一張秀美精致的麵孔極符合時下流行的韓星範兒,且一出道就連續接拍多部大戲。坊間傳言他急功近利、隻為撈金,但許多名導卻對其讚許有加,稱其敬業謙虛、前途無量。

聶諶曆來驕傲,旁人挑剩下的他自然也不要。憑借一年多來梁初對他的了解,怕是他連這個劇本也不想接。以他的身價和大牌,給一個新人當配角,也實在有些自降身份。

“那師哥是因為董小姐才接這部戲的嗎?”梁初覺得聶諶似乎在將她往某個話題上引,卻又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聶諶側首看她,一雙漂亮的深藍色眼睛裏含著淡淡的笑。從梁初的角度看過去,自額頭至下頜,這一道流暢的弧線似是雕刻般,再完美不過。人人都說江山容貌俊美無敵,她卻覺得聶諶這般英氣逼人的清俊才真正令人無法直視。

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明亮到梁初瞬間意識到,他就等著自己開口繼續問董有昕的事呢。

“也不完全是,有很多方麵的原因。”聶諶笑道,“有昕長大了,早已不需要我幫扶。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熱愛表演,不為名,也不為利。”

“那師哥你呢?”梁初移開目光,盯著茶幾。

“我別有用心。”

“嗯?”梁初隨口回他。

“我是為了騙姑姑的玉做道具,你信嗎?”聶諶輕笑一下,說話間,手指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拿煙的姿勢,卻又馬上收回去。

梁初驀地一愣。一是為了聶諶的回答,二是為了他的動作。

她側頭避開聶諶的視線:“師哥也很喜歡這塊玉嗎?”沒等聶諶回答,她已迫不及待地切換到另一個話題,“你戒煙了?”

聶諶的目光微閃,仿佛洞察到她的心理,卻沒再試探下去,順著她說:“嗯,你不是說抽煙不好嗎?”

陶微還曾念叨他不聽董有昕的勸非要抽煙,沒想到聶諶卻記得她當時隨口說的話,竟然真的戒了煙。梁初心裏有些密密麻麻的喜悅,又摻雜著隱隱約約的愧疚和不安。她抬頭靜靜地一笑:“我剛入學的時候,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實驗室裏熔銀,感覺就像拍電影一樣。我就想,天哪,這真的是聶諶嗎?太完美了!”說完又十分認真地點頭,“戒了煙就更完美了。”

“我記得。”聶諶低笑,“大概我那時候想的是,天哪,這真的是姑姑帶的研究生嗎?”

梁初長得嬌小秀氣,平日脂粉不施,慣穿T恤、襯衫,常被人認成高中生。

“你的功課那麽好,為什麽不繼續學文物修複呢?”提及聶嶸,梁初忽地想起了這個始終盤桓在內心的疑問。

聶諶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結。梁初立即明白自己可能踩到了地雷,忙擺手道:“是我話多,你可以不用回答的。”

此時聶諶的神情已然恢複平和,順勢笑了一下:“好。”

梁初咂舌:“早知道我就不問了,難得看到你變臉。”

“沒有不該問的問題。”聶諶起身,低頭看她,“是我自己送上門來的,你忘了嗎?”

確實是他披星戴月而來,敲開房門問她“能不能和你談談”的。

梁初豁然笑了,替聶諶收拾了牛肉麵的空碗,裝進塑料袋裏,又道:“師哥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開工。”

聶諶頷首,拎著塑料袋往外走。待梁初送他至門前的時候,卻又駐足。

梁初險些撞到他身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睜大了。

聶諶支著雨傘,仿佛舊時代的英國紳士。他略一傾身,梁初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謝謝你今晚的誇讚,我感覺心情好多了。”

梁初一愣,敢情他深更半夜過來談電影是為了聽自己誇他?

“為什麽心情不好?”梁初慢吞吞地問他。

聶諶卻笑:“這個問題也可以不回答嗎?”

梁初領教過他的不客氣,微微笑著說:“不可以。”

聶諶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他原本就五官精致,這樣一笑更好似冬日暖陽,映著背後明亮的燈光,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他深深地凝視她。

“好吧,因為我沒吃飽,晚安。”

梁初忍俊不禁,抬起眼簾卻幾乎要沉醉在他的雙眸中,輕聲喃喃:“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