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催眠試驗

一直聆聽著水滴聲的耳朵接收到了“坐”的指令,身體便無意識地去執行。文彥博緩緩收回雙手,而男生就像是一個木偶,身體逐漸癱軟,最後頸部也失去了力氣,頭部隻能無力地垂下。

【1】

文彥博關掉音樂,頓時房間變得空曠起來,仿佛許杏兒剛剛說的“催眠”兩個字都帶著回音。

他問:“為什麽?”

“通過催眠治好我的失眠,這不就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嗎?”

“呃,我隻是覺得有些突然……而且催眠也是需要準備的。”

“那好,明天的這個時候,催眠我。”許杏兒的聲音和語態向文彥博傳遞著一個信息——

你不能拒絕。

文彥博最終沒有拒絕,也不會拒絕。

【2】

離開許宅之後,文彥博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天色漸晚,路燈悄然打開,顯得整個人既孤單又落魄。

他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壺,四方形,扁平狀,金屬製的。他擰開蓋子,然後用力地吸了一口。

濃烈的酒味兒。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足夠讓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

從給許杏兒打電話請求更改谘詢時間開始,文彥博和陳合作布下的局就已經開始了。

谘詢時間的臨時變動,給了陳派出殺手攻擊許杏兒的機會,這會讓她感到恐懼,並且在心中留下陰影。

安撫了許杏兒情緒的文彥博,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令她不由自主地產生依賴。

之後文彥博又通過回憶勾起許杏兒和他之間的往事,這一切不是為了讓許杏兒平靜下來,也不是為了給她解決心理問題。

而是為了讓她對自己產生好感,甚至是愛上自己。

當目的達成,就是他催眠許杏兒、得到箱子的時候,也是南南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

換句話說,墜入愛河這件事本身就等於一場最深刻的催眠!

可惜。

如果許杏兒是一個普通女人,文彥博隻需要動用一點心機,就可以毫不費勁地將其拿下。

畢竟她本來就對他有好感,而且有探索的欲望,這對於感情來說是致命的。

當然,這裏所說的普通不帶有任何歧視。它隻是說,普通的女人很喜歡信任一個有好感但又陌生的男性。

但許杏兒不是普通女人。

一輛通體漆黑的車子突然停在文彥博身旁,司機搖下車窗,露出一張“笑麵虎”般的麵容。

陳對著文彥博笑了下,然後打開了右側的車門。文彥博稍作遲疑,隨後便上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沒想到你還喜歡喝酒。”陳啟動了車子,視線也隨之回到了正前方,“我還以為像你這種大學教授,都是不抽煙不喝酒的好男人。”

文彥博收起小壺,重重靠在座位上。“你對好男人的定義就是不抽煙不喝酒?”

“嗯……這麽說不太合適,應該說我以為學曆越高的人自律性也就越強。”

“你的看法隻是一種猜測,想要證實需要很多很多的實驗和數據。”

“嗬嗬,不知道為什麽,我特別喜歡和你說話。”陳先是笑眯眯的,不過隨後就變了張臉,笑容完全被寒意所取代,“可是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麽許杏兒要你催眠她,你卻拒絕了?這不明明就是你最想要的機會嗎?還是說,你開始不在乎女兒的死活了?”

在文彥博的衣服上,留有一枚小小的竊聽器,這是陳的底線。他可以允許文彥博隨意行動,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在他的監視之下。

文彥博沒有表情,隻是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似乎在數著自己經過了多少盞路燈。他的回答平靜而且有力:“我雖然是她的心理顧問,但她其實一直都不信任我。所以在這段時間裏,我一直沒能根治她失眠的毛病。”

“但這一次她主動向你提出了催眠。”

“這不意味著她信任我了,相反,她是在試探我。”

陳:“什麽意思?”

“她已經開始懷疑那起事故和我有關了,隻是還不能確定答案。或許在你看來,剛才我和許杏兒的那場談話中一直是我占據著主動。”

“難道不是嗎?你先是把她從噩夢般的事發現場拯救出來,然後又打起了感情牌。”

“可是她也做著同樣的事情。”

陳:“我忽然又不太喜歡和你說話了。”

文彥博繼續說道:“你隻需要明白一點,在我努力勾起回憶、大打感情牌的時候,她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圖,並且跟著我的意思繼續對話。”

“你這麽做是為了讓她愛上你、信任你,可是她又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她也想讓你愛上她?”

“不,她隻是想確定我的態度。如果我接受她的親近,並且毫不猶豫地同意催眠她,那就說明我是反常的,我將會從此失去她的全部信任。”

“這麽說來,你拒絕催眠她反而是為了催眠她。”

文彥博聞言轉過頭看向陳的側臉,感慨道:“這句話就說得很有技術含量。”

【3】

與此同時,許杏兒坐在沙發上,她解開了發帶,讓整個人的狀態更加放鬆,更加舒適。

在文彥博離開許宅五分鍾後,譚姨走進書房,關掉了放在角落的攝像機。這算是許家的規矩,每一次和心理顧問的谘詢都需要進行錄像,並且保存。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晚收到的神秘視頻,那串沒有破譯的“23252”……還有今天和文彥博聊起的過去,十年前的往事,讓許杏兒忽然有些思念父親。

於是她輕聲問道:“父親的錄像都存著嗎?”

譚姨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想看。”

“先生和蔣老師的谘詢記錄將近二十年,平均一年谘詢五十次,每次兩個小時。你想從哪裏看起?”

許杏兒心算了一下,差不多有兩千個小時,換算成天數的話……是整整八十三天。

似乎父親和自己都沒有說過這麽長時間的話。

譚姨補充說:“早些時候用的是錄像帶,後來可以用光盤或是其他更方便的方式了,不過先生還是堅持繼續用錄像帶,蔣老師也勸不動他。所以最後就存了好幾箱子。”

許杏兒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父親。“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先生生前經常看著那些錄像帶發呆,蔣老師去世之後他發呆的次數變得更多,還說在他死後要燒掉這些錄像。不過後來或許是病得重了,也就忘了這件事情。”說到這裏,譚姨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我在整理錄像帶的時候,發現有幾盒錄像帶上做了標記。”

許杏兒頓時有了興致:“是什麽樣的標記?”

譚姨沒有多說:“我給你拿來吧。”

幾分鍾後,許杏兒側躺在沙發上,手裏把玩著錄像帶。

一共有三盒錄像帶,上麵的特殊標記就是一個用藍色標記筆寫下的“X”。除此之外,它們明顯比其他錄像帶要舊一些,說明父親生前經常看裏麵的內容。

有什麽內容,是值得反複去看的呢?許杏兒想不明白。

不過隨後她就不去想這個問題了,因為她打開了電視機,將錄像帶日期最早的那一盤塞進了錄像機。

看著那台老舊的機子張開嘴巴,將充滿回憶的錄像帶吞進去,許杏兒忽然發現這麽多年過去了,其實這裏一直沒變。

許震還活著的時候,書房對於其他人來講是如同禁地般的存在……隻有母親、譚姨和蔣重輕可以進入,至於其他人,比如許杏兒自己,還有弟弟許為仁,膽敢跨過書房半步,就要挨罵。她隱約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偷偷來過這裏,隻是當時對那台放在角落的錄像機並沒有多加留意。

而如今父親已經去世了,他所生長奮鬥的那個時代也逝去了,許杏兒卻在書房裏發現了當年的老物件,這讓她產生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按理來說,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是不會使用老式錄像機還有電視機這類電器的。可她偏偏能夠順利地讓錄像播放出來,仿佛使用它們是她的本能。

傳自父親的本能。

許杏兒回到沙發上,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手有些顫抖。時隔多年,她還是頭一次主動去了解自己的父親……

電視屏幕先是充斥著藍色,然後是雪花,接著在發出一通雜音之後終於呈現出略微模糊的畫麵。

一間普通的書房,兩個麵對麵的沙發,中間是茶幾,而在茶幾的對麵放著一台電視機。

房間的格局幾乎沒有變化,除了家具等物品更加富有年代感。

有兩個人分別坐在沙發上,麵對著麵。許杏兒靜靜地打量著他們,眼神中透露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其中一個人穿著西褲和白襯衫,看起來四十多歲,長得眉開眼闊,標準的國字臉,身上有著一股讓人情不自禁去信任的氣質。這個人,自然就是心理顧問蔣重輕。

而另一個人,眉間的川字紋,表情陰鷙,則讓許杏兒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指的是電視裏的那張麵孔,已經太多年沒有見過。許杏兒出國十年,回來之後迎接她的是已經憔悴至極的父親。而熟悉,指的也是那張麵孔,是他生養了許杏兒,在她的人生寫下了最重要的開始。

這個人,是許震。

【4】

1997年5月18日。

“你好,我是蔣重輕。”

“許震。”

兩個男人簡單地握了一下手,然後開啟了長達二十年既是醫患又是摯友的關係。

蔣重輕戴著厚重的棕框眼鏡,襯衫的口袋裏別著一根派克筆,裏麵還放了一個巴掌大的記事本。他取出本子,打開筆帽,將其別在筆記本的封皮上,然後開口說道:“為了保證谘詢的有效性,我需要記錄一下對話內容,可以嗎?”

許震明顯不明白蔣重輕在做什麽,對他的個人能力也是將信將疑。“隨便,隻要你能解決我的問題就行。”

“那就先說一下你的問題吧。”

“失眠,頭痛。醫院裏的醫生說我這叫什麽……心理問題,我不是很理解,是精神病的意思嗎?”

“不是,你可以把精神病理解成癔症,這是很嚴重的疾病。而心理問題的程度要輕很多。”蔣重輕給了一個很具有年代感的解釋,“失眠和頭痛隻是症狀表現,你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許震想了想,說道:“應該沒有了。”

蔣重輕:“那接下來我需要了解一下你的個人信息,比如家庭狀況這些方麵。”

許震挑眉:“還需要了解這些?”

“是的,這是很關鍵的一步。”

“會問得很詳細嗎?”

“是的,會非常詳細,因為這很重要。”

“可是醫院都不會這樣做,這屬於侵犯隱私。”

蔣重輕推了一下眼鏡,微笑著說道:“所以醫院治不了你的毛病,隻能由我來。”

許震盯著蔣重輕,眼神中富有侵略性。“說實話我不太相信這些洋玩意兒。”

“遺憾的是,西醫已經融入了你的生存環境,而現在,我所代表的心理谘詢也是一樣。”

“據我所知,你這一行並不受人認可。”

“西醫最初也是一樣,這需要時間。”

“可我怎麽信任你?”

“你可以選擇錄像。”

許震忽然指了一下鏡頭。“我已經錄像了,可我覺得這個並不夠。”

蔣重輕聞言也看向這裏,在許杏兒看來,就像是兩個已經離世的男人看著自己。他們的目光穿過了時間,穿過電視屏幕,落在了她的身上,這讓她感到有些詭異。

不過這種詭異的情況隻持續了幾秒,蔣重輕很快將視線轉移回許震身上。“沒想到你竟然能自己想到這一點,說實話你真的很有當來訪者的潛質。”

許震不露痕跡地收下了這句“讚美”,問道:“來訪者是什麽意思?”

“我們這行和精神科醫生不同,不喜歡叫別人為病患,而喜歡叫他們來訪者,或者求助者。”

“求助者?聽起來不錯。”

“沒錯,你必須明白一點,我現在之所以會坐在你的麵前,是因為你在向我求助。而如果你想要讓我幫助你,就需要向我**你的心聲。”

“包括我的秘密?”

“如果和你的病情有關,的確需要。”

“這對我來講實在是太難了。”

蔣重輕依然保持著微笑:“你知道在我和你的谘詢關係中,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錢?或者說是利益?”

“那些隻能驅動著我和你見麵,但不會讓我幫你解決問題。”

許震想了一下,說道:“尊重?”

“這個的確是很重要的因素,你尊重我意味著你會認真思考我給你的建議,而我尊重你則意味著無論你經曆了什麽、做過了什麽,在我看來你都隻是一個求助者……即便你是一個殺人犯……不過尊重並不是標準答案,還有一個比它更重要的。”

“我想不到。”

“是信任。”

許震忽然發出一聲冷笑:“信任?你知道我的世界裏最不能有的是什麽嗎,就是信任!”

蔣重輕:“難以置信,你做了小半輩子商人,居然跟我說人和人之間不能有信任。”

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許震明顯很生氣,不想將這場談話繼續進行下去。而蔣重輕則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方才的事情並未擾亂他的情緒。

這時候有人輕叩房門,隨後端著茶盤進入。那是年輕時的譚姨,她麵帶微笑,但是一言不發,為兩個人分別送上一杯熱茶。

蔣重輕:“謝謝你。”

許震則沒有說話。

即便許杏兒是一個孤高的女人,也不得不在心裏讚歎一下,年輕時候的譚姨就像是一朵百合,端莊大氣,簡單純粹,與華麗絕緣,卻又有香氣。

蔣重輕小口吸溜著熱茶,一臉愜意。

片刻後,許震忽然有些惱火地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吸溜水的聲音很煩人?”

蔣重輕一臉無辜:“可是喝熱茶就要這樣啊,難道你有其他喝法……”

話沒說完,許震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仿佛不知道什麽是燙。

蔣重輕看得目瞪口呆,終於表現出了一絲失態。

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許震黑著臉說道:“有話就問吧,不過事先說好了,有些問題我是不會回答你的。”

既然麵前的頑固分子選擇後退半步,蔣重輕也相當識趣地退了半步:“可以。”

“你的名字是?”

許震一臉的不耐煩:“許震!”

“年齡?”

“三十五!”

“婚姻狀況?”

“已婚。”

“有孩子嗎?”

“一對兒女!”

“父母還健在嗎?”

“都去世了!”

蔣重輕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你沒必要喊著回答我,我又不是聾子。”

“這你管不著!”此時此刻的許震就像是一個孩子。

“你知不知道,說話大聲的人往往是在掩蓋心虛。”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在心虛什麽?”

“你和妻子之間的感情怎麽樣?”蔣重輕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也像是一枚炸彈,讓許震如遭重擊。

他的說話聲頓時變小:“你問這個做什麽?”

蔣重輕:“剛才你隻有在回答婚姻狀況的問題時,聲音小了不少,所以我斷定你在這方麵有些心結。”

許震扭過頭,“我拒絕回答。”

“你出軌了?”

“沒有!”

蔣重輕忽然歎了口氣,不再繼續追問,轉而繼續開始吸溜起杯子裏的熱茶。

等到茶水喝盡,他說道:“看來被我找到了病因。”

“憑什麽這麽說?”

“你在心虛,所以剛才我喝了半天茶水,你都沒有表現出嫌棄。”

許震沒有繼續反駁,隻是眼神在閃爍,似乎有意躲避著蔣重輕。

這一幕給了許杏兒極大的衝擊……在她印象中的父親,從來沒有表現過這一麵,他一直是頑固、要強的,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也絕對不允許有人違逆自己的心思。

而在錄像中,他卻被一個小小的心理顧問逼到了邊緣地帶,變得像一個大男孩。

蔣重輕認真地說道:“有一點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現在是你的心理顧問,這意味著我和你站在同樣的立場上。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你的傷痛……我也能夠感同身受。”

“不,你理解不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你總是覺得沒有人能夠理解你,所以你才會變得這麽孤單。”

許震聽到“孤單”兩個字,陷入沉默。

蔣重輕用輕緩的語氣繼續說道:“恐怕在她離開之後,你就再也沒有對誰敞開過心扉吧?你的感情變得極度封閉,隻能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事業上……你甚至不敢對任何人表露出絲毫感情,因為哪怕隻是把心上的那扇巨門推開一條縫隙,你都會陷入當初的痛苦當中。”

“夠了,別再說了。”

“可是你的生活還沒有結束,她不是你的全部,你們有孩子,你還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有時候你甚至想過自殺,可是你放不下現實的一切,而且你也覺得她不會願意看到你糟蹋自己的生命。”

“我說,夠了!”許震低著頭,大聲咆哮道。

“你為了逃避她離去的悲傷,卻也刻意地遺忘掉了過去的快樂。你越是不能接受現實,失去的東西就越多。我能夠理解你的做法,因為逃避令人不舒服的事物是人類的天性,可你現在所逃避的,偏偏是曾經最深愛的。”

許震哽咽著說道:“算我求你,別再說了……”

他,哭了。

父親,哭了?

許杏兒怔怔地看著父親滿臉的淚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從未見過他哭泣的模樣,即便是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他,堅強得近乎無情。

可是錄像中的他,卻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麵。

許震雙手掩麵,近乎歇斯底裏地哭泣著,同時壓抑著不發出丁點聲音。

“青兒……青兒……青兒……”他不停地重複著妻子的名字。

蔣重輕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許震,眼含淚光。他沒有說謊,許震的悲傷,他是真的能夠感同身受。

十分鍾,許震足足哭了十分鍾,才終於將情緒整理好。

他仿佛將這些年積攢的所有眼淚通通流了出來,就連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你知道我為什麽偏偏找你當我的心理顧問嗎?”

蔣重輕說:“因為我名字裏的某一個字,和你妻子名字裏的某一個字,發音相同。”

“是啊,這些年我努力地忽略她,忽略身邊一切她留下的痕跡,可還是沒有用。”

“忘不掉的,你是個用情至深的人,壓抑得越深,對你的傷害也就越深。你的失眠、噩夢等所有症狀,其實都是因為過度壓抑。”

“那我該怎麽辦……”

“不要急,接受過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會一直幫你的。”

許震深吸一口氣,說道:“謝謝。”

蔣重輕開玩笑說:“在‘謝謝’兩個字後麵加上‘你’,我會感覺你的感謝更有誠意。”

1997年的谘詢,在兩個人的寒暄中結束。

許杏兒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裏麵,而電視機的屏幕也再度變成了藍色。

老舊的錄像機發出一陣“咯噔”聲,隨後電視機開始自動從頭播放錄像。許杏兒沒有關掉它,似是通過它在清冷寂靜的夜裏找到了一絲慰藉。

【5】

同樣清冷寂靜的夜,陳開車將文彥博送回了家。

車子停在樓下,陳看著文彥博解開安全帶,開口說道:“許杏兒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其實我不太覺得你的計劃能夠成功。”

“許震也是個堅強的人,可他也有自己的心理顧問,而且一用就是二十年。”

“好吧,計劃的下一步是什麽?”

“已經開始了。”

陳一臉好奇:“你什麽意思?”

文彥博:“許杏兒應該在看許震過去的谘詢錄像,也應該看到了父親崩潰脆弱的模樣。”

“你怎麽確定?難道你在書房留了監視器?”

“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知道。如果計劃那麽容易被人看破,那麽許杏兒絕對比你更早看破。”

陳頓時啞口無言,許久後終於憋出來一句話:“你的意思是,不讓我理解計劃的意義,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嗯,這句話說得就很有水平。”

“如果你突然說讓我自殺,這也算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嘍?”

“理論上來講的確是的,但我不會那麽做。”

“那我還要謝謝你的不殺之恩了。”

“明早八點來這裏接我。”

“去哪裏?”

“上課。”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記得上課,真是敬業啊。”

“許杏兒應該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我隻有表現得足夠正常,才能打消她的疑惑。”

“希望我陪你做的這些事情,最終不會一無所獲。”陳輕聲抱怨道,隨後他眼睛一眯,發現有輛十分熟悉的轎車就停在文彥博家樓下。

文彥博自然也留意到了,輕聲說:“是吳瑤。”

“讓你和一個警察打交道,我總是不太放心。”陳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殺機。

“再次重申一遍,我絕不會用南南的性命去冒險。”文彥博走出車子,然後徑直走到吳瑤的車前,敲了敲車窗。

陳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盯著文彥博的一舉一動。雖說這些天相處下來,他對文彥博多了一些奇怪的感情,似是佩服,也像是同情,但並不意味著他會信任文彥博,如果讓他發現文彥博有任何異常之處,陳還是會選擇立刻將其處理掉。

他看見那個叫吳瑤的女人走出車子,先是四下張望,隨後又從車裏取出一遝厚厚的文件資料。

文彥博接過資料從第一頁開始仔細翻看著,感慨道:“問題還真不少。”

吳瑤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說道:“主要是手頭案子太多,時不時還要忙個通宵,隻能偶爾抽空寫點論文。對了,不請我去你家坐坐嗎?”

“恐怕不行,這個時間估計南南已經睡了,回去反而不方便說話。”

“我說你最近好像有點忙啊,怎麽回家這麽晚?”

“許家那邊狀況不太好,所以多費了些心思。”

“那位許家大小姐到底是什麽毛病,怎麽總抓著你不放?”吳瑤眼中仿佛燃起了八卦之火,“你倆……該不會?”

文彥博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有沒有點道德底線了,患者隱私也要打聽!”

吳瑤委屈道:“不說了不說了,你還是專心看吧。”

說是專心看,可那遝資料除了前麵寥寥幾頁講的是枯燥乏味的學術內容,後麵便變成了其他東西。

文彥博翻開了新的一頁,發現上麵寫著“你和南南到底遇到了什麽麻煩,寫在這裏”。

他取出一支筆,一邊在紙上寫字,一邊說道:“瞬間催眠的理論基礎還是薄弱了些,你需要再查些資料,我給你幾個人名,你著重看一下他們近兩年在核心期刊上發表的論文。”

嘴上這麽說著,文彥博卻在紙上寫下“許杏兒,神秘箱子以及密碼,我,文南已被綁架”。為避免暗中監視的陳心生懷疑,文彥博不能留下太多線索,隻能寄希望於吳瑤可以看懂自己的提示。

隨後他將論文遞了回去,說道:“南南最近總是吵著要去遊樂場,真是頭疼。”

“既然孩子想去就帶她去唄,別總是老母雞護崽似的。”

“好,有機會就帶她過去玩玩。”

“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等我又有問題了再來找你。”

“你還真是不客氣。”

陳的眼中看著那邊二人的一舉一動,耳中聽著竊聽器裏傳來的聲音,確定他們並未提及任何關於“綁架”之類的字眼。緊接著他看著吳瑤駕車走遠,忽然很想開車跟上去,但轉念想到她的警察身份,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畢竟那位還等著自己回去匯報計劃的進展。夜色黑得不太尋常,月暈很濃,預示著一場傾盆大雨即將到來。

【6】

江城大學,心理學公開課。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尤其是昨天聽過課的大多數人還能夠活下來這一點,令我格外高興。”文彥博又一次站在熟悉的講台上,這個地方屬於他,並且賦予他一種特別的氣質。

淡定、自信、風趣,他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師。

今天教室裏的學生明顯多了不少,還有很多陌生麵孔,應該是因為上一節課的內容引起了關注,導致很多學生趕來湊個熱鬧。當然,還有部分學生上次選擇了逃課,而這次則沒有。

文彥博簡單掃視了一下台下,發現陳坐在了第一排的邊緣,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上節課我說過,這次會給你們展示一下催眠。有沒有人自願做一下‘小白鼠’,有的話可以舉起你的手。”

話音剛落,不少學生紛紛舉起了自己的手,看來都對“小白鼠”的身份很感興趣。

文彥博指了一下坐在教室中間的女生,說道:“你……”

女生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

“可以把手放下了。”

“啊?”女生頓時一臉失望。

隨後,文彥博又說:“這位女同學旁邊的男生,你願意試試嗎?”

該男生一臉茫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低聲說道:“可是我並沒有舉手啊。”

文彥博笑道:“沒舉手最好,正好可以為大家展示一下,一個不想被催眠的人……是如何被催眠的。”

男生感受著周圍投來的目光,很不情願地走上了講台,他站在文彥博的身邊,小腿明顯有些顫抖。

“不用那麽緊張。”文彥博拿了一把椅子放在男生身後,“先不要坐下。”

男生已經做出了坐下的動作,結果聽到文彥博的話後又站了起來,一臉的尷尬。

教室裏哄堂大笑。

文彥博說道:“說起催眠,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就是艾瑞克森。關於這位催眠大師的光輝事跡,有人知道嗎?”

學生們紛紛搖頭,明顯沒人研究過這個。

“艾瑞克森曾經對著鏡子催眠自己,強行治好了自己的高低肩。”

台下一片嘩然。

“當然這隻是傳聞,它的真實性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艾瑞克森晚年的確患有嚴重的頸椎病和肩周炎,據說和他催眠自己改變高低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文彥博頓了頓,繼續說道,“和你們說這些,是提醒在座的所有人一聲,催眠有風險,操作需謹慎。”

旁邊的男生變得更加緊張,用力地做了一下吞咽動作。

“提起艾瑞克森,還有另外一個心理技術和他有著密切關係,那就是瞬間催眠。”

這下學生們紛紛有了反應,開始交頭接耳。

有學生問道:“老師,瞬間催眠真的可以把人毫無防備地直接催眠嗎?”

文彥博點頭:“可以,不過實際的瞬間催眠並不像電視裏表現的那麽誇張。”

“那這門技術用來犯罪豈不是特別方便?”

“施展它的條件可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簡單,其實在我看來,瞬間催眠和普通催眠沒有太大區別,它隻不過是在你們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就在你們的麵前開始晃動懷表。換句話說,瞬間催眠也需要準備,而且條件更加苛刻。”

“您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們沒有意識到催眠師正在對我們進行暗示,所以受到催眠的時候才會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

文彥博轉頭看向身邊的“小白鼠”,微笑著說道:“可以這麽理解。”

說完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教室裏頓時安靜了不少,有人能夠隱約聽到水珠滴落然後墜入江河的“叮咚”聲,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的。

男生緊張到呼吸都在顫抖,他不敢看文彥博,雙眼盯著教室後麵的大門,似乎隨時打算落荒而逃。

文彥博走到男生身後,和他之間隔了一把椅子,然後說道:“你在想艾瑞克森是怎麽治好高低肩的,是嗎?”

男生沒有回答,額頭上浮現出一層汗珠。如果仔細看一下他的體態,會發現他也有輕微的高低肩。

“不用羨慕,也不用胡思亂想,我會幫助你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講台,他們開始擔心文彥博到底能否催眠一個不願意被他催眠的人……而且這個人現在極度緊張,防備心也極強。

“噓——”文彥博把食指豎在嘴唇前,示意那些竊竊私語的學生安靜。

教室裏變得更加安靜,水滴聲也越來越明顯。

作為“小白鼠”的男生其實並沒有聽到文彥博說了什麽,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教室後方,心想什麽時候才能下課、離開這個讓自己感到窘迫的地方。

隨著教室變得安靜,他還聽到了清晰的水滴聲。至於文彥博沒完沒了的碎碎念,則完全成為水滴聲的背景音,隻要他不用力去聽,便不會聽到。

叮咚……叮咚……叮咚……

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去傾聽,仿佛沉醉在其中無法自拔。

與此同時,文彥博伸出一隻手輕輕捂住了男生的雙眼,另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坐!”

男生眼前一黑的瞬間,他失去了全部意識,以及支配身體的意誌。一直聆聽著水滴聲的耳朵接收到了“坐”的指令,身體便無意識地去執行。

他“撲通”坐下,幸好身後早就準備好了椅子,否則一定會摔得很慘。

文彥博緩緩收回雙手,而男生就像是一個木偶,身體逐漸癱軟,最後頸部也失去了力氣,頭部隻能無力地垂下。

教室裏依然寂靜無聲,文彥博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輕聲說道:“現在,有人發現我的‘懷表’了嗎?”

學生們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居然沒有人交頭接耳,片刻後才終於有人壓低聲音回答說:“是……水滴聲?”

文彥博轉身操作了一下電腦,頓時教室裏若隱若現的水滴聲消失不見。

“從你們走進教室的那一刻,這個聲音就已經存在了。”

頓時,學生間的竊竊私語再次充斥了整間教室。

文彥博將注意力回到被催眠的男生身上,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現在,你感覺麵前吹來了一股風,先讓你感到清涼,隨後又讓你感到寒冷。”

他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力,男生的身體居然開始發出輕微的顫抖,皮膚表麵浮現出一層雞皮疙瘩,汗毛也微微豎起,就好像他真的站在寒風之中。

“這陣風越來越大,你感覺自己快要被凍僵了。”

男生原先癱軟在椅子上的身體重新有了力量,他緩緩坐起,身體僵直,尤其是他的脖子顯得異常僵硬。這樣一來,男生的高低肩也顯得格外清楚,右肩要略微低於左肩膀。

“這時,你忽然感到一陣暖意,來自你的右肩膀。不,不對,不是你的右肩膀,而是在你右肩膀的上方……它融化了右肩膀的寒意……”

男生的呼吸有些短促,跟隨著文彥博的話語,他的右肩膀逐漸變得放鬆下來。

“溫暖的感覺來自一團火焰,但是你無法觸碰到它,因為它不能用手觸碰,隻能用你的右肩膀才能夠得到……你聽好,火焰就在右肩膀微微往上的地方,可能隻有一厘米,隻要你願意嚐試,你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觸碰到它……而當你碰到那團火焰,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會感到溫暖,重新變得靈活。”

男生的右肩膀逐漸往上移動,似乎真的在尋找那團火焰。

等到右肩膀和左肩膀到達同一水平的時候,文彥博說道:“好了,你終於碰到了火焰。”

這句話剛說完,男生的身體一下子變得鬆弛下來,他靠著椅背,身體的姿勢終於看上去舒服了許多。

“保持這個狀態,深呼吸,盡量放鬆,你會感到火焰融入你的右肩膀。”

“保持這個狀態,深呼吸,盡量放鬆,你會感到火焰融入你的右肩膀。”

文彥博重複了三遍,然後看向台下的學生,說道:“有人知道我剛才在做什麽嗎?”

“您在治療他的高低肩。”

“沒錯,這是催眠療法的一個優勢,可以潛移默化地治療很多病症或是不良的行為習慣。”

有學生舉手問道:“真的會一下子生效嗎?那也太神奇了吧。還有您之前說過艾瑞克森催眠了自己,結果最後導致身體出了問題,這位同學該不會也……”

“關於第一個問題:不會一下子生效,催眠療法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在這期間,他需要一直反複催眠自己,強化我給他留下的暗示,也就是那團火焰。當他意識到,自己隻有觸碰到那團火焰才能讓身體進入最佳的狀態,他的右肩膀就會下意識地抬高。而當這種意識最後轉變為習慣,進入了無意識,他也就完全治好了自己的毛病。

“關於第二個問題:首先我也不知道艾瑞克森到底是怎麽做的,但是催眠環節需要極其謹慎,因為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就會起到非常大的暗示作用。舉個例子,假如艾瑞克森在治療自己的高低肩時,給予自己的暗示是——改變骨骼結構,讓肩膀處於同一水平線上。這個暗示就會導致他的姿勢更加僵硬,長此以往雖然治好了高低肩,卻會引發其他病症。”

“好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台下再沒有學生提出問題,於是文彥博說道:“那麽我就要進行催眠的最後一步了——喚醒這位同學。”

他伸出一隻手放在男生的耳朵旁,說道:“當我數三下後,睜開眼睛。”

“三、二、一。”

“啪!”文彥博打了一個響指,與此同時男生睜開了雙眼。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台下的同學們,然後又看了一眼文彥博,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處境。

文彥博笑道:“是不是在想,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啥?”

男生仍然有些迷糊,輕輕地點了點頭。

“還記得剛才耳朵聽到的指示嗎?關於火焰的。”

“記得。”

“明天開始,每天晚上暗示自己一遍。好了,回到座位上去吧,感謝你的配合。”

男生先是向文彥博道謝,然後開始走向自己的座位,可以看出他的身體已經輕鬆了許多,高低肩的症狀也有所減輕,整個人的氣質一下子提高不少。

文彥博拍了拍手:“讓我們感謝一下這位同學,畢竟在眾人麵前被催眠需要很大的勇氣。”

頓時掌聲雷動,許久之後終於平息。

然而這時卻有一道極不和諧的聲音響起:“在我看來,你的催眠就像是魔術,也就是說……需要托。”

【7】

聲音來自第一排的角落,那個總是眯著眼睛的男人。

文彥博看向陳:“為什麽這麽說?”

陳盯著文彥博的雙眼:“上次的公開課有個男生問你,被催眠之後會不會把銀行卡密碼都說出來,他就是今天被你催眠的這個人。”

“是的,這能說明什麽呢?”

“這說明你早就盯上了他,因為他對催眠一無所知,甚至還帶有畏懼。而對你來說,畏懼暴露隱私的人反而更好催眠,於是他成了你的目標。”

“糾正一下,並不是畏懼催眠的人容易被催眠。這位男生其實並不恐懼,更多的是好奇,他在害怕催眠後吐露隱私的同時,也想親自體驗一下催眠,驗證這一點。這才是我找他作‘小白鼠’的主要原因。”

學生們開始七嘴八舌,沒想到文彥博從上一節課開始就在挑選可以被催眠的對象了。

文彥博補充道:“除此之外,今天上課的時候我就開始播放水滴聲,發現在場的學生隻有八個人有反應,而這個男生是反應最大的,他不止一次地看天花板,還有教室兩邊牆上的水管,這說明他的感受性極強,這也是易於催眠的特質之一。

“催眠本身就是一門難度極高的技術,瞬間催眠更加嚴苛,施展之前必須要做許多功課。我選擇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的高低肩,被這個毛病困擾著的他,會對艾瑞克森的事跡以及瞬間催眠格外留意,這也是被我瞬間催眠的關鍵。”

陳不由心想:所以你做了這麽多,都是為了催眠許杏兒做鋪墊嗎?可是,成功的概率到底有多少?如果失敗的話,這豈不就是一場鬧劇而已?

想到這裏,他又問道:“不說催眠到底是否適用於所有人,我隻想問你,有沒有人不能被催眠?”

文彥博反問:“你的意思是,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永遠都不可能被催眠,是嗎?”

“是的。”

文彥博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台下的學生們,這讓陳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自己尚且沒有意識到,文彥博的注視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壓力。

“關於這個問題,有一天你會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