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我沉眠於深海

1

潛水之所以美妙而富有魔力,是因為它允許人類沉浸在海洋的懷抱裏,去感知大自然所賦予生物的溫柔與力量。

它令人心性澄明,令時光輕緩而安寧。

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裏,潛水幾乎成為一種奢侈。

最近一段時間,韋清一直專注於沉船潛水方麵的訓練。且不論事情背後的起因和危險,至少這個過程令她覺得幸福。

趕上陽光明媚的好天氣,海水清澈暗藍。她的身邊有斑斕的遊魚,有絢麗的珊瑚,還有令她癡迷如醉的他。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話。

記不得有多少次,韋清心中都會憑空生出一絲錯覺,以為這樣靜好的歲月可以延續到地久天長。

然而可惜的是,現實終究是現實,它比想象中殘酷許多。

不知不覺間,兩個星期的時間匆匆過去。

當初和V約定的期限,就這麽一步一步挪到了他們的眼前,容不得半點逃避,也容不得一絲絲的回絕。

嵐城公寓裏,韋清和遠聲整裝待發。

而此時,命運的巨網早已散布開來。它就和V一樣,強大、冷冽,不動聲色。它和她,都在十幾公裏以外的清穀海域靜靜等待。

等韋清和蘇遠聲凱旋而歸,又或者,等他們泫然落網。

上午十點半,一輛軍綠色越野車停在韋清的公寓門外。

她透過門鏡往外望了望,扭頭對身後的男人說:“遠聲,我看到槐樹旁邊停了輛路虎,不知道是不是V派來的。”

遠聲了解V的習慣。他甚至不需要向外看一眼,就可以肯定地回答說:“是的。”

韋清有些訝異,“這麽肯定?”

“因為每次出任務之前,V都會親自派車來接。”他頓了片刻,又繼續道,“如果沒猜錯的話,那輛車應該是軍綠色的,這會兒正打著雙閃,而且車頂上還裝了一個警示燈。”

韋清不信,隔著門鏡又觀察一下外麵的情況,這才喃喃道:“……別說,你懵的還挺準。”

遠聲沒搭腔,隻是抿唇笑了笑,繼續處理手頭的工作。

出發在即,蘇遠聲背對著韋清,正在一項一項地檢查那些潛水儀器。他忽然想到什麽,於是停下來,扭頭望向韋清。

“對了清兒,你有潛水表麽?”

韋清搖了搖頭,“沒有。”

“那羅盤呢?”

“什麽是羅盤?”

“就是潛水指北針。”

“可能有吧……”她還是不太確定,“但是我隻用過一次,不太記得扔到哪裏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語氣有些嚴肅,“再仔細想想,具體放在什麽地方了?”

韋清微蹙著眉,試探著問:“這東西……很重要嗎?”

“也不是百分百會用到,就是以防萬一。不管怎麽說,多準備一些總沒壞處。”

“那你稍等一會兒,我去臥室翻翻看,有可能放在床頭的抽屜裏。”話音落下,她轉身朝臥室那邊走去。

韋清弓著身子,在飄窗旁邊翻箱倒櫃。

遠聲倚在門口瞧了一陣子,然後邁開步子,走到她身邊停住。

他剛想說“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就看到韋清笑宴宴地起身,語氣輕快地說:“還真被我給找到了!”

她轉過身來麵對他,將一個小巧精致的金屬物件遞到了他的掌心。

“喏,你要的指北針。”

遠聲將羅盤握在手裏,下意識地用拇指肚摩挲了兩下。他甚至沒有打開檢查,就直接將它收進迷彩褲側邊的口袋裏。

韋清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不僅也跟著嚴肅起來,抬頭問道:“怎麽了,遠聲?”

遠聲垂眸凝望她的眉眼,心頭鬱鬱,仿佛堵著千言萬語。

然而,話到了嘴邊,他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遠聲實在無法可想,隻能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往懷裏一帶,將麵前的小女人緊緊箍在自己的懷裏。

韋清乖順地依偎在他的肩頭,聽到他的心跳聲,沉緩而有力。

雖然他什麽都沒說,可也不知怎的,她卻突然就明白了。

“遠聲,你有你的苦衷,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雪白藕臂輕輕環住他的腰,她輕輕地開口,聲音很軟,也很溫柔,“你也別責怪自己,好不好?”

他的眼眶微微泛紅,聲音卻平靜如常:“等任務結束,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以為韋清會像以前一樣,順從地點頭說“好”。

可是這一次,她卻沒有這樣做。

“如果這次拿不到‘鯨鯊之吻’,我們真的會死麽?”

她問得這樣直接,以至於他連說謊的餘地都沒有。

“不會。”遠聲解釋道,“除非物盡其用,否則V不會那麽輕易就殺了她的資源。”

韋清心事重重地“哦”了一聲,隔了半晌,又問:“那……名單上那些人呢?”

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末了,坦誠地回答說:“這就說不準了,要看她的心情。”

兩個人靜靜相擁,本該有無限溫柔。

然而,韋清卻一直把臉頰埋在他的胸口,像是在逃避什麽。

靜默在彼此之間蔓延,過了很久,韋清才再度開口。

“如果沒有那份‘死亡名單’,你根本就不會接這個任務。”陳述句。她不需要他回答,因為她很肯定這個答案。

蘇遠聲無言以對,隻能沉默,將她抱得更緊,用溫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發。他能感覺得到她竭力控製的顫抖,他多想,再給她更多一點的溫柔。

他的憐惜那麽明顯,令她心顫而動容。

“遠聲,我心裏不糊塗。V之所以篤定我們會接受她的威脅,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因為我的膽怯和軟弱。”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然而說出的話卻條分縷析。

沒等遠聲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管你隱瞞我什麽,歸根結底,都是在保護我。別說怪你,我甚至在擔心你會不會怪我——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我才是我們兩個人的軟肋……”

這些悲哀的想法堆積在心底,幾乎快要把她逼瘋。

如今,深埋已久的自責與內疚都得到宣泄,韋清如釋重負,眼淚便也像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不聽話地奪眶而出。

熱淚一點一點氳濕了蘇遠聲的衣襟。

堂堂七尺男兒,不畏強權、不畏風雨,甚至不畏生死。卻唯獨繞不開愛人的眼淚。遠聲緊抿著嘴唇,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被她的眼淚灼得生疼。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善於安慰女人的蘇二少爺。可是為了韋清,他卻願意絞盡腦汁,從腦海中搜羅一些令人寬慰的話語。

“兩個人相愛,在一起風風雨雨、磕磕絆絆,本來就算不清誰對誰錯。清兒,你說是不是?”他的聲線低沉而溫柔,氣息嗬在她的耳畔,有種說不清的曖昧與溫暖。

她悶悶地點頭,委委屈屈地說:“道理我都懂,可我……我隻是不想拖累你。”

聽她這麽說,遠聲反而笑了,“要是這麽說的話,其實我也一點都不想拖累你。你仔細想想,我當初是不是拚了命的躲你?”

韋清假裝聽不懂,扁著嘴巴不說話。

他於是又繼續說下去,“可結果呢?是誰像個小跟屁蟲一樣,從帕羅爾一路跟我到嵐城的?現在跟我講什麽拖累不拖累的,會不會太遲了,嗯?”

這不是斥責,而是安慰。

蘇遠聲和韋清一樣,都習慣用“一報還一報”的方式安慰人,所以她一瞬間就懂了。

“遠聲,你記不記得?之前,你說我溫柔、寬容。其實當時我就在想——我麵前的這個男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寬容的人。雖然他自己不知道,可我一直都知道。”

她抬眸凝望他的臉,一雙眸子濕潤而清亮。

那一瞬間,蘇遠聲忽然心跳如鼓。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書中看過的詩句——你的眼裏是星辰大海。

2

午飯過後,韋清和遠聲從公寓出發,乘著V派來的越野車,沿途往海岸駛去。

車輛還未抵達港口,韋清已經遠遠地看見了楚淩和教練的身影,而站在他們旁邊的身穿西裝的男人,正是顧西離。

她在腦中飛快地思索著目前的情形,幾乎可以斷定,等待他們的絕不是什麽善局。

由於車裏有V的人在,所以韋清並沒有輕舉妄動。她隻是不動聲色地瞧了蘇遠聲一眼,彼此交換一個頗有深意的眼神,以此代替言語的交流。

很快,車在碼頭附近穩穩停住。

蘇遠聲率先開門下車,韋清緊隨其後。

楚淩已經站在豔陽底下等待了好一陣子,此刻見到韋清的身影,立刻從不遠處跑過來,不由分說就把她拽到了一邊。

韋清視線一掃,發現楚淩有意背著蘇遠聲,心裏頓時明白了大概。

她搶先開口,想阻止楚淩的“好言相勸”。

“楚淩,你——”

可惜,楚淩卻沒有耐心聽完。

她直接打斷韋清的話,兜頭兜腦地說出了真相:“你個傻丫頭,你知不知道‘鯨鯊之吻’藏著軍火信息啊?!”

韋清怔了一瞬,擰著眉頭反問:“是顧西離告訴你的?”

“是啊!顧老板派人查清楚真相,特意趕過來告訴我們的。”楚淩又是後怕又是埋怨,語速明顯比平時急促了許多,“多虧有他,要不然我們可要被你男朋友給害慘了!”

韋清神色不悅,義正言辭道:“遠聲從來都不想傷害我們!你可以對他抱有偏見,哪怕在背地裏偷偷罵他都行。但是,你不能當著我的麵,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他。”

她頓了頓,不等楚淩開口,又加重語氣繼續說:“也許他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可我卻不能坐視不管。我會站出來維護我愛的人,這是本能。”

楚淩冷哼一聲,回敬道:“我哪裏有什麽偏見?又哪裏冤枉他了?!事實就擺在眼前,隻有傻子才會被他哄騙,甚至還替那個危險分子找借口!”

楚淩心裏也憋屈,覺得自己一片好心卻被當成驢肝肺,因而講話語氣愈發犀利起來。

韋清抿著嘴唇和她對視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說我傻,我沒得反駁。的確,不管是你還是顧西離,甚至連教練都曾勸我離他遠一點……”她幽幽歎了口氣,複又繼續說下去,“可是楚淩啊,你們都不了解真相,也不了解他。這件事情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背後有很多錯綜複雜的關係是你們不清楚的。”

楚淩挑眉追問:“比如說呢?”

韋清欲言又止半晌,隻憋出來四個字:“……我不能說。”

人的心裏一旦藏了太多秘密,就會不堪重負,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吃力,像個遲暮老人。毫不誇張地說,韋清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

可她還是堅持守口如瓶,不願讓無辜的同伴知道有“死亡名單”這回事。

她的目光筆直地落在楚淩的臉上,而眼角餘光則有意無意地瞥向不遠處的顧西離和付剛。有那麽一瞬間,韋清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極為強烈的責任感。

如果說,陪著蘇遠聲鋌而走險是她自己的選擇,那名單上的其他人就真的是身不由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她拖下水的。

再怎麽親密的關係,也不該建築在死亡的磚瓦上。

韋清明白,自己必須盡力護他們周全。

眼下正是執行任務的關鍵時期,假如楚淩知道這次潛水關乎性命,不知她還能不能穩住心性。不論如何,韋清不敢冒這個險,所以也沒有退路可言。

楚淩不懂韋清的苦心,自然對她的答案極為不滿。

“不能說?”她忍無可忍地嗤笑了一聲,冷聲說道,“誰知道究竟是不能說,還是壓根就沒有什麽好說的……”

韋清良久無言,心中莫名就有點悲戚。

“楚淩,我們姐妹這麽多年,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以前你都信我的,可這一次,你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我說的話呢?”

楚淩振振有詞地回答說:“戀愛中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滿腦子的盲目崇拜?你這麽固執,叫我怎麽相信你?”

“可是你就沒有盲目崇拜的時候,你就不固執嗎?”韋清雖然沒有指名道姓,然而目光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顧西離那邊,“他說的每一個字你都全盤接受,這樣就很正常、就不值得推敲和懷疑?”

楚淩被她噎的啞口無言,隻能怒目而視。

韋清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太尖銳了,連忙上前一步牽起楚淩的手,低聲軟語地向她賠不是:“對不起啊,你別生我氣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剛才我……”

不待韋清反思完畢,楚淩就打斷了她的話。

“算了算了,為了個男人鬧得姐妹相爭,多不劃算。”她裝模作樣地白了好友一眼,故作幽怨地歎息著說,“更何況,還不是我的男人……”

韋清見狀,便知道她不是真的在生氣。

姐妹兩個心照不宣地轉移話題,幾番嬉笑過後,天大的不愉快也都化作了過眼煙雲。

3

這次的任務非同小可,V慎之又慎。她調動了數以千計的精兵強將,沿著海岸線布下了重重警戒。別說是不相幹的閑雜人等,就連人畜無害的海鳥都不允許在這片海域上空盤旋。

饒是顧西離這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也敵不過V的鐵腕強權。

他和付剛一樣,止步於岸邊,憂心忡忡地看著韋清登上遊艇,和楚淩、蘇遠聲一同往海洋深處駛去。

“他們會平安回來的。”顧西離淡淡地開口,也分不清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對付剛說的。

付剛“嗯”了一聲,不願再多攀談,隻是靜靜地目送那艘遊艇漸行漸遠。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可楚淩卻不以為然。

在她看來,三人同行,必有一個閃閃發光的燈泡。並且很不走運,她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那個橫亙在韋清和蘇遠聲之間的,不招人待見的大燈泡。

全世界的情侶似乎都是“秀恩愛狂魔”。

他們天生自帶技能點,可以隨時隨地傷害單身狗,不遺餘力,也不念舊情。

楚淩對此早就有所預見,因而未雨綢繆,自己默默地鑽進了涼爽船艙,隻把風吹日曬的甲板留給韋清和蘇遠聲。就讓他們享受寬敞安靜的二人世界,做一對快活的炭燒情侶。

蘇遠聲瞥了一眼緊閉的艙門,輕笑著說:“還挺識趣。”

韋清有點兒尷尬,小聲嘀咕:“楚淩這會兒肯定在心裏罵我‘重色輕友’呢……”

遠聲扭頭瞧了她一眼,一板一眼地糾正她:“怎麽能說是‘罵’呢?‘重色輕友’明明是個褒義詞,應該叫‘誇獎’才對。”

“你少狡辯了!”韋清語氣嬌嗔,故意和他鬧,“要不是你纏著我,我哪至於墮落成今天這樣。”

他被她瞪了一眼,反倒笑了起來。

“是我從帕羅爾一路纏著你到嵐城的?”

“還有完沒完了啊?怎麽又拿這事兒數落我……”她委委屈屈地扁著嘴巴,過了一會兒,又自覺地轉移話題,“遠聲你說,我要不要過去陪楚淩說說話?”

他想也沒想,斬釘截鐵地吐出倆字:“不要。”

這倒是有點兒出乎韋清的意料。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片刻,笑著說:“你這人,可真夠霸道的。”

遠聲半晌沒有接茬,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裏漸漸沒了玩笑的意思。

韋清覺出不對勁兒來,正要開口問他怎麽了,就聽到遠聲主動說:“清兒,我有正事必須得跟你講,她在不方便。”

情緒這種東西其實十分微妙,有時極難被旁人察覺,有時又仿佛會傳染似的。

韋清就很容易被蘇遠聲的情緒所感染。比如此刻,他的笑容逐漸收斂,她便也不再說說笑笑,而是變得和他一樣,嚴肅而坦誠。

她抬頭和他對視,一本正經地問:“是什麽事?”

他也不兜圈子,直接答道:“等會兒潛到沉船裏麵,不管發生什麽情況,你都不能去碰‘鯨鯊之吻’。這東西必須我親手帶回來。”

韋清默默地移開了視線,“這個你之前就告訴過我。”

“三番兩次強調,可見是有多重要。”他見她又閃躲之意,便又問,“清兒,能做到麽?你得給我一個保證。”

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坦誠說出自己的考慮:“可是你也知道,海底情況千變萬化的,誰也保不準會不會出什麽差錯,萬一要是……”

遠聲打斷她的話,幹脆利落地說:“如果真有萬一,寧可東西不要了,先保命。”

“但如果由我來拿‘鯨鯊之吻’,既能保命,又能完成任務呢?”

“那也不行。”

“為什麽?”她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

他垂眸看著她,不答反問:“你知道原因的,不是麽?”

韋清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不由得怔了片刻。

她心裏雖然七上八下的,可表麵上還是裝作四平八穩,略帶挑釁地說:“你什麽都沒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

遠聲暗想——揣著明白裝糊塗,說的大抵就是她了。

可他不會給她機會蒙混過關。既然韋清已經知道了“鯨鯊之吻”的秘密,他也就不介意再重複一次了。

“楚淩說的沒錯,‘鯨鯊之吻’不是普通的項鏈,它的確藏有軍火信息。”

韋清有些遲疑,試探著問:“剛才我和楚淩的談話……你全都聽到了?”

遠聲在她麵前也不刻意掩飾什麽,坦誠地承認:“八九不離十吧。”

“海風那麽吵,我們離你又那麽遠,竟然還是能聽到!你這耳朵……”她眨著眼睛看著他,憋了半晌,才想到應該怎麽形容,“也真是神了奇了。”

遠聲意味不明地笑,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我比普通人‘敏感’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故意強調“敏感”二字,而且語氣曖昧得一塌糊塗。

韋清被他戲弄得心慌意亂,耳根發燙,麵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她輕輕咬住下唇,在心裏暗罵——簡直痞子氣十足!這個混蛋,一定是故意的……

本來任務在即,她就很緊張。此刻,他離她很近,兩個人的氣息糾纏在一起,悄無聲息地落在溫熱的海風裏,更令人手足無措。

韋清本能地想要逃走,卻突然想到什麽,驀地瞪圓了眼睛看向蘇遠聲,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剛才有沒有聽到什麽……呃,不該聽的?”

他頗有興致地挑了挑眉,反問:“哦?有什麽是我不該聽的,你說說看?”

“我才不上當呢!”她佯作怒意,可是越說越沒底氣,實現遊移閃躲,聲音也漸漸低下去,“我說了你不就都知道了麽……”

她明明勇敢到可以與他生死相依,卻又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脆弱,甚至連自己的一腔熱忱都怯於承認。她這才恍然明白,原來愛一個人,真的會卑微到塵埃裏。

這樣的韋清,令蘇遠聲忍不住心生愛憐。

他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伸手把她攬到自己懷裏,一手環住她的纖纖細腰,一手溫柔撫摸她柔軟的發絲。

韋清乖順地任他抱著,耳朵貼在遠聲的胸口,小心翼翼聽他的心跳聲。

他沉默了有一陣子,然後才再度開口,一字不漏地重複她說過的話:“也許他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可我卻不能坐視不管。我會站出來維護我愛的人,這是愛的本能。”

“……你都聽到了。”她的聲音極輕極低,帶著點兒不易察覺的委屈。

“嗯,聽到了。”

“那你別笑話我。”

“笑你什麽?”

“我當時和楚淩說的那些話,是挺不自量力的。”她自知力量微薄,雖然心裏一直很堅定地想要維護自己的愛人,可很多時候,她其實做得遠不夠好。

他彎著唇角淺淺地笑著,語聲溫柔地說:“傻丫頭,你知道麽?我這輩子再找不到第二個女人能像你這樣了。”

韋清不懂他的意思,喃喃地問:“我怎樣了?”

“你對我好,想盡了辦法護我周全。”

“有嗎?”她不相信自己。

可他相信她,所以答案隻一個字:“有。”

韋清心中慨然,久久說不出話。她隻能傻傻地仰著頭,凝視他的眼眸,用視線一點一點地描摹他英俊迷人的輪廓。

遠聲也垂眸望著她,目光清澈柔情,猶如陽春三月偶然邂逅的桃花潭水。

兩人沉默了有一會兒,遠聲又提起剛才的話題。隻不過這一次,他主動放低姿態,不再用之前那樣堅決的語氣給她頒布禁令。

“清兒,我為什麽不讓你碰‘鯨鯊之吻’,其實你心裏清楚原因的,是不是?”

韋清咬著嘴唇不回答。

於是,他語重心長地給她擺道理:“軍火這東西沾不得。像這種既能換錢又能換命的機密,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惡狼都在盯著。一旦經過誰手,誰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說什麽也要親自執行V交待下來的任務。不會自由潛水他可以學,一次拿不到鯨鯊之吻他還可以再多試幾次,但是,他絕不能讓她涉險。

直到這時,韋清才低低地開口:“你是怕我招惹是非,我當然明白。可是遠聲,我對你的心思也是一樣的啊……我也不想你成為眾矢之的。”

他抿唇笑了笑,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自嘲道:“就算沒有這件事,我的仇家也已經遍布世界各地了。都說‘虱子多了不癢’,再多幾個敵人也沒什麽關係。”

“你倒是想得開。”

“危險分子的身份擺在這裏,想不開也得強迫自己想開。”他收斂了笑容,心底莫名有些發澀,“可是清兒,你和我不一樣,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不等他說完,韋清就“噗嗤”一聲笑了。

“笑什麽?”遠聲不解地問。

她莞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反問:“我還清清白白?我跟著你這麽個‘危險分子’浪跡天涯,能清白到哪裏去?”

“……你這麽說,好像也有點兒道理,畢竟‘嫁夫隨夫’麽。”

韋清點點頭,沉默片刻,又說:“遠聲,不然我還是老實跟你承認吧……”

他沒做聲,目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之所以那麽固執,其實也不全都是為了你……”她有些難為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給我自己找點兒心理平衡。”

“心理平衡?”遠聲一頭霧水,“是有什麽事情讓你不平衡了麽?”

韋清回憶起兩人重逢之後的一樁樁、一件件,心裏不由得有點委屈。她嘟著嘴巴,小聲說:“當然有啊,而且有很多呢……”

蘇遠聲聽了這話,顯然更糾結了。

……所以究竟是什麽情況?不僅有,而且還有很多?!他平時真的有那麽粗心嗎,竟然一直沒感覺到她的不悅。

他心裏納悶,不由得連連追問:“比如說呢?能不能說幾個具體的例子?”

韋清認真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一時還真想不起來什麽具體的例子。不過能肯定的是——自從在帕羅爾島見到你和佐藤洋子一起逃亡,我就開始羨慕她。後來V出現在西郊,我就更覺得望塵莫及……”

遠聲聽到這裏才恍然大悟:“原來你說的‘心理不平衡’指的是這些。”

她點了點頭,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承認吃醋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雖然有點丟人,但也算是很勇敢。

女人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這是蘇遠聲此刻最大的感觸。

他兜了這麽大一圈子,總算明白了韋清的小女人思維,不禁覺得好氣又好笑。

可是歸根結底,他心裏還是感動更多。

她之所以在意這些,是因為想要參與到他的人生裏。一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姑娘,絕不可能熱衷於危險。遠聲知道,她不過是熱衷於他這個危險的男人罷了。

“清兒,如果我真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你會怎麽辦?”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可是很難回答出新意。

韋清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然後問他:“遠聲,之前你給我看過《倚天屠龍記》。那你還記得書裏麵,趙敏是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的麽?”

不等蘇遠聲回答,她便自顧自地給了答案:“那時我嫁魔隨魔,隻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她的語氣帶著嬌嗔,竟真有幾分敏妹的味道。

看似玩笑話,可藏在其中的情深義重,彼此都心知肚明。

遠聲故意板起臉,學著金庸筆下的張無忌,喝道:“大膽妖女,跟著蘇遠聲這混蛋造反作亂,該當何罪?”

韋清莞爾一笑,也很懂得配合。

“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書中美人是這麽說的,她也是。

四目相接,溫存脈脈,情愫在胸腔裏悄然發酵。

他不知如何用言語表達,隻能緊緊擁抱她,仿佛這樣就能將這個惹人愛、惹人心疼的女人揉進自己的骨子裏。

情正濃時,身後卻突然傳來兩聲不合時宜的咳嗽。

“咳咳,那個……”楚淩從船艙裏麵走出來,“打擾兩位一下。”

韋清有些赧然地推開蘇遠聲,故作平靜地望著楚淩,說道:“沒關係,怎麽了?”

楚淩一臉漠然,“哦,其實也沒怎麽,就是突然發現遊艇已經停下來了。”話外之音再明顯不過——你們兩個能不能別隻顧著你儂我儂!這任務到底還做是不做?!

韋清紅著臉,儼然尷尬至極。

作為一個被他們傷害多次的單身人士,天知道楚淩要有多努力,才能良心未泯地給他們留個台階下:“這是拋錨了,還是已經到達潛水點了?”

韋清好不容易逮住這麽個機會,當然要順水推舟。

隻見她“思考”片刻,慎而又慎地回答說:“我覺得……應該是到了。”

4

海上天氣多變,方才還是豔陽高照,此刻卻已有些陰沉。

清穀海峽的上空,籠罩著大團大團的陰翳雲朵。然而陽光依然還在,它從雲層的縫隙間穿過,帶著磅礴的力量,將雲霞的邊緣暈染成妖冶而壯麗的金色。

眼前的風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卻又讓人不敢違逆,恰如V帶給人的感覺。

遊艇按照之前預設好的經緯坐標,精準地停在海底沉船的正上方。

在離它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泊著一艘巨型郵輪。金發碧眼的混血女人就站在郵輪的甲板上,雙手撐住圍欄,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那些為她賣命的人們。

楚淩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雇傭軍團大Boss,免不了有點兒驚訝。即便親眼所見,她還是難以置信——這麽風情萬種的女人,竟然是個冷如蛇蠍的女魔頭。

韋清和蘇遠聲並肩而立,略帶挑釁地抬起頭,迎上V的視線。

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無聲較量,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傲骨錚錚。

對峙隻持續了短短十幾秒,很快,韋清便覺得有些無趣。若是沒有本事與她為敵,單像現在這樣大眼瞪小眼地較勁,又有什麽價值呢?

她抿緊嘴唇,打算率先移開視線。

就在這時,郵輪上的女人卻輕啟朱唇,對韋清說了一句話。

海風呼嘯作響,相比之下,V的聲音實在微不足道。

“你聽到她在說什麽了嗎?”楚淩扭頭問韋清。

韋清答道:“沒有。”這倒也算不得謊話。

風聲那麽擾人,她的確什麽都沒聽到。

可是,生活中似乎極少有人知道——在患有自閉症的幾年裏,韋清經常和聾啞人交流。久而久之,她不但精通啞語,而且連唇語也學了個八九不離十。

V一定吃準了她的特點,所以才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用這種特定的方式威脅她。

韋清恨得咬牙切齒,與此同時,卻又心驚膽寒。

如果沒看錯的話,V剛才說的是:“如果拿不到‘鯨鯊之吻’,我保證,會讓你親眼看著你的夥伴們如何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這邊遊艇上,遠聲和楚淩都已經帶上潛水麵鏡,並且換好了水母衣。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韋清也不敢再耽擱。她鑽進船艙,不到一刻鍾就準備妥當。

“你忘了這個。”她將一個小巧的物件遞到他的掌心。

遠聲垂眸,看到是從她床頭櫃裏翻出來的指北針,一時有些怔忪。

良久,他握緊手心裏的羅盤,低啞地說:“走吧。”

“嗯。”她輕輕應著,像在完成一種肅穆而莊重的訣別。

命途漫漫,在這數十年的光陰裏,每每向前行走一步,都有可能剛巧踏在生與死的轉折點上。這是一場豪賭,沒有人能預知輸贏。

韋清轉頭望著蘇遠聲的側臉,心中感慨萬千。她心裏堵著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可是仔細想一想,又覺得那些情話,遠聲應該很早就知道了。

索性沉默,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地靠近命運的深淵。

雙腳離甲板邊緣越來越近,韋清知道,這一刻終究還是來臨了。她遁無可遁,不知道自己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也不敢想太多。

不是貪生怕死,隻是很怕與他分離。

縱身入水的一瞬間,韋清的腦海裏忽然閃過很多畫麵。

她看到初識那年的滿樹繁花,也恍惚看到他一個人的金戈鐵馬。然而最後定格在內心深處的,還是在西郊別墅裏,他們相擁在一起,抵死纏綿的畫麵。

從那時開始,她就是他的女人,生死無悔。

海平麵上冷風陣陣,水下卻溫暖宜人。

韋清找準沉船的入口,感知洋流的走向,然後款擺輕盈身姿,在最前麵領軍開路。蘇遠聲緊隨其後,一邊下潛,一邊利用回聲定位校準方向。楚淩負責斷後,因而下潛得最慢。

在遠離陽光的海洋世界裏,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

幾個人潛到船艙附近停下來,繞船觀察,發現僅有的三個艙門都關得嚴絲合縫,隻能從旁側的窄窗進入艙體。

韋清和楚淩身材清瘦,很容易就通過了窄窗。

蘇遠聲雖然人高馬大,但好在常年訓練使得身體比普通人靈活。隻消幾秒鍾,他便也順利進入船艙,和她們兩人匯合。

艙室裏和預想的一樣,密不透光,黑暗而死寂。

韋清望了望周圍,覺得眼前漆黑一片,根本沒辦法觀察路線。所幸,他們出發之前就有所準備,因此每個人都帶了潛水專用的雙燈源頭燈。

頭燈所提供的光線雖不足以將暗夜照成白晝,但至少可以把四周的環境勾勒個八九不離十,如此一來,人類對黑暗的本能恐懼就會緩解很多。

韋清給蘇遠聲遞了個眼神,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先等她判斷一下這裏的情況。

遠聲點點頭,識時務地停留在原處,踩水等待。

一般來說,沉船潛水不需要擔心洋流和漩渦,但要格外留意艙室裏的海洋生物。論起對海洋生物的了解程度,整個嵐城恐怕也沒人能比得過韋清。

這座城市其實不乏海洋專家,可他們隻把海洋當成研究對象。

韋清卻與他們截然不同,她對海底世界的了解,完全是出自於本能。自從在日本拜了海女為師,她就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海洋的一部分。

因為完全融入其中,所以了解。又因為了解,所以懂得如何與其溫柔相處。

韋清知道,很多海洋生物都喜歡潛伏在相對黑暗且又封閉的環境裏。根據以往的經驗,像這樣沉了有些年頭的巨輪,幾乎無一例外,全都變成了海底動物園。

她輕盈遊動,在周圍四處轉悠,很快就發現了異樣。

直到這時,韋清才終於明白,為什麽這艘沉船在清穀海峽裏安安靜靜地呆了這麽多年,卻一直沒人能取走鯨鯊之吻。

因為這個曾經高貴奢華的空間,現在隻能用“劇毒之林”四個字來形容!

從駕駛室到乘客走廊,再到大大小小的客房,幾乎整個船艙的地板上都遍布著奇形怪狀的“礁石”。若是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這些“礁石”還會時不時的進行小範圍地移動。

在整個自然界裏,石頭魚可以稱得上是“劇毒之王”。它的背刺含有毒液,一旦不小心被它刺中,就是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

資深潛水員參加國際比賽時,不慎誤踩了石頭魚,結果比賽還沒結束,人已經命喪當場。類似這樣的新聞報道,韋清早就看過不知多少次。

以前她隻知道石頭魚生長在亞洲,卻不知道,原來它們都藏在嵐城海域,藏在清穀海峽,藏在他們不得不去探索的沉船裏!

她膽戰心驚,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返身回到蘇遠聲和楚淩身邊,她急切切地打著手勢,將自己探到的情況告訴他們。

遠聲不愧是從血雨腥風裏走過來的軍人。即便在這樣一個恐怖得令人發指的環境下,他依舊表現得從容自若,並且心有餘力,還可以有條不紊地指揮她們。

他讓楚淩在外麵等候,算是幾個人裏的最後一道保險。

事實上,他打心底裏希望韋清也和楚淩一樣,留在安全地帶等他回來。不過他很理性,並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她。

用膝蓋想想也知道,韋清絕對不同意和他分開。

與其糾結這個浪費時間,還不如兩個人一起前行,速去速回。

前F國第一夫人搭乘的巨輪,自然是很有排場的。

走廊十分寬敞,即便被石頭魚占去了部分空間,也足夠容納兩個人並肩通過。蘇遠聲牽著韋清的手,和她一起小心翼翼往走廊盡頭潛去。

遠聲自己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可怕的,大不了生死一命。可他卻很怕韋清被底下的石頭魚誤傷,所以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調整身體的位置,始終保證自己在她的斜下方。

早在出發以前,遠聲就已經查過資料,根據這艘沉船的型號找到它的內部結構圖,並將其熟記於心。眼下有指北羅盤引導著方向,想找到V所說的“長方形匣子”並不是難事。

不到半分鍾的功夫,他們已經抵達走廊的盡頭。燈光稍往遠處探照,便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長方形鐵匣。它有圓潤周正的棱角,有精致絕倫的雕花,像是一件藝術品。

首飾盒子已經如此華麗,那麽,盛於其中的寶石該是如何價值連城,也就不難猜想了。

蘇遠聲略微抬起頭,和韋清對視一眼,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韋清聽話地點了點頭,通過手勢和他交流。

“確定是在這裏?”

“確定。”

“那你多加小心。”

“好。”

他正要開始行動,卻忽然感覺到韋清從身後環住他的腰。

遠聲轉過身來麵對她,眼神中有不解。

“怎麽了?”

“我就在這裏守著你。”

“我愛你。”

“我也愛你,相信我。”

韋清沒再說什麽,隻是靜靜凝視他的麵容,滿目深情和不舍。她多想就這麽一直看著他,一看就是一輩子。

可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她忽然就覺得驚惶無措,心裏無端生出一種清晰而不祥的預感,仿佛從今往後,她再也看不到這張令她魂牽夢繞的臉……

關於韋清這異乎尋常的感性,遠聲其實或多或少是有所察覺的。

他朝她伸出手,溫熱的手掌輕輕貼在她微涼的臉頰上,似乎想用這種沉默的方式給予她力量。

可他也隻能做到這樣,因為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感受兒女情長。

從他們開始下潛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分鍾。餘下的時間並不充裕,行動迫在眉睫。

遠聲必須在二十秒鍾之內拿到鯨鯊之吻,然後立刻帶她離開沉船,和楚淩一起迅速上浮。

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他強迫自己狠下心,抽手轉身,直奔目標而去。

韋清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挽留他,終究卻還是悻悻作罷。

隔著扭曲的海水,她默默望著蘇遠聲的背影,心中酸澀難當,竟無法抑製地流下眼淚來。

溫熱的淚珠在潛水麵鏡裏無聲無息地蒸發,氤氳成薄薄一層霧氣,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最熟悉的身影。

和蘇遠聲預想中一樣,鐵閘的閉合處設有密碼鎖扣。

入了雇傭兵這一行的人,沒有幾個不精通密碼學的。蘇遠聲作為V著重培養的精兵,腦海中早就存儲了數以千計的加密原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最近甚至還專門整理過F國曆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所有加密手段。

此時,他湊到近旁,眉頭擰成一個結,聚精會神地研究盒子上的密碼鎖。

隻用了不到八秒鍾的時間,他就聽到鎖扣發出微乎其微的“啪嗒”聲。

對他來說,破譯密碼並不是什麽難事。可他有些擔心鐵匣年久生鏽,並不容易開啟。

值得慶幸的是,事情遠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糾結。

鎖扣打開的同時,鐵匣也應聲而開。

呈現於眼前的璀璨珠寶,正是他們要找的“鯨鯊之吻”!

現在隻要他們平安回到遊艇上,把這個罪惡之源交到V的手裏,整件事情也就算是結了。

遠聲將項鏈緊緊攥在掌心裏,心裏總算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又回到韋清身旁,一雙如墨似玉的眸子直直地望著她,目光裏帶著溫暖的笑意。

他下意識地揚了揚手,有些孩子氣地向她炫耀自己帶回來的戰利品。

韋清的視線從那璀璨的寶石項鏈上一掃而過,然後落回到在他的臉上。

他是那麽優秀的男人,很多事情普通人連想都不敢想,而他卻總有辦法做到。

韋清打心底裏為他驕傲。就像她曾經說過的那樣——不管多少年過去,這個名叫蘇遠聲的男人,始終是她的宿命,亦是她最真實的信仰。

韋清和遠聲並沒有因為拿到了鯨鯊之吻就掉以輕心。

沿著走廊返回的路上,他們依舊小心翼翼地看顧著周圍的石頭魚,生怕在這最後的關頭鬧出什麽亂子。

明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可韋清卻突然覺得心裏一緊,仿佛之前的不祥預感馬上就要成真……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調整自己的情緒,就赫然看到不遠處,一個網球大小的不明物體正以極快速朝他們這邊移動,並且,直奔蘇遠聲而來!

下一秒,韋清終於看清了它的樣貌。

那是海洋世界裏赫赫有名的藍環章魚,毒性位居全世界第四位。別說是普通魚群,就連體積龐大的鯨鯊見了它都免不了要聞風喪膽!

危險猝然來襲,韋清來不及多想什麽,幾乎是憑著一種生物本能,下意識地撲到蘇遠聲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下了藍環章魚的攻擊。

隻要是為了他,死而無憾。

藍環章魚所釋放的毒素,從後頸的傷口侵入韋清的身體,很快就蔓延至全身。

意識雖然保持清醒,然而毒素阻隔了神經的傳導,使她在短短一瞬間就失去了最基本的行為能力,甚至連呼吸也需要依賴他人。

視線愈來愈模糊,她已經看不清楚蘇遠聲的臉。可是很神奇,她卻還能感受到他憂急的目光,也知曉他正拚盡全力把她帶回到遊艇上。

在黑暗裏,韋清能感覺到周身開始有洋流湧動。她便知道,遠聲已經帶她離開了那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船。他們又重新回到深海的溫柔懷抱裏。

身體疼痛得像被人拆了骨架,可韋清的心裏卻是滿足而安寧的。

她癡癡地想——自己終於也可以為他做些什麽了。

她終於不用再羨慕佐藤洋子對他的付出,不用再嫉妒V對他的栽培和保護,亦不用再耿耿於懷,遺憾自己曾在他生命裏缺席了那麽多年。

歸根結底,這其實是一場盛大的自我救贖。

以愛為籌碼,以全部的身家性命為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