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洋深處的牽絆

1

韋清還沒緩過神來,蘇遠聲已經搶先一步,開門下了車。

他步伐穩健,從車身前方繞過,走到顧西離麵前停住了腳步。韋清見狀,也隻好開門下車,在兩個男人旁邊站定身形。

顧西離壓根沒看蘇遠聲一眼,視線一直落在韋清的臉上。

她自覺過意不去,於是訕然一笑,開口就先道歉:“顧老板,實在不好意思,前幾天一時情急,沒跟您打招呼就借用您的轎車……”

顧西離搖搖頭,神色肅然地說:“車是小事,你怎麽樣,沒事吧?”

“我沒事。”韋清有意看了一眼身後的賓利轎車,然後又回頭望向顧西離,陳懇說道,“原本打算明天一早親自登門,把車還給您,想不到顧老板今天剛巧順道從這裏路過。那也就借這個機會,現在就物歸原主吧。”

顧西離一言不發,隻是眸色深深地盯著她看,眼裏分明已有幾分怒意。

他在想什麽,其實韋清是知道的。

可她隻能裝糊塗,硬著頭皮繼續說些無關痛癢的場麵話。

“對了,之前那批貨款我就不收了,權當是給您賠個不是,還望顧老板別跟我計較。”

顧西離終於忍無可忍,冷聲反問:“韋清,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打算用這些話敷衍我?”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很值得探究一番了。

韋清正猶豫著不知如何應對,就聽到蘇遠聲適時開口,替她緩解了僵局。

“顧老板,您多擔待,清兒不是有意冒犯。”遠聲說著,不動聲色地看了韋清一眼,“她從小就是這麽個習慣,喜歡就事論事,也確實不怎麽討喜。”

話雖說得不夠溫柔,可他望向她的眼神裏,卻滿滿都是寵溺。

這樣一來,親疏遠近立刻一目了然。

蘇遠聲是個聰明人,顧西離當然也不傻。

一個在宣告主權,以過往種種作為較量的籌碼;另一個則在無聲權衡,以不變應萬變。

兩個男人暗中較勁了有一陣子,末了,還是顧西離先開口打破了這令人鬱結的沉默。

“明白人不說糊塗話,況且我是個生意人,也沒有太多時間和你們打啞謎。”

這話正合了蘇遠聲的意,“那麽,顧老板的意思是……?”

“車我開走,貨款照付。至於這幾天你們借我的車,究竟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不等顧西離說完,韋清便打斷了他的話:“您不追究之前的事,接受我的道歉,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她沉默片刻,又繼續說道:“至於其他的事情,我會盡快處理好,實在不敢麻煩顧老板再多費心。”

顧西離半晌沒說話,隻是微微垂眸,一瞬不瞬地凝視韋清。

他到底有些理解不了——怎麽會是這樣呢?

過去那麽多年,他和韋清從相識到相熟,也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記得最初相識的時候,他並未對韋清上心,隻依稀記得這是個會潛水的清瘦姑娘。後來經人介紹,他們逐漸有了生意上的交集,他這才真正開始留意她。

顧西離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在過去那些年裏,他見過太多膚淺而浮誇的女人。可是,韋清卻和她們都不一樣。

她很少講話,即便是有求於人,也從不會巧言諂媚。就是這樣一個寡言的女人,偏偏擁有安靜而迷人的力量,令他步步深陷,直到癡迷不能自拔。

於是,他們之間的生意往來一天比一天頻繁,以至於他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本就應該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頻繁到他不得不讓傭人準備一雙男士拖鞋,寄放在她的公寓裏。

他和她之間,雖然始終沒有言明感情之事,卻怎麽也不該想現在這樣淡漠疏離。

可如今,某個不該回來的人突然回來,她立刻將自己拒於千裏之外,仿佛他忽然就成了人人避之的瘟神似的。

這樣的轉變,令顧西離措手不及。即便睿智如他,也幾乎喪失了招架的能力。

無力應對的時候,敵意就成了最好的保護色。

顧西離冷冷地笑了一聲,再開口時,語氣裏已經沒了半分和氣。

“任務是V交給你們去做的,”他刻意強調“你們”二字,儼然與自己劃清了界限,“我即便能幫上忙,也沒有那個義務去幫。”

韋清抿著嘴唇不吭聲,蘇遠聲卻點了點頭,從容應道:“顧老板說的是。”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顧西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苗頭在一瞬間轉向了蘇遠聲。

“有些話,本來輪不到我一個外人來說。”顧西離打量著蘇遠聲,目光森冷,語氣幽幽,“但是蘇遠聲,不管你和遠林鬧得再怎麽僵,你總歸還是蘇家的人。也許用不了多久,蘇老爺子就會需要你了,你好自為之……”

他別有深意地瞥了韋清一眼,唇邊勾起一絲冷笑。

該說的都說完了,顧西離徑自上車,就此離開。

黑色賓利載著它的主人絕塵而去,隻餘下蘇遠聲和韋清依舊站在原地。

此時,連綿的雲朵已將嵐城籠罩在陰翳之中,不出意料的話,很快就會風雨滿城。

2

公寓大門開了又關,蘇遠聲在前,韋清在後,兩人沉默著回到了屋裏。

“我先進去收拾收拾。”蘇遠聲回頭叮囑道,“你站在這稍等一下,不要到處亂走,當心踩到碎玻璃。”

韋清有些怔忪地站在玄關處,並沒有回應他的話。

也不知怎的,她望著眼前陌生的一切,忽然就陷入另外一種情緒裏。

經過幾天前的槍戰,原本溫馨的公寓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

由於沒人打掃過戰場,當時被子彈擊碎的玻璃,仍舊支離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木紋地板上盡是不堪入目的劃痕,落在韋清的眼裏,像是一種無聲的指責。

好端端的一間小屋,就這樣變得滿目瘡痍。不可否認,這是她的過錯。

她在這間公寓住了好幾年,從沒見它像現在這樣狼狽過。可是仔細想來,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自打重逢之後,什麽槍戰,什麽逃亡,什麽威逼利誘,她全都在短短幾天之內經曆個遍。

即便是無人追殺的此時此刻,韋清心裏也很清楚——這份虛假的平靜是有時效性的,而且,也帶有極為冷酷的目的性。

安寧是什麽?

或許對她來說,“安寧”就是愛情的對立麵。

同時,亦是一場永遠不能、也不敢再去奢望的,最遙遠的夢。

大約一刻鍾過後,公寓裏已經被遠聲收拾得七七八八。

打翻的花籃重新裝點著雪白的牆壁,滿地狼藉也不見了蹤影。除了碎掉的窗玻璃一時無從彌補,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並無太大差別。

遠聲一邊彎著身子替她整理茶幾上散亂的潛水雜誌,一邊頭也不回地叫她:“差不多了,過來歇會兒吧。”

等了幾秒,發現沒有人回應,他這才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頭尋找韋清的身影。

“怎麽了,清兒?”

韋清搖搖頭,“沒事。”她依舊站在玄關處,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遠聲猶豫片刻,很快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繼續講手頭的雜誌堆疊整齊,而後走到她身旁,什麽都沒說,隻是給她一個堅實的擁抱。

韋清抬起頭,看到遠聲的額頭上掛著細細密密的汗珠,忽然就心軟了。

“忙累了吧?”她柔聲問。

他卻輕輕地笑著,“我又不怕累。”

“那你怕什麽?”

“明知故問。”

的確,韋清知道他怕什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於蘇遠聲而言,她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午飯叫的外賣,是韋清最愛吃的韓式蒜香炸雞。

兩人對坐在餐桌兩邊,邊吃邊聊,無意中又說起了從前的舊事。

“清兒,你說你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怎麽就無肉不歡呢?”

遠聲一邊說,一邊又往她手裏遞了一大塊炸雞,然後才繼續說道:“以前我就一直納悶兒,你每頓飯都撿著油炸垃圾食品吃,可也一直沒胖起來。這到底是個什麽原理?”

“懂不懂什麽叫‘天生麗質’?”

“我倒覺得是‘浪費糧食’。”

韋清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年少時的諸多片段。

她當然記得蘇遠聲以前是怎麽寵她的。

那麽注重健康的蘇二少爺,為了哄她開心,竟然隔三差五就陪她吃一頓炸雞可樂。

每次吃飽喝足之後,他都會搖頭歎氣,懊惱地說:“還指望你陪我一起活到一百二十歲呢,以後再不給你買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了。”

可是沒過幾天,他又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再一次敗給她的“韋清式撒嬌”。

然後,他就隻能乖乖地開車去市區裏,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在那家最有名的古法炸雞店門外排長長的隊伍……

回憶固然是美好的,然而此時,韋清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關注。

韋清下意識地擰起眉頭,有些心憂地說:“我想了一下,還是沒想明白顧西離剛才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很顯然的是,他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

“事到如今,他要是還什麽都不知道,那才不正常。”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所以他頗為淡定。

可韋清卻不明白,又追問:“為什麽?”

“按照V的一貫作風,她既然來了嵐城,沒道理不去會一會顧西離。”

“還是不懂,雖然顧西離和V都是做珠寶生意的,可畢竟一個在明裏,一個在暗裏。”她將自己心裏的困惑如實說出,“他們兩個之間,會有什麽利害衝突嗎?”

遠聲一秒都沒猶豫,直接否定了她的揣測,“明顯和生意上的事情沒關係。”

“那和什麽有關?”

他莞爾笑道:“沒聽過一句話麽?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說,V和顧西離,有個共同的敵人……”韋清略一思索,總算是恍然大悟,“就是你?”

他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不然呢,還能有誰?”

韋清白了他一眼,酸溜溜地揶揄道:“你可真是個香餑餑,算來算去,全都是風流債。”

遠聲啃完剩下的最後一塊炸雞,這才抽空瞧了韋清一眼,慢悠悠地說:“一碼歸一碼,顧西離的風流債我可不背。”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大家彼此彼此,各有各的桃花債,所以誰也別數落誰。

韋清被他噎了一下,一時也找不到話來回敬,隻好就此作罷。

她主動轉移話題,試探著問:“對了,剛才顧西離說你和家裏鬧翻了,是真的麽?”

遠聲點點頭,坦言道:“是真的,但不是和家裏,隻是和蘇遠林。”

韋清聞言,心下很有些詫異。在她的印象中,遠聲和他的哥哥關係雖然算不上有多親密,但至少,總還不至於反目成仇。

“什麽緣由啊?”她輕聲問。

“不想說。”他沉吟片刻,又補充道,“和我當年突然消失有關係。”

聽他這樣說,韋清就不敢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了。

關於當年不告而別的真想,遠聲一直緘口不提。

她想,這背後一定有著錯綜複雜的原因,令他不願回想。

如今她能給予他的,不外乎陪伴和尊重。

尊重他所背負的重重秘密,也尊重他保守秘密的決定。

於是,短短幾分鍾之內,韋清不得不再一次轉換話題。

“那蘇老爺子呢?”她凝視他的眼睛,目光裏有幾分莫名的擔憂,“聽顧西離話裏話外的意思,蘇家最近可能會有一些變動,而且會對蘇老爺子不利啊……”

遠聲抿了抿嘴唇,冷靜地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還是任務要緊,其他的暫時也顧不上。”

全世界都看得出來,有關蘇家的事,他一直都在極力逃避。

韋清並非不識趣的人,於是也沒再多言,隻是隨口應了一句:“嗯,說的也是”。

3

午飯時間剛過,韋清就打電話聯係港口那邊,提前將下午船潛訓練的事情安排妥當。

臨到出發時,她把蘇遠聲叫到身邊來,十分嚴肅地叮囑了一番。

“清穀海峽深處經常會有暗流出現,算是附近海域裏比較有難度的潛水點。你不熟悉這邊的洋流,下潛的時候一定跟緊我,時刻留意潛水表上顯示的深度。”

遠聲點了點頭,認真回答說:“好,我記住了。”

韋清見他答得爽快,不由得擔心他隻是隨口一說,根本沒往心裏去。

她暗地裏憋了一小會兒,最後還是忍不住,又繼續念叨說:“真的,你別敷衍我。這個本來就是高危運動,到什麽時候都應該保持高度警惕,一點都馬虎不得!”

“好,我會很小心。”他垂著眼眸凝視她的臉,神色已不像剛才那麽嚴肅。唇角輕輕上揚,英俊的麵龐上,忍不住浮現出絲絲扣扣的笑意。

韋清將他的笑容看在眼裏,可她自己卻笑不出來。

作為一名資深且專業的自由潛水員,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項運動的危險程度。

不論何時,大自然總是最令人敬畏的存在。造物之所以奇妙,不僅限於山川河流鬼斧神工,更在於其變幻多端,風雲莫測。

而這種奇妙,往往並不照顧平凡的人類。

過去這些年裏,幾乎每一年都有不少的自由潛水員在海洋中永遠沉睡,這其中不乏世界級的大師,甚至也包括上一屆國際自由潛水大賽的總冠軍。

隻要一想到這些,韋清心裏就免不了打鼓。若不是因為遠聲已經明確說過要親自下潛,她真想勸他永遠和這項運動保持距離。

而現在,韋清能做的也隻有叮囑,叮囑,再叮囑。

“雖然你不是第一次潛水,可是自由潛和水肺很不一樣。”

“這個我明白。”

韋清下意識地擰氣了眉頭,語氣裏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沒有氧氣瓶和BCD浮力裝置可以依賴,一旦開始下潛,你能信賴的就隻有你自己了。”

蘇遠聲的視線從她的臉上一掃而過,良久,他才輕聲問她:“難道連你也不能信賴麽?”

“……”韋清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一時竟無從作答。

她沉默了有一陣子,末了,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不能。我終究沒辦法替你閉氣,也沒辦法替你呼吸。”

話說出口的瞬間,韋清忽然就有點心痛。

又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體會到一種遁入骨髓的深重的無力感。

她終於能明白為什麽遠聲不願讓自己潛水,也終於明白三毛與荷西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遺憾與缺失。

三毛那樣忠誠而堅定地愛著荷西。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所愛之人命喪深海。

而韋清對於蘇遠聲,也是一樣的心意。

4

下午出發的時候,天色陰沉得不成樣子。

空氣變得悶熱而潮濕,整個嵐城都仿佛坐落在巨大的蒸籠裏。

韋清租住的公寓裏港口有些距離。出租車在敞闊的馬路上疾馳狂奔,用了將近四十五分鍾,這才將他們帶到了目的地。

潛店是韋清提前聯係好的,此時,已經有專人在港口附近等待他們。

由於清穀海峽的難度係數較大,店裏特意派了一位經驗豐富的潛導過來。

“你們不是專業潛水的,等會兒萬事都得聽我指揮。暗流可不長眼睛,你們千萬不能由著性子胡來,知道麽?”這位潛導未必有多少真本事,可自信心倒是充足得爆棚。

遠聲頗有些玩味地瞧了韋清一眼,而她卻故意裝作什麽都不懂,隻是謙虛地笑了笑。

她畢恭畢敬地對潛導說:“等會兒就有勞您費心了,畢竟,我們兩個都不太專業。”

很多時候,扮豬吃老虎其實是一種極為幽默的反諷。不明真相的人聽在耳中會覺得十分受用,而知道真相的人,隻能暗自憋笑憋得辛苦。

每個潛水店都有自己家的玻璃底船。

潛導走在前麵帶路,韋清和蘇遠聲跟在後麵,踩著細軟的白沙,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玻璃底船那邊走著。

路程不算太近,兩人走得無聊,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看這架勢,不出一會兒肯定會下一場大雨。”

“那正好,雨天最適合潛水。”

“為什麽這麽說?”

韋清朝他眨眨眼睛,十分難得地拽了一句詩詞:“任它狂風暴雨,水下巋然不動。”當然,也不是什麽原裝的詩詞,而是被她篡改過的。

遠聲聽著好笑,便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揉她的頭發。韋清一邊低頭躲避他的魔爪攻擊,一邊笑得肆無忌憚。

可是,當視線終於從細軟的沙地上移開,當她看清楚前方不遠處那兩道人影,韋清瞬間愣在當場,怎麽也笑不出來了。

驚詫,感動,不可置信。

刹那之間,她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百感交集。

“……教練,楚淩?!”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兒!我擔心死你了,你知不知道!”楚淩一邊喊一邊飛奔過來,撲上來就給了韋清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韋清心中感慨萬千,也緊緊擁抱她,連聲說道:“我也是啊,我也一直擔心你……”

楚淩放開韋清,稍稍退後一步,上下打量她幾眼,“看到你這麽活蹦亂跳的,我總算是放心了。你也別擔心我了,比賽很順利,你瞧,我這不是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麽?”

韋清嘴唇動了動,卻還是什麽都沒說,隻剩下心裏的苦澀在悄悄蔓延。

她擔心的其實不單單是比賽,更多的,還是怕V會找他們麻煩。不過眼下來看,楚淩和付剛都還不清楚情況。

韋清覺得這樣倒也不錯。反正他們知與不知都改變不了什麽,與其整日擔驚受怕,還不如糊裏糊塗地度過難關。

剛才蘇遠聲一直站在一旁,沒有打擾她們姐妹重逢。直到這會兒,他才主動上前一步,在楚淩和付剛麵前停住了腳步。

幾個人早在帕羅爾島上就碰過麵。雖然沒人說穿,但互相是什麽身份,與韋清是什麽關係,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韋清夾在他們中間其實有些尷尬,但也沒別的辦法,隻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硬是和和氣氣地替雙方做了簡單的介紹。

和和氣氣地打過招呼,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新一輪的沉默。

互相都沒有深入交談的意思,氣氛自然也變得疏離冷淡。

韋清給蘇遠聲遞了個眼色,大意是說:我先和他們說說話,回去再補償你。

他讀懂她的意思,目光裏不禁多了幾分玩味和曖昧。

不用想也知道,這個男人又在琢磨回去以後怎麽向她討要這個“補償”。韋清暗暗歎了口氣,決定聽之任之,暫不理會他的調戲和挑釁。

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韋清扭頭看向楚淩。

“對了,剛才一直忘了問,比賽怎麽樣?”韋清問道。

楚淩故意賣關子,“你猜!”

“還用猜?”韋清莞爾笑道,“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什麽表情?明明就很平常啊……”

“是是是,每次比賽頒獎的時候,你都是‘我最無敵我最棒’的平常表情。”話裏有話,顯然不是誇讚,而是揶揄。

這樣的幽默,是強者之間才有的樂趣。若換了無能之輩,聽到這樣的反諷,估計會立刻氣得跳腳,直接撲上來撓她也說不定。

楚淩倒不生氣,反而繃不住笑起來。

“亞洲組冠軍,國際第三名!”她主動告知比賽成績,語氣裏頗有些洋洋自得的味道,末了,還不忘問一句,“怎麽樣,你唯一認證的潛伴沒給你丟臉吧?”

韋清沒有立刻恭維,隻是反問:“又刷新自己記錄了?”

一說起這個,楚淩就更開心了,自信滿滿地說:“還用問?那不是必須的麽!”

韋清這才煞有介事地誇獎說:“相當可以啊!‘深淵女王’果然魅力不減當年。”

楚淩半句都沒反駁,立刻自戀地收下了這份讚美。

當然,她的潛水技術也的確擔得起這個名號。

韋清和楚淩搭檔潛水已經有些年頭了。

兩個人的潛水風格相去甚遠,很多人都說她們長久不了。但也說不清究竟是賭氣為之,還是的確有緣,她們風風雨雨七年多,竟然至今還沒有走散。

且不說其他潛水員怎麽看待這件事,就連教練付剛都覺得不可思議。

韋清自己也知道,她和楚淩雖然同樣癡迷潛水,但是追求的東西卻大不相同。

楚淩曾在三年前打破了亞洲無極限自由潛水的深度記錄,並因此獲得了“深淵女俠”的美稱。在下潛深度方麵,韋清從來都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楚淩那樣的造詣。

接觸自由潛水這麽多年,韋清其實很少追求什麽競技排名。

相比起冠軍的獎牌,她更享受在水中悠然冥想的感覺,也更熱愛那些成群結伴的熱帶魚,蠢萌的豆丁海馬,溫和無害的海豚,以及龐然如島嶼的鯨鯊……

一個像精準的羅盤,一個像詩意的禪僧。這樣的兩個人,卻也能不離不棄,共同探索未知的深淵。在韋清心裏,這份情誼的確是很難求的緣分。

也真因為如此,才值得她不惜一切去珍惜。

姐妹兩人又閑聊了幾句,韋清才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對了楚淩,教練,你們是怎麽知道來這裏找我的?”

楚淩有些拿不定主意,探尋地看向付剛。

付剛倒覺得沒什麽不能說的,於是坦然答道:“是顧西離說你最近會在這附近潛水。”

韋清輕輕皺起眉頭,又問:“具體是什麽時候說的?”

楚淩接過話茬,回答說:“航班今天淩晨到嵐城,顧老板親自去機場接機,就是那會兒告訴我們的。”

淩晨,那時候她和遠聲還沒離開西郊別墅。

這麽一算,顧西離得到消息的時間顯然比遠聲還早。

韋清越琢磨越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禁不住沉默下來,好一陣子都沒言語。

夏日海邊有著溫暖的細沙、明媚的豔陽,以及潮濕溫潤的海風。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覺得脊背發涼。原來,在她茫然不覺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已經在背後悄然發生。

楚淩見韋清一直在愣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兩下,“怎麽了清兒,在想什麽?”

“……沒什麽,”韋清回過神來,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望著楚淩和付剛問道,“接下來你們怎麽安排?是先回家倒時差,還是跟我一起出海?”

付剛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怎麽都可以。”

韋清“嗯”了一聲,又轉頭問楚淩:“你呢?”

楚淩倒是一點都不客氣,十分豪爽地回答說:“既然都來了,怎麽能空手而歸?不陪你潛一下清穀大海峽,我還是我麽!”

楚淩向來說風就是雨,她這個急衝衝的性格,與她搭檔多年的韋清自然最了解。

韋清早就知道這姑娘不會立刻打道回府,於是也沒多加推辭,隻是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潛導,笑著說:“我這兩位朋友也加入,給您添麻煩了。”

潛導點了點頭,麵色有些尷尬。很顯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被韋清“欺騙”了。聽這幾位顧客聊天就知道,他們肯定不是什麽潛水菜鳥……

他心裏雖然不悅,但表麵生意卻不能不做。

潛導訕訕地笑了一下,又邁開步子繼續往船隻停泊的方向走去。

天空飄落絲絲細雨,遊船搖晃著駛離了海岸。

楚淩隨意躺在甲板上打盹,隻拿一件防雨外套蓋在身上。

付剛盤腿坐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乍一看仿佛毫不相幹,仔細瞧瞧卻又像是在專門守著楚淩。

韋清很識趣地沒有過去打擾,獨自倚靠在圍欄上,眺目遙望四周的景色。

嵐城雖不是什麽旅遊名城,然而周邊的海域卻很寬廣。此時,天色陰翳而濃重,原本蔚藍的海麵被雲朵映成深沉的暗色,有種沉靜而廣闊的美。

從大洋深處吹拂而來的海風與雨水融在一起,寥寥落落地撲打在麵頰上,足以驅走內心所有的躁動與倉皇。

韋清享受著大自然所賦予的一切,恍然覺得,截止到剛才還十分壓抑的心情,這會兒莫名就得到了緩解。

但很可惜,老天爺似乎偏不讓她安生,心中那份得來不易的寧靜很快又被打破。

遊船剛剛行駛不到一公裏,海岸上的椰林白沙仍在視野當中。

直到這時,韋清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竟然有人沿著岸邊拉起了一道長長的警戒線。不僅如此,在距離警戒線不遠的地方,還有很多手持狙擊槍的人在四處巡邏,像在防守最神聖的要塞。

5

蘇遠聲恰在這時在她身旁停住腳步。

韋清沒有看他,視線依舊停留在遙遠的沙灘上。不用看也知道,遠聲的目光一定也和她落在相同的方向。

彼此沉默了有一陣子,韋清才淡淡地開口,用近乎陳述的語氣問他:“是V的人吧。”

“嗯。”遠聲低低地應了一聲。

敢在這樣一個和平年代,在嵐城的度假海邊,如此明目張膽的亮出槍械。這樣放肆的舉動,除了V以外,絕不作第二人之想。

韋清不糊塗,即便他並未多言,可那些被藏起來的真相她也都清楚。

事實就像是一把鋒利而殘酷的尖刀,生生提醒著她——如今,他們踏上的是一條實實在在的“不歸路”。

要麽完成任務,要麽亡命於槍林彈雨中。二者選一,僅此而已。

他轉過身來凝視她的側臉,想說些什麽,卻理不出頭緒。

她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也明白了八九分。

“你別擔心,我們會平安的。”也不知為什麽,明明自己都驚魂未定,可她還是下意識地想要寬慰他。

遠聲靜靜地瞧了她片刻,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清兒,你知道麽?我以前就常常覺得,你可真是個神奇的小姑娘。”

她好奇地問:“為什麽?”

他卻不肯老老實實地給個答案,隻說:“不為什麽,而且到了今天,我還是這麽覺得的。”

她還是問“為什麽”,不過這次問得更加具體:“今天為什麽會覺得神奇?”

“血雨腥風的江湖,我混了這麽多年,可是到了關鍵時刻,我竟敢覺得還是你的安慰最管用。真的,比什麽都讓人安心。”他專注地凝望她的眼睛,眸光裏有難以言喻的苦澀,也有不可言說的幸福,“你說,這還不夠神奇麽?”

這男人說起情話總是叫人猝不及防。

韋清心頭一暖,不由得有些衝動,想在開闊的海洋上給愛人一個最甜蜜的吻。

然而,她才剛剛踮起腳,還沒來得及湊近他的俊臉,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刻意為之的咳嗽聲。

“咳咳……”楚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甲板上起來。

她一邊將防雨外套穿在身上,一邊朝韋清和遠聲走過來,邊走邊說:“我說,你們小兩口怎麽回事啊?不就是出海潛個水嘛,怎麽還開始虐狗了呢!”

“你醒了。”韋清笑著同她打了聲招呼,隨即又有些不解地問,“你剛說‘虐狗’,虐什麽狗?”

楚淩在她旁邊停住腳步,故作誇張地翻了一個大白眼,說道:“你們秀恩愛,虐單身狗!也就是你親愛的潛伴——我!”

韋清被她過於浮誇的演技給逗樂了,忍不住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天沒憋出來一個字。

蘇遠聲也和她一樣,唇角微微上揚,分明就是一副“實在很想笑,可是又不能笑得太放肆”的樣子。

誰也不會想到,就在這一刻,三人之中隻有兩人幸福,而另外一個,卻突然難過得有點想哭。

其實一開始,楚淩真的隻是想跟他們開個玩笑而已。

可是,當她看到韋清和蘇遠聲連笑起來的神情都那麽相似時,她就怎麽也騙不過自己了。

心裏的五味瓶就像被突然打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情緒一股腦地傾瀉出來,以至於楚淩不得不承認——她是嫉妒韋清的,嫉妒得幾乎快要發瘋。

她想起一個男人。

那人有著儒雅的相貌,溫和的氣質,和睿智的頭腦。

她默默地暗戀了那個男人很多年,可他卻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她一眼。

這的確有點淒涼,但這是還不是全部。最令楚淩抓狂的是,那個男人心裏、眼裏始終都住著另外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是她生死相依的同伴。

沒錯,他叫顧西離,他深愛著韋清……

韋清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雖然自閉,但卻無疑是個極為敏感的人。在觀察別人情緒這方麵,很少有人能比她更為細致入微。

她很快就覺察到楚淩的異樣,於是主動上前挽住她的臂彎,不動聲色地和她一起往船艙那邊走去。

說是船艙,其實隻是個很簡陋的小棚子。

不過韋清卻挺滿意的,畢竟這裏既沒有風雨,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容她們姐妹兩個說點悄悄話。

艙室裏空間並不算很寬裕,韋清和楚淩相對而坐,需要稍稍傾斜身子,才能讓膝蓋剛好錯開。

沒等楚淩說話,韋清就率先開口,開門見山地問道:“剛才在想什麽?”

“……沒什麽。”楚淩壓根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所以還沒來得及編個合適的瞎話。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半米,這樣明顯的謊話自然瞞不過韋清的眼睛。

果然,她直直地看向楚淩,有理有據地說:“女人就愛說反話,你既然這麽說,那肯定就是有什麽了。”

“……”楚淩一時無言,隻得先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誰知這回可好,韋清更是證據確鑿:“你瞧,你還不敢和我對視,分明就是被我說中了。”

楚淩無語問蒼天,趕緊回過頭來,又對上了這個活祖宗的視線。

她差不多冷靜下來了,也想好了自己的一番說辭。

“還是你聰明,的確,我剛才是有心事。”這是實話。

“能說給我聽嗎?”

“咱們之間沒什麽不能說的。”這卻是謊話。

韋清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耐心地等她繼續把話說完。

楚淩頓了頓,複又開口說道:“其實我剛才突然有點嫉妒。”這又是實話。

“嫉妒什麽?”問這話的時候,韋清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可她卻又說不清楚,總覺得尚在雲裏霧裏。

“還能嫉妒什麽?當然是嫉妒你男朋友可以陪你潛水啊!”她語氣低低的,帶著點兒真實的哀怨,“不管怎麽說,畢竟我才是你官方認知的唯一潛伴嘛……”

答案很真實,卻和韋清想象中不一樣。

隻可惜,韋清並不知道,這樣真實的答案卻是一個假象,隻為掩蓋一份說不出口的暗戀情愫。

楚淩雖然隻是那麽隨口一說,可韋清卻是真的聽到心裏去了。

過了大概一刻鍾,遊船已經抵達之前預定的潛水點,於是隻在原處搖晃,不再隨波前行。

楚淩和韋清一前一後走出船艙,一眼就看到迎麵走來的教練付剛。

韋清下意識地朝四周望了望,不禁一陣緊張。船上就這麽一點有限的地方,可她卻沒瞧見蘇遠聲的身影。

她收回視線,語氣憂急地問付剛:“教練,你看到遠聲去哪了嗎?”

付剛抿抿嘴唇,沒說話,隻是抬手指了指海麵。

“你是說……他自己潛下去了?!”

付剛不答反問:“不然還能怎樣?”

“水肺,還是自由潛?”

“這船上哪有水肺裝備?”依舊不答反問,話語之間,挑釁意味十足。

韋清皺起了眉頭,“……是真的麽?你沒騙我?”

“我騙你有什麽用?”付剛也擰緊了眉頭,仿佛再也沒興趣掩飾他對蘇遠聲的不爽。

付剛話裏話外的火藥味兒,韋清全都聽在耳裏。

可是此刻,她卻根本無暇去顧及。

她腦子裏一片慌亂,隻剩下一個很不吉利的念頭——這是遠聲第一次自由潛水,該不會出什麽事吧?

韋清雙手撐在遊船邊緣的欄杆上,一瞬不瞬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海麵,生怕錯過他上浮的瞬間。

如果不是經過長期的特殊訓練,那麽,人類在水下閉氣的極限時長一般不超過三分鍾。

眼看著兩分鍾過去,蘇遠聲還是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因為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也格外煎熬。

要不是付剛和楚淩一直攔著,韋清早就想親自下潛去找他了!

就在她幾乎奔潰的時候,潛導終於浮出水麵大口喘氣,而緊隨其後的,是一臉從容的蘇遠聲。

最初看到他活著回來的一瞬間,韋清心裏像有煙花綻放似的,一陣轟鳴,一陣感動。然而不出三秒,狂怒和委屈就以鋪天蓋地之勢,瞬間攫住她的心智!

蘇遠聲摘了腳蹼回到甲板上,本以為能迎來愛人的擁抱,卻不曾想,韋清竟然衝過來就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大口。

“輕點兒輕點兒,痛……”堂堂七尺硬漢,竟然被她咬得倒抽一口冷氣。

遠聲欲哭無淚地想,她這麽狠得下心,八成是咬出血了,要不然也不至於沾了海水這麽蜇得慌。

“你以後要是再敢自己亂跑,我、我就……”韋清終於鬆口,說狠話的時候卻莫名帶了點兒哭腔,“我就咬死你!”

“你可真狠心。”遠聲說著,用她剛剛狠心咬過的手臂,將她抱在了懷裏。

本該是海上重逢的溫馨時刻,付剛卻偏在這時過來打擾。

“既然平安回來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裏,準備開始訓練吧。”付剛的語氣裏並不帶有什麽明顯的情緒,似乎在蘇遠聲麵前刻意裝作淡定。

“教練,第一潛我還是和楚淩一起。”韋清這樣說著,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其一,潛伴的優先級是最高的,不論如何,不要傷害姐妹之間的情誼;其二,隻是第一潛和潛伴同行,後麵那一連串的訓練,她還是要和愛人在一起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事情彼此心裏其實都有數。

韋清的立場也好,付剛的不悅也罷,還有楚淩的顧左右而言他……不說破不代表這些細節不存在。每個人三緘其口,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留出三分餘地,免得朝夕相處太尷尬。

對於韋清的決定,蘇遠聲並沒有什麽意見。

韋清很快就換好水母衣,在船沿站定。她朝教練和楚淩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一個漂亮的魚躍,率先入水。

楚淩沒有韋清那麽隨意。每一次下潛,她都要習慣性地去計算精確的下潛深度,因此,還需要在腰間額外係一根深度測量繩。

就為這個,她又在船上多磨蹭了一會兒,遲遲沒有下水。

韋清等得有些不耐煩,於是自顧自地圍繞著漁船,練習閉氣潛泳。

如墨的長發披散著,隨著她的動作而流轉,飄逸又溫婉。這樣的韋清,就像一個誤入凡間的人魚精靈,美得不可方物卻不自知。

遠聲姿態慵懶地坐在甲板上,曬著太陽,望著心愛的女人,竟覺得有些意亂情迷。

有那麽一瞬間,他竟然很想把她從水裏拎上來。陽光將甲板曬得暖融融的,他想,如果在這裏與她接吻,一定很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