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你什麽都做不了的,鹿久你看不見!

1.

“對不起,您撥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

“對不起,您撥的用戶暫時……”

車內,季東楠用力掛斷電話,暴躁地點上一根煙。

從秦沐家出來,他就一直在往鹿久的手機撥號,他倒想看看哪個不怕死的開這種玩笑。

可整整一下午,都是無法接通。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搖下車窗,再長長吐出。

輪廓分明的臉隱在繚繞煙霧裏,仍化不開緊鎖的眉。

季東楠停好了車,從電梯裏走出來,就看見薑磊在日常拍門。

“我在這兒。”他出聲。

薑磊一驚,看見是季東楠又大喜。

他上前在季東楠胸上重重捶了一拳,咆哮道:“你還知道出來!”

季東楠將他臉上幾番情緒變化盡收眼底,心中驟暖,連帶著驅散了些許煩躁。

“你怎麽跟姑娘似的矯情?”

“還不是怕你死在裏邊!”薑磊斜了他一眼,硬生生又把差點掉落的淚憋了回去。

“這你就別擔心了,命長著。”季東楠打開門,隨意甩掉了鞋往沙發上一倒。

薑磊在屋內轉了一圈,房子亂得他想吐槽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他在季東楠旁邊坐下,用手肘捅捅季東楠:“出去幹嗎了?”

“找秦沐打架。”

薑磊無語,不過轉念一想又鬆了口氣,找秦沐打架總比沒日沒夜喝悶酒好,於是說:“以後多出去打打架。”

季東楠撇撇嘴懶得接話,但薑磊進來了就不肯再出去,打著季東楠一個人在家猝死都沒人知道的幌子,硬把他拖去吃火鍋。

薑磊夾了一大筷子滾燙的羊肉,也不多吹幾下就迫不及待往嘴裏塞,哼哧哼哧地胡亂嚼著,沒多久腦門上就浸出一層薄汗。

霧氣騰騰裏,最容易放空神思。

季東楠心裏揣著事,吃了沒幾口便摸出手機,想了想往鹿久的號發了條警告短信:

“不管你是誰,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再敢冒充鹿久,老子非把你找出來揍得腦袋開花。”

吃完了火鍋,薑磊還不肯放季東楠走,生怕他回去了又會變得半死不活。

季東楠拗不過他,於是,兩個大男人結伴逛了商場喝了奶茶,甚至還看了部愛情電影。

直到天擦黑了,薑磊再三確定季東楠不會又不開門後,終於把他放回了家。

許久不這樣折騰,季東楠回到家已經渾身乏累,洗了個澡破天荒地沒喝酒就躺在了**。

他睡前看了眼手機,空空如也,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事情似乎就這樣解決了。

睡意很快席卷而來,迷迷糊糊間他聽見手機響了。

季東楠窸窸窣窣地翻了個身,又忽然想到什麽,“噌”地從**彈起。

他抓過手機,看到了兩條新信息:

“說吧,你是6班的張濤還是高三的廖曲,怎麽弄到我電話的?這搭訕的手法,我是該罵你智障,還是該誇你新穎?倒是你不要被我逮到才對。”

信息裏囂張的言辭中隱約可見那頭的女生張牙舞爪的模樣,季東楠驟然笑出聲。

敢情自己這是被她誤會成某個暗戀她的人了,是不是戲太多了?

他耐著性子往下看去,目光卻在一瞬間凝聚。

“難不成剛剛獲得了2014年‘環球點’平麵設計大賽銀獎杯的,阪城還有第二個?姐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二(7)班鹿久是也。”

第二條短信就帶了點炫耀的小得意了,但令人奇怪的是,短信裏女生炫耀2014年獲得“環球點”銀獎時,用的詞並不是“曾”獲得獎杯,而是用了“剛剛”這兩個字。

季東楠並沒有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他在看到短信後,把手機死死地握在掌心,沉默地坐在**,試探性地打出一句話。

“2014年6月5日的‘環球點’比賽銀獎,獎金八千塊的那個?”

叮!

“是2014年5月6日。獲獎金一萬,獎杯一座,其作品收入官方作品集裏。”

收到最後這條短信,房間便陷入一片死寂。

季東楠像離弦的箭矢,急衝下床。

他臉色蒼白地用鑰匙打開隔壁的臥室。

自鹿久死後,她的所有東西都被他規整地擺放進了這裏。

季東楠直奔書櫃,雙手微顫著打開櫃門捧出一座銀獎杯。

這是鹿久在高二那年獲得的第一個大獎,2014年5月6日。

“環球點”源自德國,創辦於1997年。這個大賽沒有門檻不分職業,麵向所有華人青年,但獲獎名額隻有三個,獲獎作品能收錄進官方作品集,在中國設計界影響頗大。

季東楠對這座獎杯實在印象太過深刻,它是失明後的鹿久的一道傷疤,也是證明她原本也可以實現夢想的憑證。

修長的手從精致的標識滑下,磨砂手感的底座上有一行清晰的小楷:

2014年5月6日“環球點”平麵設計比賽銀獎獲得者 鹿久

季東楠在一瞬間頭皮發麻。

他故意說錯的時間被那人糾正過來,甚至連獎項都一項不漏全都知道。

這個獎,除了他和鹿久,怎麽還會有人知道得如此清楚?

季東楠站在書櫃前,心潮翻騰。

2017年4月20日。

季東楠的意識十分清醒,他好像又做了同樣的夢。

黑霧滾滾裏,幼童的抽泣和斷斷續續的求救聲被火光湮沒。

火舌舐動,如夜裏疾馳的風,迅猛而輕易地吞噬掉了美夢。

季東楠口幹舌燥地翻了個身,他越來越熱,就連額上也浸出層薄汗,如同一起陷入夢中那片無妄火場。

混沌間他半睜開眼,看見窗外攛掇著的火光才驚覺是真的著了火。

季東楠驟醒,跳下床,隔著玻璃往外看去。

火勢由下而上,周圍的外牆已經破裂。

劈裏啪啦的火焰燃燒聲和哭爹喊娘的求救聲一起湧入耳中,季東楠來不及多想抓過枕邊的手機往外衝。

剛打開門,席卷的熱浪撲麵,季東楠眯著眼一頓猛咳。

電梯是絕對不能用了,他推開安全通道門,火勢還不曾蔓延進來,遍布灰塵的樓道此時全是淩亂的腳步聲和哭喊聲。

季東楠迅速回屋澆濕了毛巾,捂住口鼻,跟著人流一路向下。

火勢沒有想象中的驚險,隻是熱。

季東楠下了兩層樓覺得整個人都快要蒸發了,無意之間被人流撞到安全門上,他下意識地扶住門把,頓時一片灼手。

著火點離得很近,似乎就在六樓。

季東楠的猜測沒有錯,逃到樓下往上看去,的確是六樓著火,火光從窗柩裏噴出來噌噌往上躥,燒熔的雜物一塊塊掉落,不少砸在樓下停放的車輛上。

消防車及時趕來,迅速在樓棟外拉起了警戒線實施緊急救火。

警笛聲響起,逃出來的人也加入了圍觀隊伍,現場一片嘈雜。

季東楠從人群中鑽出來,丟開毛巾皺眉坐在台階上,腦子裏有什麽呼之欲出卻暫時又想不起來。

消防員拿著高音喇叭在樓下詢問樓裏是否還有等待救援的人員。

左鄰右舍互相張望,季東楠腦內一個驚雷炸開,他當即起身往人群探去,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在眼前遊走,就是不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

“鹿久,鹿久!那個盲人還在上麵!”他大喊一通,引來不少目光。

消防指揮員立刻走來詢問。

季東楠向住宅樓望去,六樓的火勢已經朝著樓上蔓延開來,將上麵三層全數包裹,還在奮力往上躥著。

“裏麵還有人!還有個人沒有出來!她看不見,她看不見的,她一定是被困在裏麵了!”

消防指揮員臉色驟變,立刻轉身往回走指揮著要求加大出水量。

消防員舉著高壓水槍對著起火樓層持續噴灑,火勢雖未穿透樓層,可看火勢沒有個幾十分鍾根本不能撲滅。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季東楠有一瞬間的慌亂,他無意識地念著,目光掃過人群,當機立斷向逃生出來的人借來被打濕的薄毯,忽略掉指揮員在背後的叫喊,披著薄毯一頭衝進了樓道。

2.

樓道比之前更熱了,到達六樓時濃煙彌漫得幾乎看不清前路,即使用力捂著口鼻,也有源源不斷的嗆人氣體鑽入鼻腔。

季東楠裹緊了薄毯貓著腰往上衝。

602的房門開了一條細小縫隙,盲杖卡在其中。

季東楠心頭一凜,快速閃進屋內,剛想張口就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屋內的人似乎采取過自救措施,地上留有不均勻的水跡,但在高溫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蒸發。

易燃的物件都燃成不小的火團,在灰霧裏散發著幽幽光亮,像靜謐幽深的林中未知的怪物的眼睛。

臥室裏空空如也,季東楠心急如焚地推開書房門,快速找了圈剛要離開,卻被腳下的一團東西絆得一個趔趄。

手肘在木地板上狠狠擦過,一陣火辣辣的痛感讓他“嘶”了聲。

木地板已經開始微微發燙,燒穿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季東楠爬起來定眼一看,穿著單薄睡衣的女生趴在地上,長發淩亂,目光空洞地跪在書桌抽屜前,手上胡亂翻找著什麽。

“鹿久,快走!”季東楠麵色一喜,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想拉她起身。

“不,不行!”鹿久神色慌張,雙手在地上四處摸索,崩潰地喊,“去哪兒了?”

“什麽東西比命還值錢?”季東楠破口大罵,“你不怕死不要折騰消防員,快走!再待下去我們都要被燒死了!”

“你走啊!我死了與你有什麽幹係?”鹿久趴在地上回頭嘶喊。

煙火中她頭發蓬亂,臉上黑乎乎的,那雙充血卻異常閃亮的眼睛,在黑暗中讓季東楠的心莫名一顫。

那雙眼睛裏有淚水滾滾而下,鹿久重新趴回地上,長發從臉頰低垂下來,手在幾個抽屜裏麵來回摸索,喃喃念著:“明明就在這裏的,明明在這裏……”

溫度越來越高,濃煙中夾雜的顆粒物被吸入鼻腔,嗓子眼裏像卡了把鹽,幹澀難受。

季東楠越發焦躁難安:“有什麽東西先留著命再說!”

也管不了什麽風度之類的了,他暴躁地拽起鹿久,壓低她的頭就往外蠻橫地拖。

鹿久被大力地摟著往前,她幾次往後掙脫都無果後,喉間湧出絕望的嗚咽。

那張常年冷漠的臉上終於第一次出現了不一樣的表情,他竟然在她失明的眼中看到悲慟翻湧,不由得一怔。

“我們先出去,等滅了火,我再幫你進來找。”他也不敢相信在這時候,自己竟然還能軟下嗓子這樣安撫她。

火勢燎人,出口已經被堵了。

“沒時間了,在這兒等我!”季東楠鑽入衛生間將薄毯重新浸濕,披在兩人身上,一把摟著她彎腰往窗口跑去。

外牆的火勢暫時被水槍壓製,但屋內仍然燒得洶湧。

“要是不想死在這裏,隻能跳窗了。”季東楠低頭對被他攏在臂彎裏的鹿久說,“怕不怕?”

從這個樓層往下跳,極容易因無法精準落在氣墊上而造成傷亡。

季東楠目測了安全氣墊的位置,拉著鹿久往左移了一點:“我數三下,你就往下跳,記住不要頭朝下。”

“我……我不行。”鹿久攥緊拳頭,瀲灩火光襯得她唇色更為蒼白。

“別怕,我就在你後邊。”男生的嗓音十分溫柔。

下麵一片嘈雜,消防員開始衝他們喊話,將鹿久耳邊的話語衝得七零八落。

鹿久甚至都沒有聽清季東楠在說些什麽,在他大喊一聲“跳”後便咬緊牙關,抱著赴死的想法縱身跳下。

失重下墜的瞬間,鹿久竟然有種輕鬆的快意,這種被風包裹的自由讓她有一瞬間的解脫感,甚至快樂得想尖叫。

隻一瞬,她便重重落在安全氣墊上,被拋起幾下後,她迅速被人拉起,隨後聽到不遠處響起“砰”的一聲後,有人發出痛苦的哀號。

是季東楠。

頭還昏昏沉沉的,她卻一把抓住攙扶自己的人問:“在我後麵跳下來的那個男生怎麽樣了?”

“安全落地,比你傷勢略重點,左手骨折。”

鹿久鬆了口氣,等醫護人員給她簡單護理完後開始在火災現場尋找那人。

季東楠很好找,她摸索著走了幾步就聽見他大呼小叫的聲音。她忽然就放下心來,能這麽號,估計問題也不大。

“醫生,我覺得渾身酸痛,是不是得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給他骨折做簡單處理的人被問煩了,手上的動作也重了許多,立刻就聽見他的哀號。

“等會兒你還要跟著救護車一起回去打石膏,想做就做一個。”

季東楠剛要說話,看見慢騰騰摸索著過來的鹿久立刻喊:“嘿!我在這裏!”

鹿久站定,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問:“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鹿久手裏被塞了根東西—

冰涼的,收縮成短短一截,是她的盲杖。

“哦,對了,我之前在地上看到了這個,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東西?”

一個帶著尖角的、沉沉的物件被遞了過來,鹿久心裏一驚,她十指飛快地在物什上摸著,臉上一點點湧出的歡欣,全數落在季東楠眼裏。

“看樣子我拿對了。”

“謝謝你。”鹿久緊緊握著獎座,纖秀的手指描摹著獎杯輪廓,失而複得的喜悅將一張小臉憋得通紅,“謝謝。”

季東楠捂著胳膊“嘶”一聲:“那是得謝,這是救命之恩啊。吃小籠包別那麽小氣了哈!”

他刻意開著玩笑,忽然被一輛橫衝直撞的灰色保時捷911吸引了注意。

跑車開得極快,進了小區也不見減速,急停在消防車後。

砰—追了尾。

“嘖!”季東楠肉痛地閉了閉眼,真是可惜了好車。

車還沒停穩,車門像是被人從裏麵踹開,衝下來一個高個兒青年。看著眼前亂糟糟的場景,不遠處樓房火光衝天,他踉蹌了幾步,像是脫力一般軟靠在車身上,目光四處尋找,直到看見鹿久。

那一刻,他臉上焦灼的、悔恨的以及帶著點爽意的複雜表情悉數散去。

季東楠若有所思。

鹿久臉上的感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消退,便聽到了一聲譏笑。

十分熟悉的聲音。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這樣的笑,鹿久聽過無數次。

“秦……哥。”鹿久茫然地看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卻是警惕的、恐懼的、愧疚的。

季東楠驚訝了一下,這個看上去比她大了好幾歲的男生,是她的哥哥?同母異父?

他好奇地仔細打量那人,正巧那人也望了過來,目光中帶著打量、不爽各種意味。

黑色的襯衫穿在他身上襯得他格外唇紅齒白、氣質邪魅,他在看到鹿久安好後,那雙好看的、輕佻散漫的丹鳳眼裏漸漸戾氣陡升。

秦沐不說話,就這樣靠在車身上直視著鹿久,黑眸沉沉,嘴角忽而上挑。

這番模樣和這舉手投足的壓迫氣場落在季東楠眼裏,怎麽看都和好哥哥形象相差甚遠。

秦沐徑直朝他們走來,季東楠注意到隨著他腳步的靠近,鹿久臉上的神情越發緊張。

他歪頭附在鹿久耳邊,耳語:“我著急忙慌地趕來,還以為是老天終於顯靈要把你收走了。”

秦沐嘖嘖歎息:“結果真是掃興。”

鹿久臉上血色盡褪,輕輕晃了晃身體。

她咬唇筆直而沉默地站著,眼瞼上的睫毛顫動,分明是一副隱忍的模樣。

秦沐的視線落在她緊緊抓握著的獎杯上,挑唇譏諷:“這種東西燒就燒了,就算留著又有什麽用呢?你什麽都做不了的,鹿久,你看不見!”

鹿久低著頭,麵色蒼白,握住獎杯的手用力到發青。

許久之後,她回:“我知道。”

周邊人來人往如鬧市喧囂,前方濃煙衝天、消防車紅燈閃爍,偏偏在這忙亂緊張的場麵裏,這一對兄妹有如默片一般彼此相對佇立。

鹿久垂著頭,秦沐盯著她的發旋,兩人都不說話,像是放置在鬧市中的一張照片。

季東楠站在他們身邊,隻覺得奇怪。

他明顯看得出秦沐對這個妹妹的複雜情緒,恨意明顯蓋過其他;而平時那冷漠犀利的鹿久竟然如此低眉順眼……

季東楠不免產生好奇。

他扶住包紮好的左手站起,一把攬過一動不動的鹿久,用熟稔的語氣說:“我餓了,走,陪我覓食去。”

原本以為會要花一番力氣才能拖走鹿久,沒想到他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她就配合地順著他的力道隨他一起走掉。

錯愕的同時,季東楠覺得聽話順毛的鹿久還蠻可愛的,如果,忽視她不停顫抖的身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