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中世界

無數個她尖叫著,許杏兒感到車廂停止了圓周運動,停在了最高處。可緊接著又有劇烈的震動傳來,她往下麵看去,看到一隻黑色的怪獸正順著鐵架向上攀爬,即將抓到自己……

【1】

與此同時,許宅。

一夜加上一個白天過去,往事就像是囚籠,將許杏兒牢牢困在其中,逃脫不得。

書房——許杏兒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了,更準確地說,她幾乎沒怎麽離開過沙發。與此同時,電視機始終播放著許震和蔣重輕的初次相遇,一遍又一遍,從未停止。

這盤承載著過去的錄像帶,為許杏兒呈現了一位無比陌生的父親,這在她的心中滋生出一種微妙的情緒……類似惶恐。她已經習慣了那個大男子主義到了極致的父親,一時間無法接受他的軟弱,更何況這種軟弱居然對一個外人展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此時此刻許杏兒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電視機上。看了整整一夜,她幾乎已經背下了那兩個人的對話,在這期間譚姨為她準備了水果、咖啡、食物還有毛毯——許震生前也經常在書房待上一整天,譚姨早已習慣。而現在許杏兒將電腦放在腿上,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另一段視頻,視頻裏出現了文彥博,還有陳,以及他們在教室內“交易”的全部情景。

過了許久,許杏兒關掉視頻,打了個哈欠,然後慵懶地伸著懶腰,身軀展現出一種曼妙的弧度,如同熟透的果子散發著甜美氣息。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她就被失眠的問題困擾著,而且有著愈演愈烈的跡象。整整一夜沒睡,她的臉上寫滿了疲憊。

忽然,書房的門被人推開。

許杏兒不用回頭去看也知道那人是誰,譚姨進屋是一定會敲門的,而其他人如果想來這裏也需要譚姨先來詢問一下……父親去世之後,能夠肆無忌憚出入書房的,除了自己,就隻剩下弟弟許為仁。

“姐,你還好嗎?”

年輕男人的身上帶著陽光的氣息,他的個子很高,臉型不像許震那樣硬朗,但笑起來顯得親切許多。

“嗯。”許杏兒把電腦放到一旁,然後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機。

許為仁看到了屏幕播放的內容,並沒有追問什麽。自從姐姐十年前被送到國外之後,負氣的她選擇和家人斷絕來往,之後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十分淡薄。與其說是姐弟,倒不如說是陌路。

他坐到許杏兒對麵的沙發上,那裏曾經是文彥博的座位,也曾是蔣重輕的位子。他說:“聽說你昨天遇到了襲擊,我估計你肯定受到了不少驚嚇,所以今天才沒去財團。”

許杏兒蜷縮在沙發上,扯了條毛毯蓋住自己的身子,懶懶地回答道:“一宿沒睡。”

許為仁看著陌生又熟悉的姐姐,繼續說道:“我幫你私下調查了一下,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不會。”

“襲擊你的那個人現在仍處於昏迷狀態,醫生說有很大可能變成植物人,不過我估計就算他醒了也問不出什麽。還有,我聽秘書說是因為文彥博臨時更改谘詢時間,所以你才會出去赴約。”

“她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姐,你就理解一下吧,畢竟你剛回國就主持財團,有很多人都有點……嗯,反正過些日子就好了,他們一定會認可你的能力的。”

許杏兒閉上眼睛,“嗯。”

許為仁歎了口氣,說道:“知道你行程的人,除了秘書就隻有文彥博。我讓人私下調查了秘書,發現她沒有什麽問題。這麽說來,嫌疑最大的就是文彥博。”

許杏兒:“所以呢?”

“姐,你該不會還是念著舊情吧?已經十年過去了,這個男人早就結婚生子了,說不定現在看你繼承了財團,所以才有了非分之想。”

“你和他也算是認識十多年了,在你看來文彥博是這樣的人嗎?”

“我不是說文彥博一開始就是個陰謀家,但人是會變的,十年的時間絕對足夠讓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

“你覺得我變了嗎?”

許為仁愣了一下,回答說:“呃……變化蠻大的。”

“你呢?”

“好像沒多大變化,腦子還是不太夠用。”

許杏兒忽然說道:“其實父親的變化也很大,十年前他不顧一切把我送到國外,然後培養你作為財團的繼承人。十年後卻又突然把我喚了回來,要我來繼承一切。”

聽到這些,許為仁的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但嘴上卻說:“可能因為父親對我太失望了吧,發現我壓根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許杏兒安慰道:“他就是這樣喜歡自作主張,為所有人安排命運,或許爛泥從來就不想上牆頭呢。”

許為仁“嘿嘿”笑了兩聲,“對了姐,昨天的晚宴你沒出席,可是有好多人大感遺憾啊!”

“嗯?”

“大家都這麽說:比你有錢的女人肯定比你老,沒你有錢的女人往往也沒你好看。所以你現在可是成了香餑餑嘍。”

“無聊。”

“姐,你打算啥時候給我找個姐夫?多個人幫你打理財團也好啊。”

許杏兒保持沉默。

許為仁說:“有些人已經開始向我毛遂自薦了,尤其是姓王的那位,都開始管我叫小舅子了。”

許杏兒還是沒有說話。

“財團裏很多人都不理解,你為什麽要讓文彥博當你的心理顧問……如果姐你真的還是喜歡他,至少再考慮一下吧,或許他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許為仁說完這句話,發現姐姐不僅沒有理會,而且發出了均勻輕緩的呼吸聲。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起身離開了書房。

“原來在你眼裏,我一直是團不願意上牆頭的爛泥嗎?”許為仁自嘲般地笑了笑,眼中忽然閃過一絲貪婪。

許杏兒對於任何男人來講都是一劑毒藥,許為仁也不例外。可惜的是因為倫理道德的存在,從血緣來說他是距離許杏兒最近的男人,但從情愛上說也是最遠的那個人。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譚姨正帶著另一個男人向書房這邊走來。

是他打心底裏最厭煩的那個人——文彥博。

在很久以前,許震就十分欣賞文彥博,並且時常用他來“鞭策”許為仁。後來,自己的姐姐更是喜歡上了這個男人,為他做了許多犧牲。

在他看來,許杏兒被送往國外以及與家人斷絕聯係,都與這個男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所以許為仁從來都不喜歡文彥博,他甚至想讓這個人永遠從地球上消失。

可惜,這個姓文的男人偏偏總是遊離在許氏左右,就像一隻揮趕不去的蒼蠅。

許為仁麵對文彥博的時候,表情和剛剛在書房裏截然不同,帶著濃濃的侵略性,臉上的笑意也是冰冷的。

“你來這裏幹什麽?”

文彥博的臉上則沒有什麽表情,仿佛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工作。”

“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看來你就像隻老鼠一樣令人惡心,其實我很不願意和你說話。”

“那你可以不說。”

“但我現在必須壓抑著那種嘔吐的感覺,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襲擊我姐的人,和你有沒有關係?”

文彥博的麵色波瀾不驚:“沒有,不過很明顯,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許為仁冷笑道:“如果你能大大方方地承認,至少我還能高看你一眼。”

文彥博:“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對我的偏見一點都沒改變過。”

許為仁:“怎麽,又想用你那些心理學的知識來說教嗎?我洗耳恭聽。”

“這叫光環效應。”

說完之後,文彥博與許為仁擦肩而過,來到了書房門前,他轉頭問道:“譚姨,我現在方便進去嗎?”

許為仁譏諷道:“恐怕不太方便,她在睡覺。”

而譚姨卻說:“可以,她囑咐過,如果你來了的話直接進去就好。”

“好的。”文彥博輕輕推門進了書房,仿佛沒有聽到方才許為仁說了什麽。

無視,**裸的無視。

許為仁轉而看向譚姨,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譚姨並沒有給他機會,而是徑自離開了這裏。

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是這樣。

許為仁攥緊了拳頭,片刻後又鬆開。他想到許杏兒對文彥博模糊曖昧的感情,還有譚姨一輩子留在許宅的原因。

“這就是許家的女人們啊,嗬嗬。”他自言自語著,然後離開。

【2】

經常有人說,昨晚沒有做夢,所以休息得很好。

這句話看起來很有道理,實際上卻是錯誤的。

第一,長時間的睡眠必定伴隨著夢境,甚至可能是多個夢境。隻是有的人記住了自己夢見了什麽,然而有些人卻忘了,所以才會說自己沒有做夢。

第二,關於人為什麽會做夢,或者說夢對人類有什麽用處,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蓋棺定論。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做夢和睡眠質量有著直接關係。

文彥博看著熟睡中的許杏兒,心中卻惦記著南南現在怎麽樣了,是否也能睡得香甜?他越想就越覺得著急,卻偏偏不能表現出半分,這種痛楚,深入骨髓卻無以言表。

傍晚的太陽落得很快,屋裏隨即暗了下來,他沒有開燈,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如同一尊雕塑。從窗外灑入房間的光線由暖黃變作皎白,映在男人的臉上,令他顯得疲憊、無助,還有悲傷。

許杏兒是在父親去世之後開始失眠的,文彥博則是在南南被陳抓走之後,從未合眼。

隻要他閉上眼睛,就會做一個恐怖的夢。

這個夢境是熟悉的,後來隨著時間淡去了,但在南南出事之後又卷土重來。

他靠著柔軟的沙發,耳邊是許杏兒均勻緩慢的呼吸聲。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呼吸仿佛帶著一種魔力,能夠讓其他人也感到一陣倦意。文彥博努力打起精神,可不久後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在一個人滿為患的商場,文彥博一隻手拎著大包小包的購物袋,另一隻手則拉緊南南的手,以免被人流衝散。女孩的一隻手牽著父親,另一隻手攥著一根線,線的另一端是一枚紅氣球。她抬起頭看著氣球,仿佛周圍擁擠的人潮與她沒有丁點關係。

文彥博就這樣拉著女兒,隨著人流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裏,最終會停在何處。人實在太多,讓他覺得很熱,額頭上的汗水流下,險些滑入眼睛裏,文彥博撒開了抓著女兒的手,趕忙擦了擦眼睛,隨後又把手伸了回去。

但卻抓了個空。

南南消失了!

文彥博趕忙轉身,隻看到那枚紅色的氣球正逆著人流而去。他扔掉了手裏的雜物,慌忙地朝著那個方向追去。

人在夢裏是發不出聲音的。無論文彥博如何用力地叫喊,都沒有聲音發出。擁擠的人潮此時此刻仿佛一隻張開巨嘴的怪獸,而南南正走進怪獸的口中,向著那個再也沒法回頭的方向。

文彥博變得暴躁,他用力地推開身邊的人,“殺”出了一條血路。可是他跑得越快,紅氣球前進的速度也就越快。

仿佛命中注定,他永遠都追不上她。

“南南!南南!”文彥博發出無聲的狂嘯,終於衝出了人群,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身邊也變得空****的。

緊接著,他看見前方不遠處,南南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南南,我在這兒!”

女孩回過頭,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像風鈴一般清脆,在夢境中不停地回**著。

文彥博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這汗水早已分不清是熱汗還是冷汗,然後他笑嘻嘻地衝著女兒走去。

就在這時,驟變突生。

一輛車子開得飛快,在文彥博和南南都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撞上了女孩脆弱的身體。

紅氣球脫離了束縛,飄飄搖搖飛向天空。

文彥博怔怔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女兒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後如破爛的布娃娃般落在地上。

他不敢看向那裏,雙腳更是灌了鉛一般,無法邁出半步。

人在夢裏是流不出眼淚的。因為狂叫的時候就會醒,流淚的時候也會醒。

文彥博茫然地抬起頭,發現半空中的紅氣球發出“啪”的一聲,爆炸了。

就像是南南的生命。

巨大的悲傷籠罩著這位父親,讓他透不過氣。

若是以往,文彥博已經滿身大汗地醒來。然而這一次卻沒有,因為夢境之中忽然出現了一些之前沒有的東西。

那是一股香氣,對文彥博來說,是熟悉無比的味道。

溫馨的香氣將他輕柔包裹,撫慰著他的驚恐與悲傷。

文彥博終於抵不過長久的疲憊,沉沉睡了過去。

而香氣的來源,卻恰好相反。

許杏兒輕手輕腳地為文彥博蓋上毛毯。看樣子這男人是真的累了,居然隻是坐在沙發上,脖子一歪就睡著了。

那塊毛毯是她剛剛用過的,所以帶著她的味道,陪伴文彥博度過了噩夢。

其實剛剛許杏兒並沒有睡著,她隻是對弟弟覺得倦了。而文彥博進來之後她仍在裝睡,是想看看這個男人是否會做些什麽。

女人就是這樣,隨時隨地打算給男人一場測試。

可她沒想到文彥博用睡覺作為答卷交了上來。

屋裏很暗,幸好有幾縷月光照在男人身上,讓她能夠勉強看清他的麵容。

許杏兒蜷縮在沙發裏,眼睛始終盯著文彥博,不知道為什麽鼻尖忽然有些發酸。從她身體的最深處有一道回憶被悄然勾起,令她無所適從。

似乎在許多年前,她無比渴望著睡在那個人的身旁。她為此付出了許多努力,但全都沒有成功。

然而這一刻,曾經瘋狂愛慕著的、渴望著的,就這樣靜悄悄地發生了。

女人的意識突然一陣恍惚,就像是老式的電視機忽然失去了信號,畫麵變得亂七八糟,還發出刺刺啦啦的聲音。在經過調整之後,信號終於恢複,然而播放的電視節目卻變成了十多年前的回憶。

那時的許杏兒還是個少女,習慣紮著馬尾辮,穿著校服,看起來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

但在她自己看來,是有區別的。普通人家的父親會帶著女兒做許多事情,比如出去遊玩,比如聊天,比如打鬧。

可是她的父親不會這樣。

許杏兒知道,父親或多或少是有些恨自己的,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是一樣地恨自己。

她的母親虞小青,在生下她之後身子變得很弱,從那時候起父親便不喜歡她。

誰讓她是個女孩呢?

後來母親又生了個弟弟,但也因此去世,從那之後父親更加不喜歡她。

誰讓她是個女孩呢?

尚未成年的許杏兒時常會想,母親的死真的和自己有關嗎?直到她懂得了什麽叫作重男輕女,終於恍然大悟,母親的死真的和自己有關。

如果不是因為生她的時候難產,母親的身體就不會那麽糟糕。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個女孩,母親就不會再要一個孩子,以至於生下弟弟之後便撒手離去。

許杏兒是個女孩,所以全世界的錯誤都要她來背負。

因為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可是許杏兒並沒有被這樣擊倒,她遺傳了母親的樂觀和堅強。無論生活的環境有多糟糕,她都會笑著麵對。

有一天她恍然大悟,如果自己能夠像母親一樣照顧好父親,父親一定會發現女兒的好。

之後她這輩子都忘不掉,自己為父親端去一盤切好的水果時……

他狂怒著掀翻盤子,怒火仿佛能夠點燃整個房間。

許杏兒落荒而逃,迎麵撞到了一個男人的懷裏。

她認識他,知道他是蔣重輕的學生,總是跟著老師一起來為父親做心理谘詢。可她不知道他叫什麽,也沒有和他說過話。

男人有些驚訝地看著許杏兒,這時蔣重輕說,你今天不要進去了,看來我那位老朋友心情不太好。

說完蔣重輕就獨自去了書房。

許杏兒揚起臉看著男人,發現他也剛好看著自己,嘴角微微翹起,於是心想他應該是在嘲笑自己。

他突然說,別多想,我沒有嘲笑你,隻是不小心撞到了別人懷裏而已,這沒什麽值得嘲笑的。

許杏兒瞪大眼睛,隨即立刻壓抑住自己驚訝的表情,心想這人怎麽知道自己想什麽的,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破綻讓他看出更多。

他又說,人的表情能傳遞很多信息,比如眼神。

許杏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笑著說,還沒作自我介紹呢,我叫文彥博。

男人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無比親切,就像是一條來自山間的小溪,流進了少女的心扉,滋潤了父親曾留下的傷。

許杏兒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哭,但還是皺著鼻子強忍住了。

她覺得自己很委屈,為什麽隻是為父親送了點水果,就要被這樣粗暴地對待?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導致現在無論做什麽都是錯的。

十六歲的少女越想越委屈,覺得自己還不如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算了。既然自己被生下來會帶來這麽多的災禍,幹嗎當初要生下她呢?

是男是女,這是她能控製的嗎?

文彥博輕聲安慰說,別難過了,孩子和父母之間總有不理解對方的時候,其實事情遠遠沒有各自想的那麽糟糕。

許杏兒抬頭瞪了他一眼,嘟囔著說,你懂什麽。

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相遇。

許杏兒扁著嘴,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極不情願地和文彥博握了一下手,然後迅速收了回來,一臉嫌棄。

許杏兒想起這些,忽地發出一聲輕笑。

記憶裏文彥博的身影,和麵前熟睡在沙發上的男人重疊到了一處。

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壓抑許久的倦意一股腦地湧了上來。或許是因為在身邊不遠處,有著一個他吧。

雖然不能信任他,但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能夠給予自己安全感的男人。

許杏兒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看著那邊的文彥博,看著看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3】

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房間的燈還是沒開,窗外的夜色變得更深,深得像是一團化不開的墨。

文彥博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過來,坐在那頭望著這頭。之前披在他身上的毛毯也重新回到了女人身上,這讓許杏兒有片刻的失神,心想之前發生的事情是否都是夢境。

她夢見自己看到文彥博在做夢,還夢見自己回憶起了過去。

然而毛毯上不僅有自己的體香,還混雜著那個男人的味道,這告訴她那一切並不是做夢。

文彥博關心道:“睡得好嗎?”

許杏兒點了點頭。

“我剛才不小心睡著了,真是抱歉。”

“你做了噩夢。”許杏兒輕輕搖了一下頭表示並不介意,然後說道,“而且你很害怕。”

文彥博愣了一下,這樣的表情讓許杏兒感到心寒,她知道,這個男人又打算對自己隱瞞。他從不願意**任何有關自己的秘密,這是否說明,其實他也未曾信任過任何人?

出乎意料的是,文彥博竟然坦白:“我夢見南南出了車禍。”

“車禍?南南不是過兩天還要參加春遊嗎?”

“當然沒有真的發生車禍啦,隻是噩夢而已。”文彥博灑脫地笑著,“你知道的,有時候噩夢特別逼真,會讓你覺得那就是真的。”

許杏兒:“嗯,這點倒是沒錯。”

文彥博話鋒一轉:“話說回來,你也做噩夢了呢。”

“是嗎?我沒有印象了。”

“你還說了夢話,貌似是遊樂場什麽的。”

許杏兒的臉上仿佛籠上了一層寒霜,“我說,我沒有印象了。”

“那好,我們不聊這個。”

文彥博打開了書房的燈,突然出現的亮光讓許杏兒覺得刺眼,於是她眯起了眼睛,片刻後才終於適應。

外麵的燈光亮了,但心裏的燈卻滅了。她在心裏想到,覺得有些悲哀。

文彥博隨後又開啟了放在角落的攝像機,回到沙發上的時候,臉上帶著一貫的職業微笑。

他說:“我曾經接觸過一個病人,他患有廣場恐懼症,而且非常嚴重……嚴重到已經不敢出門,隻能待在家裏。我曾經嚐試著引導他走出家門,比如隻是把一隻腳邁出去一步就夠了,可惜他連這樣的要求也無法達成。那天他邁出去了半步,隨後就像觸電了一樣把腳收回來,然後趴在地上吐了好久。”

許杏兒對這個病人感到很好奇:“他為什麽會這樣?”

“最初的時候,我認為他的症狀就是典型的恐懼症而已。隻要通過係統脫敏,讓他能夠一點一點離開屋子,一定可以痊愈。可是那次他劇烈的反應提醒我,恐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我隻能換個角度,重新尋找線索,看看能否找到他的致病原因。後來,我終於有了一些發現。”

“你發現了什麽?”

“我發現他有時會看向窗外,然後表情變得極為驚恐,特別慌張地把窗簾拉上。”

許杏兒說道:“有人監視他?”

文彥博搖頭:“沒有,或者說,在我看來是沒有的。但是在他看來,是有的。從那時候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自己的推測都是錯誤的。他恐懼的並不是家門之外的場所,所以讓他離開家門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

“其實他害怕的,是那個監視著他的人?”

“是的,原來他是重度妄想症患者,隻要離開家門,無論自己走到哪裏,都會看到有個小醜跟著他。有時候藏在樹後,有時候甚至會藏在垃圾桶裏麵,小醜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偷窺著他。”

“仔細想想有點嚇人,那你治好他了嗎?”

文彥博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嗯……這個是病人隱私,我不能說。”

許杏兒表情不善:“那你和我說這個有什麽用?”

“我隻是想告訴你,他看起來隻是一個廣場恐懼症患者,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妄想症患者。對於你來講,失眠或許也是如此?你的失眠和他無法離開家門都隻是心理問題的表現,而真正導致它們的原因,才是治療的關鍵。”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簡單來說,就是你的心裏,是否也有一個小醜?它讓你夜不能寐……你失眠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你一旦睡著,就會被迫麵對它,所以你用失眠來逃避它。”

許杏兒看向文彥博的眼神中帶著些許憤怒,還有難以置信。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文彥博的推論是正確的。那個病人因為小醜而不敢走出家門,許杏兒則是因為噩夢而不敢熟睡。

一直以來,文彥博都認為許杏兒的失眠是源於悲傷,而且父親去世之後她就繼承了財團,突然出現的龐大壓力也會影響她的休息。然而今晚發生的事情讓文彥博有了新的猜測,他自己就是因為恐懼噩夢而不敢閉眼,這提醒他或許許杏兒也是一樣。

雖然許杏兒沒有正麵回答文彥博的問題,但她的表情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像是十多年前那樣。她在這個男人麵前是“**的”,這裏指的是思想。

她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許久,終於開口說道:“我知道自己的確做了噩夢,但就像我之前和你說的一樣,我對夢境已經沒有印象了。”

文彥博補充道:“雖然忘記了噩夢的內容,但你很清楚,困擾你的其實是同一個噩夢,對嗎?”

“嗯。”許杏兒在這個話題上有些抵觸,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之前我和你說過的,放鬆療法隻能治標不能治本,如果你想從根源解決失眠的問題,還是要用一些其他方法。”

“比如催眠?”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文彥博的表情很認真:“是的,借助催眠可以幫助你回憶起噩夢的內容,然後通過分析夢境解決問題。”

許杏兒的笑容耐人尋味,她沒有讚成文彥博的方案,但也沒有拒絕。

文彥博問道:“說實話,我一直感覺有點好奇,昨天你為什麽會突然提出催眠的請求,我不記得和你談過催眠的事。”

“你就當我是心血**吧。”許杏兒說道,“我同意你的方案,就像昨天說的那樣,按照約定,你今天需要催眠我。如果能夠順便幫我解決一下失眠的問題,那就再好不過了。”

文彥博忽然感到有些疑惑,明明前一刻他還能夠完全掌握許杏兒的心理,然而到了這一刻,他就開始摸不清她的心思了。

十年了,和她相識的時間很久,似乎還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

按照他和陳的計劃,催眠許杏兒找到箱子的下落以及密碼,然後救出女兒……可是現在真的到了催眠許杏兒的時候,文彥博卻總是感到不妥。他也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但是直覺告訴他,急功近利隻會一無所獲。

“我要做些什麽來配合你嗎?”許杏兒的聲音將文彥博的心思拉回了書房。

他回答說:“不需要,和以往的放鬆治療一樣,隻不過這一次會更加深入。你隻需要保持放鬆,然後跟著我的指引就可以了。”

由於之前已經做過幾次放鬆治療,許杏兒算是輕車熟路,自覺地找了個舒適的姿勢躺下。她閉上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彥博的聲音上。

“現在開始深呼吸,呼吸要綿長而且平穩……想象你的肺部被空氣填滿膨脹,隨後氣體又被呼出……你開始感覺腳趾有些發麻,這種感覺很舒服,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得到了放鬆……酥麻的感覺逐漸向上蔓延……”

文彥博用低沉的嗓音說著,同時盯著許杏兒的反應,直到她已經完全放鬆下來,呼吸變得均勻。

往常的治療會到此為止,因為文彥博知道,在許杏兒提防著自己的情況下,如果他擅自對她進行暗示,想要使其進入催眠狀態,成功率簡直是微乎其微。而且那時候南南還沒有被人挾持,他也就沒必要冒這樣的風險。

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既然是她主動提出了催眠,那麽阻抗就會小很多。

“閉著眼睛……你看到了一條隧道……穿過這裏你就可以去往自己的夢境……你緩緩地向前走著,距離夢境越來越近……”

許杏兒的雙手微微攥起,但並沒有用力,手指呈現出卷曲的狀態。這說明距離夢境越近,她開始變得緊張。

“保持放鬆……你現在很安全……你可以平靜地麵對夢境……”文彥博安撫著她的情緒。

“當我數到三,你就會走出隧道,進入到夢境當中。”

“一。”許杏兒的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

“二。”她的眼皮也開始震顫,仿佛可能隨時睜開眼睛。

“三!”

隨著最後一個數字脫口而出,許杏兒的胸腹忽然猛地挺起,然後又落回沙發上。但她並沒有醒來,而是突破了某種束縛,在催眠的情況下見到了那個一旦醒來就會忘記的噩夢。

文彥博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剛才有多麽緊張。雖然進行的隻是再尋常不過的暗示催眠,但是事關南南的安危,容不得丁點的錯誤。

而現在,許杏兒終於被催眠了,可這並不意味著結束。

恰恰相反,一切才剛剛開始。

【4】

黑,無邊無際的黑,蔓延到夢境盡頭,找不到終點。

咚咚、咚咚、咚咚……心跳聲顯得如此清晰。

“一。”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令她的靈魂不禁為之戰栗。

“二。”她想要睜開眼睛。

“三。”她用力在心底發出一聲嘶吼。

然後……

許杏兒在夢中睜開了雙眼。

“眼前”的畫麵逐漸由黑色轉為灰暗,由黑暗轉為清晰,由黑暗轉為……一個遊樂場。

不知為何,她眼前的景象仿佛默劇,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

能夠聽到的,隻有心跳聲。

孤單會被喧囂無限放大。

一個人在孤獨的時候才是高大的,放在人群中隻會顯得渺小。

所以寂靜能夠令她在人群中倍感心安。

許杏兒茫然地看著四周,鋼鐵組成的娛樂設施就像是一頭猛獸,無數的人在它的口中發出狂笑和呐喊。

還好她聽不到,那一定令人覺得難受。

她看不清周圍人的麵孔,他們與她擦肩而過,但她卻寸步未動。因為她不知道應該去向哪裏,漫無目的地站在原地令她覺得惶恐。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到身後有個極為恐怖的事物正向著自己跑來。

於是許杏兒有了目的,她開始逃亡!

她沒有回頭,自然也就沒有看到身後追趕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麽。無論如何,她就是不敢回頭,因為她覺得那會是一個她永遠不想麵對的怪物。

人在夢中顯得格外輕盈,她的步子邁得很大,而且並不感到疲憊,從遠處看就像是一隻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跑著跑著她到了一架機器旁邊,剛好看到一扇門正打開著,麵向著自己。

她趕忙衝了進去,關上門。隨後一陣輕微的失重感傳來,她發現自己正跟隨著機器開始上升。

直到這時許杏兒終於發現自己逃到了一架觀覽車上,可是隨著自己所在的車廂越升越高,她已經來不及逃脫。

趴在窗子上,她往下看,感到頭暈目眩。將視線轉移到其他車廂上,她看到每一節車廂中都有一個人,和她做著相同的事情。

她眯起眼睛仔細去看,突然發現那些人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她驚恐,每一節車廂中的每一個自己,也都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許杏兒發出無聲的尖叫,感覺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越來越熱,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蒸熟。

已經無處可逃。

無數個她尖叫著,許杏兒感到車廂停止了圓周運動,停在了最高處。可緊接著又有劇烈的震動傳來,她往下麵看去,看到一隻黑色的怪獸正順著鐵架向上攀爬,即將抓到自己。

許杏兒已經無處可逃,此時此刻的每一秒都在讓恐懼無限放大。

就在這時,又有一道遙遠的聲音傳來:“走出去。”

不,我不敢。她瘋狂地搖著頭。

然而恐懼到了最深處,就成了歇斯底裏的勇氣。

許杏兒打開門,頓時有風吹了進來,令之前的悶熱不再。

就在怪獸即將爬上她所在的車廂時,她終於閉上了眼睛,鼓起勇氣向著前方一躍而下。

即便是摔成一攤爛泥,也絕對、絕對不要被它抓住!

懷著這樣的想法,許杏兒的雙腳觸碰到了地麵。

她緊張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下落。她回過頭,看見那節車廂依然停在最高處,而門口卻連接著現在自己站的地方。

可是,這又是哪兒?

許杏兒收拾好心情,準備繼續開始接下來的冒險。

這是一條由鏡麵組成的長廊,似乎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她心情複雜地邁出一步,發現長廊頓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第一麵鏡子倒映出了她的身影,隨即這個鏡麵中的身影又由另外一麵鏡子倒映著,如此往複不息,循環不止。

無數個許杏兒的身影向著鏡麵深處不斷蔓延,最後形成了一條滿是她自己的長廊。

她驚訝地捂住了嘴,然後所有的她都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景象,許杏兒緩慢地向前走去,鏡中的自己也如流水般移動起來,有了奇妙的變化。

她們紛紛有了自己的表情,有了自己的神態,雖然她們都是許杏兒,卻又不是同一個許杏兒。

我記得那個表情,那時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哭泣的樣子,特別的狼狽。

還有那個鬼臉,每次父親罵我之後,我都會偷偷在他背後做個鬼臉。

得意的表情,我捉弄了弟弟。

臉紅的表情,我在偷看陽光下的文彥博。

許杏兒如數家珍,回顧著那些珍貴至極的表情,她隻需要看她們一眼,就仿佛又一次體驗到了當時的心情。

她繼續往前走去,然後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她看到了一個特殊的表情。

那個“許杏兒”的臉上,寫滿了絕望。

原來我那時候表情這麽難看。許杏兒想道。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父親執意送她出國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她失去了前十八年苦心經營的一切:脆弱不堪的親情、懵懵懂懂的愛情……都在那一天煙消雲散。

最後她坐在飛機裏,望向窗外,發現雲彩變成了自己絕望的表情。

想到這些的許杏兒變得憤怒起來,她的麵孔越來越猙獰,鏡子裏的她們也是一樣。

那時候坐在飛機裏的許杏兒曾暗自發誓: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隨著這個念頭產生,鏡子中的“許杏兒”忽然變得躁動不安,她們紛紛拍打著鏡麵,仿佛想要突破那麵玻璃,衝出桎梏。

許杏兒看著她們,發現所有人都在喊著同一個字。

雖然聽不到,但通過嘴型,她知道了那個字到底是什麽。

逃!

熟悉的感覺從身後傳來,許杏兒立刻向著前方狂奔。

她不知道長廊的盡頭有多遠,那裏是否有出口,但她隻能選擇不停地逃。

這就像是她的前半生,永遠都在因為恐懼而逃離著什麽。

終於,她看見了長廊的盡頭,令人絕望的是,那也是一麵鏡子。

鏡子倒映著狂奔而來的許杏兒,鏡中的她狂奔向彼此,到了最後便會撞在一起,然後變得粉碎。

可她不能停下,因為鏡子同樣倒映著她身後狂追不止的那道黑影。

已經無路可走。

遙遠的聲音再度傳來:“衝出去。”

這道聲音給了她一絲勇氣,讓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向著終點衝去。

鏡子裏的她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她們就像是兩輛相對駛來的汽車,即將在下一刻麵對麵毀滅彼此。

終於,許杏兒與自己相撞。

“哢”。

裂紋如蛛網般在鏡麵迅速擴散,然後碎裂一地。

許杏兒終於衝出了這條滿是“自己”的長廊,滿是回憶的地方。

鏡子的碎片將她劃得遍體鱗傷,狼狽得像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她滿身是傷,卻不覺得疼痛,隻覺得整個人空****的。

眼前正舉行著一場婚禮,兩個人交換了戒指,輕吻著彼此,他們的十指相纏,仿佛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開。

許杏兒麵無表情,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她多麽希望那個女人會是自己,可這終究隻是個幻想罷了。

那對新人的笑容令她難忘,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喜悅,不可能弄虛作假。

新郎抱起了新娘,開心地轉了個圈,仿佛自己懷抱著的,是整個世界。

天真的許杏兒,幼稚的許杏兒,傻乎乎的許杏兒……如果她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那該多好啊。

許杏兒還是麵無表情,隻是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淚。

從那之後,她便什麽都看不見了。

人在夢裏是不會哭的,可文彥博看到了順著她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淚。

他情不自禁地為她拭去淚水,然後拉住了她的手。

而她,還在噩夢中沒有醒來。

許杏兒的眼前重新變成了最初的無盡黑暗,她回到了夢境的開始。

隻不過這一次,她不再是“自己”。

她要“殺掉”過去的許杏兒,這樣就不會有後來的傷心。

於是她變成了一道黑影,發瘋一般追趕在“許杏兒”的身後。

這是一場自我毀滅的循環。

“當我數到三,你就會醒來。”

許杏兒流下的眼淚令文彥博感到不安,他意識到噩夢必須結束了,否則可能將會給許杏兒留下無法磨滅的傷害。

如果不是在催眠狀態,出於身體自我保護的機製,許杏兒應該早就會醒來。雖然還沒有找到最關鍵的信息,但文彥博認為這場催眠必須停止。

於是他做出了讓許杏兒醒來的指令:

“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