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天向她傾斜的傘

1

半小時後,A市國際機場。三人到二層T1出口時,恰巧遠遠望見賀磊也剛推著行李從安檢口出來。

“你不上去迎迎?”高顏直不解地看向低頭聊微信的高至裳。

從進了機場,他就看她抻長脖子四下張望地尋著人,就故意在她旁邊前前後後晃悠著擋視線,好幾次被她嫌棄地揮開。怎麽現在要接的人往這邊走過來了,她反而把腳步給放慢了。

“難道不應該是你上去幫忙拿行李嗎?我打個電話去。”高至裳感到莫名其妙,翻了一個白眼,跟著還上手把他往前一推,就扭頭徑自走遠了幾步,還背對著另外兩人。

高顏直更奇了,正抬步要湊近她,卻被後者十分警覺地回頭一瞟捉了個現行,隻得頓在原地,訕訕仰頭假裝無聊地望天花板。

“喂,瀟瀟你在哪兒?怎麽沒見你人啊!”高至裳於是又走遠些,和他拉開一段距離,才用單手捂在嘴邊,撥通電話,壓低聲音問得急切。

“嗚嗚嗚,小裳你今早出門的時候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吳瀟瀟也急得不行,滿腹委屈,“我昨天晚上太興奮,失眠到四點,結果十點才醒,連飯都沒吃就趕出門,偏偏又碰上堵車了!”

太陽穴突突地疼,高至裳咬牙道:“自己睡得太死還怪我?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居然不定鬧鍾,服了你了!”

“不怪你,不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好小裳,你一定要想辦法幫我拖延時間,我……我現在下車了,直接跑去機場,再給我十五分鍾—等我!”

“不是,十五分鍾根本不……喂?喂!”

隨著聽筒那邊傳來車門“砰”的一下關上的響聲,電話就直接被掛斷了!

十五分鍾?開玩笑,人都走到眼前了,讓她怎麽拖十五分鍾不讓出機場啊?高至裳還保持著通話的姿勢,手機舉在耳邊,笑容僵硬地扭頭看著賀磊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忽然領悟到為什麽有的人在暴躁時會忍不住爆粗口了……

“怎麽了?是遇到什麽麻煩了?”賀磊走近後,看她表情古怪,不由得問。

高至裳很想撒個謊,可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口:“沒……沒什麽……就是……”

“就是什麽?”幫忙推著行李車的高顏直還偏要來湊熱鬧,陰陽怪氣,“你對我說話可從來沒這麽吞吞吐吐的。”

“就是……”高至裳兩眼一閉,索性直說了,“就是咱們能不能在這裏休息十五分鍾再走?”

此話一出,包括顧秘書三人在內都是一臉的沒明白。

“你身體不舒服?”賀磊仿佛很自然地伸手,掌心隔著劉海,覆上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中暑了?”

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高至裳趕忙後退半步直搖頭,擠出一看就很心虛的笑容:“沒有,沒有!我沒事,就是覺得在車上匯報工作容易暈車!不如就在這兒先匯報完吧?這樣顧秘書一會兒也能專心開車,是吧?”可說完後,看著顧秘書微妙的表情,她發現自己大概再也編不出比這更不靠譜的理由了……

“嗯,如果你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的話,也好。”賀磊卻不再深究,隻是淡笑著轉頭道,“顧飛,你先和阿直回去準備下午的例會,我在這裏陪高至裳。”

“我也留下!”

搶在顧秘書前麵脫口而出的高顏直顯得反應過度,自己意識到後也掩飾般地清了清嗓子道:“我本來就是跟來聽匯報的,現在回去不是白跑一趟?顧秘書一個人送行李和文件回去就夠了。”

但說完後,他又似乎想氣上高至裳一氣,十分高調地瞥了她一眼。反正他是絕不會讓她的獨處計劃得逞的。

“高經理,你看這麽多行李顧秘書一個人也不方便。大不了我回頭再給您單獨匯報一遍?”高至裳咬著後牙槽,還得保持微笑。雖然他幫自己哥們沒什麽錯,但她也是絕不會退步的!

“那工作效率多低啊。沒事兒,我看這機場裏真挺好的,就坐這兒吧。”高顏直無視她,從顧秘書手裏拿過筆記本提包,兀自就近找了個座兒坐下,笑得人畜無害,“你就坐我們中間,這樣一左一右,看著方便,聽得清楚。”

也罷。至少拖延了時間,總比沒留住賀磊強。高至裳這麽想著,還是氣鼓鼓地踱過去,坐下,從他手裏搶過筆記本電腦擱在腿上翻開。

“那老板,我一個人先回去了?”顧秘書直覺劇情和人物關係有點複雜,他這種路人甲還是早點退場為妙。

“好,去吧。”賀磊點點頭,看他走遠了,才施施然往高至裳的左邊一坐,隨手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紐扣。

盡管隔著一個人,但高顏直還是眼尖地注意到了賀磊的這個小動作,索性哼哼著直接把自己的襯衫扣解到了第三顆。保證從喉結到鎖骨再到胸肌,都能讓某人滿意她看到的。

然而,他帶著小傲嬌的笑容僵在了下一秒。

“這裏冷氣挺足的,你不冷嗎?”高至裳指著頭頂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問得坦坦****,無比耿直。

“……”

於是,高顏直顫抖著手把扣子重新扣回第二顆。

賀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若有似無地提了提嘴角,卻隻是道:“高專員,開始吧。”

“是。”老板將稱呼改變,高至裳整個人的狀態也跟著迅速切換,調出演示文稿,有條不紊地匯報起來,“賀總您看,這是之前在會上我們初定的APP各項功能設計與UI效果圖,但我始終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那天和您通話過後,我終於想到,我們的UI效果很精美,乍一眼看上去仿佛營造出了強烈的讀書交友氛圍,但真正使用起來卻不夠簡約明了,沒有站在用戶角度進行人性化的功能與頁麵規劃。所以我認為,如果要改進,我們首先要進行模塊的同類合並,比如這塊……”

完全沉浸入工作的高至裳雙眸粲如星子,哪怕沒有夜色的襯托,在白晝中也依舊灼灼奪目。高顏直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起,再看不進屏幕上展示的那些效果圖與數據,視線一點點被吸引、被匯集,然後流轉過她大框眼鏡下小巧而挺拔的鼻梁,時而微抿、時而微啟的唇,清秀的下頜線……這麽近的距離,甚至連白皙脖頸上細細的絨毛都清晰可見,泛著瑩瑩的柔軟的光。

他的心頭微微發熱,忽然感到頭頂的冷氣還不夠強。

“阿直,你有什麽想法?”冷不丁地,賀磊問了他一句。

倏地一驚,高顏直如夢初醒般收回視線,第一次失了遊刃有餘的姿態,略顯磕絆地繞著大圈子答道:“嗯……問題她是找準了,改進的方法也可行。不過……不過也同樣有些犯了顧此失彼的毛病,操作簡約不代表功能的單調,與氛圍營造的平衡點可能還需要再找找……”

直到高至裳扭頭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奇怪,高顏直瞥向文稿停留的最後一頁,才終於找回思路地抬手指去:“比如‘相約共讀’這個界麵,目前的功能還太過單一,缺乏能夠促進雙方互動的小設計。在共度的一小時裏,如果隻是毫無交流地單純同看一本書,過後再交流,是毫無意義的,更像小學生交讀後感作業。所以我們可以設計為同步展示對方閱讀痕跡,實時交流閱讀體會,可以是文字筆記形式,也可以是語音記錄形式,邊讀邊獲取對方的想法,真正營造出一種那個‘TA’就坐在身邊,與自己共捧同一本書的氛圍。

“另外,在閱讀的過程中,相應的輔助元素,像是輕音樂,或是放鬆身心的環境模擬音效,也都可以加入工具箱,以供自助選擇。音樂與音效的選擇,對雙方來說同樣是一種審美與心靈的交流。”

一口氣連貫地說完後,高顏直等了一會兒,發現高至裳還直愣愣地瞧著自己,不由得問:“有什麽不對嗎?”

“沒、沒有……很好的意見,我會記下的!”高至裳忙搖搖頭,心虛地垂眼在筆記本上調出文檔,努力擺出專心記錄的模樣,十指敲擊得飛快,不再抬眼。

賀磊見狀朗笑著起身,踱到他們中間,彎下腰,兩手分別按在二人肩頭:“阿直啊,你真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你們一個眼光夠準有想法,一個思維敏捷做事嚴謹,配合起來,這個項目我就放心了。”

“我們再怎麽優秀,還不是都給學長你打工了?”高顏直與他打趣了句,也跟著站起來,對高至裳道,“你過目不忘的,這幾句話聽一遍肯定記住了。回去再寫進文檔吧。”

高至裳手下猛地一停,掃向屏幕右下角,都快過去半個小時了,說好的十五分鍾呢?再不來,她真的無計可施了啊!

“你不會還不想走吧?”高顏直看她還坐著沒動靜,挑眉。

“我……”

她的內心是崩潰的,就在快要舉手投降說出真相時,身後突然傳來吳瀟瀟仿佛天籟般的呼喚。

“小裳—”

如獲大赦,如釋重負。高至裳長長地鬆出一口氣,起身把筆記本往高顏直懷裏一塞,小跑過去,才發現吳瀟瀟是一瘸一拐往這裏來的。

“你的腳怎麽了?”

“跑得太急,崴了一下……”

好家夥,穿八厘米的高跟鞋狂奔,不崴腳才怪。高至裳趕緊扶住她:“你把高跟鞋脫了跑也好啊!”

“那不行,跑得滿腳髒兮兮的,怎麽見人啊,我必須把最美的一麵展示給他。”吳瀟瀟喘著氣,望見賀磊和高顏直也朝這邊來了,還妄圖甩開好友的手,自己站出亭亭玉立的身姿,結果痛得齜牙咧嘴,倒吸冷氣,“啊—”

“先坐下來再說吧!”高至裳一把撈住她,強行按到旁邊的椅上,忍不住板著臉訓道,“你也不看看自己腳踝都腫成什麽樣了,還想逞強!”

“我樂意。”

賀磊越走越近,吳瀟瀟笑得美滋滋。賀磊停步,問轉過身的高至裳:“你朋友?”

“賀總,她是我舍友,也是我最好的閨蜜,吳瀟瀟。她今天是來給一個朋友接機的,但是那個朋友放了她鴿子。瀟瀟長得漂亮,性格也好,對朋友很仗義,更重要的是她還喜—”高至裳覺得自己才要說到重點,小腿卻被尖利的高跟鞋尖兒狠狠戳了一下,“噝!”

“更重要的是我還很喜歡運動,所以跑來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吳瀟瀟假裝什麽都沒做,笑眯眯地接過話來。

高顏直一臉輕謔地問:“你從A大跑過來給朋友接機?還特意穿高跟鞋跑步?”

“大家都是同學,你看我腳都腫成這樣了,就不用問那麽多了吧。”吳瀟瀟瞟他時還是皮笑肉不笑,咬著後槽牙,轉臉望向賀磊,就換了難以言喻的癡癡笑顏,“賀磊學長,其實我一直很崇拜你的,這次磊歐的暑假招聘我也去了,隻是不如小裳厲害,沒被錄用。這次能碰見也是巧了,不如一起吃個午飯吧?我趕來的時候早飯都沒吃呢。”

“這樣吧……”大概被她過分熱烈的目光盯得有些莫名,賀磊稍一沉吟,才道,“阿直你先開我的車,送瀟瀟學妹去最近的醫院處理一下扭傷,吃點兒東西,再把她送回A大。我和高至裳打車回公司就行。”

“不行!”

兩個女生異口同聲,不假思索,仿佛有多嫌棄似的。

高顏直撇撇嘴,心道這要是換了自己任何一個追求者,那都是求之不得的。

“我不太放心高顏直做事……”高至裳這次反應迅速,一步跨到高顏直身邊,把陣營劃分清楚,“還是我和他打車回去,拜托您送瀟瀟一下吧。”

“嗯,嗯。”吳瀟瀟小雞啄米般點頭,然後弱小可憐又無助地瞅著賀磊。

賀磊皺眉:“這……”

“哎喲!小裳,我的腳越來越疼了—”不等他繼續說下去,吳瀟瀟就十分誇張地痛呼了一聲,也顧不上假不假的了。

“學長,瀟瀟就拜托你了!”

“哎,你們—”

高至裳那不穩定的情商又一次大幅度飆升,拽起高顏直的胳膊就跑,就當沒聽見賀磊在身後叫他們。

等埋頭跑出機場,她才意識到身後某人竟是難得配合,一聲不吭就被自己拉了出來,忍不住微訝地回頭。

“你跑得很快嘛。”他低頭看她,笑中帶幾分玩味。

像是被燙到一樣,高至裳忙丟開他的手臂,別開臉哼了聲隻當回應。

“吳瀟瀟……她是怎麽回事?”他還需要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

“什麽怎麽回事?你不是都知道嗎?”她沒好氣地反問,仍然盯著地麵,不看他。

“你知道我知道什麽了?”

“你說繞口令呢!你不知道,那你叫囂著要來做電燈泡?你來不是為了阻止瀟瀟追求賀磊學長的?”

“所以你之前偷拍,還有整天打聽學長的各種八卦消息,都是為了吳瀟瀟?”高顏直感到今天發生的一切真是荒唐極了,不由得扶額搖頭,“我真是……”

“真是什麽?”

“我真是—”

四目相望,像有根細細的火柴在心房裏擦亮了一下,又如同是極微弱的電流竄了過去。那種餘悸,引得整個胸腔乃至指端都蔓延過幾秒的酥酥麻麻,讓人又喜又慌,又盼又怕。

兩人同時錯開視線。其後一個茫然許久,一個沉思許久。

“你不是想撮合他倆嗎?要在這裏杵到他們也出來?”

“我們回公司吧……”

2

沒了第三人在場,所有無端糾結的念頭又如燒不盡的野草,在高至裳的腦海中死灰複燃。她拒絕了高顏直途中提出一起吃個飯的建議,一進公司就躲在自己的工位上啃麵包,啃完後立刻趴著裝睡,不給他任何搭話的機會。

兩個人都有雙重身份,她不知道高顏直的內心,此時此刻或是每時每刻,哪個角色才是真的,也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感情來麵對他。承認喜歡哪個他,似乎都不對勁。更何況,他在這短短一個多小時內不斷變化著的微妙態度,也讓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不敢輕易邁出第一步。就連下午的例會上,高至裳都避免與他產生任何眼神上的交流,出會議室時,更是第一個收拾好東西匆匆離開,直到半小時後顧秘書喊她去總裁辦公室一趟。

“賀總,您找我?”

“本來會後就想叫住你的,沒想到一低頭的工夫你就不見了。”

“這是我剛才根據會議內容整理出的全部調整方案,正好給您過目一下。”高至裳走近,將手中的文件夾翻開,放在他桌前。

賀磊卻直接將其合上遞回,淡笑著說:“不必。我說過,你做事我很放心。”

“多謝賀總信任。”高至裳也不堅持,接過抱在身前,問,“那賀總找我來是為了……”

“我以為你至少會來關心一下你的好閨蜜情況如何。”賀磊起身,引她一起坐到辦公桌對麵的長沙發上,倒了兩杯茶,一副打算邊喝茶邊閑聊的姿態。

高至裳將文件夾暫且放在一邊,接過茶杯,捧在手裏,不好意思地笑道:“其實在工作時間夾私本來就不妥當……早上賀總已經很寬容我了,下午我更應該專心工作才是。情況我可以下班以後回宿舍再問瀟瀟。”

“你一板一眼的樣子,很可愛。”賀磊聞言輕笑。

這是老板又在騙小姑娘了。高至裳沒放在心上。

“她的腳沒什麽大事,醫生處理過已經消腫了,這幾天少用力,少走動。”賀磊見她但笑不語,兀自說了下去,“隻不過有件事,出於為她考慮,我需要向你求證一下。”

聽他口吻有幾分嚴肅,高至裳也下意識挺直了腰板:“什麽事?”

“她是不是喜歡我?”

高至裳瞪大眼,這句式要是從高顏直嘴裏蹦出來,她一定覺得那廝沒臉沒皮太自戀,可由賀磊問出來,她覺得老板實在是明察秋毫!還是說,瀟瀟太過沉不住氣,才第一次見麵就表白了?

“她什麽都沒說,但從這次‘巧遇’,到你和她的表現,瞎子都看得出來。”賀磊仿佛能讀到她的心思,聳聳肩笑說。

“嗯……瀟瀟確實喜歡你很久了,一直留著你在開學典禮上講座的視頻,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看,而且她還很努力在學校裏推銷磊歐的APP,準備暑假招聘的麵試時也很玩命。”

“之前顧秘書就偷偷告訴過我,說你從進公司以來就各種打聽我的八卦,我還以為……”他頓了頓,隨即話鋒一轉,沒把前半句說完,“今天才算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原來她做得這麽明顯嗎?高至裳放下茶杯,撓撓頭,正打算開口應點什麽,卻被賀磊接下來的話給砸蒙了。

“這也許會有些直接……不過,為了她好,還是請你幫我代為轉達,她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請她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話來:“可是你才見了她一麵啊。怎麽就確定以後不會喜歡她呢?”

“因為我好像正在對另外一個人產生好感。”

他勾唇,茶杯落在幾麵上,發出的清亮響聲,和著他冽泉般的嗓音,帶著些蠱惑人的力量:“高至裳,我覺得那個人,應該是你。”

耳鼓內轟地有什麽東西炸開了,還把高至裳的腦回路給燒短路了。她傻傻地回視他,做不出任何反應。

“從前國內國外的各地出差,我從來都沒在意過是誰來接機,如果是周末,甚至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回公寓。沒什麽不同。”賀磊笑起來時眼角那一抹細紋中藏著名曰沉穩的魅力,“可就在前天,當我結束最後一個會議,你的樣子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莫名地希望自己下飛機時第一個見到的能是你。我想啊,如果能在回公司重新投入工作前和你共進午餐,閑談時光,也許就不會感到那麽疲憊了。”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高至裳的耳中,她不知所措地絞著十指,滿腦子都是“怎麽會這樣”。

“隻是,今天回來看你和阿直之間好像有些……”

“我和他沒事!”高至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突然驚得起身,矢口否認。

賀磊一怔,進而目光溫和地仰頭看她,輕聲問:“是我嚇到你了?”

“我……我不知道。”高至裳閉眼,深吸一口氣後,才睜開道,“賀磊學長,我覺得你是個值得信賴的學長,也是個值得跟隨的老板,但除此之外,我從來沒有過別的想法。更何況瀟瀟還喜歡你,我以後也不可能……總之,對不起!”

看著她鄭重其事衝自己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賀磊不由得失笑,起身走近她:“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和你說這番話前,我就知道會被拒絕。”

既然知道會被拒絕,那為什麽還要說呢?高至裳不解地直起身看他。

“有些數學題最後的答案就是無解吧。那既然出題者早知道無解,那為什麽還要讓我們去解答呢?”賀磊又一次看穿了她的想法,打了個最合適學霸理解的比方。

高至裳聽後若有所思,一臉的似懂非懂。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賀磊並不避諱地拍了拍她的肩,絲毫沒有一分鍾前還表白遭拒的尷尬,“我今天還欠你一頓飯,晚上準時下班,在樓下等我。”

“還是不—”

“這是我作為老板時答應員工的事情,得說到做到。”賀磊打斷她,彎腰將茶幾上的文件夾拾起,笑吟吟地交給她,“不必有心理負擔,你剛才也說了要公私分明,我也就夾私這一次,咱們算是扯平了。”

“好吧。”老板都這麽說了,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接過文件夾,微一頷首後就步出了辦公室。

門在身後掩上,高至裳都還有些恍惚,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怎麽明明被拒絕的是賀磊,她卻有一種被他完全控場主導的感覺。就好像是一次普通的商業談判,他誌在必得,從容不迫,有的是耐心慢慢攻城略地,直到對方繳械投降—

所以說,年紀大,心態就是穩啊。

3

菲婭旋轉餐廳,坐落在A市最高建築聖伊大廈的頂層,乳白色的大型自助餐台、鮮花簇擁的餐車上擺著百餘種中西式精美菜品,格調典雅的餐桌環繞在落地銀灰色玻璃幕牆與銀色鋁板幕牆邊,每九十分鍾旋轉一圈的環形餐廳讓人可以邊品嚐美食,邊享受俯瞰周邊美景的愜意怡然。尤其是華燈初上後,窗外星光熠熠,霓虹絢爛,車水馬龍,窗內燈光璀璨,如夢似幻,更添華麗。

晚上八點,這裏燭光搖曳,樂聲靡靡曼妙,每個人都全身心地沉浸在浪漫湧動的氛圍之中,唯有一人無心佳肴與夜景,麵露不耐煩,頻頻按亮手機屏幕,仿佛每分鍾都在克製起身走人的衝動。

這個人就是高顏直。而能將他約到這種高檔消費場所的,就隻有風惠了。

上一回與她不歡而散也不過是在兩天前,他本以為能消停一陣子,卻不料臨下班時被她一通電話逼得不得不前來赴約。

“阿直,對不起,我來晚了!”

人未至,聲先到。

身後傳來高跟鞋踏在黑色大理石地麵上的“嗒嗒”聲,一點都沒有來晚的急促感。相反,不必回頭,高顏直都知道她是用怎樣自以為婀娜的姿態緩步走來的。

“嗯,晚了整整三十分鍾。”他等她在對麵落座,然後點頭說道。

想讓他按照套路紳士地說上一句“沒關係,是我來早了”?對她,不存在的。

風惠臉上笑意果然僵住,半晌才緩過勁兒來,伸手越過餐具,搭上他的手背,巧笑嫣然:“好啦,別生氣,我下次不遲到就是了!”

下次?高顏直抽出手,話意有些冷:“磊歐科技說到底是賀磊學長的公司,今後發展是好是壞,與我這個可有可無的小股東關係都不大,我隻是出於情分在裏頭掛職幫忙。無論是股東還是經理的身份對我來說,也同樣可有可無,我從沒怎麽在意過。所以你下次再拿磊歐科技說事,就不會有用第二次了。”

他原想說的是“威脅”,末了還是忍住了沒挑到明麵上。

“我哪有拿磊歐科技說事啊,不就是湊巧聽說你暑假在磊歐工作,而磊歐又正好是風氏注資的公司,我才想問問你在那裏做事順心不順心嘛。”風惠一臉無辜又委屈的神色,縮回手,“我就是關心你啊,沒別的意思。”

於是,高顏直右眉微挑,嘴角沒有溫度地扯了扯:“既然你沒別的意思,那我也沒別的意思。”

“是你想太多啦。”風惠隻當沒聽懂弦外之音,俏皮地衝他眨眨眼,轉而問道,“這家餐廳我來過很多次,我覺得西餐比中餐好吃,你要吃點兒什麽,我們去端些過來吧。”

“我不餓。”高顏直淡漠地後靠在椅背上,抱臂問她,“你找我出來有什麽事?”

風惠嬌哼一聲:“沒事就不能找你出來嗎?”

“那我還有些別的事,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享用吧。”高顏直說罷,站起來就要離開。可他才轉身走出兩步,卻在看清迎麵而來的兩人後愣住了,連風惠追到他身邊,悄悄挽上他的胳膊,他都沒有察覺。

“阿直?這麽巧,你也來這兒吃飯?”

“賀磊學長好啊,是我約阿直來的!你也帶你女朋—”風惠的視線轉向賀磊的女伴,誇張地瞪大了眼,“咦?你……你是……高至裳?”

一襲純黑色小禮服,以白色的一字領袖口拚接,將毫無瑕疵的頸部與肩部完全暴露在華麗的燈光下,既優雅又性感,映得女孩兒的皮膚格外光潔白皙。禮服上嵌幾道細而流暢的白色線條,剪裁簡約又極富設計感,勾勒得腰身盈盈柔柔,下擺前短後長,將雙腿襯得越發纖細。淡妝修飾臉龐,短發輕別耳後,垂落下來的幾縷碎發與眸中靈動的光芒相得益彰。

摘了標誌性的大黑框眼鏡,換下校園裏的白T恤牛仔褲,告別職場上的刻板套裝,高至裳並不適應地踩著高跟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行走,生怕跌倒,不得不用一隻手輕輕拽著賀磊的西裝下角。她就這麽略帶局促與生澀地立在他的麵前,讓高顏直終於再也無法忽視在自己胸腔中怦怦直跳、無比聒噪的那一顆心髒。

“是啊……”高至裳笑得有些尷尬。她和風惠雖然是同班同學,但風惠是大二才從金融轉專業過來的。其實她也很納悶,風惠為什麽好端端要從金融係轉來學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心理學專業。

“真的是人靠衣裝哎。不過這個牌子的禮服價格都不便宜呢,賀磊學長的眼光不錯,對女朋友也很好啊。”風惠說著,很自然地偏頭笑問高顏直,“阿直,你說是吧?”

“不是的!”高至裳聽了,忙將攥著賀磊衣角的手一縮,急切地解釋,“你誤會了!隻是賀總說以後不管是新品發布會還是一些應酬的酒會,都用得上這些禮服,所以才先買了備下—錢,我明天就還他了。”

賀磊聞言,卻也不反駁什麽,隻是又將她的手捉了回來,笑意淺淺地低語:“小心摔著。”

“你們這是約了人在這裏談生意?”高顏直的視線就定格在兩人的手上,確定自己很介懷。

“不是。原先就說好中午要請她吃個飯,晚上補上而已。”賀磊語調一如平常,仿佛沒有察覺到對方不善的口氣。

而高至裳見風惠始終挽著高顏直的胳膊,後者也不曾推拒,眼神沒來由暗了暗,不再說話。

“哦。”高顏直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麵前二人身上,發現高至裳一直垂眸避著自己,心中更是鬱鬱,“你們訂的哪桌?難得碰見,不如並了同坐熱鬧?”

“我恐怕風小姐並不喜歡熱鬧。”賀磊眉梢微動,話裏有話地瞥了眼風惠,“還是改天再約個時間一起聚聚吧。”

說完,他也不等高顏直反應,就領著女伴繼續往前,在訂好的二人桌前落座。

高顏直碰了個軟釘子,胸膛起伏兩下,才注意到風惠一直挽著自己,於是抽出手臂,扭身走回原處坐下。

“哎?你不是說還有別的事要先走嗎,我開車送你回去啊。”風惠也跟著追過來。

“餓了,先吃點兒東西再走。”高顏直麵無表情地把一口涼透的白水從喉嚨往胸腔裏澆下去。賀磊訂的座位距離他們很遠,他隻能隔著搖曳光影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嬌小背影。

“好啊好啊,那我去幫你拿點兒吃的過來—”風惠一聽,頓時眉開眼笑起來,抬手順著他肩頭自認為極盡曖昧地一拂,而後轉身,“等著!”

之後的半小時裏,高顏直都板著張臉,大部分時候都是風惠很殷勤地為他端來各色餐點與飲料。他偶爾也會隨著那襲黑色小禮服一道步入自助餐台區,遠遠近近地瞧著,小心眼地計算著她對賀磊笑了幾次。

“阿直……你都不理我,就吃東西!”風惠把高腳杯裏的紅酒又喝盡了,整個人似乎微醺,半趴在桌上,伸手去搖他的胳膊,嗔怒道,“有那麽好吃嗎?”

“是你說的,這裏的西餐好吃。”高顏直不動聲色地繼續切著牛排,但他的眼神還是時不時離開白瓷盤,往同一個角落飄。

風惠眼神一變,忽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兩條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我醉了,你送我回家!”

“我也喝了酒,不能開車。”高顏直轉臉,正想扯開她的胳膊,臉頰某處卻猛地觸及一片還沾著酒意的柔軟,“你—”

“好嘛,你要是不送我回去,那我就叫學長和高至裳過來幫忙嘍?”風惠滿意地欣賞著自己在他臉上留下的唇印,閃著蜜色熒光,“我可看學長今晚沒喝酒呢。”

她尾音帶笑,高顏直的麵色卻冷了下來,眯起眼,一字一頓道:“我送你。”

“阿直最好了!”是意料之中的妥協,風惠笑吟吟地直起身,“我也不是自己開車來的,小許就在車裏等著呢,走吧。”

將刀叉一丟,高顏直顧及著臉上的唇印,最後瞥了眼右前方的角落,起身離座。

“我醉了,站不穩。你得扶著我。”風惠卻扯住他的襯衫袖,糯糯地撒著嬌,“不然摔倒了,肯定會把學長他們引過來的哦。”

“嗬!”高顏直皮笑肉不笑,扣住她的手腕,再不看風惠,扭頭就大步往出口去。

A大校門口,一輛深藍色布加迪從夜色中駛來。才一停穩,高顏直就麵色不豫地從後座下了車,車門被他帶著怒意反手重重關上。

“阿直,你等等啊!”風惠也從另一邊下車,繞過車尾追上他,雙臂一張攔在他麵前,“哪有你這樣的,連一句再見都不肯說嗎?”

高顏直從善如流地一扯嘴角:“好啊。再見。”

“你—”眼看他敷衍了事地越過自己,風惠終於也笑不下去了,喊道,“高顏直,你站住!”

“還有什麽事?”高顏直停住,沒回頭,語氣中並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風惠再次跨到他身前,仰起頭問他,神情似還有幾分委屈:“我今晚也沒做什麽不對的事吧?一沒強行搶座,二沒拿錢侮辱人,你又生我什麽氣了?”

“風大小姐的忘性還真大啊。”高顏直冷笑,用手背狠狠一抹左臉上的唇印,“自己耍的心眼,扭頭就忘?”要不是怕高至裳看到這唇印,到時十張嘴都說不清,他怎麽可能匆匆離開?他始終以為風惠就是沒頭腦的大小姐,卻忘了一個從小就長在爾虞我詐的商圈,耳濡目染的人,怎會單是刁蠻而毫無手段?他可以整日做出吊兒郎當的模樣,她為什麽就不能也有另一副麵孔呢?

一個唇印就逼得他就範,可見她什麽都知道了,是他一直小瞧了她。

“好!”話說到這份上,風惠索性也用力一點頭,攤牌了,“我承認,我看你一晚上都隻關注高至裳,我不開心,所以為了讓你跟我走用了一點小手段!我也確實,調查了你是怎麽進的磊歐,還有你和高至裳之間都發生過什麽事。但那還不是因為—因為我喜歡你!”

高顏直最煩人做戲的模樣,現在風惠能全都坦白說出來,火氣反倒消了些,歎了口氣道:“我記得,我明確表示過很多次,我對你的態度和感覺。”

“可我想態度和感覺都是有可能改變的啊!誰知道你會突然和高至裳……”風惠咬唇,又疑惑又氣惱,“真是的,你和她怎麽可能啊?小許剛開始和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直到今晚才—”

“我之前也覺得不太可能。但就像你說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態度和感覺,是會改變的,有時候就是源於一個……命中注定的契機吧。”高顏直低笑著聳聳肩,談及高至裳時,滿天的繁星好像都落進了眼裏,閃閃發亮。

風惠不服地一跺腳,提醒他:“那又怎麽樣?高至裳都接受賀磊的邀請,出來約會了。”

“她不會和學長在一起的。”高顏直卻很篤定地搖搖頭。

“憑什麽不會?她就隻能喜歡上你,不能喜歡上別人了?賀磊除了年紀比你大點兒,各方麵又不比你差!”風惠冷哼。

“咳咳……”高顏直攥拳抵在唇邊一笑,“你能有這個認識,我很高興。”

風惠覺得他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所以不比我差的,大有人在,你不如改變一下自己的態度和感受。何必吊死在我這一棵樹上?不喜歡年紀大的,就去找個學弟嘛。”高顏直玩世不恭地挑挑眉。

“你—我是和你說認真的!”風惠美目一橫,抬手指著他的鼻尖,“我要不喜歡你,我做什麽和我爸鬧了好幾天才從金融係轉來?又做什麽每天明知道討不到好臉色還要靠近你?高至裳不就是過目不忘會讀書嗎?她是長得比我好看?還是家世比我好?而且看她今晚,也沒表現得多喜歡你,看你和我在一起也不吃醋。你就不能試試看喜歡我嗎?”

聞言,高顏直扶額搖頭,笑出聲來:“看臉蛋,看家世,看誰有錢,就決定喜歡誰?拜托,我隻是學渣,又不是人渣。”

他笑完,又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頭,擺出過來人的架勢:“聽我的。我也是在和你說認真的。你沒自己想象的那麽喜歡我,感情的產生是需要基礎的,而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基礎。”

“沒有基礎,那我就努力製造基礎!”風惠拔高音調,身子一斜,撂開他的手。

高顏直於是歪歪腦袋,露出“不聽勸那我就沒辦法了”的表情,手往褲袋裏一插就要轉身:“那隻能祝你早日失敗了。”

“你說來說去也就是那些話了,但我的回答也不會變,你就不……”得虧高顏直眼疾手快,回身托住了她,順勢落在她鞋跟上的視線卻驀地一凝。

“風惠。”

她從沒聽他這麽鄭重地叫過自己的名字,竟讓她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怎麽了?”

“你今天是怎麽遲到了那麽久?”他問。

“就是換了好幾套衣服才滿意,再加上路上堵車啊。”風惠頓了一下,才避開他的視線,垂睫答道。

高顏直眼中升起一層薄霧,語調又恢複淡漠:“嗯,那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啊?哦,好,那你也……”

等風惠再抬眼,人早就走出幾步了,路燈將他的影子在背後的地上拉得老長,一直延伸到她六厘米高的尖細鞋跟下。那裏沾著幾根被勾斷的細碎金絲,在陰影中格外顯眼……

4

午後的悶雷在天邊滾了整整一個小時,終於還是在眾人下班前劈裏啪啦地落成了傾盆大雨。高至裳站在寫字樓的簷下觀望雨勢,想等雨稍小些時一口氣頂著包衝到公交站。關鍵時候,還是運動鞋比較實用,這要是還穿著幾厘米的綁帶高跟鞋……

她不免憶起昨晚的種種。

在餐廳與高顏直的偶遇讓她措手不及,又見風惠親密地挽著他,心緒就亂了。說不在意,那是假的。她總是悄悄地趁去取餐點時偷瞄他們。瞥見高顏直拽著風惠匆匆離開,她更是感覺整顆心也跟著一起飛出了旋轉餐廳,抑製不住地去設想二人接下來會去做什麽。是在喧囂的街頭牽手漫步,還是去看一場浪漫的愛情電影?

那期間,賀磊對她笑語了些什麽,統統似過耳的風,什麽印象都沒留下。最後她終於沒等窗外的景致旋轉過一圈,就以酒醉頭暈為借口歉意地提出失陪。看眼神,她覺得賀磊看穿了一切,卻隻是不動聲色地將她送回。

然而,回到宿舍還有更大的難題等著—她無法向吳瀟瀟坦白是賀磊單獨約自己共進晚餐,更做不到轉達他下午拒絕的話。對好友的隱瞞讓她又多了份愧疚,摻著心頭說不清的酸澀滋味,變得五味雜陳,害得她淩晨兩三點才昏昏沉沉睡去,今天一早才會迷糊地忘了帶傘出門……

正想到傘,一把墨色的大傘就撐了過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我再等等就好,不麻煩你了。”她對上賀磊總是帶著儒雅笑意的目光,卻有些笑不出來。

賀磊低歎:“拖著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你該盡早告訴她。”

“就不能試試給瀟瀟一個機會嗎?再多接觸幾次,或許你會改變想法?”高至裳用懇求的語氣問著。

“那麽換作你呢?你會給我一個機會嗎?”賀磊不答反問,給出的假設耐人尋味,“如果沒有瀟瀟喜歡我這件事。”

“會嗎?”他鎖視住她。

“我……”

一如他拒絕瀟瀟的理由,她也是一樣。她的心裏已經……

“哎?高至裳你沒帶傘啊?正好我送你啊!”

高顏直突然從身後的旋轉門躥出來,硬是擠到兩個人中間,晃晃手裏的長柄傘。那傘盡管收著,也看得出傘麵花裏胡哨,與賀磊那把帶給人的沉穩感截然不同。

“別嫌棄啊。我那把壞了,早上出門就順手拿了肖星的。”他一眼就看出高至裳的嫌棄,笑道,“那小子悶騷得很,撐傘還挑個碎花的。”

“既然阿直也還沒回去,那正好也上車吧,我把你們一塊送回A大。”冷不防被打斷,對方還是一副搶人的架勢,賀磊也沒有任何不悅,反而提出要三人行。

“不用,不用!學長你晚上不是還要參加個應酬嗎?”高顏直嬉笑著指指手表,“我記得那個會館和A大剛好在相反的方向,這個點兒又容易堵車,去晚了可不好。”

賀磊似笑非笑:“從前倒不見你這麽上心,還向顧秘書打聽我的日程?”

“就隨口閑聊到的,顧秘書說去的人在商圈地位都不低,所以應該還挺重要的,不能遲到。”高顏直像是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隨意地擺擺手,扭頭問高至裳,“你說對吧?”

對此,高至裳隻是一蹙眉,沒有表態。她從前雖遲鈍得厲害,可近來也感到自己的心思變了,變得細膩而敏銳。她能夠察覺兩人之間微妙的交鋒感,這是她不願見到的。

“也好。那我就先走了,你們路上小心。”仿佛不想讓她為難,賀磊深深望她一眼,隨即淡笑著輕輕頷首,便轉身下了台階。

而階上的兩人則是心照不宣地目送賀磊的車駛遠,卻依然誰都沒有出聲,更沒有抬腳。

“寰風資本是磊歐今年談成合作的最大投資方,而其董事長風業膝下無子,唯有一掌上明珠,就是咱們的同學風惠。昨晚她約我吃飯,她已經知道了我在磊歐科技幫學長做事,我不好推辭。”良久,高顏直才邊撐起傘,邊說道,“但我也再次明確拒絕了她。”

“再次?拒絕?”

高顏直愣了三秒,才失笑著伸手一彈她腦門:“我又忘記你兩耳不聞窗外事了。恐怕全學院都知道風惠這種商界的千金大小姐為什麽放著好好的金融不學,轉來心理學專業,就你不知道!”

“喂!你—”高至裳沒想到他突然“動手”,捂住腦門怒視。

“跟上。”高顏直卻瀟灑一揚眉,率先邁開步子。

眼看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高至裳隻能追下階,憤憤地挨到他身邊。但她也不再問,撇去一開始的驚訝,從高顏直的話裏也能拚湊出個七八分。她聽得出他是在對自己解釋,卻也拿不定主意該做怎樣的回應。

從寫字樓到公交站的距離並不遠,卻被滂沱的雨延得長了。高至裳保持低頭看鞋麵的姿勢,一門心思避開水坑走著,暫時倒也忘了尷尬。

可走得久了,她就發現不對勁了。這麽大的雨,平時她就是一個人打傘,手臂外側也難免會被打濕,今天卻半點沒沾上水珠。高至裳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抬起頭往上一瞧,就全明白了—傘都在她這半邊,將雨水擋得嚴嚴實實。

心就為他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舉動跳漏了一拍。

高至裳上下唇瓣碰了碰,自感嘴笨,於是略一思索後,便目不斜視地抬手,握上傘柄,將它從斜向自己的狀態扶直。

可她才一鬆手,那傘又無聲地倒了過來。

沒辦法,高至裳隻得再次伸手把傘柄掰正,希望這次某人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好像是偏要與她對著幹似的,她鬆開後,傘又是一傾,還傾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這家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啊?高至裳暗惱,這次索性就不放手了,做好在傘柄上和他較量手勁的準備。

但她不動,對方也不動,就這麽僵持到了公交站前,她握在傘柄上的手才被另一隻沾著雨水卻依舊溫熱的大掌包裹住了。

“你……”高至裳一驚,扭頭,才發現自己正被他融融暖暖的目光籠罩著。

他眉目疏朗,笑問她:“讓你開個口,就這麽難嗎?”

她微怔,隨即垂眼:“嗯……別把自己都淋濕了,傘夠大的。”

“還有呢?”

“還有?”

“你一直欠我一個解釋。為什麽知道是我以後,就選擇拒絕交換信息。為什麽你似乎……想當作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高顏直手上微微用力。

高至裳被動感受著他掌心傳遞出的熱度,分明不燙手,卻有些燙著了她的心。

“最開始……我隻是害怕你知道是我以後,會笑話我。”她知道這個心結,早晚有一天要解開,不能再逃避下去,就試著表達自己,“後來,你在飯館裏和我說的那番話,讓我知道你不是那樣想的,我心裏頭就……又開心又茫然。”

他把聲音放得很柔,如同氤氳在雨幕中的燈光:“迷茫什麽?”

“我不知道如果承認發生過的一切。我該以什麽身份去承認,又該把你當成誰。我怕,那條線越過去了,會物是人非……”她的腦袋越埋越低,惴惴不安,直到發頂被人不輕不重地屈指敲了一下。

“笨蛋。沒見過你這麽自尋煩惱的。”她抬頭,看見他笑得無奈又堅定,“管他是‘顏值在線’還是‘高顏直’,你喜歡的不都是我這個人嗎?對我來說也一樣,不管是‘智商在線’還是高至裳,也都是你這個人。”

見狀,高顏直掛上輕謔的壞笑,拇指一抹唇道:“不然,我再去注冊個‘顏值掉線’,你也改叫‘智商掉線’。咱倆重新再匹配一次,看係統還能不能把我們配到一起的?我們還能不能看對眼?”

“無聊—”高至裳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被調戲了,羞惱地睇他一眼,抽出手,轉身就要跑開。

誰知手腕一緊,她就被身後的人大力帶回懷中。眼前變成了他熨得平平整整卻濕了半邊的襯衣領子,鼻間縈繞著皂角被雨水浸潤過後的幹淨味道。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對我來說,冤家對頭是你,怦然心動是你,朝夕相伴是你。你說,這算不算‘冤有頭愛有主’?這個戀愛我不找你談,還能找誰去?嗯?”

低啞到曖昧的嗓音從頭頂傳來,清晰又模糊,近在咫尺,又恍若是從天上飄來的。

“你在玫瑰上耗費的時間,才使玫瑰變得重要。”他俯身在她耳邊,虔誠如誦詩,雨水冰涼,氣息滾燙。

“《小王子》?”她像隻乖順的貓,伏在他胸前,揚起臉。

“對。”

然後,她從他懷裏退開,拉開兩步距離,站在已逐漸變得淅瀝的細雨中,雙手背到身後,偏頭笑起來,眼中閃過稀罕的狡黠光芒:“但我不喜歡小王子,我喜歡唐老鴨。”

“嗯?”高顏直蒙住了。

“雨快停了,不用送我了—”公交車到站,她撲哧一笑,轉身跑過公交亭,在車門關上前鑽了進去。

“喂,你說清楚什麽唐老鴨?哪兒冒出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