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由聯想術
許為仁一邊盯著父親的嘴唇,一邊捕捉著朦朦朧朧的說話聲,很久之後,他發現眼前再度出現了一團黑色線條。線條蠕動著分散開,排列在父親嘴唇的下方,就像是一條字幕。許為仁恍然大悟。
【1】
許為仁看向他,冷笑道:“怎麽,你又有了什麽計劃?”
“催眠本身隻是一種技術,沒有陰謀色彩。”
“是啊,所以你用它窺探了許杏兒的秘密。”
“它同樣可以窺探你的秘密,甚至是窺探你遺忘的秘密。”
許為仁滿是懷疑:“你到底什麽意思?”
文彥博解釋說:“人的記憶結構很複雜,有些你以為自己忘掉的事情,或許其實並未忘記。這段記憶就藏在某處,需要利用催眠將它喚醒……你應該也看過我上課的視頻吧,如果在催眠的過程中提及你拒絕想起或是回答的問題,你是可以自行醒來的……催眠對你來講沒有任何危險。”
“那你打算怎麽幫我呢?”
“在催眠狀態下使用自由聯想技術。”
“簡單說說吧,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古怪的名詞。”
文彥博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具體怎麽做,在催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現在你需要知道的是……我曾經有個病人,他無來由地恐懼黑暗,最後我利用自由聯想讓他回憶起了三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情,從而打開了心結。相應的,我認為我也可以利用它幫你回憶起密碼。”
許為仁猶豫了片刻,問道:“可你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如果你找不到密碼,我想……你是不會把南南還給我的。”
許為仁突然笑了起來。
他心想:可惜,即便你幫我找到了密碼,我也沒法把南南還給你了。
想到這些,許為仁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掌控全局的人。
於是他回答說:“那就來試試吧。”
【2】
一陣敲門聲忽然響起,將女人從對往事的追憶中拉了回來。
許杏兒關掉電視機,擦去臉上的淚水,努力地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進來吧。”
譚姨端著兩杯熱茶走進了書房,在看到隻有許杏兒一個人之後略微有些驚訝。“文彥博不在嗎?”
許杏兒接過茶杯捧在手裏,漫不經心地回答說:“他走了。”
“你怎麽覺得我和他會在書房?”
“我看書房的燈亮了,以為你們會在這裏說話。”
譚姨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她並沒有說出口……不要過多地牽涉到許氏的家事之中,是她能夠留在這裏的主要原因。
但這一次許杏兒喚住了她,說道:“大半夜辛苦你泡了兩杯茶,要不……你陪我喝一杯吧。”
譚姨遲疑了一下,但看到許杏兒楚楚可憐的模樣之後,終究還是心軟,端著另一杯茶坐到了對麵的沙發上。
兩個女人喝著各自杯裏的茶水,低頭無言,沉默良久。
許杏兒終於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蔣重輕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譚姨沒有任何表情:“有一段時間了。”
“大概是什麽時候呢?”
“先生去世前一個月吧。”
“蔣重輕去世之後,父親又讓文彥博做了心理顧問,是嗎?”
“是的。”
許杏兒又問:“蔣重輕的身體出了問題嗎?不然怎麽突然就去世了。”
譚姨想了想回答說:“蔣老師的心髒一直都有問題,不過倒不至於威脅生命……至於他為什麽會突然去世,或許就是年紀大了吧。”
許杏兒抬起頭,認真地打量著譚姨,這還是她頭一次這麽做。譚姨的年紀和父親差不多,現在已經快六十了。但她依然美麗,她的美是一種淡定而從容的美,與世無爭的美。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淡定的心態,才讓她能夠在六十歲的時候仍然保持著四十歲的樣貌。
許杏兒忽然歎了口氣:“身邊有這麽一個大美人跟了半輩子,難道父親就從來沒有動過心?”
向來淡定的譚姨眉頭猛地一跳,但她沒有接話。
“母親去世之後,你照顧了父親那麽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分內的事。”譚姨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微笑。但她的眉是憂鬱的,所以微笑也是憂鬱的。
或許是因為她想起了某個人吧。
杯中熱茶已經喝盡,譚姨打算起身離開,卻被許杏兒留了下來。
“還有些問題想要問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兒嗎?”
譚姨歎了口氣,重新坐回了沙發。
許杏兒說:“你遠比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更了解父親,有件事我一直覺得特別困惑……父親他為什麽會突然把繼承權交給我呢?”
雖然杯子已經空了,但譚姨還是捧著茶杯不願放下,她說:“我也不清楚,平常我不會和先生討論這些問題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所以你隻要告訴我一些線索就足夠了。”
譚姨回憶了一下,說道:“貌似在蔣老師去世之後,先生開始變得有些奇怪。”
“哦,仔細說說。”
“蔣老師去世之後,先生就讓文彥博負責自己的心理情況。但是他和文彥博很少說話,更多的是一起看著錄像帶發呆。”
“錄像帶?”
“就是你看過的那些,還有一些沒有做過記號的。而且有時候文彥博不在,先生自己也會翻來覆去地看錄像。”
所以錄像帶才會那麽破舊,尤其是標有記號的那三盤。
至於許震為什麽要在那三盤錄像帶上標上“X”,許杏兒推測是因為那三盤的內容比較特別——它們錄下了許震哭泣的樣子。第一盤是因為母親去世,第二盤是因為父親傷害到了自己,第三盤則是因為父親病重思念自己。
似乎裏麵唯獨缺失了什麽,對於一個家庭來說。
許杏兒說:“這麽說來父親的確有些反常,文彥博有解釋過這是因為什麽嗎?”
“他說人上了年紀就喜歡回憶過去,沒什麽特別的。”
“真的是這樣嗎?”許杏兒明顯並不相信文彥博的解釋,她繼續問道,“除此之外,父親還有什麽反常的地方嗎?”
“應該沒有了。”
許杏兒若有所思:“這麽說來,父親有可能是因為蔣重輕的死而飽受打擊,所以變成了那樣……但這和他突然改變繼承人會有什麽關係呢?”
她想著想著忽然靈光一閃,問道:“父親和蔣重輕最後一次談話的錄像還在嗎?”
譚姨點頭:“當然。”
隨後她為許杏兒取來了那盤錄像帶,然後塞到了錄像機裏。
出乎意料的是,電視機上除了一片藍色,什麽都沒有。
許杏兒輕輕皺起眉頭:“這是怎麽回事?”
譚姨解釋說:“機器有些舊了,所以有時候會發生沒有錄上內容的情況,之前也有幾盤錄像帶是這個樣子。”
許杏兒將信將疑:“是這樣嗎?但是這盤是父親和蔣重輕最後一次谘詢的記錄啊……真是可惜。”
錄像帶已經損壞,那麽許震和蔣重輕最後一次見麵到底說了什麽,已經無人知曉。
許杏兒回想起第三盤錄像帶的內容,蔣重輕曾經勸導過父親不要重男輕女,還說女兒也能繼承產業。但她不覺得頑固的父親會因為蔣重輕的幾句話就改變心意,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換言之,蔣重輕的話和許杏兒繼承財團,並沒有什麽直接的邏輯關係。
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父親改變了想法呢?
三盤錄像帶的內容就像是火焰一般融化了許杏兒冰封的心,她終於從某種程度上和父親達成了諒解,雖然這個諒解來得晚了一些。
許杏兒知道,父親對自己冷漠是因為他不知道如何當一名好父親,把自己送往國外也是一種變相的保護,同時也是為了對母親的承諾,他們希望自己過好平淡的一生。
這樣看來父親的確是愛著自己的,隻是他不善表達,甚至弄巧成拙。
可是,到了最後的關頭,為什麽父親突然問自己願不願意繼承財團,然後把自己喚回身旁並將繼承權也交給了自己?
他否定了自己前二十年對女兒的教導,也違背了亡妻的意願,到底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他做出這種改變?
許杏兒忽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她問道:“許為仁有沒有惹父親生氣?”
譚姨的眼中帶著笑意:“這種事情很頻繁,先生對許為仁可以說是三天罵一次。”
“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做過什麽特別不好的事,害得父親雷霆大怒。”
“嗯……有天先生突然要許為仁停止開發了好幾年的一個項目,許為仁說什麽也不同意,之後他們兩個吵了一架。”
許杏兒驚訝道:“許為仁居然敢和父親吵架?他以前可是連頂嘴都不敢的。”
“先生已經老了,蔣老師的死又給了他不小的打擊,他已經不像是年輕的時候那麽令人畏懼了……至少對於許為仁來說不是。”
“有時候我覺得父親就像是古代的皇帝,性情反複無常,年紀越大脾氣也就越怪。”
譚姨笑著點頭:“是的。”
許杏兒說:“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會不會是因為許為仁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導致父親對他徹底失去了信任,所以才會讓我回來繼承財團?”
一涉及這種敏感問題,譚姨就重新回到了沉默的狀態。
但許杏兒並沒有停止,她盯著譚姨的眼睛,繼續說道:“如果我站在父親的角度回顧過去的事情,會發現蔣重輕死了之後,他就開始疏遠許為仁,甚至還強製收回了那個重要的項目……收回項目是因為它很重要,如果許為仁真的完成了項目,他在財團的聲望將會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所以說父親從那時就已經開始考慮收回繼承權了。”
譚姨依然無言。
“那麽許為仁到底做了什麽事情,才會讓父親產生這種想法呢?那一定是件無法原諒的事,比如說……他殺害了蔣重輕。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殺害蔣重輕,但至少父親一定是這麽認為的……父親認為許為仁和蔣重輕的死有關,他無法原諒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事情,於是徹底失望。”
譚姨低頭默然。
“可是這裏還有一個關鍵問題,那就是許為仁為什麽要殺害蔣重輕呢?為什麽蔣重輕和父親最後一次談話的錄像帶會偶然損壞,如果這並不是一場意外呢?我可不可以這麽想,蔣重輕在和父親的談話中發現了某個秘密,而這個秘密會對許為仁不利,所以許為仁才必須要殺害蔣重輕,以免這個秘密流露出去,對自己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許杏兒忽地冷笑了一下,問道:“譚姨你有聽說過什麽秘密嗎?”
譚姨淡定地搖了搖頭。
“那我就隻能大膽想象了。”許杏兒閉上眼睛沉思片刻,重新睜開眼睛說道,“秘密就是,許為仁其實是爸媽從垃圾桶裏撿來的。”
譚姨把茶杯端到嘴邊,然後發現裏麵已經沒有一滴茶水,於是又放下了手臂。
“你覺得這個秘密怎麽樣?”
“不要亂說。”
許杏兒依然看著譚姨,說道:“也對哦,父親那麽看重事業的人怎麽可能領養一個孩子繼承一切呢,就算他同意,母親也一定不會同意的。而且就算許為仁真的是領養的,父親也一定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情,他又怎麽可能知道蔣重輕也知道了這個秘密,然後將其殺害呢?”
她自嘲似的笑道:“這種說法實在有太多解釋不通的地方了。”
譚姨忽然開口說道:“我有點困了。”
許杏兒的雙眼卻仿佛隱約閃爍著光:“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困呢,而且我還想拜托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譚姨表麵看來依然淡定,但攥著茶杯的手卻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著。“去哪兒?”
許杏兒直勾勾地盯著譚姨的雙眼,仿佛要看透對方的靈魂深處。
她的臉上帶著古怪的笑意,說道:“公墓。”
【3】
午夜之前,風叫晚風,吹起來涼意不多,不算凍人,還帶著一些安謐寧靜的味道。
午夜一過,晚風頓時變了個模樣,就像是一個精通變臉的戲子,前一秒還是言笑晏晏的紅臉,頭一扭,瞬間就變成了冷漠陰鷙的白麵。
文彥博和許為仁麵對麵坐著,前者身子前傾,腹部的血跡已被風吹幹,隻剩下一大片紅。他現在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根快要燒到底部的蠟燭,隨時可能熄滅。
後者則靠著椅背,以一種放鬆的姿態,雙手自然垂下,隻是脖頸仍是僵硬的。他閉著眼睛,嘴角仍帶著一抹得意。
許為仁談不上是否深信催眠,他和普通人一樣,隻是覺得催眠有趣、好玩。至於催眠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他也說不上來,他認為有些事還是要眼見為實。
所以在他看過文彥博上課的錄像後,在他得到文彥博通過催眠許杏兒傳遞而來的消息後,他對催眠的態度已經從將信將疑轉變成了“差不多”。
許為仁在謀劃整個局的時候,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親身經曆一次催眠,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那個愚蠢的姐姐被催眠就夠了。
而文彥博則不同。
通過和陳的數次交流,文彥博終於確定一點,即便自己找到箱子和密碼,南南也不會由幕後黑手雙手奉還。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著手計劃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找到南南,並且救她出來。
催眠許為仁就是最好的方法,並且許杏兒親手送給了文彥博一張絕妙的底牌。
那就是密碼其實在許為仁手中。
當文彥博得知這個信息的時候,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終於有了催眠許為仁的契機。
另一方麵,在和露出真實麵孔的許為仁短暫溝通片刻之後,文彥博也確定了他的性格。
如果說許杏兒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她與其他人的信任建立在感情之上,那麽許為仁就是一個陰暗自負的人,他與其他人的信任建立在——把柄上。
對於許為仁來說,隻有被他掌握了命脈的人,才是能夠完全信任的。
文彥博剛好符合這一點。
於是,這兩個男人坐在爛尾樓的天井裏,懷著各自的目的,開始了催眠與被催眠。
文彥博雖然身體虛弱,但說起“指導語”的聲音還是給人一種安定可靠的感覺。這讓許為仁覺得好笑,他覺得一個命不久矣的人居然還在認真地為仇人做著催眠,這實在是太好玩了。
自負的男人心裏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但他仍然閉著眼睛,仿佛隻是發出了一陣睡夢中的笑聲。
文彥博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也不因為許為仁的態度惱怒,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指導語”,就像是和尚誦著經書。
越是著急的時候,文彥博就越不著急。通常來講,普通人在催眠指導語的影響下,隻需要五至十分鍾就會進入輕度睡眠的狀態。經常失眠的許杏兒隻需要兩分鍾,而對於那些不太容易被催眠的人來說,這個時間還有可能無限延長。
但隻要催眠對象不反抗,隻要他願意閉上眼睛嚐試……文彥博就有十足的把握將其催眠!
他曾經遇到的最棘手的病人,花了足足一個小時才讓其冷靜下來並且主動配合,最後終於成功催眠。
比起那個病人,自負的許為仁還是“嫩”了些。
二十分鍾後,許為仁的脖頸處於一種半僵硬半放鬆的狀態,他時而想要把頭部垂下,但轉而又掙紮著把頭抬了起來,就好像他在嫌棄自己腦袋太沉,這反映出他對催眠的糾結態度。除此之外,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則已經徹底放鬆。
催眠就像是一塊流沙地,許為仁的雙腳踩在其中,他的身體不斷下沉,大腦因未知而恐懼。他的邏輯是混亂的,或者說是自相矛盾的……他想要被催眠找到密碼,可他又不想被文彥博催眠,因為他討厭那個男人……但除了文彥博之外,他又找不到另一個值得“信任”的催眠師……
許為仁掙紮在願意被催眠與不願意被催眠的夾縫間,在流沙地裏越陷越深,沙子最終漫過了他的頭顱……一瞬間,他感到一陣窒息,隨即頭腦變得一片空白,眼前則是一片漆黑!
眼睛什麽都看不到,仿佛沒有一絲光亮可以穿過眼皮。鼻尖也什麽都嗅不到,空氣是沒有氣味的。
隻有耳朵,唯獨耳朵,聽見了某個遙遠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接下來要進行的步驟叫作自由聯想,你需要放空思緒,當我說出一個詞或是一句話的時候,你要在第一時間說出最先想到的那個詞,那個詞可以是一件事物,也可以是一個形容詞,甚至可以是一個不完整的詞,但它要富有某種意義。如果你聽懂了我的話,請點一下頭。”
許為仁情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當我數到三的時候,我們將會開始進行自由聯想,請你做好準備。”
“一——”許為仁忽然有些不屑:我為什麽要聽他的呢?
“二——”我為什麽要信任他呢?
“三——”因為我需要密碼,我別無選擇。
許為仁不由自主地跟隨著文彥博的指引而行動,在催眠的世界中,在他頭腦的記憶宮殿中,他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團黑色線條,它們糾纏在一處,不停地“蠕動”著。
文彥博說:“恐懼。”
許為仁迅速、輕聲地回答道:“老鼠。”
文彥博緊盯著許為仁的情況,發現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沒有任何異常,臉上也看不到情緒的波動。
他繼續問道:“死亡。”
“骷髏。”
文彥博頓了一下,說出了一個關鍵的詞語:“誕生。”
許為仁忽然陷入了沉默。
文彥博問:“你看到了一些畫麵,對嗎?”
許為仁:“是的。”
“你看到了什麽?”
“兩個人。”
“你認識他們嗎?”
“不,我不認識……”
“可以簡單描述一下你看到的場景嗎?”
“我好像變得很小……躺在搖籃裏麵……然後,有兩個人看著我……他們一邊笑,一邊晃著搖籃……”
文彥博:“你感覺怎麽樣?”
許為仁:“很舒服……”
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意料,文彥博原本以為可以通過“恐懼”“死亡”和“父母”這三個詞引出許震,從而讓聯想向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下去,但他沒有想到許為仁給出的答案卻和許震無關。
這到底意味著什麽?文彥博忽然想起最後一次和老師見麵的時候,蔣重輕曾說過的那句話。
文彥博收回思緒,說道:“我們繼續聯想,下一個詞是——成長。”
許為仁回答:“粉色。”
“愛情。”
“樹。”
“秘密。”
許為仁再度陷入沉默。
“你看見了什麽?”
“一棵樹……”
“還有呢?”
“樹下站著一個人。”
“她是誰?”
“嗯……一個女孩。”
許為仁正在逐漸把意識的控製權交給潛意識,文彥博每說出一個詞,他都會立刻想到另一個詞,並且在眼前看到相應的意象。而在完成這一過程的時候,許為仁不需要進行思考,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當文彥博說出“恐懼”的時候,那團黑色線條忽然解開,組成了一隻碩大的老鼠,它晃動著髒兮兮的尾巴和細長的胡須,令人厭惡。當文彥博說出“死亡”的時候,老鼠又重新變成了那些無意義的黑色線條,然後組成了一顆骷髏頭,它居然還對著自己眨了眨眼睛……之後他聽到有人說“誕生”,黑色線條再次變成了兩個陌生人在晃著搖籃……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但許為仁覺得有些熟悉。
他覺得那兩個人應該就是許震和虞小青吧,但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個聲音忽然又說到了“成長”。
瞬間黑色的線條變成了粉色,它們組成了一個世界,之後在粉色的土地上長出了一棵粉色的樹,有個女孩躲在樹的那一麵。
當他說到“女孩”的時候,樹後的她也走了出來。她由粉色的線條組成,身材嬌小,隱約看得出她的表情,笑容甜美而且溫暖,就像是沾了蜜的陽光。
催眠剛開始的時候,許為仁還能保留一定的理智,他知道聲音來自文彥博,也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幻想出來的場景。
但在女孩向他伸出手,並且將手放在他額頭上的那一刻,他僅存的理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文彥博用手支撐許為仁的額頭,發現許為仁的額頭開始無力地下垂,他的呼吸緩慢而且均勻,這說明最後的那點阻抗已經崩潰。於是他慢慢收回了手,讓許為仁的頭部緩緩垂下,而不是猛然下墜。
“你看到了什麽?”
現實中的許為仁緊閉著雙眼,意識世界中的他卻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女孩拉著自己的手,在一片田野上歡快地奔跑著。他和她一路跑著,不知道最後跑到了哪裏。
田野的草顯得很長,它們遮住了男孩和女孩的視線,風兒吹過,撫起一陣綠色的浪花。許為仁忽然想要向著遠方眺望一下,他想了,於是便做了,可是當他重新收回視線的時候,卻發現女孩已經不見了。
眼前由粉色線條組成的場景忽然縮了起來,重新變成了一團亂麻,粉色也逐漸褪去變回黑色。然後,團狀的線條緩緩伸開,變成了一根長得無邊無際的黑線,仿佛有兩股力量正在拉扯著它。
啪!
黑色的線條斷了。
巨大的失落感頓時充斥著許為仁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於是他說:“失落。”
他說他看到了失落。
黑色線條斷裂之後,許為仁的眼前隻剩一片灰白,就像是一塊空****的幕布。
然後,過往的記憶開始在幕布上放映。坐在台下的觀眾隻有一個,那就是許為仁。
許為仁覺得自己像是一頭生活在羊群中的狼。
他從未對這個家感到過歸屬感。
他覺得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脆弱不堪的,就像是指尖的沙子,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風吹走……甚至是,被他自己的呼吸吹落。
催眠讓他來到了自己的意識世界,內心深處的種種情感全部暴露在放大鏡之下。
讓他惶恐,讓他失落。
不知道為什麽,他無法對父親和母親感到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一個外人,不屬於這裏。母親去世之後,他看到父親對待姐姐的態度變得苛刻,時不時就是一頓痛罵。
他不覺得幸災樂禍,反而覺得羨慕。因為他覺得父親是在意姐姐的,在意許杏兒的一切,所以父親才會生氣。
他莫名其妙地覺得焦慮,即便父親也在關注著他,並且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可他就是覺得一切不夠真實。
對於尚是少年的許為仁來講,或許當時最真實的反而是姐姐腦後左搖右晃的馬尾辮,帶著他的心髒一起躍動。
文彥博什麽都還沒說,許為仁忽然自行說道:“罪惡。”
他一直被罪惡感困擾著,從他正視自己對姐姐的情感開始。
而他正視對姐姐情感的那一刻,剛好是許杏兒被送往國外的那一天。
那一天,許杏兒坐在飛機上,把窗外的雲彩看成了自己悲傷的模樣。還是那一天,許為仁也把雲彩看成了姐姐的模樣,他把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看成了姐姐的樣子……
他甚至還想到過,如果自己自暴自棄,主動放棄繼承父親的事業,那麽父親會不會無奈之下喚回姐姐,然後讓她繼承一切……這樣一來雖然他失去了財團,卻能重新擁有姐姐。
但那種想法終究是懦弱的,他從小由許震撫養長大,這樣懦弱的想法隻會讓他感覺自己更加充滿罪惡。
許為仁居然愛上了自己的姐姐,居然想過為了這種違背倫理道德的愛情放棄事業,這一切通通讓他覺得罪惡深重。
所以他改變了想法,他決定繼承許氏財團,並且在將來利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許杏兒,讓她重新回國,回到自己身邊。可他沒想到,事情發展到了最後,姐姐不僅留在了國內,並且還奪走了原本屬於他的繼承權……
他覺得不解、惶恐,還有被人戲弄的憤怒、痛恨。他想要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他要讓所有人知道,自己才是許氏財團的主人,也隻有自己才能幫助許杏兒改變命運!
現在,他要讓自己回想起箱子的密碼,然後找到那個箱子,奪回一切!
這就是許為仁的人生,失落且罪惡。
男人的表情時而猙獰,然後又變得悲傷,他已經完全沉浸在情緒當中無法自拔,最後一絲理智隨即消耗殆盡。
文彥博看到許為仁的表情變化,這意味著他已經無法控製情緒,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深層催眠階段……如果說之前許為仁處於淺層催眠,文彥博一旦提起某些敏感的詞語,都很有可能讓他直接醒來,比如催眠某人的時候詢問他的銀行密碼;但是一旦進入了深層催眠階段,事情將會變得截然不同,許為仁將會失去對那些詞語的敏感性,而且蘇醒的時候會忘掉大部分的催眠內容,就像是做了一場夢然後醒來而已。
這與文彥博在催眠許杏兒時所使用的原始夢境技術又有所不同,文彥博催眠許杏兒是為了在其不知情的情況下找到箱子的下落,而現在文彥博催眠許為仁是為了讓他主動想起箱子的密碼,所以許為仁被催眠得越深,也就越容易主動回憶起那串數字。
當然,在催眠許為仁的過程中,文彥博還抱著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需要極為謹慎,隻有這樣才能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時機已經成熟,文彥博終於說道:“許震。”
下一刻,許為仁看到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場景。
許宅,臥室,許震臨終前。
年紀還不到六十的許震飽受病魔折磨,此時此刻已經憔悴得像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他無力地躺在**,將許杏兒喚到跟前,然後親手遞給了她一個箱子。
許為仁聽不到任何聲音,他看到父親的嘴唇在動,之後姐姐拿著箱子離開了床邊,自己則走了過去。
他緊盯著父親的嘴。
一道遙遠的聲音傳來:“你看到了什麽?”
畫麵定格在這一刻,父親微微張開的嘴。
許為仁的目光寸步不離,他不停地回憶著當時父親到底說了什麽,可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出默劇,他要努力地讀懂演員的話語。
文彥博說:“恐懼。”
許為仁“眨眼”,然後發現眼前有隻老鼠一閃而過,這次出現的老鼠不再是由黑色線條組成,而是像一張照片那樣真實,真實到許為仁真的感到了恐懼和惡心。幸運的是老鼠的畫麵轉瞬即逝,隨後畫麵便又回到了父親的臉上。
他回答說:“老鼠……”
文彥博:“死亡。”
許為仁又“眨眼”,畫麵一閃,他看到了一顆無比逼真的骷髏頭:“骷髏……”
“誕生。”
“搖籃……”他再次看到了那兩個人,而且這一次他看清了他們的麵容,但許為仁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他們。
“成長”“粉色”“愛情”“樹”“秘密”“女孩”……
他還看清了那個女孩的麵孔,她站在樹下望著天空,笑容帶著些許憂傷,她是童年的許杏兒。
文彥博看似在重複著曾經的對話,他將淺層催眠時候曾經說過的詞語重新複述了一遍,得到的是完全相同的回答。這樣一來,他終於確定許為仁已經進入了深層催眠,失去了所有意識。
緊接著,文彥博的語氣變得重了一些,帶著指令的感覺,他突然說道:“蔣重輕和死亡!”
許為仁再次“眨眼”,然後看到了一具骷髏,在他的胸腔處還有著一顆……他說:“黑色的心髒……”
文彥博又說:“南南和秘密!”
“紅色的房子……”
“北北和死亡!”
“唔……”
文彥博的臉上滿是汗水,雙手早已攥緊成拳,仿佛剛才的三個問題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而許為仁的每一個回答,都讓他的身體發出一陣輕顫。
許為仁的眼睛仍然閉合著,但睫毛卻在輕微顫抖,而且眉毛也用力抬起,似乎在腦海中正搜尋著什麽。
文彥博意識到如果繼續讓他保持這種不穩定的狀態,那麽很快就會從催眠中蘇醒過來。於是他放棄了第三個問題,轉而說道:“許震。”
許為仁“眼前”的景象重新回到了父親的嘴唇。
許震的嘴唇是不健康的黑紫色,因為缺水而變得幹巴巴的,如果給許為仁一些時間,他甚至能夠數清父親嘴唇上的褶皺。
嘴唇輕輕張開、閉合,就像是一條擱淺的魚。
文彥博說:“密碼。”
許為仁痛苦地皺起眉頭,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模仿著許震做出口型。
嘴唇先是微微噘起然後咧開……隨即上唇和下唇輕碰一下後分開……最後定格在一個像是微笑的表情,牙齒也閉合在一起。
文彥博的思緒飛轉,終於弄清楚了那些口型的意義。
比起數字,它們更像是一句話……三個字——
對不起。
許震臨終前對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如果是這樣的話,密碼到底又是什麽?
如果找不到密碼……南南怎麽辦?
那一瞬間文彥博幾乎崩潰,他本以為隻要幫助許為仁順利地找到密碼,就可以進行下麵的計劃。可他沒有想到,許為仁的記憶中壓根就沒有什麽密碼!
究竟是他太過愚蠢,以至於真的永遠忘記了密碼?還是許杏兒在催眠的狀態下說了謊?又或者,許震壓根就沒有把密碼告訴過任何人?
一陣晚風吹過,涼意襲來,文彥博打了個寒顫,然後身體便開始不停顫抖,無法停下。他實在是太虛弱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真相變得撲朔迷離,文彥博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船夫,駕著一艘破爛不堪的木船,漂泊在一片迷霧密布的汪洋大海之上。
他竭力壓抑著心頭的恐懼、疑慮還有不安,就像是不久前陳用南南的性命相要挾的時候,他讓自己保持冷靜,然後找到了一線生機。
既然當時如此,現在也一定能找到!
沉默片刻,文彥博忽地攥緊雙拳,身體也不再顫抖,他輕手輕腳地靠近許為仁,在他的耳旁輕聲說道:“1……5……7……”
與此同時,許為仁隱約聽到了一些聲音。
這聲音實在太輕,他很用力地去聽,卻也隻能聽到一些殘破的音符而已。
許為仁一邊盯著父親的嘴唇,一邊捕捉著朦朦朧朧的說話聲,很久之後,他發現眼前再度出現了一團黑色線條。
線條蠕動著分散開,排列在父親嘴唇的下方,就像是一條字幕。
“1……5……7……”
黑色線條最後組成了三個數字,1、5和7,搭配著父親的嘴型。
許為仁恍然大悟。
下一刻,他在現實中猛地睜開了雙眼,嘴唇微動,險些把自己剛剛發現的密碼說出口。不過很快他就恢複了神誌,將那串數字咽了回去。
許為仁深深呼吸,感到一陣舒爽,仿佛剛才不過是做了一場夢而已。至於他夢見了什麽,現在已經記不太清。
但那些並不重要,比起那三個珍貴的數字,其他的記憶就像是累贅。
文彥博問:“你想起來了?”
許為仁感慨說:“催眠真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既然你這麽說,那就是找到了。”
“我也明白了許杏兒被你催眠的感覺。”
文彥博:“你是不是應該履行承諾了?”
許為仁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答非所問:“我很肯定她一定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我還蠻喜歡的。”
許為仁站了起來,臉上的笑意逐漸融化,最後凝固成一個殘忍的形狀。
“走吧,該去公墓了。”
【4】
車子啟動,發出一陣轟鳴,驚醒了沉寂的夜晚。
陳是司機,許為仁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而文彥博則被扔到了後麵。
許為仁看著後視鏡裏的男人,說道:“希望你能撐到一切結束,我個人非常希望由你來親眼做個見證。”
文彥博的頭部靠著車窗,輕聲說:“你把我帶過去,是想要讓許杏兒徹底死心。”
“她會怎麽對待一個欺騙過自己的人呢,你難道不感到好奇嗎?”
“不。”
“真是個無聊的家夥。”許為仁打了個哈欠,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陳一邊開車,一邊開口問道:“老板,要不要把他綁上,免得節外生枝。”
許為仁閉著眼睛,“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他還能做些什麽?”
車子飛快地奔馳著,車外的景象逐漸變得熟悉起來,不再是之前的荒無人煙。車裏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壓抑,簡直讓人窒息。
許為仁仰著頭,把脖頸靠在椅背上,看似平靜得近乎睡著,但身上卻隱約透著一股暴戾感。
文彥博無力地倚著車門,就連呼吸都是短促的,甚至可以說是奄奄一息。
他原本以為許為仁在得到密碼之後會迅速趕往公墓,但他沒想到即便在這種情況下,許為仁依然不忘記自己的惡趣味,選擇將文彥博一同帶往公墓。
文彥博很清楚許為仁要做什麽,他要取走箱子,然後把自己困在那裏,等待著後知後覺的許杏兒過去,最後做個了斷。
時間,已經不多了。
文彥博知道自己絕不能被一同帶去公墓,他必須逃離許為仁的身邊,隻有這樣才有機會救出南南。
想到這裏,他的一隻手暗中抓住了車門的開關。
陳感到了後方的異動,他的雙眼上移,通過後視鏡看向文彥博。
兩人的目光在鏡麵中碰撞。
文彥博有氣無力地眨了下眼睛,陳微微皺眉,然後收回了充滿審視意味的目光。
緊接著,車子的後排傳來一聲悶響,隨即一陣狂風吹進車內。
許為仁睜開眼睛,然後又重新閉上。“不用管他,繼續開吧。”
陳回頭看了一眼,剛好看到文彥博翻滾著跌入了路邊的草叢。
“餐後甜點而已,不吃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