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末點

回學校後,鄭明川約信秋在小店裏吃飯,四菜一湯,菜式家常,味道卻很不錯,蒜蓉蝦、土豆醬燒五花肉、杏鮑菇炒肉,信秋指著桌上的這三道菜誇讚不已。

總共就沒幾個菜,誇了三個菜,鄭明川笑,目光溫柔,嘴角帶笑,語氣卻十分嘲弄。

信秋羞赧地低聲解釋:“真的好吃啊。”

鄭明川隻是寵溺地笑著,連說好。

信秋總覺得鄭明川這日似乎有什麽很開心的事情,時不時咧嘴笑笑。

他手機裏有幾張裝修的效果圖,他給信秋看,問信秋喜歡哪種。

信秋喜歡薄荷綠色,她好奇地問:“幫朋友看的嗎?”

鄭明川點點頭。

飯後,鄭明川又興致極高地拉著信秋去逛街。信秋穿了雙銀亮的高跟單鞋,逛了幾家店腳就磨疼了。

信秋還沒說什麽,鄭明川就拉她進了旁邊一家鞋店,選了雙舒適的小白鞋讓信秋換上。

這樣的細心,信秋愣愣地看著鄭明川。鄭明川笑著拍她的頭,“喂”了一聲:“是不是感動得想哭?”

信秋的眼裏本來有一層薄薄的水汽,聽他說這話,眨了幾下眼睛,愣把眼睛恢複清明神色,隻是笑,笑容很是傻氣和滿足。

鄭明川也笑。

信秋覺得這街逛得和平日裏差得太遠,哪是逛街,純粹是血拚。

信秋額頭布滿黑線,拒絕道:“不要再買了。我能穿得了這麽多嗎?”

鄭明川麵對信秋的怒火,低著頭,像一隻委屈的小動物,說:“人家做你男朋友來都沒有什麽存在感,人家都沒有和你正式約會過,沒有正式逛過街,沒有正式送過你禮物,買東西給你是人家的權利和義務,你都不給人家機會?”

信秋被他這委屈的好幾個“人家”震呆了。

鄭明川又抬頭偷偷看她一眼,低下頭,繼續說:“名分很重要的。你看,下次別人誇你的衣服,你就說是我男朋友送的。”

信秋好笑地重複:“名分很重要?”

鄭明川點頭說:“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同學朋友家人,都要知道我,英俊瀟灑,全身優點,是你的男朋友。當然,你的名分也很重要,我的同學朋友家人應該都知道,你,還算小家碧玉,優點不多,就是對我好點,是我的女朋友。”依然是玩笑口氣,眼底卻不經意地滑出十分的認真。

信秋笑著說:“知道了,知道了。”

最後從學校大門口到女生宿舍,鄭明川背著信秋,信秋提著購物袋,儼然一副公平分配的樣子。

上樓前,鄭明川親她:“我好不好?”

信秋點頭說:“你最好。”

鄭明川聽著挺樂,笑容又突然僵住,“最好”好像是比較出來的。

鄭明川說:“就我好。”

戀愛裏的人總愛說些旁人聽來十分幼稚的話,自己聽來卻一本正經。

信秋學他說:“就你好。”

進宿舍後,阮密看著信秋手裏的購物袋,猛晃正看視頻的夏唯西:“這就是傳說中的傍大款啊。”

信秋踢她,喊道:“哪兒來的大款?”

阮密說:“看你一雙眼睛,就差沒甜蜜得流出水來。和鄭明川在一塊吧,他不是學金融的嗎,一準以後一個商業精英啊。”

信秋拉個靠背凳子坐夏唯西身後,說:“他以後想從政的,不經商。”

夏唯西“咦”一聲:“那怎麽不讀政治類專業,讀金融?”

信秋說:“好像是以前聽他外公說國家有學地理的領導,有學水利的領導,就是沒有學經濟的領導,他就決定以後學經濟了。”

夏唯西和阮密讚歎:“好有職業規劃。”

阮密埋頭裝哭:“我就因為看動畫片選了讀日語,畢業才知道這專業就是別人一個特長。”

信秋問:“這些天找工作沒回音嗎?”

夏唯西插嘴道:“她現在挑著呢。邵言不是去北京了嘛,她也一門心思去北京,簡曆投得這麽遠,回音少也正常。”

阮密倔著聲說:“誰說我一定去北京。”耳朵卻紅了,又裝模作樣地問,“信秋,寧外的分數是不是快出來了。夏唯西,趕緊上網上幫信秋看看。”

夏唯西笑著去開網頁,信秋也在一旁笑。

阮密臉紅了半天,別扭地問:“信秋,你以後會不會跟著鄭明川啊?就是他去哪裏你也想去哪裏?”

以後?

夏唯西打斷阮密:“拜托,人家是姐弟戀,怎麽都是信秋先走一步,隻有鄭明川追的份。”

阮密雙手握拳放在下巴下,眼睛變成星星眼,感歎:“好羨慕,好崇拜。”

信秋感到一滴冷汗流了下來,年紀大難得值得驕傲?

夏唯西看了下寧外的網頁,沒什麽信息,又打開視頻。

快熄燈時,夏唯西準備關機,看見沒關閉的寧外網頁,點了下刷新,急忙回頭對躺在床頭看書的信秋說:“信秋,出公告了,淩晨十二點出成績。”

夜裏,校園裏一點都不安靜,正是畢業前夕,唱歌的、表白的、大喊大叫的,很多人的回憶裏畢業都是傷感彌漫,但是當時如同燃燒的青春,熱烈而縱情。

屋裏隻聽見鼠標的哢哢聲,信秋考的是寧外,是全國最好的外語學院,可能是查分的人太多,還沒到十二點,連查分的頁麵都進不去了。

信秋隻好不停地刷新,到了十二點半,才刷開頁麵,查到自己的成績時,她連續看了幾遍才敢確定。竟然比自己估計的好這麽多,第二名的筆試成績,考上已經問題不大。

信秋看著通知複試的名單,特別想給家裏打個電話分享這個好消息,韓瑛麗前幾天還打電話來問起,可是這麽晚了,她隻好忍著。

心裏有一種興奮掩不住,她給鄭明川打電話。

鄭明川迷糊地問:“怎麽了?”

信秋笑著說:“小川,我考上了,第二名。”

鄭明川說:“你都考上了,怎麽著應該對我表示表示吧?”

信秋揮揮手,特大方地說:“行,明天請你吃大餐。”

那頭鄭明川似乎在想什麽,眼裏墨色濃重,幽深的,再漸漸溫柔。

第二天中午去吃的串串香,信秋、阮密、邵言、夏唯西,鄭明川、楚河生,葉盛因為家人從國外回來,暫時都在外邊住著。串串香是在學校東門的一家小店,味道正宗,環境擁擠,鍋裏蒸出的熱氣弄得個個感覺熱火朝天似的。

難得高興,連女生都喝上了啤酒。

楚河生愛死了串串香的香辣,邊喊著燙邊往嘴巴裏塞,又舉酒瓶子,喊:“來,為了師姐的成績,幹了。”

鄭明川和邵言都一口氣喝完,夏唯西抿了一口,信秋忙著撈窩裏的牛百葉,意思意思地抬了下杯子,阮密興奮地湊上去也要喝完,邵言趕緊攔著自己幫忙喝了。

鄭明川覺得串串香離大餐水準太遠,死命地吃,也吃不出大餐的價錢來,他心理不平衡,手上略沾了些油,也不拿紙巾,隻往信秋褲子上擦。

信秋保持著如來佛祖一樣的微笑,慈悲地看了鄭明川一眼。

楚河生笑著說:“來,你們兩個對望的喝個交杯酒。”

鄭明川急忙拉著信秋喝交杯酒,阮密、邵言他們歡呼。

好像可以慶祝的事情特別多,夏唯西順利找著工作,阮密和邵言夫唱婦隨,鄭明川和信秋,楚河生的新戀情。

加了好多次菜,加了不少酒,盡興的時候已經吃了兩個小時。

鄭明川看著桶裏滿滿的竹簽,讚歎道:“差不多吃出大餐的價錢了。”

信秋聽著好笑。

等走出小店,信秋落後鄭明川半步。

鄭明川穿得隨意,上麵是白色的T恤,下麵是藍色牛仔褲,腳上趿拉著一雙人字拖,走起路來鬆鬆垮垮的。信秋突然從背後拽住他的白色上衣,如同一塊抹布似的擦了手,又擦了胳膊,最後把那上衣弄得皺巴巴的。

信秋笑眯眯而得意地放手,鄭明川反應不及,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好像梅幹菜一樣的T恤。他抽抽鼻子,仰頭望著遠方的雲朵,感歎:“女人的報複心怎麽這麽重,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眾人回過頭看鄭明川那一身梅菜幹的造型,哈哈大笑,楚河生點評:“做一個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真難。”

信秋點頭表示讚同,對著鄭明川加了一句:“這衣服今天不準脫,上麵有我的手印,十分珍貴。”

她這天心情好,拽著後頭那衣冠不整、難得被欺負得垂頭喪氣的鄭明川,笑得得意揚揚。

前頭的人早就走出好遠,讓他們兩個二人世界。

鄭明川威脅她:“你要對我好點兒,不然我回頭就把這衣服脫了。”

信秋踮腳親他的臉頰,鄭明川氣呼呼:“這不夠。”

信秋親他的唇,鄭明川咂咂嘴:“哼,這還差不多。行,這衣服我今天都穿著,睡覺都穿著。”

鄭明川卻沒將這件衣服穿上一天,晚上有個應酬,本來是鄭思源去的,因為他有事,就由溫秘書和鄭明川一起去。

是商界傳奇顧沐的生日。顧沐早年是在省城發家的,後來生意做大了,常年住在國外,難得回來住一段時間,和鄭思源有不淺的私交。

地點在北郊的天水閣,規模不大,親朋好友,不到五十人,算是私宴。

顧沐過的是七十二歲的生日,頭發花白,精神矍鑠,聽了介紹,笑著說:“原來是鄭家的,年輕有為,一表人才,有乃父之風。”

主席上隻有兩位年輕人,除了鄭明川,就是顧沐的孫女顧辛夷。這顧辛夷眉眼極傲,說話帶有海外生活的腔調,除開初看過鄭明川一眼,再也沒有理睬過他。

酒過三巡,各種吉言美語說了多次,席上的幾人隨意起來,談天說地。鄭明川身旁的兩人正在感歎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其中一人聲音頗低,說:“我比你還慘,我之前投資的高速公路沿路,當時批地的人員全被紀委查了,這消息爆出來,我那股票不知道要跌多少。”

顧沐正問鄭明川、許西慈近況,說是好些日子不見。鄭明川有禮地應答,身旁那人小聲歎氣:“腐敗窩案,我怎麽這麽倒黴,今年在濱江栽跟頭。也不知道還能瞞幾天。”

旁邊的人勸:“今天顧老壽辰,公事先放一邊。”

鄭明川本來隨意地撫著杯子的水晶高腳,忍不住捏緊,電光石火間,有什麽可怕的念頭迅速產生。他到底年輕,這刻倉皇而突兀地看了溫秘書一眼。

溫秘書神情一如平時嚴肅,看了鄭明川的眼神,說:“今日顧老壽辰,難得各位商界精英同席。來,鄭明川,叔叔陪著你代表你爸爸多敬各位長輩一杯。”

鄭明川輪著敬了一圈,喝得豪爽,和顧沐說笑了幾句,才走到房間外透氣。

天水閣建於北郊東湖之上,環水而居,房間裏富麗雅致,燈火通明,廊外卻隻有淡而遠的燈火。暮色之中,廊外簷下,入目隻是靜靜的湖水和高低錯落的遊廊。

酒精衝上了頭,鄭明川模糊之中,看見遠遠有一紅色小船搖曳在湖中,那搖曳之態,像是隨時要落到水中。

到處都是破綻。

到處都可以擊潰。

是自己太得意,那樣的有把握不知道從何而來。

鄭明川再看了一會兒,才看出那小船原來是一名身段婀娜的迎賓小姐提著紅色的燈籠,在黑暗中款款而行。鄭明川諷刺地笑了笑,拿出煙抽。

煙抽得太急,猛地咳嗽起來。

怎麽還笑得出來,真佩服自己。

這晚,他穿著Versace的襯衣、Zenga的灰色西服,點煙的姿勢熟練,容貌英俊,異常惑人,他前程繁花似錦,身後燈火璀璨。他抽了許久的煙,回頭看顧辛夷站在廊的那頭看著自己。

他微笑著問:“怎麽,顧小姐也出來透氣?”

顧辛夷眼裏有絲驚豔,神色複雜地扭頭,依然高傲。

鄭明川不在意地笑了笑。

溫秘書走過來,笑著說:“顧小姐也在?”

顧辛夷點點頭,又轉回熱鬧的大包間。

溫秘書走到鄭明川身邊,關切地問:“怎麽,喝多了?”

鄭明川漠然地看著溫秘書,問:“你們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

溫秘書不解。

鄭明川露出譏笑:“濱江發生腐敗窩案,就是信秋爸爸所在的單位,別告訴我,你們一點都不知情。以信秋爸爸和我們家的關係,應該早就會有人傳出消息。”

溫秘書說:“也不過就是前兩天。這樣的事情在省裏也不算什麽大事。隻是正常的調查。”

鄭明川沒有再問,他給鄭思源打電話,不知道為什麽,還沒開口,就有些哽咽。他說:“爸爸,信叔叔的身體向來不好,前兩天才出院,他的事情我想托溫秘書留意。”信關平和韓瑛麗在他少年時代曾給予他悉心的照顧,是十分樸實的人,違法亂紀的事情,鄭明川相信信關平是不會去做的。

鄭思源說:“可以,一會兒我和溫秘書說。還有,商務部有個非常好的實習機會,爸爸希望你能把握這個機會。”

鄭明川說:“是。”到底還是忍不住,“爸爸,為什麽,信叔叔是您的老部下,兩天前你就知道這個消息,你卻——”

鄭思源說:“這隻是一次正常的調查,爸爸沒必要做什麽。”他隱含怒氣,“相反,這麽兩天,你的賬戶的錢全部動起來,買了寧城清河區的房子。”

鄭明川掛斷電話,他總以為他們那麽喜歡信秋,總會習慣,總會接受,原來是妄想。

宴散以後,溫秘書送他。

溫秘書素來謹言少語,卻主動開口:“小川,九月是個好孩子,這一點你父母知道。所以他們並沒有插手做什麽,分寸你自己把握。”

鄭明川看著窗外,“嗯”了一聲。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就想到過,溫秘書是從來不出錯的,這一點多讓人覺得害怕。

鄭明川看著窗外,又“嗯”了一聲,然後說:“停車吧,你讓我一個人走走。”

溫秘書歎氣:“鄭明川,我說了,你父母很喜歡九月,她和別的女孩兒還是不一樣的。”

是的,是不一樣的,所以傷害並沒有真的發生,不過是在表演給他看。

鄭明川不想再說什麽:“溫叔,讓我下車。”

溫秘書說:“你現在這樣,不如我送你回家待幾天。”

鄭明川憤怒地喊:“就當你可憐我剛失戀,讓我下車不行嗎?”

車停了下來,鄭明川抹了一把臉:“對不起,溫秘書,我自己會回學校的。”

車開走後,鄭明川在原地站了很久,好半天才自嘲地笑,他真沒用,隻會像小孩兒一樣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