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幾歲

鄭明川也不記得抽了多久的煙,隻是接到楚河生電話時他喉嚨整個都啞了。

楚河生說:“鄭明川,你快回來,我肚子疼得厲害。”聲音虛弱,有氣無力。

鄭明川甚至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稍頓才問:“是怎麽了?”

楚河生說:“不知道,吐了十來回,不去醫院不行了。”

鄭明川攔了車離開。

等到了宿舍,他見楚河生臉色發白,像是要昏厥過去,比電話裏描述的還要嚴重很多。

楚河生又沒力氣,連站都站不住,鄭明川背著他,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弄到醫院。醫生、護士忙了一陣,說楚河生是急性腸胃炎,問他吃了什麽。

鄭明川想想,怕是那頓串串香惹的禍,楚河生素來飲食周到,怕是不適應。

楚河生倚在病**,掛著吊瓶,臉色比先前稍好些,還是白得嚇人,他的長相本就偏於精明幹練,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小孩兒脾氣。鄭明川見他難受的模樣,十分可憐,問:“我去辦住院手續,要吃點兒什麽嗎,我順便去買。”

楚河生慘兮兮地說:“粥或者餛飩。”

鄭明川剛轉身,他又說:“把你手機給我,我之前病急亂投醫,電話都打到葉盛那兒了,我跟他說一聲。”

鄭明川把手機扔給他。

深夜時分,醫院廊燈熄了一半,靜得厲害,唯有值班室裏有兩個護士小聲說話。鄭明川到窗口辦好手續,不過七八分鍾。

他又開著楚河生的跑車,繞了好大一圈,才找著一家廣東生滾粥的門店。店裏生意極好,四五個客人圍著小桌,吃得滿頭大汗。空氣裏有米的清香,燈光亮黃,鄭明川排了許久的隊,等排得近了,看師傅一人看著好幾個爐火,分別往不同的粥裏加材料,材料幹淨新鮮,鄭明川想著,哪一天帶信秋來嚐嚐。

這麽一想,他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棒,迅速從溫馨暖色的氣氛裏清醒過來。

外賣打包得很好,回到病房,也一滴沒灑出來。

鄭明川招呼楚河生:“喝點兒粥吧。”

楚河生高興地接過粥,略有些狗腿的味道:“謝謝川哥,川哥對我有再生之德,再造之恩。”

他麵色依然病態的白,平素愛戴的有框眼鏡也沒有戴,那討好的神色,真像一隻小狗,饒是鄭明川滿腹心事,也不由得笑出了聲:“你記得這恩情就行。”

楚河生到底餓了,也不繼續貧嘴,隻顧著喝粥。過會兒,他拿出手機,遞給鄭明川,笑嘻嘻地說:“有師姐的微信。”鄭明川的手機沒有設密碼,也不需要指紋解鎖,他又發誓,“我可沒看啊。”

鄭明川接過手機,翻了翻。

楚河生捧著粥又舀了幾口,叮囑他:“你可不要說我住院了。”他這趟生病和那頓串串香大有關係,楚河生不想讓信秋為此內疚。

鄭明川一直沒有說話,病房內靜得符合它的氛圍。等吃下大半碗粥,楚河生才疑惑地抬頭,問:“怎麽了?”

鄭明川眸色幽深,手指摩挲著手機屏幕,幽幽的光,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他答:“沒怎麽。”

楚河生看他的樣子,不免好奇,追問:“師姐說了什麽,讓你沉思成這樣?”宿舍裏三人感情素來好,他也不避諱,從病床側過身去看鄭明川手裏握著的手機。

楚河生本來還多少好奇兩人是否在微信裏打情罵俏,一眼瞄到個開頭,隻是平常的幾個字。信秋問鄭明川應酬是否回來了。

楚河生覺得好笑,想想信秋那樣的性子,讓她說出多麽動聽的情話還真說不出來,後半句卻是關鍵,又逗趣,不長,看得楚河生不由得笑出聲,寫的是“晚上在宿舍看了恐怖片,現在很害怕,你陪我聊天好嗎”。

楚河生問:“怎麽信秋師姐看恐怖片都怕啊?”

信秋從小就怕這些,鄭明川甚至能想象出,信秋現在大約躲在被窩裏,時不時地看著手機,期待他的回複,眼睛濕潤而怯弱。

楚河生咬著筷子問:“你怎麽不回消息?”

鄭明川搖頭說:“估計睡了。”

手機卻再度響起,這回是電話,響了五六聲,大概以為鄭明川在忙,也就掛斷了。

楚河生吃驚地問:“你怎麽不接?”

信秋的來電,在鄭明川的手機裏顯是為“我的九月”,理所當然,誰都搶不走。

如今看來,像是嘲笑。

緊接著是一個短信,他的短信鈴聲是機器貓,信秋用藍牙傳給他的,可愛稚氣得不行。

大雄真幸運,擁有一個無所不能的機器貓,隻是如果最後宜靜沒有嫁給大雄,大約是無所不能的機器貓都無能為力的吧。

信息依然不長:“酒會還沒結束嗎?少喝點兒酒,夏唯西也睡不著,正陪我聊天^_^。”

鄭明川看著她的笑臉符號,淺笑,恍惚地想起,她曾經為自己著急過的樣子。他傷了腳,下雨天,他舉著傘,她背著他,一腳深一腳淺,她淋了不少雨,他摟著她的脖子認認真真地承諾,以後一定會對她很好很好,太過稚氣,她沒放在心上。他和同學打架,她也不過是學生,卻帶著他去道歉,說是他的姐姐,說對不起,然後小心翼翼地給他清理傷口,眼睛紅著。他覺得難過,隻好說再也不打架了。後來,他對她動了心思,她再替他擔心著急,純然的姐姐姿態,他就不悅起來,冷下臉,又沒別的辦法。

鄭明川把手機調成靜音,說:“沒什麽事。”神色平淡,帶點兒疏離和陌生,“你吃好了早點休息。”

楚河生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他怔怔地說:“你們這是怎麽了,吃串串香時還好好的。”

吃串串香時,他們還在楚河生的攛掇下喝了交杯酒,信秋心情那麽好,得意揚揚地牽著鄭明川的手。

鄭明川頓了頓,覺得有什麽難以忍受,又不動聲色,隻是說:“要不你早點休息,我先回去,我會讓護士照顧你。”

他這樣平平常常的口吻,楚河生卻害怕起來,說:“鄭明川,你別這樣。你不能欺負師姐,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嘛,說清楚就沒事了,你這樣不理她算怎麽回事啊?”原先他肚子疼得厲害,也沒哭,現下卻紅了眼眶,他們三人,明明鄭明川最小,最像孩子的卻是楚河生。

鄭明川看他這樣,隻好安慰:“沒事的。”

楚河生卻激動起來,他的手本就沒力氣,激動之下粥碗甩了出去,砸到門板上,濺著了匆匆趕來的葉盛。楚河生說:“那你不接師姐電話算怎麽回事,你理都不理算怎麽回事?”

大概是病著,楚河生臉色難看,眼睛紅著,像是被欺負的人是他一樣,還是葉盛收拾殘局。

他先是讓值班護士進來看了看楚河生的身體,已經開始發起低燒,因為急性腸胃炎患者多有發燒的症狀,倒是沒什麽大礙,又麻煩人清理了下地上灑的粥。

然後,葉盛問:“出了什麽事?”

楚河生搖頭,隻是看著鄭明川。

鄭明川的喉嚨啞了,說話頗費勁,他突然說起和葉盛合開的公司分紅:“那些錢再加上我一部分期貨投資,我拿來買了一套房子,是小戶型,在清河一帶。打算以後和信秋一起住。”

楚河生和葉盛都聽過他那套買房子娶老婆生孩子的理論,但都沒想到他會這麽早去實踐,畢竟他才大二。葉盛問:“什麽時候的事?”

鄭明川說:“就上個月。”

楚河生問:“那師姐知道嗎?你還沒畢業,買房子幹什麽?”

鄭明川搖頭:“我還沒跟她提起。是的,我還沒畢業,可是我姐畢業了,我不想和她分開。房子買在清河,正好在省城和寧城的中間,不管她工作還是讀書都很方便。”

葉盛像是想到什麽,臉色一下變了,他問:“是不是師姐家出了什麽事?”

鄭明川手裏拿著打火機玩,半點火光中,他眉眼陰鬱,說:“她爸爸一天前從家裏帶走接受檢查,據說是涉嫌侵占省道征地補償款。”

消息過於驚人,一時病房內寂靜無聲。

楚河生不敢置信地問:“就為了你們的事?”

鄭明川抬頭直視他,眼珠子冷漠得如同一個黑色的玻璃珠子:“我爸爸兩天前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袖手旁觀,就是因為我和信秋的事。”

葉盛問:“那然後呢?”

鄭明川搖頭:“沒有然後。”

氣憤過於壓抑,葉盛忍不住咒罵:“什麽叫沒有然後?你就放著師姐不管了?”

鄭明川仿佛笑了一笑:“我不久會出國,商務部的海外實習,同時繼續學業。她不會家破人亡,不會一無所有。這是他們的演練,不過是演給我看的。”

他好像是倦了,眼角眉梢終於藏不住那隱忍,他說:“我想了很長時間,給很多人打了電話,最後發現我離能保護她到底太遠,最好的選擇就是服從他們的安排。”

他們其實都是意氣奮發的年輕人,隻是水那麽深,又豈是隨口說一句為朋友兩肋插刀可以解決的。

楚河生不解地問:“隻是你和師姐戀愛,為什麽會這樣?”

鄭明川低下頭,他的視線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幽幽然說:“是我不好。”

他逼著她陪著他,他逼著她喜歡上他,他逼著她說愛他,她明明說過那麽多次不願意,他終於還是逼著她定下了承諾,然後,他把她逼到了絕境。

不過,是他為了愛她。

病房內有極大的禁煙標誌,葉盛點了一支煙塞到鄭明川手裏,他們這才發現鄭明川的手在輕微發抖,大約是手機攥得太緊,手心汗濕,手指微微僵硬。

葉盛看著突然有些不忍心,葉盛拍拍他的肩頭,問:“要不要我們幫忙做什麽?”

楚河生眼睛裏是關心和不知所措,說:“你帶點兒錢給師姐吧,打點一下總會有用的。錢我有的,你要多少都行。”

鄭明川“嘁”了一聲,葉盛也笑罵:“哪兒來的暴發戶。”

楚河生看氣氛緩和,小心翼翼地問:“鄭明川,師姐是不是不知道?”

鄭明川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她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葉盛問:“那你接下來怎麽做?”

鄭明川嘲諷地笑,全是自嘲:“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告訴她。”

他沒有抽煙,煙灰在他的指尖輕輕抖動,他說:“她曾經說過我不成熟,說我任性妄為,瞧瞧,原來都是真的。”

他的嗓子完全啞了,說話的時候有點疼,逐字逐句地說出來,好像是無法忍受什麽。

葉盛猶豫了一下,才安慰他:“鄭明川,你還不到二十歲,還很小。”

有誰的十幾歲不任性,有誰的十幾歲成熟到像大人,又有誰的十幾歲想保護的人真的保護得到。

楚河生也附和,兩人又說著什麽,似乎在幫他出謀劃策。

鄭明川累了,楚河生的臨床空著,白色床單,白色被子,鄭明川靠坐在床頭牆壁上,偶爾點頭。

這一晚他累了,身心俱疲,他甚至疑心自己現在或許在做夢,最無力的,最無計可施的一個夢。

慢慢地,葉盛和楚河生的話音低了,他胡亂扯了被子蓋在身上。

過了好一會兒,昏昏沉沉之間,有人幫他蓋好被子,他聽見楚河生小聲說話,口氣誠摯得很:“我看鄭明川雖然不說,但是心裏很難過。你看,如果他們隻做姐弟,還像從前那樣親密要好,又不戀愛,他的父母也不會希望他們分開,那不是很好?”

“傻瓜。”葉盛低聲說,“這世上哪有這麽簡單的事情。”

如果這世界這麽簡單,他也是不願意回到從前的。

他自私自利,她愛他,好過她不愛他。

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好,隔在窗外明媚著,窗前有一株桃花,早就過了花期,那絢爛的桃紅色已變成了極少的淡粉,滿樹的新綠把花瓣們罩在其中。

楚河生問他:“醒了?”

鄭明川坐起身,葉盛已經不在了。鄭明川抹了把臉,問道:“現在幾點?你要吃什麽,我給你去買。”

楚河生搖頭:“不用了,我哥送了吃的來。”

大約是七點,鄭明川看見楚河生的小桌上擺滿了各式早點,碟子精致,點心精致誘人,中西各樣,仿佛滿漢全席。楚河生的筷子這個碟子點點,那個碟子點點,腮幫子鼓著,好像是哪樣都不合胃口。鄭明川扯出一個笑:“還說你哥對你不親,看來你這孩子脾氣就是你哥給你慣的。”

楚河生抬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些事情,是用錢辦出來的,我若是有那麽多錢,這點兒事情也不過就是打個電話就解決的,怎麽能算是他對我好?我雖然知道哥哥很忙,但他若親手給我熬碗粥,我大概更高興。”

鄭明川看桌上有幾樣小菜,都是辣椒調過味的,本不適合拿來給腸胃不適的病人吃,雖然那麽多樣早點,總有合楚河生胃口的,但總不是真正體貼。

楚河生給他遞了筷子,自己選了一碟腸粉來吃,咕咕噥噥地說:“所以我才說,師姐對你是真好,親的姐姐也不一定做得到。”

他說完就抬頭看了鄭明川一眼,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有意的。”

看鄭明川沒有反應,隔了好一會兒,他又說:“其實,你們就單純地做姐弟不是也很好嗎,我一直都很羨慕你有師姐。”

他是真正的直性子,愣頭青一個,背後說過一次,卻還非要當著他的麵再說一次。鄭明川沒有搭腔,他覺得餓,麵前的碟子都吃空了過去。

有一瞬間,連鄭明川自己都感歎年輕真好,昨夜那個頹然的自己似乎變得很遙遠。

雖然現實一點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