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遺失的鯨鯊之吻

1

西郊別墅雖遠離鬧市,但終究不是遺世獨立的桃花源。

與世無爭的日子隻過了短暫的兩天。他們甚至連冰箱裏存儲的食物都還沒來得及吃完,冤家就已經找上門來。

敲門聲響起時,外麵的天氣正陰沉得可怕。

“我去開門。”

“我跟你一起。”

話音未落,韋清已站起身來,跟在遠聲後麵,由餐廳走向門口。

站在門外的是個金發碧眼的女人,膚白貌美,身材高挑,有一張很典型的混血麵孔。

韋清躲在蘇遠聲的身後,默默地朝四周看了看。除了眼前這個混血女人外,周圍似乎沒有其他的人了。確認這一點,她才算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麽?”混血女人說的是中文,帶一點香港口音。

遠聲沉默著,一時沒有搭腔。

她倒也不覺得尷尬,挑了挑眉,輕笑著反問:“怎麽,很詫異我能找到你這藏嬌金屋?”

蘇遠聲搖搖頭,這才遲遲開口:“我隻是沒想到,你竟然會親自過來。”

“別這麽缺乏想象力。寶貝,你明知道,我一直最重視你。”說話的功夫,她已經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進了門。

韋清雖然沒發一言,但她回頭望了望那個不請自入的女人,心裏也算是明白了大概——不用猜也知道,這個混血女人就是雇傭軍團的幕後老板,V。

“你就是韋清?”

這是V在客廳沙發上落座以後,張口說的第一句話。輕描淡寫的一句反問,話裏話外,盡是明目張膽的輕蔑和不屑。

韋清沒有理會她的挑釁,隻是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態,站在不遠處打量著她。

蘇遠聲在V的對麵坐下來,開門見山地問:“你親自跑這一趟,肯定不是來殺人的。說吧,有什麽事?”

“有個很重要的任務,我想來想去,也隻能交給你。”V講話語速很慢,悠閑之中透著一股令人生畏的高傲,“隻要這一次你不讓我失望,之前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

遠聲猶豫片刻,用眼神示意韋清先去二樓避一避。

不料,V卻在這時淡淡地開口:“她不需要回避,因為這個任務也有她一份。”

韋清本來打算上樓,此刻頓住腳步,回頭默默地望著蘇遠聲,等他拿主意。

視線短暫交匯,她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V打交道,躲是沒有用的。既然如此,那就留下來麵對。

韋清在蘇遠聲身旁落座,當然,也隻是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而已。

雖然她才是他如假包換的正牌女友,然而適當的收斂總歸是有益無害的。

關於麵前這個混血女人究竟有多麽心狠手辣,韋清其實早有耳聞。假若此刻,她真的不識時務,故意在V麵前秀親密,那麽最後倒大黴的無疑是她。

為逞一時之快而得罪雇傭兵團的幕後一把手?像這樣的蠢事,韋清是絕不會做的。

對於韋清的這點覺悟,V顯然覺得十分受用。

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有繼續做什麽無謂的挑釁,轉而開誠布公地談起了正事。

“根據最新的定位消息顯示,‘鯨鯊之吻’就在嵐城附近的海域裏。”

蘇遠聲聞言,不由得挑眉反問:“確定這次是真的?”對於這件事,他始終持懷疑態度。

“話不能說得太滿,但這一次,至少有九成的把握。”

韋清聽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麽,因而自覺保持沉默。蘇遠聲有意無意地望了她一眼,很明顯,也沒打算在這個節骨眼上作出解釋。

他很快將視線從韋清的臉上移開,又看向對麵的V。

“具體位置呢?”蘇遠聲問。

“嵐城以西的清穀海峽,峽底有一艘沉船。‘鯨鯊之吻’就在沉船走廊盡頭的一個長方形匣子裏。沉船坐標稍後我發給你。”

“任務時間?”

“最多十五天。”

“我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複。”

“寶貝,明天太遲了。”V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姿態從容,笑意嫵媚。

不等蘇遠聲搭腔,她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這屋子裏實在有點悶,我出去透透氣,大概一小時後回來。”說這話的同時,她已將一份名單遞到了蘇遠聲的手上,“這份名單意味著什麽,應該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們先商量一下,等我回來,給我一個最終答案。”

留下這樣一番話,V便心滿意足地往門口走去。

臨出門,她還不忘回頭向蘇遠聲拋來一個媚眼。回眸一瞥,殺意十足。

別墅裏隻剩下韋清和蘇遠聲兩個人。

韋清這才看向蘇遠聲,問道:“你們剛才說的‘鯨鯊之吻’,究竟是什麽?”

“一串項鏈,確切的說,是一串消失多年的頂級血鑽項鏈。”

“看樣子……又是有錢也買不到的那種?”

“沒錯。”遠聲耐心地解釋道,“珠寶圈子裏赫赫有名的‘鯨鯊之吻’,其實是前F國第一夫人夏維爾的遺物。據傳聞,這是當年國王送給夏維爾夫人的定情信物。除了F國皇室的貴族,很少有人見過它的真正麵貌。不過所有人都知道,這串項鏈價值連城,能將它弄到手,也算是身份的象征。”

韋清仍然有些不解,便繼續追問:“可是,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嵐城呢?而且,還是在那片公共海峽裏……”

“雖然曆史上所有的記載都統一口徑,聲稱‘夏維爾罹患重病,於1952年在F國皇宮安詳離世’,但真相往往和曆史不同。”

“真相是什麽呢?”

遠聲沉默片刻,語氣有些沉重:“沒有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麽,但至少,她的屍骨並沒有躺在那座皇宮裏,而是在三年之後,在嵐城附近的海域裏打撈出來的。”

韋清不禁訝然,喃喃感慨道:“竟然是這樣,難怪‘鯨鯊之吻’會出現在清穀海峽的沉船裏……”

“關於這串項鏈,之前一直有各種各樣的假消息放出來,就連V這麽精明的人,也被騙了不止一次。”他擰著眉頭沉吟半晌,末了,還是鄭重地說出自己的判斷,“不過這一次,V判斷的沒錯。就像她說的,項鏈就在那艘沉船的走廊盡頭,一個長方形的匣子裏。”

“你怎麽知道?”她不解其意。

遠聲有些苦澀地笑了,聲音低啞地說:“要是說起‘定位係統’,V的那套裝備可遠遠比不過我的。”

韋清一時愣在那裏,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究竟是哪裏沒有銜接上呢?為什麽他解釋的越多,她反而越覺得茫然……

遠聲看出她的困惑,於是輕輕歎了口氣,伸出手臂將她抱在懷裏。

“清兒,我是不是從來都沒跟你說過,”他的語氣很淡,仿佛在說什麽與己無關的事情,“V手下有那麽多頂尖的雇傭兵,她為什麽偏偏看重我。還有,剛才她為什麽說——這個任務隻有我能接。”

韋清依偎在他胸口,一下一下數著他的心跳聲,靜靜等待下文。

“每個雇傭兵都有自己的專長,就像之前跟你說過的,洋子擅長身份偽裝。”

她適時地追問:“那你呢,你擅長什麽?”

“我擅長回聲定位。”

“回聲定位?”韋清淺淺地皺起了眉頭,顯然有點理解不了,“是用什麽儀器,或者有什麽特殊的辦法嗎?”

“不用儀器,因為我就是儀器;也不需要什麽辦法,因為這對我來說,早已經是一種本能。”

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怎麽就成了回聲定位儀呢?

這顯然超出了韋清的認知範圍,以至於她啞口無言,隻覺得腦海裏混混沌沌的。

他將她抱得更緊,聲線比剛才喑啞了幾分,仿佛藏著難以啟齒的苦澀。

“其實人類也會對電磁場有所感應,這是生物本能。但是,大多人對這種感應並不敏感,可我不一樣。”他閉了閉眼,還是強迫自己對她坦白,“說是直覺也好,第六感也罷,總之,我能感知到微弱的電磁波動,並且靠這個定位出‘鯨鯊之吻’的位置。”

明明是很卓絕的本領,可也不知為什麽,他這樣講出來,就是令她莫名的心疼。

韋清還沒想到應該如何回應他的坦誠,就聽到蘇遠聲又自顧自地說:“清兒,你知道麽?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個怪物。而V恰巧需要我這樣的怪物,幫她尋找那些稀奇古怪的珍寶。”

她緊緊環住他的腰,溫柔卻堅定地說:“遠聲,你應該為自己驕傲的。”

他低歎一聲,“你會為這樣的我驕傲麽?”

“我當然會。”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為什麽?”

韋清不答反問:“你知道我為什麽潛水嗎?”

他還是問:“為什麽?”

“因為我深愛那些生活在海洋深處的生物。

“它們終其一生都見不到陽光,看不清周圍的一切,隻能與恒久不變的海水和黑暗作伴。

“可是遠聲,你知道嗎?這些深海生物,卻依靠它們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勇敢地生存在那樣孤單的世界裏。

“鯨鯊也好,海豚也好,這些美好的生物都和你一樣,懂得感受自然的一切,令我癡迷。”

他擁抱著她,安靜地聽她說完,而後許久無言。

感動如潮水用來,一點一點彌漫心頭,令人無可自拔。

蘇遠聲發誓,她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2

再開口時,蘇遠聲隻覺得心裏滿是無奈,不由得歎了口氣。

“清兒,我躲你這麽多年,就是怕有一天,你也被我拖下水,不得不接受這些見不得人的任務。”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的語氣淡然而堅持,“別說是下水,你就算是下地獄,我也願意跟著。”

他苦笑著說:“離地獄也確實不遠了。”

韋清握了握他的手,仿佛是在無言的鼓勵。

她垂眸想了一會兒,又抬頭看向他,問道:“那現在怎麽辦,眼下這個任務,你打算接嗎?”

“想不接恐怕也沒有退路了。”

“為什麽這麽說?”

“V這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她既然敢來這裏找我,手裏必定攥著足夠的籌碼。”

“比如呢?”

遠聲半晌沒有回答,隻是低頭把玩手裏那張寫滿字跡的便箋紙,眉目凝重,若有所思。

便箋紙是折疊起來的,他並沒有打開,而是直接遞給了韋清。

“比如,這些人的命。”他如是說。

韋清從他手裏這份“死亡黑名單”,將信將疑地打開,指尖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巴掌大的紙張上,寫了不下二十個名字。隻消看上一眼,便足夠令人膽戰心驚。

沒猜錯的話,第一排記錄的是遠聲的戰友。在這些陌生的名字裏,隻有一個人是她認識的,那就是一路被人追殺的佐藤洋子。

第二排應該是遠聲的家人,因為所有人都清一色的姓蘇。首當其衝的蘇遠林,曾與韋清有過一麵之緣。她記得,這個人是遠聲同父異母的大哥,也是蘇家產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

視線繼續下移,當她看到第三排的名字時,整個人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她“騰”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情緒激動地衝蘇遠聲喊道:“怎麽會這樣!為什麽這上麵還有楚淩和付剛?還有孤兒院的徐院長和青藤老師,還有我……”

質問戛然而止,韋清已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她緊緊咬著下唇,唇色蒼白得一塌糊塗,猶如染了一場惡疾。

蘇遠聲抬頭望著她,眸光深沉而悲憫。

他雖於心不忍,但還是一語中的:“沒錯,還有你的師父,小野栗源。”

驚惶,失措,不可置信。

再多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她頭腦中的混亂無章。

渾身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了,她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下意識地反複呢喃:“不!不可能的,這不可能……”

遠聲靠近她,伸出雙臂將她擁入懷中,卻笨拙得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說什麽呢?實話都會令她更加痛苦,可他不想騙她。

韋清沒了剛才的氣勢,聲音低低地問:“這個並不是嚇唬人的,而是真正的威脅,是不是?”

他回答說:“是。”

“那個女魔頭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隻能繼續回答:“是。”

她又問:“如果你接了這個任務,是不是這些人就能活下來?”

可這一次,答案卻與剛才不同:“不是……”

還沒等他說完,她就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的話:“為什麽不?你都答應替她找到‘鯨鯊之吻’,她還想要你怎樣?”

“清兒,你聽我說完。”他微蹙著眉,語氣低沉,“V這次過來,找的不單單是我,而是我們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需要我也一起下潛?”她有些遲疑地反問。

遠聲點頭答道:“沒錯,這件事情非得有你參與不可。”

“……理由呢?”

“沉船走廊兩側應該堆滿了雜物,容人通過的空間並不寬裕。”他條分縷析地向她說明情況,“我穿上水肺裝備,估計很難潛到走廊的盡頭。而且不管怎麽說,自由潛水總歸比水肺靈活很多。”

“我究竟能不能完成這樣的任務,連我自己都沒有十成的把握,V又怎麽會知道呢?”

“日本的‘海女’流傳了這麽多年,終究不是浪得虛名的。”他頓了頓,還是決定告訴她實情,“而且,V調查過你的背景,甚至還針對你和楚淩的優劣勢分析,給出過十分詳細的報告。她選擇你,我想應該有她的理由。”

韋清一時啞然,竟無言以對。

七年前,她在嵐城尋不到蘇遠聲,絕望之下遠赴日本,無意中與海女結下不解之緣。

也就是那時候,小野栗源收她為徒,將自由潛水的古老秘密傳授給她,並且帶她深入海洋,悉心感受自然給予人類的包容與平和。

若論自由潛水技術,在整個嵐城的確無人能出其右,就連她的潛伴楚淩也要略遜一籌。而談及對海洋的摯愛與領悟,韋清更是潛水圈子裏為數不多的佼佼者之一。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師父教給她的一切竟會被人利用,以此殺燒搶掠。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慪不過這口氣。

“這女魔頭想得還真美!我又不是她的人,憑什麽替她做事?”

蘇遠聲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複又開口說道:“清兒,難道你到現在還以為,你手上這份名單是用來威脅我的嗎?”

她雖然心知肚明,卻不願親口承認,於是挑眉反問:“不然呢?”

“就算我不說,你心裏其實也一清二楚。”

韋清仍舊不開口,他索性和盤托出:“所有這些,都是寫給你看的。如果是為了威脅我,她隻要寫兩個字就足夠了。”

因為全世界都知道,他蘇遠聲是個冷血絕情的人。

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死活,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可以棄之不顧。

可是,他這輩子再怎麽顛沛流離,卻無論如何也繞不出“韋清”二字。

就像他曾對佐藤洋子說的——他可以為很多人而死,卻隻甘心為她一人而活。

蘇遠聲的一番話,猶如一顆威力無窮的狙擊子彈,瞬間便狠狠擊中了她的內心。

“我承認,我鬥不過她。就算心裏有一百個不情願,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那麽多人為我而死。”

韋清的聲音極輕極低,柔弱之外,還有不言而喻的懊惱和頹敗。

她從小就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命運無常。

可直到今天,她才徹底明白——原來對於弱勢之人,命運總不介意將玩笑開得更大一點,以此來取閱那些隻手遮天、覆手為雨的強者。

在V的麵前,她渺小如螻蟻,因而,連最基本的選擇權都沒有。

她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任人魚肉,直至淪為笑柄。

3

窗外烏雲陰翳,也不知何時,突然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山雨。

漫長的一個小時終於過去,敲門聲準時響起,韋清和蘇遠聲對視一眼,一起過去開門。

一陣冷風猝不及防地灌進別墅裏,夾雜著斜斜衝撞的雨滴,顯得呼嘯肅殺。偏是這樣的風雨裏,蘊藏著夏日泥土與樹木的芳香,沁潤人的五髒六腑,滿滿皆是違和感。

金發碧眼的混血女人又出現在他們麵前,眸色清冷,孑然而立。

她沒有打傘,可是身上卻連半個雨點都沒沾上。

韋清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V斷然不會以身涉險,她絕對不是一個人來西郊的。

當然,這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不管怎麽說,V畢竟是在灰色地帶混跡多年的雇傭兵團一把手。像這樣的女人,又怎麽可能連最起碼的範防意識都沒有呢?

有那麽一瞬間,韋清竟然不覺得畏懼,反而很荒唐地感受到一股濃烈的醋意。

她突然就很介意遠聲與那兩個女人之間的種種。

佐藤洋子既能幫遠聲偽造身份,又長了一張清秀的臉,無疑是賢內助。然而與V相比,洋子根本就拿不上台麵。

沒有人能否認,V的確很美。上天賜予她一張天使般的麵孔,與此同時,又賜予她蛇蠍般的心腸,無上的權利,還有與之匹敵的果敢和灑脫……

這個女人既狠毒又優雅,既令人畏懼,又令人難逃蠱惑。

韋清越琢磨心裏越不是滋味,索性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三人僵持半晌,V依舊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進門的意思。

她率先開口,望著蘇遠聲,從容不迫地說:“寶貝,現在,讓我知道你的選擇。”

“你隻給了一個選項,所以,如你所願。”

“很好。”她的語氣十分肅然,臉上的笑容卻格外輕佻,“那麽,別讓我失望。十五天後,帶著‘鯨鯊之吻’來見我。”

蘇遠聲什麽都沒說,但眼神森冷,明明白白是送客的意思。

V很懂得見好就收,於是主動退了一步,巧言笑道:“好了,我就不耽誤你們敘舊了。祝兩位……雨夜愉快。”

最後這四個字,她是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專門對韋清說的。

別墅裏又恢複了之前的寂靜,仿佛V從未出現過,而這裏依舊是避世桃源。

緘默良久,韋清才開口打破這難捱的靜默。

“我們是回市區,還繼續留在這裏?”其實話剛說出口,她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遠聲也和她想到了一處。

他幾乎沒有片刻猶豫,當即回答說:“已經沒必要躲在這裏了。等會兒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回市裏。”

“先住在我公寓?”

“好。”

韋清點點頭,“那我這就開始整理行李。”

話音還沒落下,她已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有如刻意逃離。

然而,遠聲並沒有給她逃走的機會。

他反手握住她纖弱的手腕,稍一用力,又將她帶回到懷裏。

溫熱的呼吸撲灑在她的耳畔,他埋頭在她的頸窩之間,喃喃低語:“不著急,讓我抱會兒你。”

她沒有掙紮,隻是乖順地與他相擁,安靜感受他的疲倦與心酸。

遠聲心中苦澀,不由得將她抱得更緊。

他早已習慣了身不由己的日子,可他不想有那麽一天,韋清也對這樣的顛沛流離習以為常。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她一生安穩無憂。

可惜,事與願違。

他的韋清,終究還是與他手牽著手,一同踏上了這條昏暗無光的不歸路。

遠聲很想說點什麽,可是除了“對不起”三個字,他實在想不出更加合適的言辭。

記得很多年以前,韋清就總是念叨,不讓他說隨隨便便就說“對不起”。所以此刻,他隻能保持沉默,不敢讓她聽到自己心中的歉疚。

在某個靜謐莫名的瞬間,韋清忽然覺得,“愛”其實是很有靈性的事情。

因為彼此深愛,所以息息相關。因為息息相關,所以,她能對他難言的痛苦感同身受。

雖然蘇遠聲什麽都沒有說,可韋清卻仿佛聽到了一切,包括這些年來他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還有這些年來,他始終壓抑心底、從未言說的愛與孤單。

“沒事的,遠聲,我會一直陪著你。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安慰著他,也安慰著自己。

給他勇氣,也給自己前行的力量。

月色皎潔,山林間的夜晚十分涼爽,有溫柔的微風不斷吹拂而過。

雨水依舊淅淅瀝瀝,落在房簷上,發出細致而悅耳的聲響。

韋清原以為自己會失眠,可實際上並沒有。

許是接連幾天東躲西藏令人心力交瘁,這個夜晚,她與蘇遠聲相擁而眠,竟睡得格外安穩。

這個夜晚,她做了一個很漫長、也很真實的夢。

夢裏,她和遠聲一起回到了八年前。

那是他們長久分別前的最後一個傍晚。

彼時恰逢仲夏,路邊的鳳凰花開得格外燦爛。如火的花瓣與夏日夕陽一起,勾勒出熾烈而妖冶的美景。

她撒嬌似的輕輕搖晃他的手臂,央求道:“遠聲,陪我去貓咖書店看看,好不好?”

貓咖書店號稱是嵐城最文藝的書店,那裏有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有飄香的咖啡和慵懶的爵士樂,有可以自由借閱的書籍。

總而言之,這間書店幾乎擁有韋清向往的一切格調。

對於讀書這件事,蘇二少爺其實一直很挑剔。

他不喜歡和很多人擠在一起看書,因此,對貓咖這樣的綜合書店始終興趣缺缺。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他寵溺地揉揉她的長發,溫聲哄道:“今天走了這麽遠的路,多辛苦的。不如早點回去歇著,改天我再帶你過去。到時候我們窩在書店裏,宅一整個下午,怎麽樣?”

韋清被他這樣拖延過很多次,說什麽也不會再上當了。

“改天是哪天?”她依舊緊緊抱著他的手臂,說什麽也不肯撒手,非得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遠聲被她磨得沒辦法,隻得迎難而上:“要不……下個周末?”

夢裏的韋清,似是承載著屬於未來的記憶,意識到他很快就要不辭而別。

她難過得落下眼淚,嗚咽著說:“不、不行的,你明天……就要走了。”

“乖,不哭了。”遠聲仿佛也知道離別在即,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對她說,“不管走到哪裏,我最終還是要回到你身邊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回來……可我不想等到八年之後。”

這是夢裏的最後一句對白。

從前的一幕重新上演,人群熙攘的街角,終究隻剩下韋清一個人。

孤寂,絕望,淒涼。

她恍然明白,原來愛人的不告而別,確確實實是一場漫長而不可逆的痛楚。不管在夢裏夢外,它都一樣令人痛不欲生。

韋清在那個絕望的夢裏,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天明。

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明媚的陽光穿透斑駁的樹林,灑落在淺金色的窗簾上,有種如夢似幻的美感。

蘇遠聲不習慣久睡,因而很早就起來了。

他花一點時間仔細檢查了一遍行李,然後親自下廚,給韋清準備了幾樣清淡的早餐。

韋清穿著寬大的睡衣,站在二樓臥室的門口,睡眼惺忪地向樓下望去。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遠聲係圍裙的樣子,滿滿都是人間煙火的氣息,令人想到尋常巷陌,日落長河。

遠聲聽到她的腳步聲,於是抬頭對上她的視線,遙遙地問:“餓不餓?下來吃點東西。”

韋清點點頭,沿著旋轉樓梯走下來,在他身旁停住腳步。

“的確是餓了,昨晚上吃得很少。”

蘇遠聲抿唇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說:“而且消耗很大。”

“……消耗?”韋清愣了半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你、你這個流氓!”

他笑意更深,幽幽地反問:“我是說收拾行李很耗體力,你腦子裏都在琢磨些什麽?”

韋清佯裝怒意瞪他一眼,到底還是沒再接茬。反正每次都是這個結果,不管她有理沒有,就是怎麽也繞不過他。

她湊到灶台旁邊,抻著脖子瞧了瞧,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

“早餐怎麽樣了,可以開吃了麽?”

“做好了,就等你來端盤子了。”

“難道我是打工小妹嗎?”

“不是嗎?”話音落下,他當真往旁邊讓了讓,給她留出足夠的空間過去端盤子。

韋清無語問蒼天,氣鼓鼓地把清粥小菜一一端上餐桌,再看向他時,依舊一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活像受了氣的小包子。

遠聲瞧著她俏皮的模樣,心下覺得有趣,不由得隔著餐桌捏了捏她的臉蛋。

“你瞧瞧你,都已經是大孩子了,怎麽還這麽會撒嬌?”

韋清不服氣地反駁他:“這怎麽能叫‘撒嬌’呢!這叫‘撒潑’,撒潑懂不懂?”

“好好好,你說撒潑就撒潑。”他故意哄她,笑容溫柔得一塌糊塗。

她忽然就不說話了,埋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菜喝粥,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誰賭氣。

平靜如常的清晨,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中悄然度過。

直到出門前的最後的一刻,韋清才意識到,原來閑話家常是一種很奢侈的幸福。

離開這棟別墅,他們將踏上危險的路途。沒有人說得清明天會經曆怎樣的風雨考驗,隻能就這樣牽住彼此的手,壯著膽子一步一步往下走。

遠聲回身鎖上房門,將鑰匙塞到登山包的暗格裏,而後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

“走吧,盡快回到市裏安頓一下。”他的語氣很嚴肅,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任務時間緊迫,今天下午就得開始訓練。”

她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上車,卻仍有些不解,“訓練什麽?”

“這還用問?當然是潛水。”

“自由潛,還是水肺?”

“前者。”

“練你還是練我?”

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理所當然地回答說:“練我們兩個。”

這的確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韋清原以為他不會練習自由潛水,然而現在看來,似乎是她想錯了。

可是,究竟為什麽呢?

他不選擇更為安全的水肺潛水,非要和她一起自由潛,難道僅僅是為了陪伴她嗎?又或者,這其中有什麽她不知道的秘密……

韋清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雖然心中迷惑重重,可她底還是沒有再追問下去。

4

黑色賓利疾馳上路,沿著來時那條蜿蜒崎嶇的盤山路,輾轉向山下駛去。

回去的路上,蘇遠聲沒怎麽講話。他穩穩地把握方向盤,留心觀察著四周的路況。

韋清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風景,覺得無聊,便又扭過頭來欣賞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可她其實一直在心裏默默地犯花癡。

相比於平時嬉笑打趣,這個男人還是沉默的時候更有魅力。他雖然不發一言,然而舉手投足間,盡是運籌帷幄的篤定,以及風輕雲淡的從容。

真不愧是她愛的男人,他的確擁有足夠的資本,值得女人為之神魂顛倒。

視線落在旁邊的真皮靠椅上,韋清又看到之前留下的血跡。

心頭一緊,她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輕聲問道:“還疼麽?”

遠聲沒反應過來,不答反問:“什麽?”

“背上的傷口。”

他這才了然,淡笑著回答:“不礙事了。”

“那也盡量不要潛水。”

“海水可以消毒。”

“誰跟你講的這個歪理?”

“怎麽是歪理,鹽水殺菌,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識。”

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遠聲,你能不能先別開玩笑?我很認真在跟你說。”

轎車行至街角,遠聲將方向盤打到最右,轉過十字路口,就離韋清租住的公寓不遠了。

最後這麽一小段路程,他雖然沒有像剛才那樣繼續胡鬧,不過也沒打算和她討論什麽正兒八經的話題。他知道她有話想問,可是,有些話並不適合在路上說。

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刻鍾。

直到賓利轎車穩穩停在公寓門前,遠聲才迎上她的視線,神色鄭重地問:“清兒,你想問什麽?”

“如果我說,我一個人也能找到‘鯨鯊之吻’,你相信我嗎?”

“你確實能做到,我相信。”

“那你為什麽非要跟我一起去呢?”

“因為這本來就是我的任務,總不能被你獨占功勞。”他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妄圖將真實的答案掩藏起來。

可韋清不傻,在這件事上,她絕不允許他這麽輕易就蒙混過關。

“遠聲,你可以固執,但我需要一個解釋。”

他半晌沒有回答,隻是動作嫻熟地拉起手刹,隨手解開了安全帶。

遠聲不言語,韋清也不催他,隻是一瞬不瞬地凝視他,堅定地等待一個答案。

隔了許久,他終於再度開口,回應她剛才的質問。

“我既然決定這樣做,必然是有理由的。但是清兒,我現在不能跟你說,這不單單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自己好。”

韋清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於是,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可以質疑我,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相信我。不論如何,這一趟我必須得親自去,而且必須甩掉水肺裝備,就用和你一樣的方式下潛。”

這樣誠懇的語氣,令人不忍心再多加責怪。

信任也好,懷疑也罷;良善也好,罪惡也罷。不管哪種假設最終成立,她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既然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也不過是庸人自擾,有百害而無一利。

想到這裏,韋清低歎一聲,不打算繼續探究了。

“不要想那麽多了,乖,下車回家了。”

韋清聽話地點了點頭,解開安全帶,作勢要去開門下車。

就在這時,她卻不期然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隻見那人從不遠處朝這邊走過來,最後停在副駕這邊,揚手敲了敲車窗玻璃。

顧西離?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