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鹿久知道,而後她又要再次麵對這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她被侵蝕、腐爛的人生。

1.

“先生,您的手機。”

售貨員將白色包裝盒禮貌遞給季東楠,偷偷打量他。

兩分鍾前,這個男人心急火燎地奔過來,既不看款式也不問功能,爽快地買了她推薦的最貴的一部機子。

真是個又奇怪又好看的男人。

“謝謝。”季東楠接過了機子立刻插卡開機。

他熟稔地撥出一個號碼,在等待對方接通的同時,長指浮躁地在玻璃櫃台上來回敲擊。

“對不起,您撥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又打不通。

季東楠用力按掉電話,暴躁地揉亂了劉海。

那通電話到底是怎麽回事?

2017年4月28日。

晚上才喝了一大碗白粥,現在又餓了。

不知疲憊的胃引發的饑餓感和現在這樣沒有盡頭的日子一樣,無比漫長且難熬。

鹿久猛喝了幾口水在**躺下,催促自己盡快入睡,睡著了就不會餓了。

就在意識遊離在入夢的邊緣,忽然被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冷不丁打了個戰栗。

她凝神靜聽後心中一沉,的確是在敲自己的門。

該來的終究還是找來了。

“開門!”

沒有得到回應,外麵的人敲得更加用力了,篤定鹿久就在屋裏一般,力道一下大過一下,在靜謐的夜裏突兀且讓人心驚。

鹿久緊緊抓著枕角,腦門上冒冷汗,扯過薄被把自己籠進去。

門外的人一開始還隻是大力敲打,慢慢沒了耐心之後就上腳了。

鹿久隻感覺每一腳仿佛都踹在她的心上,她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去忽略這聲響和來人帶來的緊張和恐慌。

門外傳來鄰居的問話:“你誰啊?”

“不要你管!”

砸門聲劇烈,來人說話狠戾,鄰居瞬間沒了聲響。

是啊,本就是陌生人,何必招惹是非。

但是,她不能逃避,也無法逃避。

鹿久遲緩地爬起來,深吸了幾口氣,調整著呼吸下床,慢慢地摸索著朝門口而去。

她握緊拳頭,像是這樣就能得到力量一般。

剛摸到門邊,手還放在門鎖上沒打開,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更大的摔門聲,暫時打斷了外麵的喧嘩。

“吵什麽吵,我媳婦就要生了,你要是害得她心慌出事,老子弄死你!”

是季東楠的聲音,鹿久一聽就辨認出來了。

果然流氓還需流氓治,季東楠這狠話一放出,砸門聲便停了。

“鹿久,你別以為你能躲多久,等著!”

最後,來人恨恨地踹了一腳門,轉身離去。

聽見漸小的腳步聲,鹿久頓時如臨大赦,腳下一軟便坐到了地上。

過了會兒,季東楠敲門,隔著門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

鹿久搖頭,又想起他看不到,扶著牆壁起身:“我沒事,謝謝你。”

她並不想做任何解釋,季東楠也沒繼續打探的意思,在確認她無事後,捏了捏出門時臨時抓過來的菜刀,轉身上樓。

經過剛才一鬧,已經睡意全無了,許多思緒在她腦海裏翻攪。

剛剛砸門的是陳揚。

他已經找到了她的住處,而她除了不停搬家躲避難道就再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嗎?

找到人借錢的話或許可以改變她現在的窘況?

這麽想著,季東楠的名字忽然湧上來,鹿久趕緊把這個念頭拋掉,她不願意寄希望在任何人身上。

一直胡思亂想到天亮一切依然無解,如同她的生活般不停死循環。

肚子好像也知道她把吃飯的事情勉強打算好了,終於不再鬧事。

她身上還剩下四塊錢,能買四個饅頭,再去麥當勞要了幾包番茄醬,又能再撐兩天。

活下去,才有出路。

鹿久暗暗給自己鼓勁,在不停自我暗示中終於淺淺入睡。

早上,鹿久是被電話驚醒的,迷迷糊糊接了後她心驚了一下,幸好打來的是季東楠。

季東楠用小心翼翼的語氣詢問她要不要上來吃早餐,他會做吐司溏心蛋。

鹿久頓了頓,拒絕了。

2.

鹿久沒去上課,她不能確定空手而歸的陳揚會不會就等在去學校的某個岔路口。

她和同事換了全班,神色恍惚一整天。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鹿久才慢慢背起書包拿著盲杖出了門。

她在馬路牙子上幹坐了很久,直到旁邊賣紅薯的都收攤回家了,她才起身慢慢往左走。

屋子裏安安靜靜,鹿久倒了一杯涼水喝下了,被右邊的異響驚得猛然退了一步:“誰在那兒?”

“你就活成這樣?”

陳揚譏諷的聲音冷不丁冒出,他從黑暗裏走出,俊秀的眉目逐漸清晰。

鹿久的手抖了抖,手中的杯子瞬間落地,冰冷的**濺在腳背,帶著不屬於四月的涼意。

“你竟然擅自闖進來。”她的尾音帶著顫抖,聽不出是害怕還是氣憤。

陳揚聳肩:“沒辦法,你躲著我,我就隻好主動點。”

他大剌剌地抽過椅子坐到鹿久麵前,帶著惡趣味端詳著鹿久的表情,臉上明明帶著笑,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汗毛倒豎。

“我會一直盯著你,不管你搬到哪裏也能找到你,你信不信?”

像是被淩遲一般,鹿久用力捏緊雙手,指甲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她幾乎一字一句地開口:“我現在沒錢,但我一定會還。可和你待在同一個屋子裏讓我覺得惡心,所以請你立刻從這裏滾出去。”

陳揚臉色驟變,起身一把踢開椅子,臉色狠戾。

在那聲巨響發出的同時,鹿久握緊了拳頭微微傾身,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防備姿態,卻仍然保持冷靜警告陳揚:“下次你再進我家裏,我一定報警!”

陳揚盯著鹿久,凶光畢露,下一秒便將她踹倒在地。

鹿久蜷縮成一團死死咬著牙,不吭一聲。

她疼得感應不到那一腳踹在哪裏,血腥味蔓延了整個口腔鼻腔,腦子嗡嗡作響。

如果接下來是一頓毒打,也好過和陳揚待在一個屋內忍受恐懼。

反正不能哭,死掉也不能。

鹿久抱著這樣的想法將牙齒咬得更緊,陳揚高高舉起的拳頭最終還是未落下,他緊抿著刀削般的唇,字字咬牙:“別死了。”

重重的關門聲落下,鹿久如一條重新回到水裏的魚,從無氧的環境裏抽離回來,憋著的那口氣驟然鬆弛後,痛感立刻從四肢百骸延展開來。

她大口喘著氣在黑暗裏睜開眼。

不管睜眼還是閉眼,不管清醒或是沉睡,目光所及皆是黑暗。

喘氣聲平息之後房間便隻剩下死寂,黏膩的汗液一寸寸爬遍皮膚,鹿久仍然保持著陳揚走時蜷縮在地的姿態,她期待電影裏的喪屍和惡鬼從角落裏衝出來扼住她的喉頸,將她一點點從生活的窒息裏撈出來,哪怕墜向死亡。

可是沒有。

沒有鬼怪精靈、死神冤魂,她睜著眼一直到窗外慢慢開始有了聲響。

清晨了,整個世界蘇醒。

鹿久知道,而後她又要再次麵對這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她被侵蝕、腐爛的人生。

3.

四月末,連初夏都還沒到,季東楠就感覺已經有些穿不住長袖了。

早晨走在小區裏,溫熱的白光從樹梢間打下來,頗有些“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的意思。

照常上完老陳的課後,季東楠就溜了。

約了薑磊去網吧“吃雞”,殺完幾盤已經到了中午,兩人往工程學院走,薑磊看著關門閉戶的消夜攤咂咂嘴:“想吃燒烤啊!”

“不好意思,隻有食堂。”季東楠給出一記“友好”微笑。

薑磊翻起個白眼,伸手用力鉤住季東楠的脖子,他比季東楠矮一個頭,季東楠被壓得隻能彎著腰走。

壓得難受,季東楠一胳膊肘搗在薑磊腋下:“你們學校不是出了那什麽黑暗料理嗎?走走走,大佬,請你吃食堂。”

“這還差不多。”薑磊鬆開季東楠。

兩人在食堂排隊打飯,薑磊一看那紅紅黃黃的菜色就退縮了,正正經經點了餐,倒是季東楠打了份草莓炒肉和火龍果咕嚕肉。

剛落座,旁邊桌正跟同伴熱烈八卦的女生立刻止住話頭,朝季東楠他們看來。

薑磊不耐地衝季東楠嘖了一聲,真是討厭!他那張出眾的臉走到哪兒都容易招蜂引蝶。

鄰桌女生之一推了推羞澀看著季東楠的女生,催促道:“你倒是說啊。”

被推的女生再開口嗓音都變了,嬌嬌柔柔的:“還不就是又被外教點名刁難了唄,上課的時候總是點她,她回答不出就拿她眼睛說事。”

季東楠筷子一頓。

“說什麽?”

“說她既然跟不上進度為什麽不去特殊學校上課唄,不就這些,猜都能猜到。”

“是挺煩的,自己有毛病還耽誤別人上課……”

女生說著說著消了音,因為季東楠正望著她。

她還沒來得及害羞,就聽見季東楠問:“你說的女生是鹿久?”

女生愣了愣,立刻反應過來。

“你和她是朋友?那你得給她提個醒,Kimi出了名的難搞,照我看鹿久今後是沒好日子過了。”她認真給季東楠建議,似乎全然忘記自己剛才是怎麽譏諷和吐槽鹿久的了。

“謝謝。”季東楠看破不說破,直接往外走。

“欸,你去哪兒?飯都不吃了?”薑磊喊。

“難吃。”

薑磊夾了一筷子咕嚕肉,頓時酸得一個眉飛色舞。

“那你也要等我吃完啊!”

季東楠擺擺手,頭也沒回地走掉。

他從公告欄前經過,想了想,掏出手機跟薑磊發了條消息,推掉了下午的活動,破天荒地回學校上課。

鹿久去到學校以後,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走在路上很安靜,越是往有人吵鬧的地方走,那裏就越是安靜下來。

她像行走的屏蔽器,自動吞噬掉周遭的一切聲音。

鹿久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生出疑惑,就算她為了遮住臉上的瘀青戴了口罩,也不至於受到這麽多關注吧。

這疑惑一直到上課才得到解答。

香料課上,後排三個女生的議論持續了小半節課。

“你們聽說了嗎,Kimi又被打了,據說被打得好慘。”

“什麽情況?誰打的?”

“好像隔壁農大的,叫什麽東西還是東南,就是混九區那塊的刺頭,在課堂上就把Kimi揍了,還放話讓Kimi不準再動鹿久……”

“天哪!”

一陣唏噓後,議論聲被刻意壓低,鹿久依稀能聽到“傷勢”“罩著”“關係”幾個零碎字眼,然後覺得背後的目光更灼熱了。

幼稚。

此刻,這是鹿久對季東楠的唯一評價。

她從滴管裏擠出兩滴**滴入器皿,細細去嗅。

聞香能安神能引路,在她自己調製的這個香味世界裏,是安全的。

“你們說完沒有,別人隻是失明又不是聾子,有沒有禮貌?”

突兀的女聲插入身後的談話中,音色尖細,調子微揚,像是刻意說給鹿久聽的,但總歸身後的議論被強行打斷。

說話的女生走到鹿久身旁坐下,等了一會兒,見鹿久半點沒有打算感謝的意思,她終於主動開口:“不要放心上,總有這麽些俗人喜歡八卦。”

鹿久手裏一刻不停地忙著,轉頭笑道:“謝謝你,我並不在乎。”

“你跟季東楠是什麽關係?”女生斟酌了一下,還是直白地問出口。

“沒有關係。”

“怎麽會?”顯然不相信的語氣,女生繼續道,“昨天我在食堂碰到他了,他知道你被Kimi刁難轉頭就去農大上了他的課,還為你揍了外教,不認識能做到這樣?”

“真的沒有關係。”

鹿久不肯多說一個字,女生見問不出什麽來,也悻悻地走開了。

她重新低下頭去折騰香料,隻是心跳有些快,“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像是要砸開什麽。

季東楠站在農大公示欄前,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什麽展開了貼上去。

13級大四學生季東楠因不明原因毆打外教老師,其行為嚴重違反校紀校規,性質惡劣,遂記過處分,並留校察看,請同學們引以為戒……

這張嶄新的記過處分旁邊貼著一紙皺巴巴的警告處分。

那是他中午從隔壁工程學院也就是鹿久所在的學校摘下來的。

季東楠抱臂揚唇,懶懶散散地站著,看著兩個人的名字並列粘在一起,笑了。

怎麽說呢,真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