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季東楠,真可惜啊。

最後也沒能看到我喜歡的你,長什麽模樣。

1.

好不容易找到個開門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季東楠就領著鹿久在店外的涼棚裏坐下。

他遞了一罐啤酒給鹿久:“不準喝醉。”

鹿久接過,冰涼的瓶身讓她稍稍冷靜,拉開拉環,仰頭大口大口灌下冰啤酒,內心燒得旺盛的委屈和怒火卻無法被澆熄。她悠悠地說:“依我的年紀,今年應該讀大二,本該在美國SAN設計大學讀我喜歡的專業。”

鹿久長籲一口氣,仰頭看向她看不見的並不明朗的夜空,和季東楠說起她奇怪的家庭:“我高三那年才從秦沐那裏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秦澤親生的,後來在一次激烈的吵架中,我故意抖出了這件事情並從家裏跑了出去。”

在此之前的許多年,她都是幸福而滿足地生活在一個有父母疼愛有哥哥嗬護的富足家庭,畢竟一對兒女一個跟父親姓一個隨母親姓也不少見。

秦沐卻告訴鹿久,是因為鹿清太喜歡女兒,而秦澤並不忍心讓妻子再受一次分娩的痛苦,才把她領養進秦家。

被母親捧在手裏寵了這麽多年的小女兒其實就是個從孤兒院領養的孩子。

這樣的落差,讓年輕衝動的鹿久耿耿於懷。

借著吵架,鹿久用惡毒的言語傷害了鹿清。

“我的母親因為擔心,跟在我後麵追出來,結果被馬路邊忽然砸下來的店牌砸中,當場死亡。”

愛妻如命的秦澤再也無心工作,不久就搬離了這座和妻子充滿回憶的城市,出國定居。

鹿久不肯離開母親住過的地方,和同樣不肯走的秦沐一起留下。

鹿久終日以淚洗麵日日愧疚痛苦,她並不知道從那時候起,曾嗬護她的哥哥的心裏已經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半年後,我收到了美國SAN設計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出國那天,秦沐一改對我的態度,請我吃飯餞行,還親自開車送我去機場。我酒量淺,兩杯之後已經暈暈乎乎。我在車上睡著了,醒來已經躺在了醫院。

“秦沐說去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我因為受到劇烈撞擊導致視網膜脫落。

“主治醫生當時就說我的眼睛再也好不了。也就是說,從此以後,我就是個盲人。”

時隔兩年,鹿久淡淡說起這些往事,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在這之前,夜夜噩夢讓她本能地想要回避那些過往和傷痛。

或許是啤酒中好聞的麥芽味,好像聞著這味道,故事也不太苦了;又或許是身邊這個人給了她新的勇氣,總之,當她再次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沒有那麽撕心裂肺難以麵對。

“我花了一年適應眼盲的生活,才開始在國內上大學。上大學隻是為了以後能自食其力,我斷了從小的夢想,也算是對自己的懲罰,因為我有罪。”

鹿久輕輕說完,這幾年黑暗的光陰仿若一句話就翻過了,那個咬牙熬著想要放棄生命的人仿佛不是她自己。

季東楠說不出話來,隻覺得一陣揪心的疼。

他憐惜地望著眼前頹喪的女孩,他無法想象,盲著眼帶著絕望獨自生活的鹿久是怎樣熬過來的。

片刻後,一雙有力的胳膊從她後背穿過柔軟的長發環抱住她,一點一點地將瘦弱的她拉進自己的懷裏。

現在的他多麽感謝上蒼,讓他有機會遇到她,讓她挺著等到他。

“很辛苦吧?”他低頭親吻她的發,眼裏有濃濃的疼惜,“都過去了,從今以後,你有我。”

仿佛有羽翼龐大的巨鳥席卷過來,撩起了滾滾黃沙,迷住了眼睛。

鹿久再也控製不住,伸手回抱住季東楠,號啕著哭出來。

在季東楠快要被她哭得心碎的時候,鹿久終於止住哭泣,哽咽著趴在他肩頭,說:“我不需要你保證永遠,你給我當下就好了。”

就此刻、現在、當下愛我。

話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鹿久想了想,還是把肚子裏那個更煞風景的顧慮說了出來。

“我的眼睛是好不了,如果你哪天後悔了就告訴我,我會放你走。但你絕對不可以把我蒙在鼓裏,一定一定跟我講。”

鹿久的愛清醒又獨立,她蜷縮在他懷裏,鼻頭紅紅,下眼睫綴著清涼水漬,瑩黑的眼珠濕漉漉地看著他,比平常多了幾分惹人憐愛的軟弱。

情不自禁地,季東楠低下頭附唇上去。

懷裏的人輕輕一顫,眼簾上多了道溫熱。

她緊緊閉著眼不敢動彈,任由著那溫軟順著眉眼一路往下,密密麻麻輕啄過大片的肌膚,輾轉碾上了唇瓣。

那人含糊著應了“好”。

這一吻熱烈綿長又輕柔,所有的心疼和愛意都卷於唇齒,直到兩個人氣喘籲籲地分開。

鹿久兩頰緋紅不敢抬頭,即使繃緊了唇,嘴角還是止不住地往上翹著。

“我不會跟你保證永遠。但我能坦誠說,此刻、現在、當下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季東楠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

2.

這一晚,兩個人都失眠了。

鹿久抓著夏被死死悶住腦袋,她激烈的心跳充斥了整個世界,蓋過了樓下的喇叭聲,蓋過了“太陽”的喘氣聲,蓋過世間一切雜音,一下一下敲擊著耳膜。

樓上季東楠也在翻來覆去,緊鎖著眉頭想的全是鹿久從前的那些事情。

秦沐是他忽視不了的存在。

可是,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季東楠就來敲鹿久的門。

“你是說,我可能沒有失明?”鹿久差點把手裏的水杯扔掉,她疑惑地問。

季東楠“嗯”了一聲:“秦沐恨你心切,當時怎麽就突然給你餞行送你去機場,出了車禍又在醫院照顧你,怎麽想我都覺得不對勁!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為了折磨你,隱瞞你的病情騙你說是永久失明。看你痛苦一輩子這種變態的事,也許他真做得出來。”

這個大膽的推測猶如平地驚雷,讓鹿久足足蒙了半個小時,驚疑逐漸變成希冀。

鹿久猛然記起,兩年前診斷結果從來都是通過秦沐轉述的,她沉浸在悲痛和絕望裏,同時也沉浸在失明就是對自己的懲罰和贖罪的執念裏,慢慢接受了……

但是,現在不同了,她有了想重獲光明去見的人。

如果,她真的還能再看見。

這個念頭像是發酵般迅速膨脹,她開始動搖。

“如果能夠康複自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你不能康複,我也不會覺得失望,重新回到現在就好了。從頭到尾,我在意的隻有你的感受。”
季東楠趁機繼續鼓勵她。

是啊,最差也不過如此,最重要的人也還是會在身旁,她還有什麽好害怕的?

他們提前掛上了號,站在醫院走廊裏排隊。

怕鹿久緊張,季東楠前一晚背了好多不好笑的笑話,倒也讓鹿久逐漸放鬆下來。

輪到鹿久了,看著她被護士慢慢牽引著走進檢查室,季東楠牽著“太陽”坐在走廊上反複深呼吸自我調整。

隻有鹿久不在身旁,他的緊張和擔心才敢微微顯露。

所有檢查全部做完下來,一天快過去了,兩個人拉著手坐在等候區,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坐著坐著,鹿久突然開口:“季東楠,檢查結果能不能由你告訴我。如果結果和從前一樣,我就當是做了個普通檢查;如果結果是好的,那我希望告訴我這個好消息的人,是你。”

因為帶我重新走到光亮麵前的人,也是你啊!

鹿久聽見他低沉好聽地回應“好”。

季東楠獨自進了教授辦公室。

老教授把排查報告推到他麵前,開口就是他聽不懂的專業術語。

季東楠斂著眉把排查報告仔細看了幾遍,聚焦在失明原因“甲醇導致失明”上,問教授:“是不是說,鹿久不是因為視網膜脫落失明的?”

“視網膜脫落是分不同情況的,有些當即做手術或者進行藥物治療可以恢複。但是今天這小姑娘檢查出的是甲醇過量,這是直接損傷視神經細胞導致她失明的根本原因。”

季東楠抓著檢查報告,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甲醇中毒,永久性失明。居然不是什麽視網膜脫落……”他緊緊扣住兩張薄薄的檢測結果,追問,“真的治不好了嗎……”

老教授把鋼筆插進口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認真地回答:“甲醇進入身體後產生的傷害是永久性的,攝入幾毫升就能引發雙目失明,而且患者耽誤治療這麽長時間,要是能恢複也算是個奇跡……”

聽到這裏,季東楠整個人都頹了下來。

老教授扶了扶眼鏡,繼續補充:“幸好她攝入甲醇的劑量不多,剛好在失明的範圍,要是超過了十毫升,那生命都堪憂了……”

鹿久一直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等著,心裏緊張、惶恐又帶著期待,緊緊抓著牽引繩的手,用力到把關節捏出青色。

許久之後,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熟悉而有力的手臂從背後抱住她,淺淡的煙草味鑽進鼻子,鹿久皺皺眉:“你怎麽在裏麵待了這麽久?抽煙了?”

季東楠不說話也不鬆手,把頭埋在鹿久的肩頭,遮掩住情不自禁滾落的淚水。

在來醫院前,季東楠連續幾天在網上將關於撞擊導致視網膜脫落的案例幾乎翻了個遍,一一讀給她聽,進行對比,結合多數案例來看,確認了有較大的康複可能。

但期望越大,這時候的打擊和失望也就越大。

鹿久明白了,瞬間白了臉色。

她強忍住心頭刀割般的難受,擠出一絲笑,拍了拍季東楠的肩膀:“沒事的,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我們開始說好的,誰都不準不高興,就當是做了次體檢。”

季東楠執意不肯放開鹿久,緊緊地環抱住她,在她肩頭悶悶回應:“嗯。”

季東楠一連幾天都泡在網上,查找的全都是和攝入甲醇過量相關的新聞和各種案例以及醫學常識。

甲醇有毒,誤飲5~10毫升能讓人雙目失明,大量飲用會導致死亡。

秦沐為什麽要對鹿久謊稱是車禍導致的失眠?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他別有目的。

毋庸置疑,甲醇一定是秦沐投放的,季東楠能想到的就是那杯餞行的紅酒,也許酒裏麵就摻進去了過量的甲醇。

為了報複鹿久,但是他為什麽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她,反而要這樣曲折變態地折磨她?

在鹿久失明住院期間,秦沐隻是告訴她出了車禍,可是對自己的情況卻從未提及,為什麽?

為了阻止鹿久出國,為了把她留在身邊,為了……不想失去她。

季東楠越想越心驚,抓起衣服就衝了出去。

在飯店找到秦沐的時候,秦沐剛用完餐正悠閑地坐著。

飯店經理麵色漲紅著解釋自己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季東楠的硬闖,秦沐隻是微微一笑。

“剛想找你,你還這麽體恤,自己送上門了。”秦沐拿起紙巾輕輕揩揩嘴,揮揮手讓大氣不敢多出的經理出去了。

季東楠麵色鐵青戾氣十足,站在門口:“我長話短說。”

“好說。”秦沐靠坐在軟墊上斜眼看他,“我也不想長久地看著你這張討厭的臉。”

季東楠譏笑:“彼此彼此。”

他走到秦沐跟前大手一揚,將一張揉皺了的診斷書拍在桌上:“害她失明的是不是你?”

紙張一點點被展平,等到看清楚上麵的字後,秦沐居然撲哧一聲笑了。隨即他正了正顏色,一本正經地衝季東楠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季東楠擰眉,不懂他什麽意思。

秦沐笑得更大聲了,戲弄地抬眼看向季東楠:“開個玩笑嘛,這麽玩不起,沒意思。”

怒極的季東楠突然揚手一掃桌麵,滿桌瓷器碎了一地,色澤鮮豔的菜肴濺灑四周。

秦沐還是噙著笑,看著怒發衝冠的季東楠一點兒也不怯。

季東楠雙手撐在桌麵上,帶著壓迫的姿態望著秦沐:“那天是你開車送鹿久去機場的路上出的車禍,雖然過了兩年,但高速公路上這麽多監控,真要查也不是做不到。當天是和什麽車相撞、在哪條路上、你的傷勢又如何?你自己心裏很清楚。但是,”他俯下身,死死盯著秦沐,“鹿久一直把這一切當成意外。”

“多好。”秦沐慢條斯理地將飛濺在自己身上的東西拍去,“像她這樣糊塗點活著多好。小子,提醒你,好奇害死貓。”

要不打死算了吧!

季東楠看見秦沐那張精致又冷漠的臉,腦子裏冷不丁就鑽出這麽個想法。

“的確是我把甲醇放進酒裏,騙鹿久喝了。”

猜想是一回事,親耳聽到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按在桌上的手掌緩緩弓起,指尖逐漸泛白,手指骨節間的軟骨處都因為用力而過度彎曲著。

季東楠聽見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講下去。”

“收起你要吃人的樣子,鹿久如果不是想討好我討好秦家,何必要應下那頓飯?”

“她的內疚和自責在你眼裏看來竟然是討好?”季東楠再也忍不住,越過桌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老子保證,你會受到法律的製裁。”

秦沐用力甩開他,嗤笑:“什麽時候一個混混都開始講法律了?”

看他一副陰惻惻笑得讓人毛骨悚然的樣子,季東楠沒忍住,一記拳頭揮了出去:“笑你大爺!”

拳頭還沒觸到秦沐那張精致狂傲的臉,季東楠就被身後兩個保鏢架住了。

秦沐理了理被季東楠抓出褶皺的衣領,淡淡道:“年輕人不要這麽囂張。”

被架住的季東楠忽然笑起來,他邊笑邊說:“秦沐,你是不敢承認你喜歡上鹿久了吧!喜歡一個害死自己媽的妹妹,多麽齷齪多麽痛苦啊!你不敢承認又不肯放開,隻有靠折磨鹿久才能讓你覺得舒坦。秦沐,你真是一個讓人可憐的禽獸。”

秦沐瞬間變了臉,牙關咬緊,忽然過來朝季東楠胸口就是一腳。

季東楠被踢得歪倒一邊,一陣劇痛後有鐵腥味從胸口一路蔓延到口腔。他死死憋住,掙紮著爬起來又被倆保鏢重新架住。

他狠狠咽下滿嘴血腥味,帶著嘲諷的譏笑就這麽望著秦沐。

秦沐黑著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在把你扔出去之前,跟你分享一個好消息。上次你開瓢的那人鬧了我的場子還要求賠償一百萬,我把這事轉告給了鹿久,讓她在還一百萬和交出你之間做個選擇,你猜她怎麽選?”

季東楠抬起頭,奮力掙紮起來。

很快又是一腳踹下來,他悶哼一聲跪坐在地。

“她寫了欠條,並哀求我不要告訴那群人你的消息。好難得啊,她居然對你如此用心。時間還很長,我有的是法子折磨她。”看著季東楠掙紮的樣子,秦沐滿意地勾起嘴角,“扔出去。”

3.

季東楠被架出去了,小八不解地問:“這小子既然全都知道了,您怎麽還讓他這樣回去……如果他告訴鹿小姐……”

“你以為他和你一樣傻?告訴鹿久隻會讓鹿久痛苦,他當然舍不得。”秦沐嫌棄地掃了小八一眼,“他完整地在監控裏進了這家飯店,當然要讓他毫發無損地出去。”

小八恍然。

“原本我還考慮把他收過來,畢竟這小子還有點能力,可惜啊,他是沒有這個福氣跟我了。”秦沐歎口氣,看上去像真的惋惜的樣子。

“找人跟著他,找到機會後下手幹淨利落點,別留下爛攤子。”他頓了頓,“上次那群人可以用用,去辦吧。”

“是。”

“小八哥,您怎麽來了?”

齊睿一看到門口進來的男人,球也不打了,球杆一扔就巴巴地迎上前去。

“小八哥,您來我們這桌球室真是蓬蓽生輝啊。”

小八不動聲色地避開他搭上來的胳膊,虛偽地打了招呼後直奔主題:“聽說你前陣子跟季東楠有不合?”

齊睿一愣,在不知道對方用意之前隻是支吾著。

“放心,不是來找碴兒的。”小八掏出串車鑰匙丟給他,“你替我收拾他。李九那邊我知會過了不會插手,你放大膽子去辦,做好了有錢拿,也給自己出出氣。”

“九哥真的不管季東楠了?”齊睿眼睛一亮,其實他對上次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什麽時候我的話這麽沒有可信度了?”小八不滿。

“不敢,不敢!”齊睿討好地笑著,恭敬地收好鑰匙,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終於能往死裏收拾這個臭小子了。”

小八笑了笑,秦沐說得沒錯,反而是這樣的潑皮無賴,動起手來是最沒輕重的,隻要稍微提點一下。

七月的阪城攤開在烈日底下,像是火力全開的燒烤場。

季東楠忍著痛行走在烈日下,不躲不停,惹人注目。

從秦沐那裏出來以後,他的神經一直處於防備狀態。

隻要把剛剛秦沐承認的那些事情一點點找到實質性的證據,就能合法地收拾了他。

一定能找到一些有利的蛛絲馬跡的。

他現在急切地想要見到鹿久,可是她不在家。

情急之下,季東楠一個電話撥過去。

電話那邊,鹿久大概在上課,她壓低嗓子問:“我還在上課。”

“有急事,我不方便去你學校,你想辦法回來。”

鹿久愣了愣,隨即答應了。

掛了電話,季東楠在門口瞎轉了兩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一會兒見了鹿久,半點破綻都不能顯露。他撫了撫胸口,那裏的疼痛感清晰又綿密。

覆掌揉了揉,他仰頭深呼口氣。

頭頂上刺目的黃燈晃得人眼花,黃燈旁是個火災報警器,看上去有點怪怪的。

但是哪裏奇怪,季東楠又說不上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樓梯處傳來腳步聲,季東楠立刻抻長脖子往下望去。

鹿久眼睛不便,不與他同乘電梯的時候一般都會走樓梯回家。

拐角處慢騰騰上來個女生,卻不是鹿久,腳踝兩邊各綁了兩個自製沙袋,應該是為了減肥。

女生爬得氣喘籲籲,經過季東楠的時候也好奇地打量了兩眼這個長得好看但神情明顯焦灼的男人。

季東楠不耐地尋了個角落想去抽煙,腦子裏猛然一炸,他像是想到了什麽,毫不猶豫地拔足往自己住的樓層走去。

他家門口並沒有火災警報器。

再上一層,也沒有。

巨大的不安籠罩著他,季東楠一口氣爬了半棟樓,每一層的火災報警器都裝在住戶與住戶中間的樓道處。

隻有鹿久的是裝在她家門口。

季東楠衝進家裏,一言不發地沉著臉從陽台扛起扶梯就往樓下跑。

他把短梯架在燈下,眯起眼大力扳開了後蓋,探頭過去,一點紅光兀自閃爍。

……

看著屏幕上逐漸放大清晰的臉,秦沐露出惋惜的神色:“嘖,被發現了。”

下一秒,屏幕上的畫麵開始扭曲,然後隻剩一片雪花。

秦沐揮手叫來小八:“去吧,趕在鹿久和他見麵之前,做掉他。”

4.

季東楠握著從火災報警器裏掏出的微型攝像頭,忍不住咒罵出聲:“真是喪心病狂!”

他心裏接著一驚,跳下扶梯衝出小區,往鹿久回家的必經小路撥足狂奔。

微型攝像頭被他緊緊攥在手裏,這無疑是個能把秦沐送進警局的證據,雖然不夠拘留很久,但至少能以不傷害鹿久的方式揭露出秦沐的嘴臉。

隻是他這點心思,已經被秦沐發現了。

才到巷子口,他看到齊睿等人的身影,心裏一滯,本能地閃身躲起。

齊睿向來不在南九區出沒,現在這麽鬼鬼祟祟地出現在這裏,一定有問題。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季東楠貓著腰換了條小路疾走幾步,邊走邊撥鹿久的電話。

她遲遲不接,季東楠暗暗焦急,齊睿那行人已經離他越來越近,甚至聽得見齊睿斷斷續續的聲音:“仔細找,他肯定就在這一帶。”

果然是來找自己的。

季東楠沉下眸子,聽到動靜慢慢遠去後從巷子裏跳出去,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按理說,鹿久應該快到了的。

咚咚當當的鈴聲響起來,鹿久停下腳步,從包裏掏手機。

左手正摸索著,右手一空,攥著的牽引繩被人劈手奪走。

她來不及呼喊,下一秒就被人用濕巾一把捂住口鼻,接著那人連拖帶拽地把她塞進停在路邊的車裏,車子隨即發動。

這條巷子白日裏本就少人,所以鹿久這麽憑空被擄走,也無人看見。

包裏的手機還在響著,車外“太陽”狂吠著追著越來越遠……

“你們是誰?綁我做什麽?”鹿久很平靜,被綁架得多了,都被逼出經驗來了。

旁邊有人發出惡劣的笑聲但並不作答,鹿久知道問不出什麽了,也就不再說話。

車子一直在往前行駛,她暗自默算著紅綠燈和間距,發現有些不對勁—車子右拐了三次,中途經過不少於七個紅綠燈,街邊販賣切糕的聲音頻繁重複出現。

他們根本沒有帶她去什麽地方,而是一直在這一塊繞圈!

腦袋一蒙,鹿久完全猜不出他們這麽做是何用意,但是想起之前季東楠那通讓自己立刻回家的電話,一個不好的猜測隱隱冒出頭來。

“是不是和季東楠有關?你們要把他怎麽樣?”

綁架者終於說話了,是個大煙嗓:“鹿小姐很聰明,我們絕對不會傷害你。所以你乖乖的,大概過個半小時就能放你回去了。”

“什麽意思,你們什麽意思?”鹿久大驚,也忘記了害怕,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厲聲問,“你們要把他怎麽樣?季東楠在哪裏,他現在在哪裏?”

見對方不再搭理自己,估計隻是想拖延時間,情急之下,鹿久撲身往側邊,衝著車窗玻璃就是一陣猛拍。

車子正好遇到紅燈停在十字路口,她激烈地拍打著玻璃,祈禱這聲音能引起外麵的路人關注。

見她如此不管不顧,車上兩人也嚇了一跳,有執勤的交警注意到這輛車的異動,已經朝他們走來。

煙嗓男罵了句髒話,從身上掏出把小刀抵在鹿久的腰間威脅道:“老實點!”

“什麽事?”交警敲窗詢問。

“你要是敢多說一句,我們就一起死。”在司機開窗之前,煙嗓男在鹿久耳邊再次威脅。

司機放下車窗,朝交警遞煙討好地解釋:“沒事沒事,小兩口吵架。”

交警拒絕了,轉頭朝後座看過來,問鹿久:“是不是啊?”

煙嗓男立刻點頭:“對對對,我女朋友脾氣不好。”

鹿久想跳起來求救,但是腰間的尖銳硬物卻抵得更深了,刺痛隔著衣料傳來,她被迫點頭。

交警查了司機的身份證和駕駛證後就走了,隨著汽車重新啟動,鹿久心中漸漸升起一陣無力感。

下一秒,一個很重的耳光就甩在她臉上,她被打得偏過頭去,左耳嗡嗡作響。

煙嗓男罵了一大堆,等耳鳴聲漸息,鹿久隻聽到他說“你這賤人差點害死我”。

“適可而止吧!”前頭的司機看不過眼,插了句嘴。

“那又怎麽,我們又不歸秦沐管。”煙嗓男的聲音裏透著得意與譏諷,“就算下次打了照麵,她一個盲人也認不出來。”

被打了一巴掌後,鹿久反而冷靜下來。

如果猜得不錯的話,有人要對付季東楠,還特意找了人把她支開。

她一個盲人就算在他身邊也隻會是拖累,那麽這個要支開她的人,竟然是為了不讓她摻和進這件事?

她能想到的隻有秦沐。

季東楠極有可能遇到危險了!

交警走後,煙嗓男明顯緊張了,小刀抵在鹿久腰間,催司機:“你打電話問問那邊事情辦好沒有啊,這要轉……要開多久啊?”

“你腦子有坑吧!現在打電話,萬一正辦事呢?”司機回罵。

趁兩人拌嘴,鹿久悄悄抬手從大腿往後腰挪去。

在觸碰到金屬的冰冷後她猛地握住了小刀,顧不上割破掌心時那鑽心的疼,拚了命去搶刀。煙嗓男被這股突然襲來的力道扯得一頭栽到座位上。

電光石火間,鹿久迅速去摸車把手。

可是捆住的手極大地限製了她的行動,她瞬間被煙嗓男抓著胳膊扯了回來。

“你是不是找死!”煙嗓男驚魂未定,揚手就準備抽下去。

沒想到鹿久竟然不要命般直接往刀上撞去,煙嗓男嚇得立刻縮手。

鹿久扭動著拚命與他對打,企圖弄出些大動靜引起車外人的注意。

司機也慌了,趕緊把車往人煙稀少的地方開去,顧不上後座打成一團的兩個人。

鹿久死死抓著刀刃,疼得心顫,但不敢鬆手,鮮血從掌心汩汩流出。她顧不上其他,隻是一邊抓著刀刃一邊拚命踹,也不管踹到哪裏,隻求能有人關注到車裏的動靜。

煙嗓男見抽不出小刀,發了狠往前一送。

刀子紮進皮肉發出的“撲哧”一聲讓車內安靜了……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鹿久的手還保持著握著刀的姿勢。

煙嗓男臉上惡狠狠的表情逐漸轉化成了驚愕,似乎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司機驚恐之下踩了急刹車,愣怔著的煙嗓男的腦袋猛地磕到前座又彈回來,鹿久則弓著身體滑坐在軟墊上。

煙嗓男顯然是嚇蒙了,一把扔開手裏攥著的小刀,渾身哆嗦著無助地望向司機。

“怎……怎麽辦?我……我捅了他妹妹……他不會放過我的,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司機也嚇壞了,踩著刹車扭過身來:“快看看她死了沒有?”

聽到司機說話,煙嗓男這才抖著手探向鹿久的鼻下,牙齒上下磕碰著說:“沒……沒死,她握住了一半刀刃,隻捅進去了一半。”

司機歎氣:“沒死比死了更難辦。”

“叔,你可要救我啊!”煙嗓男驚恐得發出一聲號叫。

司機一下也舉棋不定:“現在隻能把她送到醫院再通知沐哥了。”

小車啟動後瘋了般往醫院的方向駛去,煙嗓男像被抽光了渾身力氣癱軟在後座哀號:“不行啊叔,沐哥一定會弄死我的!”

秦沐的手段,他根本不敢想。

痛啊!感覺渾身的血都在朝著一處奔湧,要流多久才會感覺身體冷?季東楠,你到底怎樣了……

沐哥?秦沐?

鹿久痛得直抽氣,果然是他。

司機隻知道開著車往醫院奔,也是六神無主的樣子,哆哆嗦嗦地安慰煙嗓男:“說不定沒你想的這麽可怕,沐哥不是一向不喜歡他妹妹……”

話沒說完,煙嗓男又發出一聲絕望的哀號:“叔啊!你難道看不出來沐哥他喜歡他妹妹嗎?我這次怕是死定了啊!”

5.

鹿久腦子裏轟地一片空白。

那人剛剛說什麽?秦沐,喜歡她?

是在開玩笑嗎?

鹿久覺得失血中的自己,理解力似乎都超負荷了。

好在她在脫力中還一直記著季東楠,她虛弱地問:“季……季東楠呢?他在哪裏?”

她的聲音太弱,那兩個陷入驚恐的人又無暇顧她。

煙嗓男忽然直坐起來,一臉狠厲的樣子說:“老子不能這樣等死,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丟下車,到時候問起來就說是她自己要跑下車被撞的。”

鹿久心裏發苦,這是要弄死自己了嗎?

一隻手把她提上後座靠著,扯到她的傷口疼得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她被推送到車門邊。

哢嗒—車鎖打開了,煙嗓男咬著牙在她耳邊說了句:“我也是被逼的,你不要怨我!”

行駛中車門被打開,一股力推著鹿久從疾駛的車上栽下去。

她來不及做任何的掙紮和思考,隻聽到一聲刺耳的鳴笛和隨之而來的緊急刹車聲……

季東楠一路躲著齊睿走到巷子口,剛出巷子隻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道急刹聲。

他隨意看過去,那一眼幾乎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熟悉的人影被撞得在半空中翻滾一輪又重重砸在滾燙的柏油路麵上。風卷起她翻飛的衣衫和長發,輕撫過她的臉頰。

季東楠隻覺得心髒都哆嗦了,來不及思考,他本能地衝著那個方向狂奔而去。

“鹿久!”

鈍痛從心髒蔓延到四肢百骸,鹿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手指微微抽搐著。

恍惚中,她好像聽見誰撕心裂肺的聲音,她努力想抬起手感受一下,可她什麽都沒摸到。

季東楠橫衝直撞跑到她身邊一屁股跪坐在地,顫抖著喘息著幾次想去扶她,卻又手足無措得不敢觸碰。他隻看到他的姑娘像一個破碎的布娃娃般躺在馬路上,漸漸失去生命。

他整個人抖得像篩糠,摸出手機想打120,幾次手機都滑落下去,好不容易用力握住了,撥號的手指卻哆嗦著總是使不上力。

“你堅持一下,鹿久,救護車……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他嘴唇拚命顫抖,不知道是在安撫鹿久,還是在安慰自己。

身邊陸續圍上不少路人張羅著打急救電話,季東楠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絕望給籠罩。

鹿久微弱地呼吸著,她能想到眼前的季東楠現在是什麽樣子。一定嚇壞了吧?自從和她在一起,他就三番五次要被嚇一跳。

腦海裏紛飛過許多雜亂無章的過往,一幀幀黑色的頁麵,如同隻有聲音的盲人電影。

最後那幕,是她帶著遺憾的語氣說:“真想知道你長什麽模樣?”

季東楠的聲音十分自信:“當下流行的那種模特臉知道嗎?”

鹿久搖頭,聽見他補充說:“總之很帥就是了,便宜你了。”

—季東楠,真可惜啊。最後也沒能看到我喜歡的你,長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