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一生溫柔入骨

1

玄關處擺放著堅實而高大的木櫃,可以作為臨時的掩體。

蘇遠聲迅速閃身,躲到一片完整的陰影裏,反手將韋清拽到自己懷裏護住。

“現在怎麽辦?”她埋頭在他懷裏,小聲地問。

“先躲著,找個機會往外跑。”

“你……沒帶槍嗎?”

“帶了。”他回答得理所應當。

韋清不解,又問:“那怎麽不反擊?”

蘇遠聲低頭瞥了一眼散落在腳邊的子彈,沉聲說道:“發射這些子彈的,應該是口徑20毫米的克羅地亞RT-20型狙擊槍。”

韋清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儼然對軍事裝備沒有任何概念。

他隻好繼續解釋:“這種狙擊槍精準度極高,一般用來打擊裝甲車,有效射程在1.8公裏左右。我判斷不出狙擊手的位置,所以除了躲,沒別的辦法。”

她聽懂他的意思,乖順地點了點頭,隻說:“我聽你的安排。”

“清兒,你跟著我,往後可能就隻有這樣的日子了。”他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你不害怕嗎?”

“沒什麽好怕的,就像潛水遇到鯊魚一樣,去麵對就好了。”說這話時,韋清坦然地回望蘇遠聲,目光平靜如水,仿佛他們在談論的不是生死存亡,而是嵐城四月的綿綿梅雨。

四周槍聲依舊,鄰裏之間已經有人在尖聲驚叫,並且打電話報了警。

韋清和蘇遠聲躲在相對安全的攻防死角,彼此靜默了有一陣子。

最後,還是韋清先耐不住性子,悶聲問蘇遠聲:“如果狙擊手一直不走,我們該怎麽辦?總這麽躲著,好像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

遠聲擰著眉頭,並沒有回答。

“你就站在這,別亂動。”他放開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挪到防盜門附近,透過門鏡觀察外麵的情勢。

幾秒之後,他回頭問她:“車停在什麽位置?”

韋清怔了一下,才低聲回答:“……我不會開車。”

他點點頭,表示意料之中,隨即又問:“那出租車呢?”

“出租一般停在門口那棵洋槐樹旁邊,或者馬路對麵的電話亭附近。”

他又轉過頭去繼續觀察公寓外麵,條分縷析地說:“馬路上根本沒有遮擋,活著跑到電話亭的幾率為零。那就洋槐樹吧,到時候我拎著你跑,十秒鍾應該足夠。”

“你的意思是……”韋清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問,“要劫車嗎?”

蘇遠聲不答反問:“不然還有別的辦法嗎?”

“說的也是,”她歎了口氣,“總不能就在這裏等死……”

一刻鍾過去,公寓外麵毫無動靜。

韋清有些沉不住氣,盯著蘇遠聲的背影,開口問道:“要是一直沒有車過來呢?”

“那也沒辦法,隻能等時機。”他依舊背對著她,警覺而敏銳地留意著外麵的風吹草動,沒有絲毫鬆懈。

就在這時,槍聲突然停止,周遭恢複死一般的沉靜。

韋清一頭霧水,緊張地湊近蘇遠聲,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

“門口停了一輛黑色賓利,有個穿西裝的男人剛下車,正往這邊走。”

韋清聞言,忽然就有種絕地逢生的感覺,語氣都比方才輕快了幾分:“應該是顧老板派他的助理來送貨款了!”

“那正好,借他的車用用。”蘇遠聲說著,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此刻,他已經看到了生機,隻是還需要賭上一把。

如果沒猜錯的話,狙擊手一定是注意到有人來訪,這才停下攻擊。照常理來推斷,對方為了在他們開門的一瞬間迅速進行瞄準,必須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門口。

那麽,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從最近的一扇窗子出發,直奔那輛黑色賓利。

“跟緊我。”蘇遠聲隻扔下這三個字,便立刻開始行動。

韋清甚至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就已經被蘇遠聲一把拎過來,緊緊扣在了懷裏。她腦子一懵,稀裏糊塗就跟他一起,從右手邊的窗子翻了出去!

此時,顧西離的助理剛好走到門前,抬手按了兩下門鈴。

蘇遠聲摟緊懷裏的女人,迅速而利落地奔向不遠處的賓利轎車。

韋清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安心之餘,卻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分秒必爭的緊張。她知道,遠聲已將一切都安排得精準而嚴苛,容不得半點猶豫和拖遝。

為了活命,他們勢在必得。

“叮咚——”

門鈴響起的一瞬間,無情的槍彈也隨之降臨!

狙擊手的攻擊直指向門口,這一刻,蘇遠聲知道自己賭贏了。

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判斷失誤,給他和韋清留出了短暫卻寶貴的三秒鍾時間。

蘇遠聲迅速判斷出狙擊手所處的大致方向,並立刻調整了自己的方向,故意將後背暴露在敵人麵前。

他沒有更多的武器,隻能用自己的身體護她周全。

從窗口到停車點,短短十幾米的距離,卻隔著生與死。

一顆子彈倏忽而至,蘇遠聲正要開車門,卻猛然收緊手臂,將韋清緊緊箍在了懷裏。

韋清幾乎喘不過氣來,心底莫名一陣慌亂,下意識地叫他的名字:“……遠聲?”

“沒事,先上車。”他的語氣沒有半分異樣,說話的同時,迅速拉開車門,把她塞到副駕的位置上。

“砰”的一聲甩上車門,蘇遠聲彎腰從車前迅速繞過,來到車的左側。

他不由分說就把顧西離的司機拎出車外,取而代之,自己坐在駕駛位上,一腳油門踩到底,就這麽飛馳離開!

這一連串的動作,被蘇遠聲駕馭得利落而冷冽,從頭至尾,加起來隻用了不到五秒鍾的時間。

荒唐的是,韋清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不但不怕,反而覺得心中悸動難以按耐。

也就是這時,她才恍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所愛的男人,擁有令人喟歎的錚錚鐵骨。在他的舉手投足間,殘酷與紛爭落得分明。而深藏其中的,卻又是另外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2

對於驅車逃命這種事情,蘇遠聲顯然已經輕車熟路。

雖然前有圍堵、後有追兵,但他卻一點都不慌亂。嵐城畢竟是蘇遠聲的主場,對於那些散布在城市各處的零落有致的道路,沒有人比他更熟悉。

他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一言不發地操縱著方向盤,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肆意飆車,幾個轉彎就輕鬆甩掉了V派來的人馬。

黑色賓利一路向西,朝著西郊那棟隱秘的別墅疾馳而去。

日落黃昏,華燈初上,高樓林立的城市被萬家燈火勾勒成溫柔的模樣。都市街景在車窗外飛馳著倒退,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嘲笑著他們的流離失所。

曾幾何時,韋清以為隻要找到蘇遠聲,艱難與波折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可現在她才知道,找到他,顛沛流離才算是真正開始。

她對著窗外怔怔發呆,也不知怎的,竟有種想哭的衝動。

與愛人一起逃亡,究竟應該甜蜜還是心酸?誰也給不出一個正確答案。

蘇遠聲謹慎地觀察周圍情況,一路都沒顧上與韋清說話。

四十分鍾過去,轎車由國道高速駛出城區,總算安全進入西郊一帶。

直到這時,他才稍稍緩了口氣,轉頭看向身旁的韋清。

“沒受傷吧?”蘇遠聲的聲音有些低啞,透著藏不住的疲倦。

“沒有,”她輕輕搖頭,對上他的視線,關切地問,“你怎麽樣?”

他沒有回答,隻說:“你沒事就好。”

高級轎車減震做得極好,即使在蜿蜒崎嶇的盤山路上也能平穩前行,沒有任何顛簸感。

車載空調一刻不停地工作著,車裏溫度適宜,可蘇遠聲的額頭上卻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韋清看在眼裏,卻並沒想太多,以為他是一路開車太過辛苦。

“還要多久才能到?”她問。

他認真答道:“很快,沿著這條盤山路往上走,應該不超過十分鍾。”

韋清點點頭,不再說話。

其實她沒有太宏遠的奢望,隻盼著快點抵達別墅,好讓他休息一下。

轎車在別墅門前熄火,蘇遠聲率先下車,闊步穿過叢林間的小路,在一扇高聳而隱蔽的黑色鐵門前停住了腳步。

他在密碼鎖上輸入指紋密碼,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別墅大門。

別具一格的米白色歐式獨棟,隱於蔥蔥蘢蘢的樹木間,很有幽靜安寧的味道。蘇遠聲向來有品位,這棟私人別墅是他十九歲那年親自設計的,因而修建得格外雅致。

韋清緊隨其後下了車,目光遙遙落在蘇遠聲的背影上,心慌得不成樣子。

就在剛才,她解開安全帶正準備下車,目光一瞥,卻定格在自己的左手邊——那昂貴而精致的淺棕色真皮座椅上,赫然染著猩紅刺目的血跡!

他受了槍傷,卻不得不拚命開車,難怪額頭上會掛滿冷汗……可是粗心如她,一路上竟然無知無覺,直到這一刻才遲遲知道。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從重逢之後,蘇遠聲就一直穿著黑衣。因為那是他最信賴的保護色,可以將所有傷痛藏於身後,不給敵人留下任何信號,甚至連心疼的機會也不留給外人。

可她不是外人,所以,她心疼他……

蘇遠聲見她站在門外遲遲不肯進來,不由得返身回來找她。

“在想什麽?怎麽不進來……”他一邊問,一邊牽住她的手。韋清指尖冰涼,令他忍不住擔憂,連聲詢問,“清兒,怎麽了這是?哪裏難受麽?”

這個男人可以對她這樣溫柔,但為什麽,卻一點都不懂得疼惜自己?

韋清鼻尖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她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握緊他的手,快步往小樓那邊走去。

雕花木門在身後開了又合,將韋清和蘇遠聲隔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裏。

直到這時,一直繃緊的神經才略有鬆懈。

敞闊的客廳裏擺放著優雅的天鵝絨沙發,韋清在沙發上落座,蘇遠聲自然而然地在她身邊坐下來。

“怎麽了?”遠聲又重複一遍剛才的問題,然後沉默地皺起了眉頭。

槍傷帶來強烈的痛楚,他強忍著,耐心地等她回答。

韋清卻一言不發地,轉過身來麵對他,然後突然出手,猛地推了他一把!

背後的傷口被沙發靠背狠狠撞擊,帶來刺入骨髓的痛,就算是蘇遠聲這樣的硬漢,也免不了要悶哼一聲。

嘴唇蒼白,豆大的汗珠掛上額角。他幾乎沒有力氣坐直身子,分明已經虛弱至極。

她看著心疼,嘴上卻不肯服軟,語氣不善地說:“這是懲罰,罰你騙了我一路。”

他也不爭辯,隻說:“是我的錯……”

韋清低低地歎了口氣,到底還是不忍心再責怪他,於是軟化了聲線,輕輕問:“藥箱放在什麽地方?”

“二樓臥室,靠窗的床頭櫃裏。”

“我去拿,你在這等著。”話音落下,她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穿過絲絨地毯鋪就的客廳,轉身往樓上走去。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的確在蘇遠聲的身上應驗了。不過他時運不濟,所以隻應驗了後半句。

狙擊槍的特殊口徑子彈嵌在皮肉之下,狼狽但是真實。

槍傷處剛巧也落在他的後背肩胛骨,和之前的舊傷合二為一。

韋清小心翼翼避開傷口,剪開周圍的T恤,開始為他止血上藥。

她的頭腦混亂,手止不住地顫抖,像是第一次上手術台的實習醫生。

有個近乎殘酷的念頭,反反複複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攪得她不得安生——麵前這個傷得血肉模糊的家夥,是她從小愛到大的男人啊……

這樣的認知,令韋清心驚膽寒,以至於在上藥的過程中,她不得不一直緊咬著下唇,以此忍受心靈上所遭逢的極大痛苦。

很多時候,精神上的折磨往往比身體的疼痛更殘忍,而她到現在才終於深有體會。

“遠聲,你聽過一句話麽?”

“什麽話?”

“英雄的脆弱,隻有他的女人懂。”

“我不是英雄。”

“可我是你的女人。”

“……”他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麽。

遠聲一點都不想辜負她的情深義重。

可事實卻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和“脆弱”有什麽關係,甚至連痛苦都談不上。

由於逃亡路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槍傷處已經有些潰爛。

他其實感覺不到疼,反而因為痛了太久,而覺得有些微妙的木然。

此情此境,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傷口發炎所引起的皮膚高熱,以及落在肌膚上的、屬於韋清的冰涼觸感。

這令他半眯起眼睛,甚至有些自虐般的迷醉。

仔細處理完那樣觸目驚心的槍傷,韋清已經冷汗涔涔。

她恍然有種錯覺,仿佛自己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經曆了九死一生。

像上次一樣,韋清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避開傷口,近乎虔誠地親吻他背上的肌膚。

“很疼吧?”她小聲呢喃,嘴唇依然貼著他,戀戀不肯離開。

“不疼。”他聲線低啞,帶著哄誘的味道,“清兒,過來讓我抱抱你。”

韋清隨手將藥箱放到旁邊,很聽話地走到他麵前,被他抱坐在腿上。

她乖順地蜷縮在他的懷抱裏,呼吸輕輕淺淺的,像隻流離失所的小貓。

遠聲垂眸看她,隻覺得這樣的韋清莫名的惹人憐惜。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沒什麽對不起的,”她輕輕搖頭,悶悶地說,“這本來就是我的權利,也是義務。”

他豁達地笑了笑,“被你這麽一說,我反倒覺得受傷也不是什麽壞事了。”

“那也不許再受傷,你現在就給我保證!”她越想越覺得惱怒,幹脆不等蘇遠聲回答,又賭氣似的自顧自說下去,“算了算了,你還是別保證了,反正也做不到。”

遠聲的確做不到,因而無言以對。

他隻能無力地重複那三個字:“對不起……”

韋清被他念叨得煩了,反而不願再計較這些有的沒的。

她抬頭看著他,大氣凜然地說:“不要再說‘對不起’了,路是我自己選的,將來不管是死是活,我都心甘情願陪你到底!”

遠聲認真地和她對視了好一陣子,然後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就低低地笑起來。

“這話很好笑?”

“不是。”

“那你笑什麽?”

“我是覺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很好笑。”

韋清傻傻地反問:“接下來?”

遠聲但笑不語,決定用實際行動告訴她答案。

3

後來,事情的發展和韋清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她被蘇遠聲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給欺騙了,還以為他要給她點甜頭。

可誰能想到,他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換著法子使喚她,儼然把她當成了總裁小秘書,或者別墅小仆人。

蘇二少爺說:“我口渴了,幫我倒杯水吧。”

韋清揚眉反問:“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倒?”

蘇二少爺於是擰起眉頭,自怨自艾地低語:“清兒……你說,這傷口怎麽會突然之間這麽痛呢?”

“……你真是夠了!”韋清咬牙切齒,拂袖而去。

半分鍾後,她又很沒出息地回來了,手裏還多了一杯不燙不涼的溫開水,以及不知從什麽地方翻出來的尚未拆封的小餅幹。

這要吃有喝的日子,蘇二少爺表示很滿意。然而,這絕對不是全部!

解決了最基本的溫飽問題之後,接下來,就要著手滿足一下心靈層麵的需求。

比如說,他那間歇性發作的潔癖。

“這身衣服都兩天沒換了,今天還沾了不少的血跡,簡直髒得令人發指。”

韋清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睨了他一眼,“所以呢?”

他抬起頭來直直地和她對視,無辜地反問:“我說的還不夠直白嗎?”

韋清故意裝瘋賣傻,沒好氣地甩給他兩個字,“不夠!”

結果,他就真的一秒鍾都沒猶豫,立刻厚顏無恥地“直白”給她看……

“你扶我去浴室,幫我換身衣服吧。”

可憐的韋清,已經被這位活祖宗折騰得沒什麽脾氣了。

她扶他從沙發上起身,邊走邊問:“為什麽非得先去浴室,就在這裏不能換嗎?”

“不先洗澡怎麽行?我可不想把幹淨的衣服弄髒。”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每個人都應該明白的基本常識。

“……”韋清愣了幾秒鍾,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所以蘇二少爺的意思是,我還得負責給你洗澡?”

蘇遠聲朗聲一笑,不答反問:“清兒,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什麽?”她不懂,他為什麽突然轉移話題了?

“我最喜歡你‘一點就通’,都不用我多說,你就明白我是什麽意思。”

韋清這才恍然大悟——指望他主動“轉移話題”,還真是癡人說夢啊……

浴室設在別墅一樓的西南角,空間算不上十分敞闊,但卻整潔而溫馨。

牆壁是由淺色瓷磚鋪就而成的,瓷磚上有典雅的暗紋,在壁燈的柔和光線下,顯得矜持而古遠。一道精致的屏風橫亙在浴缸和盥洗池之間,將有限空間劃分得井井有條。

韋清扶他在浴缸邊緣坐下來,語氣慎重地說:“你傷口千萬不能沾水,不然會感染發炎的。”

“嗯,不沾水……”蘇遠聲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跟她開玩笑,“所以是準備‘幹洗’嗎?”

韋清瞪了他一眼,“還有心情胡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他卻不知收斂,反而順著她話裏的意思,繼續調侃道:“現在的確是活蹦亂跳的。不過,等會兒被你‘幹洗’之後,就不知道還活不活得成了。”

“你再這麽胡謅八扯,我可真要生氣了。”韋清退開半步,定定地看著他,半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蘇遠聲發現苗頭不對,立刻適可而止,連聲應道:“我再不亂說就是了,都聽你的。”

韋清聽他這樣說,臉色才算是有所緩和。

“先把T恤脫掉吧……”她有些害羞,臉頰泛起淺淡的嫣紅,聲音又輕又溫柔,“你不方便淋浴,我拿熱毛巾幫你擦擦身上。”

“好。”就這麽一個字的功夫,蘇遠聲已經手麻腳利地脫掉了上衣,和剛才那個拖遝嬌貴的大少爺判若兩人。

韋清啞然,禁不住在心裏默默感歎——

瞧瞧這雷厲風行的架勢,這才是雇傭兵的做派啊!之前“蘇二少爺”什麽的,果然是故意裝出來,欺騙無辜少女的……

她想擠兌他幾句,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被生生地咽了回去。與之一起收回的,還有她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韋清早就知道這個男人身材好,卻不知道竟然好到這種地步。

這些年,他從數不清的風雨征戰中闖**過來,曆經常人無法體會的痛苦,才練就如此完美勻稱的倒三角身材。

緊實的胸肌,強而有力的臂膀,輪廓分明的八塊腹肌,以及若隱若現的人魚線……

這是屬於雇傭兵的體魄,帶著男人最原始的野性和蓬勃,令人為之瘋狂。

韋清真怕自己再多看他幾眼,就會不爭氣地撲過去親吻這個魅力十足的男人。她倉惶地移開視線,像個落敗的逃兵。

什麽理智,什麽矜持,都在他麵前敗得一塌糊塗。

韋清這些細微的小動作,全都沒能逃過蘇遠聲的眼睛。

他瞧著有趣,便故意逗她,“躲什麽?又不是沒看過。”

“我什麽時候看過?”

“在你公寓裏,偷看我洗澡的不是你是誰?”

韋清被他一句話給噎住,半天沒言語。

她下意識地回憶當時的場景,隻記得兩人直接隔著厚厚的磨砂玻璃門,而她根本就沒看到什麽不該看的畫麵,隻隱約瞧見他的輪廓而已……

僅僅是這樣,難道也算是偷看他洗澡?

這麽一想,韋清便又理直氣壯起來,振振有詞地反駁說:“這是赤果果的誣陷!你根本沒有證據!”

蘇遠聲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卻比剛才又明顯了幾分。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的確是偷看了,隻可惜,我沒留下什麽證據。”

他故意歪解她的意思,不僅如此,還大言不慚地承認了自己的心機,“本來我隻想試探你一下,沒想到,你竟然這麽痛快就承認了。”

幾句話說完,他便默默看著她,饒有興致地等待她的反應。

可是,她還能有什麽反應?

她滿腦子隻剩下“中計了”三個大字!

韋清懊惱得臉都紅了,巴不得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忍不住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數落自己——兵不厭詐啊,兵不厭詐!這麽簡單的道理,連書呆子都知道!可她呢?她怎麽就這麽天真呢……

溫熱的毛巾落在皮膚上,帶著妥帖舒緩的溫度,柔軟而溫存。

韋清雖然沒有撂挑子走人,但還是不甘心就這麽被他欺負。

幫他擦背的時後,她故意加大了力度,隻是依舊小心避開傷處,怕真的弄痛了他。

這個女人,脾氣上來的時候就像個嗲了毛的貓,故意使壞,也說不清是為了報複還是為了引起主人的格外注意。

對於韋清的這個特點,蘇遠聲從很多年前就深有體會。

以前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韋清比現在內向得多。

然而,寡言少語並不等於沒有脾氣,尤其那時候初初相愛,很多小事她都會往心裏去。

比如有一次,他好心帶她去梧桐路買冰淇淋,不巧趕上那天鋪子沒開,她竟然站在大街上就哭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手足無措”是什麽感覺。

遠聲一直覺得韋清是他見過的所有姑娘裏最堅強的一個,不管生活在她身上施加多少苦難,她都能平和地麵對。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寵辱不驚的女生,心底竟然還保有一份天真,可以為了一個冰淇淋哭上那麽一場。這樣的韋清,莫名令人覺得珍貴,並且打心底裏想要好好憐惜。

可那時候,遠聲隻是個懵懂少年。他還不懂得應該怎麽去安慰她,甚至腦筋短路,連個最基本的擁抱都忘了給她。

韋清可憐兮兮地哭了有一會兒,才發現他一直傻站在那裏不動。於是,她湊過去主動抱住他,鼻涕眼淚一起往衣襟上蹭,直到那件價格不菲的POLO衫徹底報銷了才算滿足。

從梧桐路回去的路上,蘇遠聲買了各式各樣的甜品給她,總算換來了美人一笑。

後來隔了好幾天,韋清才用軟糯糯的語調,向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遠聲,你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突然為了一個冰淇淋流眼淚。

“我在嵐城生活了這麽久,卻從來都沒有來過梧桐路這麽遠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放心地把自己交到你手上,甚至把這當成了我的第一場旅行。

“我跟著你轉了三趟公交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說的冰淇淋店,可是它竟然關門了……

“真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旅行的意義都落空了,就好委屈。”

蘇遠聲哭笑不得,想說她實在有些大題小做。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大題小做,其實也蠻可愛的。

到底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自己的小女朋友,連矯情都是美的。

小女人的媚態與任性似乎已經寫進了韋清的骨子裏,可與此同時,她卻又很懂得拿捏分寸。發脾氣也好,耍賴也罷,向來都隻到無傷大雅的程度,從不過分驕縱。

幾年前,遠聲還在嵐城過著富庶無憂的日子。

他曾經不止一次和朋友聊起韋清。

很多人都忍不住好奇,問過他這樣一個問題:“這姑娘到底有什麽通天本事?竟然能把我們油鹽不進的蘇二少迷得神魂顛倒的。”

對此,他給過一個統一而且標準的答案:“清兒很會撒嬌,又不撒潑。單從這一點來說,她就已經很令人欲罷不能了。”

這無疑是實話,不僅從前是,就算拿到八年以後的今天,也依然是。

4

遠聲從渺遠的回憶裏收回思緒,才發現韋清仍然拿著毛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努力“報仇”。他不知怎麽就來了興致,想逗一逗她。

“清兒,你還可以更用力一點。”

“如你所願!”

他憋著笑,故意含混地說:“嗯,這樣才舒服。”

“……”單純如她,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又被這個無恥的男人給調戲了!

韋清停下手裏的動作,二話沒說就把毛巾往旁邊隨手一扔,作勢就要走。

遠聲眼疾手快,沒等她邁開步子就把她拖回來,順勢抱在了懷裏。

“不準走,哪有你這樣的?隻管A麵,不管B麵。”

“管你A麵,已經算是便宜了你!”

“便宜送到底,送佛送上西。半途而廢可不符合你的作風。”

那麽,什麽才符合她的作風呢?

韋清本來是想這樣問的。隻不過,她琢磨了一圈,又把這話給咽了回去。

反正不用問也知道,他肯定不會好好回答,反而要趁著這個機會繼續調戲她。

遇到蘇遠聲這樣的男人,算她時運不濟。而她此生唯一能做,就是老老實實地扮演一顆大頭蒜——認栽。

韋清微微垂著眼眸,乖順地繼續替他擦拭上身,儼然一副認命的樣子。

不知不覺間,她的動作已經從背後繞到了胸前。

毛巾一下接一下地觸碰著蘇遠聲的胸口,觸感柔軟而潮濕。與之一同落在他肌膚上的,是她纖細微涼的指尖。

遠聲默不作聲地低頭打量她,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撓了一下似的,悸動莫名。下意識地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胸肌和腰腹的線條便更顯得健碩分明,落在韋清眼中,幾乎令她血脈賁張。

他在緊張,這個他自己心知肚明。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覺得緊張的絕對不隻是他一人。

韋清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如鼓如雷的心跳就會出賣她內心的渴望。

是的,她渴望屬於蘇遠聲的一切,從很多年前,便開始了那樣熱烈的渴望,並且至今不移。

她試著努力了很多次,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不論怎樣,她就是沒辦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甚至一秒鍾都舍不得。

熱水放得久了,浴室裏逐漸被氤氳水汽籠罩。

氣氛微妙得不可思議,整個世界仿佛都陷入朦朧而曖昧的景色裏。

韋清和遠聲誰都沒有率先開口,彼此沉默著,任由欲望在心底不斷堆砌。

也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後來的某一瞬間,她的指尖竟從他胸前的粉色輕劃而過。

細微的動作,卻比最烈的炸彈更具殺傷力。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矜持都功虧一簣,所有理智都分崩離析!

“清兒,你這是要逼瘋我……”他的聲音低啞而富有磁性,帶著情欲翻湧的意味。

韋清什麽都沒說,隻是抬頭靜靜凝望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溫軟而濕漉,落在蘇遠聲的心坎上,成了一種無言的鼓勵。

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暗湧的最原始的衝動,猛然用力將她帶到懷裏,低頭狠狠地壓住了她的嘴唇!

輾轉親吻,溫柔之中暗藏著報複性的霸道與凶狠。

他就像一頭饑餓已久的野獸,近乎肆虐地確認著獵物的存在。

一邊確認,一邊放任自己深陷其中。

他的氣息緊緊縈繞在她的周圍,猶如大西洋最深處的海水,溫柔親密,卻帶著最深重的壓迫感,誓要抽離她身體中所剩無幾的氧氣。

不知是不是錯覺,韋清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在他的親吻中,心甘情願地溺水而亡。

她不知道這個吻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隻知道,當他終於放開她時,久違的空氣猝然從四麵八方襲來,竟然令她憑空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她軟軟地倚在他的肩頭,聲音小小地呢喃著,“遠聲,我……”

事實上,韋清此刻頭腦一片混亂,根本不曉得自己想說什麽。

可也不知怎的,那張剛剛被他吻得俏粉嫣紅的嘴巴,卻擅自替她做出了決定。

“我……想要……”

“想要什麽,嗯?”

“……你。”

隻要是個男人,恐怕都受不了這樣的**!

在這個嬌豔欲滴的小女人麵前,什麽槍傷,什麽疲倦,都已經變得不值一提。

蘇遠聲打橫將她抱起,二話不說,立刻朝二樓主臥走去……

再醒來時,窗外已經夜色深深。

韋清枕著他的臂彎,透過窗簾的縫隙,遙遙凝視夜空中星辰點點,梢頭月落。

身側的男人仍在熟睡,呼吸綿長而均勻,令人莫名覺得心安。

她默默地收回視線,轉過頭來與他麵對麵,仔細打量眼前這張英俊的臉龐,情不自禁,就想起了他們赤誠相對的種種細節。

這是她第一次,將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一個男人,生澀卻又大膽。

他將她的雙手緊緊扣在兩側,埋頭在她的頸窩,從香肩親吻到鎖骨,再貪戀地一路向下……

不知為何,她在某一瞬間,恍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天。

那個尋常的下午,他牽著她的手,再次去到梧桐路。

他們終於買到了心心念念許久的冰淇淋,可她卻一時開心忘形,還沒開始吃,就將自己的那個掉在了地上。

委屈的情緒在胸腔裏爆發開來,眼看著又要醞釀成不爭氣的眼淚。

卻在這時,蘇遠聲將自己手裏的冰淇淋遞到了她的麵前。

“清兒已經是大小孩兒了,不許再為一個冰淇淋掉眼淚了。聽話,好不好?”他溫聲軟語地哄她,像在哄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明知他是故意裝的,可她還是被他的模樣逗笑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撒嬌似的嘀咕了一句,話音未落,就從他手裏接過冰淇淋,慎而又慎地舔了一口。

香草的清甜味道從舌尖一直沁潤到心脾深處,那種夏日微涼的美妙觸感,悄悄落在青春的記憶裏,一不小心就被她銘記了這麽多年。

彼時,遠聲好笑地看著她,輕聲說:“頭一次看到你吃東西這麽小心翼翼。”

韋清不想解釋,隻扔給他三個字:“你不懂。”

是啊,粗枝大葉的男孩子,又怎會明白她心中所珍藏的到底是什麽呢?

她永遠都不會告訴他,其實真正令她那樣小心翼翼的,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冰淇淋,而是他給予的漫漫寵愛。

後來他說:“清兒,我下輩子真想投胎成冰淇淋,最好……就是你手裏的那個。”

她一開始未解其意,等到反應過來,瞬間便羞紅了臉頰。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對他多了幾分遐想,也多了幾分不為外人道的男女情愫。

如今,她終於可以在彼此最親密的時候,一寸一寸地品嚐他的肌膚,在他耳畔輕輕嗬氣,呢喃說:“遠聲,如你所願……”

溫柔入骨,生死相依。

至此,被八年時間分隔兩半的愛情,終於融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