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陪你亡命天涯

1

“Mr Cheung?”很明顯,蘇遠聲並不熟悉這個稱呼。

“回嵐城的飛機上,他們就是這麽叫你的。”韋清看著他,笑著反問,“難不成,你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他這才反應過來,解釋道:“哦,那個是假身份,掩人耳目用的。”

“所以你之前用的護照,也是假的麽?”

蘇遠聲點了點頭,“對我這樣的人來說,護照就和身份一樣,基本都隻能用一次。”

一次性的身份和護照?韋清不得不承認,這有點超出了她的認知。

她抿了抿嘴唇,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隔了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故作輕鬆地和他打趣:“你這幾年長進不小啊,居然還學會辦假證了。”

“不是我,是佐藤洋子。”

韋清一臉訝然,“真看不出來,她還有這本事?”

“洋子最擅長的就是身份偽裝,這些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其實話音還沒落下,蘇遠聲就已經後悔了。

聊天就聊天,沒事兒提什麽別的女人?

他剛才一定是腦子短路了,才會跟韋清說這些不中聽的大實話。

可惜,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再想往回收已經不可能了。

韋清麵色一沉,垂下眼簾不再看他,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

心裏的五味瓶被他幾句話打翻,要說一點都不吃醋,那肯定是假的。不過此刻,吃醋並不是重點。比那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明白了長久的分離是多麽要命的一件事。

八年時間,原來真的比想象中漫長許多。

它可以徹頭徹尾地改變一個人,令他變得陌生,神秘,麵目全非。

很多在韋清看來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正時時刻刻發生在蘇遠聲的世界裏。這樣天差地別的距離,遠勝過海角與天涯。

他們已經成了兩個世界的人,而愚蠢的她,竟然到現在才意識到。

“遠聲,”她埋頭在他胸口,聲音輕輕地說,“我想了解你,想走到你的世界裏去。”

溫言軟語,帶著懇求的意味,仿佛他的世界有多麽光鮮明媚。

“清兒,等你真的知道我這幾年都在幹什麽,就不會這麽想了。”

“怎麽想是我自己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她抬頭凝視他的眼睛,字字清晰地問,“所以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究竟是做什麽的?”

“怎麽說呢,我……”他欲言又止,擰起了眉頭。

“很難描述?”韋清反問。

“不難描述,就是難以啟齒。”遠聲頓了頓,低低地說,“總覺得有點兒可恥。”

“說吧,我不笑你。”

“那就換個方式講給你聽。”蘇遠聲微微低著頭,視線一瞬不瞬地落在梳妝櫃的把手上。梳妝櫃並不好看,他隻是需要逃避韋清的目光。

“我的雇主是個混血女人,圈子裏的人都叫她‘V’。

“混這一行的都知道V是雇傭兵團的老板,但實際上,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

“她最主要的賺錢手段,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明白了麽?”說完這一席話,蘇遠聲的視線才又落回到韋清的臉上。

薄削的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直線,他不發一言,就這麽安靜地等待著她的反應。

她會驚詫,害怕,還是鄙夷?遠聲猜不透。

即便他事先揣測過千百種可能,然而實際上,韋清的反應仍然不在他預料之內。

“還不是特別明白。”她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就像個勤學苦問的學生,“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大概就是……殺手?”

蘇遠聲搖了搖頭,糾正她,“你理解錯了,V從來不販賣人命。”

“可是電視劇裏演的雇傭兵好像都殺人……”

“至少我手上沒沾過人命。而且剛才我也說過,‘雇傭兵團的老板’隻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實際上,V就是個財路不明的生意人。”

說這些話時,蘇遠聲的眉心輕輕擰了個結。然而他的語氣很淡,完全沒有爭論或是洗白之意,仿佛隻是簡單地陳述事實而已。

韋清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又問:“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們平時做的都是些什麽生意?”

“我想想該怎麽給你概括……”他琢磨了片刻,最後,隻憋出來這麽兩個字,“尋寶。”

“……尋寶?你怎麽不幹脆說是‘飛行棋遊戲’呢!”韋清一時沒忍住,輕聲笑了起來。

多年不見,這男人說話還是這麽不靠譜。

明明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卻被他描述得童趣十足。這麽一來可好,她心裏最後那點兒畏懼也沒了蹤影。

蘇遠聲沒跟她開玩笑,神色嚴肅地解釋說:“基本就是有錢人想要什麽稀奇古怪的寶貝,V就派手下的人去想辦法弄來,然後再以天價賣出去。”

“這不就是倒賣古玩麽?像什麽秦朝的鐵器,明清的陶瓷,宋代的絹絲……這一類的東西。”

“要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遠聲回憶起自己之前得手的幾件珍寶,不由得搖了搖頭,“就你說的這些個破銅爛鐵、陶瓷布料,雖說現存數量並不太多,但總歸在古玩市場上還是有一定的流通率。可V的金主要買的,一般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韋清挑了挑眉毛,“比如呢?”

“比如珠寶。”

她不服氣地反問:“這東西不是首飾店就有賣麽?”

蘇遠聲瞧了她一眼,幽幽地補充道:“而且一般都是從上個世紀流傳下來的,歐洲皇室或者貴族的家傳珠寶。”

“……”韋清怔了一怔,然後可恥地消音了。

照他這麽說,恐怕……那些珠寶的確不怎麽容易從百貨裏買到。

如此沉默了一會兒,她又仰頭看向他,一雙水眸亮晶晶的。

“聽你這麽說,還是挺有意思的。不如以後,你帶上我一起?”

蘇遠聲定定地打量著她,良久,輕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將她抱得更緊。

“清兒,我自己怎麽樣都無所謂,可我不能讓你受到一星半點的傷害。”他在她額頭印下一吻,聲線低啞而苦澀,“我不忍心。”

“那你就忍心讓我沒日沒夜的擔驚受怕?”她故意把話說得嚴重,“照這麽下去,遲早有一天我得擔心過度,鬱鬱而亡。”

蘇遠聲聞言,半晌都沒有說話。

他是真的無話可說。

有那麽一瞬間,他打心底裏後悔了。後悔將一切告訴她,後悔把她也卷進這風波不止的日子裏,甚至後悔在帕羅爾遇見她。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路已走到這一步,蘇遠聲心裏很清楚,他以後都沒辦法丟下她一個人了。

韋清見他良久無言,心裏大概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安靜地依偎在遠聲的懷裏,遙想著未知的前路,竟覺得心無所畏。他是她最信賴的盔甲,這一點,這麽多年從未變過。

其實,他的情意她都懂。然而,誰都改變不了她的決定,就連蘇遠聲也不能。

就算他再怎麽想保護她,她也必須不顧一切跟他站在一起;就算不得不受到傷害,那也得兩個人一起承擔。

思緒觸及“傷害”二字,韋清忽然又想起什麽。她從他懷裏抬起頭,稍稍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遠聲,你正經回答我個問題。”

他回望著她,淡淡地開口:“說吧,想問什麽?”

韋清下意識地擰起眉頭,語氣嚴肅地問:“你知不知道最近追殺你的人是什麽來頭?”

“當然知道。”

“是跟你們搶珠寶的大戶?還是之前結了梁子的仇家?”

“都不是。”蘇遠聲搖了搖頭,“這次算是內訌。”

“內訌?什麽意思……”韋清不解。

他言簡意賅地向她解釋:“是V一直派人殺佐藤洋子,從F國一路追殺到帕羅爾,現在又追到嵐城來了。”

聽他這麽一說,韋清就更困惑了。

“佐藤洋子不也是V手下的人麽?”

“是。”

“她是執行任務的時候犯了什麽錯,所以才被V追殺?”

不等蘇遠聲回答,韋清又一疊聲地追問:“再說,V是追殺佐藤洋子,跟你有什麽關係?”她的手指緊緊扣在他的手臂上,儼然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怎麽你也被攪進這趟渾水裏了?”

這一次,蘇遠聲學聰明了。

他開口之前先在腦子裏琢磨了一下,然後才回答說:“我也不清楚。”

2

女人一旦精明起來的確可怕。

韋清幾乎片刻都沒遲疑,一眼就看穿他拙劣的偽裝,冷著語氣說:“蘇遠聲,我不想聽你說謊話。”

“可是……真話你未必愛聽。”

“愛聽,隻要是真話就愛聽。”她依然抓著他的小臂,手指比剛才更用力幾分,語氣也不自覺地上揚,“說來聽聽。”

蘇遠聲歎了口氣,心裏隱隱覺得不妙。

依偎在他懷抱裏的小女人,此時正眼巴巴地等待著下文。

她根本就想不到——這麽一件生死逃亡的大事,一旦掰扯起來,扯出來的竟然不是什麽恩怨仇殺,而是一連串的桃花債……

韋清見他沉默了好一陣子,禁不住追問:“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難不成又打算編個理由糊弄我?”

蘇遠聲這才回過神來,用最凝練的語言,就將之前的事情和盤托出。

她安安靜靜地聽他講完那段三角苦戀,竟覺得有點意思,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纖細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他的胸膛,韋清話裏有話地說:“佐藤洋子愛你,V也愛你。你可真是個香餑餑。”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輕聲問:“你呢,你愛我麽?”

這種時候,她本應該深情款款地凝望他的眼睛,肉麻地念一聲“我愛你”。

可是,韋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搞的,竟然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愛啊,愛得緊呢!”

氣氛有點不對,她摸了摸鼻梁,想著說點兒什麽挽救一下。

然而很不幸,她又一次沒找準感覺……

“那你呢,你愛她們麽?”

“……你是問我?愛她們麽?”蘇遠聲扶額,一聲歎息,“韋清,我簡直不想搭理你。”

她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佯作怒意,瞪著她說,“還笑?”

韋清卻不怕他,臉上的笑容愈加明媚起來。

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靠近他的臉龐,在他柔軟的雙唇上,印下了一個輕如蝶撲的吻。兩心相悅,滿室溫柔,這就是最好的事。

一吻作罷,她靠在他胸口微微喘息,小聲說:“遠聲,我已經用行動給你答案了。”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將她麵頰上的紅暈看進了心坎裏去。

“我知道。我也一樣。”他的語氣就和此刻的心情一樣,柔軟得無以複加。

如此甜蜜了好一陣子,蘇遠聲才終於想起來,還沒跟她說正經事兒。

“清兒,說實話,我還是想……”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接下來的半句話應該怎麽說,才不會顯得太過生硬。

韋清還沉浸在談戀愛的粉紅幻想裏,下意識地說:“想都別想,等你傷好了再說!”

蘇遠聲明顯怔了一下,“……我不是說這個!”

她抬眼打量他片刻,多少猜出了他的意思,於是反問:“是想去找佐藤洋子?”

“嗯,可以麽?”他探尋地看著她,心裏卻早已打定了主意。

蘇遠聲是重情重義之人,這個韋清自然是清楚的。

不管怎麽說,佐藤洋子畢竟救過他的命。如今她有難在身,他理應知恩圖報。更何況,這一連串的追殺,本來就是因為蘇遠聲而起。所以於情於理,他都不能坐視不管。

韋清不為難他,隻說:“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他皺起了眉頭,“你去西郊別墅等我,聽話。”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還不如在門口蹲著呢。反正愛你的女人也不止佐藤洋子一個,V殺哪個不是殺,你說對麽?”

蘇遠聲咬牙切齒地訓她:“我說你這小姑娘怎麽回事兒!動不動就亂說話,就不怕閃了舌頭?”

“你讓我跟著你,我就不亂說。”她厚著臉皮求他,“就帶上我吧,好不好?我保證不給你添亂,這還不行麽……”

他拗不過韋清,也隻能依了她的意思。

韋清見他點了頭,便笑著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動身?跟我說說你具體是怎麽計劃的。”

“我跟洋子約的是明天上午十點,在中央火車站碰頭。那地方人多眼雜,相對安全。”蘇遠聲頓了頓,低頭睨她一眼,語氣裏不自覺地多了幾分無奈,“本來打算早點兒出發,先送你去西郊,現在看樣子也用不著了。”

韋清知道他又要數落她不聽話,於是立刻改口說:“那個,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我們還是照著眼下的情況,重新討論一下吧。”

“還有什麽好討論的?”他揚了揚眉,“明天早上八點半,準時從這裏出發。”

“……哦。”她點了點頭,在心裏默默感慨——別說,就蘇遠聲現在這個說一不二的架勢,還真挺像個軍人的。

浪跡四方的鐵血男兒,如今在她的家裏短暫落腳。這是一種歸屬感,令人打心底裏覺得溫柔。

而從明天開始,她就要憑著一腔孤勇,隨他一起亡命天涯。這又是另外一種幸福。

腦子裏惦記著接下來的事情,韋清半點都不敢懈怠。她幹脆利落地整理行裝,把能想到的必需品全都翻找出來,然後一股腦地塞進一個碩大的背包裏。

從今往後,她的全副家當就隻有這個背包,以及身邊的男人了……

3

整個下午的時間,在忙碌中惶惶度過。

等到韋清把東西都收拾完,已經將近傍晚六點。

她有些疲倦,側身倚在客廳沙發上休息。遠聲從臥室出來,在她旁邊坐下來,從後麵輕輕環住了她的腰。

“晚飯想吃什麽?我出去買。”說這話時,他的嘴唇輕輕貼在她的耳畔,聲音低低的,近乎呢喃。

溫熱的呼吸,柔柔地撲灑在韋清的臉頰上。客廳裏的氣氛忽而就變得曖昧起來。她半晌沒有說話,默默感受著獨屬於蘇遠聲的氣息,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馬。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別出去了,不是說外麵不安全麽?”

蘇遠聲笑了笑,“再怎麽不安全,也不能兩個人一起躲在屋裏餓肚子。”

“不至於那麽慘。”她回頭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下,然後離開他的懷抱,起身往廚房走去,“你稍等我一下,我看看冰箱裏有沒有剩下什麽食材。”

隔了一會兒,韋清從廚房那邊探出來半個身子,扒在門框上問他:“晚上在家啃排骨,我親自下廚,怎麽樣?”

遠聲越過沙發的靠背,遙遙地望著她的臉,一時怔忪,竟忘了回答。

韋清見他半天都沒吭聲,也有點兒摸不準他的意思,於是遲疑地問:“……不吃排骨麽?”

“吃。”他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微笑著說,“怎麽可能不吃……”

“我就說麽,你這幾年就是變化再大,也不可能連排骨都不愛了呀!”韋清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揶揄道,“你記不記得以前,你跟我一起吃飯,每次見著排骨就瘋搶。那個架勢啊,嘖嘖,簡直就是六親不認……”

他當然記得。

那時候,他就是故意逗她,喜歡看她氣鼓鼓的樣子。可她也真的挺傻,一邊數落他不懂得憐香惜玉,說他隻愛吃肉不愛她,一邊又不停地往他碗裏夾排骨。

年少往事堆徹在心頭,總讓人覺得莫名溫暖。

遠聲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走過去抱住韋清,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淡笑著說:“清兒,你可真小心眼。我就搶了你幾塊排骨,你記了我這麽多年。”

是啊,一不小心,她就記了他這麽多年。

韋清在心底重複這句話,也不知怎的,竟莫名有種想哭的衝動。

胸腔裏似有千言萬語在翻湧,但話到了嘴邊,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安靜地凝視他的眼眸,隻將所有深情都融在了目光裏。

“我去做飯了,你看會兒電視,好了我叫你。”

遠聲“嗯”了一聲,又站在廚房門口看了她一陣子,然後才轉身去客廳。

剛才他在這裏時,她故意別扭著不看他,隻是忙著清洗排骨。可這會兒,他才剛離開廚房,她就想他了。忍不住扭頭往客廳那邊望了一眼,恰巧對上他的視線。

他的笑容很溫柔,而她的一顆心,比他的笑容更溫柔。

韋清心裏想著,不論以後如何顛沛流離,至少今天,她得好好給心愛的男人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就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尋常夫妻一樣。

排骨燉了四十五分鍾,然後熱鍋涼油,熬糖上色,再加各種佐料翻炒入味。最後起鍋的時候,香氣四溢,連她自己都想誇自己廚藝了得。

蘇遠聲已經將碗筷擺上餐桌。

兩人相對而坐,一邊吃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家常。有那麽一瞬間,遠聲恍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已經和她這樣生活了大半輩子,平平淡淡,溫馨和美。

韋清看出他在走神,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問道:“不好好吃飯,愣神琢磨什麽呢?”

他眉眼含笑地瞧著她,實話實說:“就想著以後也這麽跟你在一起,做個什麽生意,賺點小錢,過過小日子,就比什麽都好。”

韋清啞然,良久才說:“這話要是讓你那幫花天酒地的兄弟聽到了,指不定得怎麽笑話你呢。堂堂蘇家二少爺,消失八年回來就成了市井小民,也是夠傳奇的。”

聽到“蘇家”這兩個字的瞬間,蘇遠聲麵色一沉,儼然想起了某些令人生厭的事。

韋清看到他皺眉,立刻識趣地轉移話題:“對了遠聲,有件事兒,剛才做飯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就想跟你問問來著。”

“問吧。”他的臉色依然不怎麽好看,語氣卻稍微緩和了一些。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八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好端端的,一點預兆都沒有,怎麽就突然入了雇傭兵這一行呢?”

遠聲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沉聲答道:“這裏麵的確有些緣由不適合現在說,你先別多問了,以後找機會我會跟你講。”

韋清沒有繼續追問,隻說:“那我們拋開之前的事兒不提,等這次風波過去了,你去跟V好好商量一下,以後就不跟著她混了,這樣能行麽?”

“可以試試,但是希望不大。”他思索片刻,又說,“其實要想讓V放人也很簡單。隻要讓她意識到,這個人已經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那麽,她自然也就不會花錢去養一個閑人了。”

不花錢養閑人?那也不代表就會放人啊!

誰也說不準那個混血女魔頭會不會幹脆殺人滅口。

韋清有些後怕,不自覺地吞了一下口水,幹巴巴地說:“……這事兒還是以後再說吧,眼下最要緊的是保住小命。”

氣氛忽然變得有點嚴肅。

遠聲卻不合時宜地笑了一聲,對她說道:“眼下最要緊的不是保命,而是想辦法解決掉眼前這一大盤子的排骨。我說你是有多餓,怎麽燉了這麽多?”

他刻意轉移話題,她都聽得明白。

其實對他們而言,安寧的歲月是最奢侈的珍寶。這間公寓就像烏托邦一樣,他們能在這裏多留一日,就是偷來一日的福氣,又何必庸人自擾?

韋清朝他笑了笑,順著他的意思,語氣輕鬆地打趣:“這不是看你還在長身體,吃少了容易餓麽。”她一邊說著,一邊往他碗裏又塞了幾塊排骨,“來,大塊的都給你,多吃點兒。”

然而,她這邊話音還沒落下,就聽到門口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韋清和蘇遠聲對視一眼,兩人心裏都有些沒底,也不知道現在是怎麽個情況。

“你坐這別動,我去看看。”遠聲低聲說完,起身繞過餐桌,往玄關那邊走去。

韋清不聽話,也跟在他身後來到門口。她透過門鏡往外瞧了瞧,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她踮腳湊近蘇遠聲的耳朵,小聲說:“這個是自己人。”

“韋清,在家麽?”說話的同時,門外的男人又揚手敲了敲門。他敲門永遠都是這麽不疾不徐,不輕不重,聽起來就很紳士。

韋清伸手要去擰門把手,卻被遠聲攔了下來。

“不會出問題的,你別擔心。”她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倒像是在安慰他似的。

遠聲沒再阻攔,由著她打開了公寓大門。

他心裏清楚,假如V派來的人真打算趁這個功夫偷襲,那麽,死守著不開門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兵來將擋就是了。

門開了,並沒有不速之客闖入。

蘇遠聲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來人,總覺得有點眼熟,像在哪見過似的。

門口的男人似乎沒想到公寓裏還有別的人在。他也打量著蘇遠聲,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嘴上卻什麽都沒說。

氣氛實在尷尬,韋清趕忙打圓場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顧西離,顧老板。”目光轉向蘇遠聲,她頓了頓,又繼續道,“這位是……”

沒等她說完,蘇遠聲就打斷她的話,主動跟顧西離打了聲招呼:“顧老板,幸會。我叫張遠,是韋清的朋友。”

韋清客氣地請顧西離進屋坐,腦子裏琢磨的卻是——哦,原來Mr Cheung的全名叫“張遠”啊。

顧西離進了屋,在客廳的沙發上落座,隨手點燃了一支香煙。蘇遠聲隻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便知道茶幾上的煙灰缸就是給這個人準備的。

一時靜默。

三人半晌沒說話,末了,倒是顧西離率先開口,主動與蘇遠聲寒暄:“聽張先生的口音,應該不是嵐城本地人吧?”

“嗯,我平時不住嵐城。”遠聲對上他的視線,理所當然地說著謊話,“這次是過來辦點事情,順便看看朋友。”

“原來是這樣。”顧西離點了點頭,客客氣氣地說,“我跟韋清談點事情就走,不會耽誤你們敘舊。”

這男人的話裏莫名有股醋意,蘇遠聲心裏有數,表麵上卻什麽都沒表現出來,隻說:“那你們先忙,我剛好去陽台抽根煙。”

話音落下,他隻身走到陽台,順手帶上了身後的落地拉門。

4

厚重的鋼化玻璃,隔音效果十分明顯。蘇遠聲聽不到顧西離和韋清在客廳裏談論什麽,而外麵車水馬龍的聲音,也不會傳回到客廳裏去。

直到這時,顧西離才抬眼看向韋清,壓低聲音問:“最近有什麽新貨麽?”

“有,我上個禮拜去帕羅爾,采到十幾顆黑珍珠。”

顧西離聞言,立刻來了興致,“黑珍珠?這東西在嵐城周圍的海域裏倒是不多見。”

“別說在嵐城,就是在帕羅爾也找不到多少。我是撞大運,好不容易弄回來的。”

顧西離知道,韋清說的是實話。

深海采集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即便是韋清這樣經驗頗豐的潛水員,也得憑著足夠的運氣,才能采到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又何況,帕羅爾遠在非洲,想把那些價值不菲的黑珍珠從南半球帶回來,也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先看看成色怎麽樣,如果不錯的話,價錢虧不了你。”

“跟顧老板辦事就是爽快!”韋清笑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邊往臥室隔間的儲物室走,一邊扭頭對身後的顧西離說,“相信我,這批貨不管從質地、光澤還是飽滿度來看,都算得上精品中的精品。你坐著稍我等一下,我這就去拿。”

韋清在儲物架上翻了大概五分鍾,幾乎把所有東西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瞧見那幾顆黑珍珠的影子。

她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反應是——完了!遭賊了!

緊接著,頭腦恢複理智,她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哦對了,她下午收拾行李了!如此重要的東西,肯定已經被她轉移到門口的大背包裏了。

於是,她又灰溜溜地鎖上了儲物室的門。也不理會顧西離探尋的眼神,步履匆匆地穿過客廳,直奔玄關而去。她俯身在背包裏好一通翻找,終於找到那個精巧的小匣子。

韋清沒有打開木匣,直接將它遞到了顧西離的手上,語氣裏透著幾分自信,“顧老板,打開瞧瞧吧,絕對會讓你眼前一亮。”

顧西離不置可否,骨幹的手指靈巧地打開了眼前的木匣。

十三顆黑珍珠,粒粒飽滿。他盯著這些來自深海的珍寶,幾乎移不開目光。

他滿意地合上木匣,心裏想著,這個女人果然靠譜,每次合作都不會讓他失望。

他挑眉看向韋清,淡淡地問:“還記得之前那批白珍珠的價格麽?”

韋清點點頭:“當然記得。”那是她迄今為止做過的最大一筆生意,每一顆珍珠換來的銀子都足夠她吃半年的。

“這批貨我全收了。這次,我出三倍的價錢。”他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兩步,又回頭向她交代,“跟以前一樣,三天之內,全額貨款會打到你的銀行賬戶。”

三天之內?銀行賬戶?

韋清心裏咯噔一下,趕忙上前一步,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老板,先等一下!”

顧西離頓住腳步,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帶著探尋的意思。

他淡淡地問:“怎麽了?”

“我最近情況特殊,所以想跟你打個商量。”

“商量什麽?”

“這次的貨款……”韋清咬一咬牙,硬著頭皮問道,“能不能用現金結?最好今天就付。”

顧西離聞言,下意識地擰起眉頭,那雙精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

“怎麽回事,是碰上什麽麻煩了麽?”他問。

韋清佯作輕鬆地答道:“麻煩倒沒有,就是最近手頭有點緊,剛好這幾天要忙的事情又比較多,可能沒什麽時間去銀行取錢。”

顧西離顯然不怎麽相信她說的話。他定定地打量她片刻,又說:“要是真有什麽難處,我可以先借你……”

“顧老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真的不用。”韋清打斷他的話,明明白白地說,“如果這次的貨款可以直接付現金,那就是你賣給我一個很大的人情了。要是集團有規定的流程要走,我也能理解,更不想讓你為難。”

一連串的話,說得條分縷析、和善客氣,也很明事理。可是,這卻沒能給顧西離帶來一星半點的好感。

恰恰相反,他能感受到韋清的刻意疏離。正因為如此,他心裏愈發不快,隻覺得胸口有點兒悶得難受。

他抿緊嘴唇打量她半晌,也沒再勸說什麽,隻是順著她的意思說道:“好,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行,我就在家裏等著。”韋清滿意地給他讓出一條路,禮貌地朝他頷首,“那就先謝謝顧老板了。”

顧西離淡淡地“嗯”了一聲,邁開步子往門口走去,邊走邊說:“我這邊還有其他事要忙,兩個小時之後,我讓助理把錢給你送過來。”

“沒問題。”韋清笑著送他出門,一直目送他上了車,這才關上了公寓大門。

她絲毫沒有放鬆警惕,透過門鏡又朝外麵張望了幾眼。

確認顧西離的私家車已經離開,公寓周圍並沒出現什麽可疑的身影。直到這時,韋清才長籲一口氣,多少算是放下心來。

韋清轉過身,赫然發現蘇遠聲就站在她身後,也不知已經這樣站了多久。

她下意識地“哎呦”一聲,小聲嘀咕:“你是貓麽?怎麽走路一點動靜都沒有……”

遠聲對她言語間的嬌嗔充耳不聞。他就這麽攔在韋清麵前,一言不發地垂眸打量著她,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韋清抬頭對上他的視線,才覺察到異樣。

此刻,蘇遠聲的眼裏已經尋不到半分溫柔。他的眸色很深,目光平靜而內斂,卻透著一觸即發的肅殺和狠絕。

明明是熟悉的麵容,卻散發著陌生而冷冽的氣息。

這令韋清忽然陷入一種錯覺,仿佛一切又回到深海重逢的一幕。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在回嵐城的飛機上,他說的是實話——他早已不是從前的蘇遠聲。八年時間,他從慈善家的兒子變成了神秘危險的雇傭兵,令人聞風喪膽、不寒而栗。

可是,她卻從來都不怕他,以前是,現在也是。

因為韋清知道,不管蘇遠聲變成了誰,他都不會傷害她。

對峙並沒有持續太久。

韋清主動靠近一步,伸出纖纖雙臂,溫柔地環住他的腰。

“吃飯吧,排骨都涼了。”臉頰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口,她小聲開口,聲音軟糯糯的,撒嬌的同時又帶著點兒哀求。

他突然就被她打敗,責備的話再也不忍心說出來。

遠聲抬手揉揉她的長發,語氣裏有些無奈,但更多的還是寵溺:“闖了禍就撒嬌,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韋清卻有點驚訝,抬頭看向他,“……闖禍?”

“不然呢?”

“我以為你是在吃醋。”

他愣了片刻,隨即又笑了,坦然承認道:“確實,醋也沒少吃,所以剛才想殺人。”

韋清猜不出這話裏有幾分是玩笑,也不敢再往下猜,於是硬著頭皮轉移話題:“你說我闖禍,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不等韋清開口,他又繼續說道:“我們必須十分鍾內解決所有排骨,然後五分鍾用來消化,五分鍾接個吻,十分鍾檢查行李。”

“再然後呢?”她明知故問。

“再然後,從這裏出發,提前動身去西郊。”他幹脆利落地下達命令,眼神堅定從容,像久經沙場的將領。

韋清承認,自己有點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

她既不敢反駁,也不敢多問,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喘,隻能任由他牽著手,回到餐桌旁邊開始戰鬥。

韋清辦事很有效率,至少在“吃”這方麵一貫如此。

她抱著排骨啃得狼吞虎咽,活像挨了餓的小豹子。沒幾分鍾的功夫,她的麵前已經屍骨成山。對比之下,蘇遠聲反而看起來文靜了很多。

隔著一米寬的餐桌,他靜靜看著對麵的小女人,將她每一個小動作都收進眼底。

他看她吃得滿足,忍不住就想笑。

原來在這個殺機四伏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帶給他最平實瑣碎的幸福,讓他在逃亡的路上也能心安。

他從不奢望什麽太平盛世,能像現在這樣吃一頓飯,就已經很奢侈。

韋清很聽他的話,一直悶頭吃到撐,然後才從排骨堆裏抬起頭來。

“真的不能等到明天再走嗎?”她一邊問,一邊從手邊的紙盒裏抽出兩張紙巾,遞了一張給蘇遠聲。

他接過來,卻隨手放在了桌上。

“不能。”遠聲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這公寓已經被V的人盯上了,留下來過夜太危險。”

“你懷疑顧西離和V有什麽聯係嗎?”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證據呢?”

她一臉嚴肅,可蘇遠聲卻笑了。

“你以為,顧西離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找上門來?”他不答反問,卻又針針見血,“你回嵐城才幾個小時,這期間根本沒有聯係過他。那麽,是誰通知他的?”

韋清被問得啞口無言,再回想方才種種,隻覺得脊背發涼。

她實在蠢不可及。在這樣危機重重的時刻,她竟然還和以前一樣天真,那麽輕易就將自己和蘇遠聲暴露在外人麵前。

有那麽一瞬間,韋清突然就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因為她再清楚不過——即便獨自留下來,她仍然會成為他的死穴,也成為他的負擔。

“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遠聲什麽都沒說,隻是拿紙巾隨便擦了擦嘴,然後站起身來,繞過餐桌走到韋清身邊。

她也站起來,緊張之下碰倒了桌上的可樂罐子。還好,可樂已經所剩無幾,沒有將餐桌弄髒,也不需要伸手去扶。

“時間寶貴,消化好了麽?”

沒頭沒腦的一問,韋清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緊緊擁入懷中,低頭吻住。

近乎凶狠的吻,帶著報複性的溫柔。

他在懲罰她。懲罰她的偏執和天真,非要不顧生死,隨他亡命天涯;可同時,他又在確認。確認從這一刻起,他們就是彼此的唯一。

韋清被他吻著,幾乎快要窒息。

意識裏似乎在觀看一場冗長而慢放的影片。

她親眼看著自己和遠聲相識在最明媚的人間四月天,又走失在茫茫人海中,然後跌跌撞撞,一直走到如今這個動**波折的年月……

她從來不知道,五分鍾原來可以過得這樣緩慢,仿佛足夠走完一生一世。

她更不知道,蘇遠聲第一次違背了自己下達的命令,吻了她很久。

玄關開著壁燈,柔和的光線落在韋清的臉上,有種光影錯落的美。

出發在即,蘇遠聲細細凝視她的模樣,恨不能把時間定格在這一刻。可他明白,有些路終究要走,有些話,也不得不說。

“清兒,我不能保證將來會怎樣,但如果你決定跟我走,那麽不管天涯海角,我都帶著你一起走。”他語氣鄭重,字字清楚地說,“我隻有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可以怪我,但永遠不要怪你自己。就這一個要求,你能答應我麽?”

韋清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輕聲說:“好,我答應你。”

“乖,”遠聲淺淺地微笑,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像是虔誠的信徒,“那就走吧……”

然而,這邊話音尚未落下,那邊,刺耳的槍聲已經猝不及防地響徹了整個公寓!

槍彈一發接一發地破窗而入,刹那之間,就粉碎了全部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