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至暗時刻

人性最複雜,人性也簡單。

餘阮能夠有今天,靠的就是對人性之惡的精準把握和利用。

我是那麽希望他能如願以償,因為我愛他。

可這一次我又希望他的計劃落空,那是我對人性之善的微弱向往,也是我內心深處的希望之光。

1

一個人的命運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需要多久?

餘阮用他的親身經曆告訴我:隻要半天就足夠。

那天中午出發時,他依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黃昏歸來後,卻已是這個城市的新任江湖大哥。

是的,餘阮竟然真的成功了。他那個腦洞大開,堪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劃得到了完美實現——和他預想的完全一樣,當天中午甄帥在“意外”發現了他的行蹤後,立即聚眾對他進行圍追堵截,且因為怕他逃脫,更是將所有兄弟全部喊了出來,一路跟著他來到了江邊的廢棄廣場,這當然是餘阮早就勘查好的地方,那裏空間足夠大,閑人還很少,非常適合他後續方案的實施。

同樣和他的預想完全一致的是,在他以摧枯拉朽之勢發表完大段煽動力十足的講演,揭露了鹿安虛偽、自私、殘忍的真麵目後,現場一百多號鹿安弟兄的情緒已從最初的憤怒轉變為猶疑,而在麵對他最後的利益承諾時,絕大多數人都開始心動了,這點從他們的眼神可以清晰判斷出。至此,餘阮知道自己基本上大功告成,至少已立於不敗之地,掌握了主動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利益麵前,所謂的情義和忠貞還能抵抗多久?這是餘阮篤信不疑的價值觀,也是他對人性最犀利的洞察,更是他自信的來源、他的安全感。

唯一多少出乎他意料的是,麵對他的連續發難,鹿安竟完全忍受了下來,不但沒反駁,甚至連句自辯都沒有,而當他最後提出要鹿安主動放棄一切,且自己意欲取而代之時,鹿安仍然沒有半點猶豫和反抗。感覺就好像餘阮精心設計的一切正好也是鹿安希望看到的,他倆裏應外合,精心上演了一出雙簧……這實在太奇怪了。

餘阮想不明白,也不打算想明白,反正結果已經確定且無法改變,何況從某種角度而言,鹿安的這種“非暴力不抵抗”的態度多少還成了他攻擊鹿安觀點的背書,而且兩相對比,更是讓兄弟們感受到了鹿安的薄情寡義以及他餘阮的重情重義,從而直接推動了大家最終的倒戈。

“簡直沒有比這更完美的結局了!”餘阮心想,“或許我太高估了他,我應該再放鬆一點,不過現在也已經很好了,我的表現至少能打90分,不,95分,我真是個天才。”

總之,餘阮那天以孤身一人、兵不血刃挑戰鹿安並大獲全勝,贏得徹徹底底,贏得酣暢淋漓。從此,一戰封神,而他的故事也被當作傳奇,在街頭巷尾的混混間口耳相傳,且越傳越離奇。

而我,作為這個傳奇的見證者,在為他高興之餘又為我們愈發縹緲的未來陷入了深深憂慮。

我以為他重見天日之日就是我們真正重歸於好之時,事實上,他之前給我的各種明示暗示都是如此。

結果卻是,我再一次錯了,當他不可一世地歸來,我卻明顯感受到他對我的疏離,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靠近他的身體,至於我們感情和靈魂之間的距離,更是越來越遠。

隻是這一次我卻不想立即逃離,我要繼續留下來見證,我不知道未來究竟會發生些什麽,我隻知道:一切遠未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2

一切的確才剛剛開始。

正所謂欲戴皇冠,必承其重。餘阮接下來的經曆充分闡述了一個道理:老天如果想為難一個人,不見得是拿走你所有的財富,相反可以給你很多,多到你受不了,扛不住……欲壑難填,最終殺死你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你的自私,你的貪欲,你的自以為是,你的無能為力,一起完成你人生專屬的荒謬。

3

無論如何,餘阮都迎來了自己人生的巔峰時刻,從此不再是孤家寡人,手下小弟好幾十人,出門前呼後擁,甚是威風,隻是這些對他既是財富,更是負擔。此前他給出了那麽誘人的承諾,卻無疑也給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鎖,如果做不到,那麽現在擁有的一切將會很快煙消雲散,而他也會淪落成一個跳梁小醜,遭人唾棄——這點,他心知肚明,所以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兌現承諾,帶領弟兄們發財致富,壓力之大,可想而知。還好,餘阮並非隻是嘴上超級能說,他的行動力同樣有過人之處,以致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讓所有存疑的人心悅誠服,這些都得益於他獨特的管理手段。

首先,他和鹿安觀念就截然不同。鹿安崇尚去暴力,希望弟兄們能夠走正道,然而大家的響應熱情並不高,因為這些人好高騖遠又眼高手低,不願上學可留在家鄉根本沒有能力找到合適的工作,去機會更多的北上廣深又覺得生存不了,總之骨子裏都非常好逸惡勞,根本就不是吃苦耐勞的料。

餘阮正好相反,他崇尚暴力,殺伐果斷,還沒有任何道德包袱,隻要能賺錢,可以不擇手段。餘阮先是以暴利為餌,組織了一批亡命徒,通過幾次硬碰硬的火拚將本屬於他人的地盤生生搶了過來,從此光保護費一項收入就翻了好幾番。此外他還放高利貸、催債逼債,隻要來錢快,統統不拒絕。就這樣,餘阮的名號越來越響,投奔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對此餘阮來者不拒,並設置了入會誠意金——任何想加入他社團的人都必須先交一筆會費——可以說,在賺錢的路上,餘阮無所不用其極。

然而,餘阮最為人所稱道的還不隻是會賺錢,他還將原本雜亂無序的團夥變為公司化運營,建立了一套縝密的流程和製度,通過層層控製,不但將所有利益緊緊攥在手中,還能逃避相關製裁。比如他明明是好幾起暴力事件的幕後主謀,卻總是可以在各種專項抓捕中全身而退。至於那些落網兄弟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在利益麵前,很快就會有人將空缺的位置填補,對他而言,那些年輕人的血肉和自由,不過是助他邁向前程的皚皚白骨。

4

在很多人眼中,餘阮已經超級厲害了,可在餘阮自己心中,他離目標還遙不可及。

甚至,他從來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一樣對自己失望過。

究其原因,複雜又簡單。首先就是他覺得來錢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是,過去的短短一個多月,他賺了至少有一百萬,如果換作他人,高興還來不及呢,可他卻很不滿意,因為按照這個水平,他要賺到心中的目標,也就是一個億,至少要十年,這還是理想狀態下。問題是,他們做的都是違法亂紀的勾當,怎麽可能過那麽多年還沒事?因此,他亟須突破,找到一個能在短時間內賺大錢的方式,然而這個方式究竟是什麽,他還一無所知。

其次,他覺得自己太累了。以前雖然沒錢,但窮開心,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現在當了大哥,每天打打殺殺,一睜眼全是煩心事,還有大大小小百十號人要養活,而且這些人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雖然表麵上很忠誠,但追隨他其實都是為了利益,加上入會時給他塞了錢,肯定要從他這裏得到更多才罷休。餘阮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滿足他們的欲望,遲早會被這群狼心狗肺的家夥吞噬,因此隻能變本加厲去通過各種違法和暴力手段賺錢,表麵風光,實則飲鴆止渴,終有一天會積重難返,自取滅亡。餘阮對這個結果早已心知肚明,因此,如何在傾覆前賺到足夠多的錢,然後全身而退,成了他日思夜想的問題,隻是精明如他,機關算盡卻也毫無頭緒。

然而,以上兩點還不是讓他感到失敗的主要原因,他最大的心病還是在鹿安身上——盡管他看上去終於過得比鹿安更為風光,但骨子裏卻依然深深自卑。因為他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戰勝鹿安,更沒有如願以償地成為“鹿安”。鹿安依然是他內心的魔障,他此生無法翻越的一座大山。

究其原因,他和鹿安之間的對抗更像是一場心靈上的戰爭,表麵上的敵人是鹿安,實際上是他自己,他不堪的過往、可憐的自尊,以及卑微的出身,這些都如影隨形,又怎能說放就能放,說忘就能忘。

事實就是如此,漫漫人生路,往往在我們出發時,便已注定落腳,我們拚命抵抗,卻徒勞無功。

5

以上所有的分析當然不是我的主觀臆斷,而是通過我對他細致入微的觀察和他親口對我說的話分析得出。

說起來也可笑,如果說鹿安是餘阮擺脫不了的夢魘,那我的夢魘絕對就是餘阮。我們三個人,再加上甄帥、璐宛溪,還有那個神秘的草莓,形成了一個圈,你追我逐,卻永遠沒有終點,更是不分勝負,命運的輪盤上,誰也無法全身而退。

對於餘阮,我一如當年,根本不關心他能賺多少錢,更不在乎他擁有多高的地位,我隻在意他會如何定義我們的關係。我也沒有過高的要求,隻是希望他能夠給我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讓所有人知道我是他餘阮的女朋友就足夠。可這個再本分不過的念頭也成了奢求,餘阮拒絕了我,理由不是不愛我,而是因為操勞社團事務太忙,實在顧不上兒女情長,他希望我能夠繼續站在他的背後,等待他真正功成名就,反正我還年輕,到時候再好好戀愛也不遲。

盡管我很清楚這些不過是他隨口一說的謊言,對此我雖然很痛苦卻也隻能接受,因為這不是一道選擇題,我也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要麽走,要麽留。我一定會走,但不是此刻,我說了,我還要見證,還要記錄,這已經成了我的責任,所以我隻能就範,繼續留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做他感情上的影子。

餘阮有了錢,也無須再躲藏,當然不可能再和我生活在狹小簡陋的出租房,他很快搬進了市中心的一套高檔別墅,那裏堪稱這個城市的上流社會,住戶非富即貴,仿佛連靈魂都散發出高貴的氣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餘阮一定對那裏心儀已久,我倆剛認識的那會兒他就經常有意無意帶我到那裏轉轉,隻是此前一直引而不發,待到出手後就必須擁有。事實上,我愈發明白了他的行事風格,那就是人生的每一步都經過縝密計算,我還在關心眼前的卿卿我我,他卻已經開始考慮兩三年後的事情,要什麽,不要什麽,怎麽獲得,如何放棄,通通了然於胸,或許這才是他最為可怕之處。

餘阮倒也提出過讓我一同搬過去,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名不正言不順,既然他都不願意承認我,我還死乞白賴硬貼上去算什麽意思?這已經是我僅剩的自尊,我必須誓死捍衛,哪怕顯得很愚昧。餘阮當然不會強求,我的拒絕同樣是他計劃中的一環,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有條不紊地發展,除了鹿安,現在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讓他心煩。

可是,還有一個鹿安。

可恨的鹿安,偉大的鹿安!

6

餘阮搬走後偶爾會回來看我,幾乎都在午夜,那是他忙完一天後終於可以休息的時間,每次都特別憔悴,太多的事讓他殫精竭慮,這些都是真的,因此我雖然怨氣多多卻也隻能忍著,一來是還會心疼,想想他能有今天也確實不容易,我不能讓他再煩心;二來我抱怨也沒有用,隻會讓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脆弱,我不能冒這個險。餘阮每次過來逗留的時間都很短,有的時候閑聊了幾句就走,有的時候剛進門就接到兄弟的緊急電話,然後趕緊離開去處理,如此種種,已成常態,現在他的生活,不得片刻安寧,實在可憐。

餘阮每次過來都會買一些價格不菲的禮物送給我,我必須承認,在花錢這方麵,他確實足夠大氣,或許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吧,女人收到禮物時總歸不那麽理性,而我既心疼他亂花錢,又享受著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好,真是矛盾極了。

一天淩晨,他突然造訪,從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傷,進門後他先是扔給我一個愛馬仕的最新款限量手包,然後讓我好好做幾樣他喜歡的飯菜,說自己忙了整整一天都沒有吃飯,現在餓瘋了卻隻想吃我做的菜。見到他我又高興又心疼,趕緊到廚房忙活,等出來時,他已經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剛想叫醒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悄悄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近乎貪婪地仔細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此時此刻的他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安靜、平和、真實,他的睫毛好長,嘴角輪廓很好看。隻有現在,我才感覺他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所有的恨都消失殆盡,所有的怨都不複存在,所有的痛都煙消雲散,心中隻剩下了愛。

我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他的嘴,眼淚打在了他的臉上。

他醒了,順勢摟住我,柔聲問:“傻妞兒,你哭了?”

啊!他現在還叫我傻妞,真好!

我起身,轉過頭,說:“菜都涼了,我給你熱一下。”

他又從身後抱住我:“這些天讓你受委屈了,我需要集中精力把事情處理好,再給我點時間。”

我強忍著眼淚,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狀:“好啦,要不還是直接吃吧,其實也沒多涼,我剛過來,你就醒了。”

“行,吃飯!”餘阮也收起了難得的溫柔,伸著懶腰走到飯桌前,隻是剛吃了幾口就皺起了眉頭,放下了筷子。

“怎麽了?”我心一緊,“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了?”

他搖頭:“好吃,味道和從前一模一樣。”

“那你幹嗎這種表情?”我噘嘴,“嚇死我了,討厭!”

餘阮很認真地回答:“因為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讓我食之無味。”

我在心裏無奈地笑了,他過來果然還是帶著其他目的,盡管他表現得好像很無意,哈,我真是太了解他了,這個壞人!

或許正是這份了解,讓我可以不那麽當真,從而不會那麽受傷了吧。

“傻妞兒,你老實告訴我,我現在和鹿安比,誰更厲害?”

“你!”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語氣輕佻,“這難道還有什麽爭議嗎?你現在這麽得勢,他那麽落魄,根本不好和你比的有沒有?”

本以為他聽了會很高興,卻沒想到他竟對我翻白眼:“狗屁咧,我說盧一荻,你怎麽也和那些成天隻知道奉承拍馬的家夥一樣光知道對我說好話了?”

“本來就是,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最厲害的那個人。”

“好了,好了,你們真把我當白癡了嗎?”餘阮很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告訴你,我根本就比不過鹿安,我沒他有錢,也沒他聰明,他以退為進,借力打力,真的比我厲害好多。”

我本來還想調侃幾句,然而他的表情實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讓我不得不也認真起來。說起來這還是我頭一次聽到餘阮親口承認自己不如鹿安呢,這對極度自負的他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卻真真切切地在我眼前發生了,餘阮究竟經曆了什麽,何以會如此妄自菲薄?

“這和妄自菲薄沒關係,而是事實就是,”難得餘阮如此正經,不禁讓我洗耳恭聽,“人生在世,所求無非‘名利’二字,然而名是虛的,利才是實的。我現在是名利都要,所以過得很累。鹿安比我聰明,他隻要利不要名,所以落得一身輕鬆。傻妞兒,你知道嗎?此前我怎麽也想不通那天他為什麽會說放棄就放棄,一點兒留戀都沒有,我還真以為是我有多厲害,讓他無路可退,現在想想,其實真正厲害的是他,他肯定早就厭倦了這種身不由己的生活,正好借機把這個沉重的包袱甩給我,從此自由自在。”

靜靜聽完餘阮的分析,覺得好像也有點兒道理,不過更大的感受卻是餘阮在這件事上挺作的,明明一切都是他主導的,現在回過頭來還賴鹿安。唉!男人,有時候也挺幼稚的。

我當然不可能直接這麽說啦,而是裝作很關切地問:“好吧,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很簡單,既然他要的就是平淡生活,那我偏偏就不讓他安生,”餘阮近乎賭氣地說,“他不是號稱反對暴力嗎?他不是說不會再打架嗎?我非得逼他出手,讓他食言,打自己的臉,哈哈!”

我搖頭:“你那天那麽刺激他,他都無動於衷,想不出你還有什麽辦法。”

“很簡單,我從明天開始天天派人去惡心他,隻要他動手了,那麽就算輸了,哼哼!惡心人的辦法,我有一萬種,看他怎麽忍,”餘阮說完又小聲叨咕了句,“反正我不爽,他也別想快活!”

我心裏歎了口氣,這也太扯了吧,整個一精神勝利法啊!好吧,隻要他覺得合適就行。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我看他的情緒似乎有所好轉,於是將心中久久的疑惑說了出來,“既然你已經打敗鹿安了,他現在也沒有真的影響你什麽,你為什麽還要和他過不去呢?”

“嗯,這是個好問題,我也問過自己,而且我其實也想不太明白,”餘阮眉頭緊鎖,仿佛喃喃自語,“我為什麽總惦記著這個人?到底因為什麽?”

餘阮的反應真的讓我覺得好怪啊,他那麽理性、那麽凶狠、那麽城府深的一個人,怎麽一提到鹿安,整個人都不好了呢?我心中突然一激靈,差點兒脫口而出:哈!我知道啦,肯定是因為你愛他。

或許是那段時間我太無聊耽美小說看多了,看到男男就想組CP(情侶),可玩笑歸玩笑,我還是覺得餘阮對鹿安的態度挺曖昧的。不是說愛到極處便是恨嗎?那反過來是不是也成立呢?

就在我腦洞大開編織劇情時,餘阮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仿佛總結陳詞:“不管是因為什麽,我都必須和他好好打一架。”

說完又認真補充:“對,就得這樣,男人之間還得用拳頭說話。隻要我將他打倒在我麵前,我一定可以做到真正放下。”

7

第二天一大早,餘阮便差遣了幾個小流氓到鹿安的奶茶店尋釁滋事,雖然沒有達到目的,但至少沒讓鹿安睡到自然醒,也算是有功而返,從此更是上了癮,每天定時到鹿安那裏“報到”,比上班還要準點。

那些被餘阮派過去的混混大多是那種剛入會沒多久的外地孩子,他們盲目崇拜餘阮,還不了解鹿安的過往,因此有恃無恐,鬧起來時特別猖狂,而每每此時餘阮不管多忙都會抽出時間坐在奶茶店外的豪車內,就等著鹿安爆發,他好上前和鹿安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可是鹿安每次都讓他失望,不管他的小弟們如何出言中傷,鹿安都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如果鬧大了他寧可選擇報警也不會通過以暴製暴來解決。一時間餘阮也沒了辦法,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嚐試,祈禱鹿安早日受不了,就這樣,兩人再度陷入了持久戰。

鹿安的反應同樣讓我覺得匪夷所思,自從知道了他是餘阮心中的頭號勁敵後,我開始有意收集他的故事,我知道他曾經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暴力少年,也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二代,更是這個城市地下秩序說一不二的存在。盡管他怎麽會蛻變成如今這副模樣誰也不得而知,但我的直覺卻告訴我那一定是因為愛情,隻有愛情的力量可以扭轉這一切。此前聽甄帥無意中對我提及鹿安曾經有過一個女友叫草莓,或許正是她徹底改變了鹿安,由此可見鹿安真的是一個癡情的人,而這個草莓也一定與眾不同,充滿了特別的魅力和能量。

念及此,我突然想起璐宛溪,說起來我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任何聯係了,那天下午,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她一眼,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為我竟然覺得理虧起來,特別是知道了她和鹿安重歸於好後。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複雜到我自己都無法完全明了和駕馭,我隻知道,很多事情隻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當我曆經世事,特別是一次又一次被傷害後,我愈發懂得和珍惜璐宛溪對我的好,盡管我也不打算回頭,卻不影響在我內心深處,璐宛溪再次回到那個重要的位置。

8

餘阮想傷害鹿安,鹿安偏偏不讓他如願以償,於是餘阮隻能來找我傾訴,他知道我愛他,願意為他排憂解難,我對他而言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存在,至於我的感受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的自私在這場拉鋸戰中暴露無遺,而我在最終的爆發前隻能忍,這便是我們共同的可笑之處。

至於餘阮每次的傾訴,其實都大同小異,基本上可以分為三個步驟:

第一步,先說自己是多麽不容易、多麽辛苦才擁有今天,結果擁有了才發現上當了,因為更辛苦、更不容易了。

第二步,這些當然都是拜鹿安所賜,他就是故意的,是個大大的壞人,好討厭好討厭的那種壞人。

第三步,最後總結陳詞,說自己絕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逼鹿安出手,然後用拳頭好好教訓他,方能泄心頭之恨,隻有親手打敗鹿安才能完成自我的救贖。

是的,餘阮說來說去就這三段,反反複複地嘮叨,我的耳朵都生了老繭他還不嫌煩。開始我還挺當真,加上心疼他,總和他有板有眼地去分析,還一個勁兒地去安慰,後來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可真夠愚蠢的,我壓根就不應該往心裏去,因為餘阮其實什麽都明白,喋喋不休隻是故作姿態,他根本就不需要你去出謀劃策,隻需要你拿出時間聽他傾訴而已,而傾訴的時候,絕對有著不為人知的快感。

想明白這些後,他再找我嘮叨,我就表麵上頻頻點頭,嘴上應付說著“對對對,鹿安可真壞;好好好,都是他害的;行行行,必須不放過他”,同時腦補著他和鹿安相愛相殺的畫麵,倒也樂在其中。如此不知不覺,他倆的劇情已經演到了20集,而照此情景,估計還能再有20集,還不算番外和彩蛋。

9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事態終於迎來轉變。

那天午夜,餘阮一如往常地告訴我說等會兒收工後要過來,電話裏就感覺他的情緒很不錯,等見麵後發現特別好,不但眉開眼笑,甚至嘴裏還哼起了不知名的歌謠。

“喲,怎麽今兒個這麽高興呀?”他開心我也高興,情不自禁地問,“鹿安接受和你決鬥啦?”

餘阮邊哼歌邊搖頭:“沒有,他才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我暈,這口吻哪裏像說自己的仇人,也太寵溺了吧,簡直**四射有沒有?不行,我得趕緊改改他倆的劇本。

“那你肯定是又狠狠賺了一筆錢?”

餘阮還是搖頭,嘴裏說著“No、No、No”。

“你又收了很多小弟?”

餘阮繼續搖頭:“現在除了鹿安,我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好吧,這已經是**裸的告白了。

我不知道再說啥,隻能裝作老成地感慨:“你變了。”

這本是我隨口一說,也沒指望他能回答什麽,卻沒想到餘阮竟連連點頭附和,並且很認真地說:“是的,我變了,變得不夠純粹了!”

“這也很正常,畢竟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我趕緊將話題拉了回來,“好吧,快說你今天為什麽這麽高興,肯定還是和鹿安有關吧?”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我想明白了,”餘阮再次點頭,“我不應該總把鹿安視為我的假想敵,我應該和他做朋友,和他合作。”

蒼天饒過誰,貞操碎滿地,要不是親耳聽見,打死我都不會相信這是餘阮說的話。

他這是怎麽了?難道他是假的餘阮?昨天還目露凶光說要搞死他全家,今天又要和人家做朋友,莫非當老大太操勞把腦子燒壞了?工傷啊!得趕緊治,晚了就成神經病了。

“哈,真是新鮮哪!”我實在忍不住,調侃起來,“餘阮啊餘阮,我看你不是變得不夠純粹,而是變得麵目全非,這話要是擱兩月前,打死我都不相信你會說。”

“可不,別說你不相信,我自己都沒法相信,”麵對我的奚落,餘阮一點都沒生氣,而是認真和我分析起他的內心動機來,“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可奇怪的,正所謂時也,勢也,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我名氣已經有了,要琢磨的就是如何賺錢,而且是賺很多很多錢。可眼下的形勢你也知道,一來風險太大,二來也就那麽回事。小錢不愁,大錢沒有。”

“你說的這些我聽得懂,可是,這跟你要和鹿安做朋友又有什麽關係呢?”

“你先別急,這事兒沒那麽簡單。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餘阮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我問你,現在做什麽最賺錢?當然,還得是相對安全的。”

我想了想,搖頭:“我哪知道,我一向對如何賺錢不感興趣。”

“婦人之見,你不理錢,錢不理你,所以你現在還是個窮光蛋,”餘阮先是露出了一個鄙夷的笑容,然後手在空中一揮,振振有詞,“其實就隻有一條路——房地產。”

“房地產?”好遙遠的名詞,雖然媒體每天都在大量地討論,可還是覺得很陌生!

“對,房地產,”餘阮又重重重複了一遍,“現在要想賺大錢,必須做房地產,隻要操作得當,最短半年,最多三載,就能至少賺夠一個億。”

“有那麽誇張嗎?”我不屑一顧,“照你這麽說,大家不都去做了?”

“那當然不可能了,房地產是門大學問,上通政策,下通資本,情況複雜,風險極大,稍有不慎,傾家**產,命都能搭進去,不是平頭百姓可以觸碰的,”餘阮撇撇嘴,“這個世界猶如叢林,永遠是冒險家的樂園,可絕大多數人都是膽小鬼,注定一輩子失敗。”

“你的意思是隻要足夠有膽量,就能做房地產咯?”

餘阮搖頭:“那也沒戲,地產行業經過早期的野蠻生長,到現在已經很成熟,政策,錢,都已經不是障礙,最關鍵的還是土地本身。也就是說,拿不到好的地塊,一切白談。反過來,如果手中擁有了位置很好的地,那麽就算躺在**也能發大財,有的是人來求你。”

“好吧,你說了這麽多,還是沒說這事到底和鹿安……”

“鹿安有地,很多很好的地,”餘阮振振有詞,雙眼放光,“當年他老爸辦廠時政府特別扶持,批了好幾百畝的土地,當時是很偏,但現在看來位置絕佳,不但完全在市內,而且位於最有發展潛力的新區,背山靠水,堪稱風水寶地,用來開發高端住宅,再合適不過。”

“好吧,所以你說要和他合作,就是為了他們家的那些地?”我有點兒明白他的意思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琢磨出這些的。

“對,現在那些地已經變得特別值錢,可他們家竟然還在用來做廠房,簡直太暴殄天物了,就應該立即將廠搬走,然後原地蓋住宅。我算過了,那麽大的麵積至少可以開發三期,每一期的淨利潤至少有兩個多億,這還是最保守的做法,要是在戶型上做點兒文章,還能賺更多。”

“可那些應該都是工業用地吧。工業用地怎麽能蓋住宅呢?”

“嘁,你還懂這個,”餘阮冷笑了聲,“記住了,在巨大的利益麵前,什麽都不是問題。土地用途可以更改,土地還能抵押,前期所有費用銀行都會提供,隻要做出概念圖,拿到售房許可證,可以說一分錢都不花,就能拿到回款,那裏的房子根本不愁賣,有錢人會趨之若鶩,省城也會有客戶趕過來。”

我點點頭:“也對,那裏緊挨著高速,從省城過來一個小時都不用,太方便了。”

“就是啊,你說現在到哪兒還能找到這麽好的事?”餘阮越說越激動,“還決鬥呢,決你媽的鬥,我就是個大蠢驢。”

餘阮感慨完突然又歎了口氣:“不過也不能說就完全沒有隱患。”

“什麽隱患?”

“時間!”

“時間?”

“對,時間,說到底房地產這門生意還是需要和時間賽跑,並且要做時間的朋友。現在房價之所以突飛猛進是因為城市化進程的轟轟烈烈,很多農村的人都湧到了城市裏,所以需要很多很多房子,可是一同發展起來的還有泡沫,現在房價已經高得離譜,都說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可是現在有剛需的人買不起,買得起的人更多是用來投資的,對此國家不可能坐視不理,我猜用不了多久,我們這裏也會限購,到時候將有很多房子根本賣不掉,前期的投資也收不回來,算是砸在手中,而且越是高端的盤風險就越大。”

“天,那這不就是擊鼓傳花嗎?”

“你可以這麽理解,所以現在應該是最後的瘋狂,也是最後的機會,真是時不我待啊!”

“好吧,那你快點兒找鹿安去談合作,要來不及了。”

“哈,也沒那麽誇張啦,不差這幾天的,”餘阮眼珠子轉了轉,“放心吧,我都想好怎麽談了。”

“我對你當然放心,我隻是對鹿安不放心而已。你說萬一他不同意怎麽辦?”

餘阮又激動起來:“他為什麽不同意?原來他不搭理我是因為我總在挑釁他,但這次我是找他合作,是給他送錢。他沒有理由拒絕的。”

“萬一他不在乎錢呢?”

“那更不可能,沒有人會不在乎錢,隻是多少的問題,”餘阮一臉篤定,“如果他什麽都不要付出,隻需要點點頭,簽簽字,就有人白白送上幾個億,他不可能不心動。”

“你怎麽就那麽相信自己的判斷?”

“因為這就是人性,貪婪是我們骨子裏的底色,無一例外。”

我沒有再反駁什麽,或許餘阮是對的。人性是最複雜的,人性也是最簡單的,餘阮能夠有今天,靠的就是對人性之惡的精準把握和利用。我是那麽希望他能如願以償,因為我愛他,可這一次我又希望他的計劃落空,那是我對人性之善的微弱向往,也是我內心深處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