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蜜糖與砒霜

1

第二天,碧空如洗,雨後泥土的濕潤氣息令人神清氣爽。

高至裳還是沒有把賀磊的想法告訴吳瀟瀟,沒努力過就放棄,不是她的風格。經過雨中那一次的敞開心扉,她頓悟了賀磊在辦公室中做的那個類比。

有些數學題最後就是無解的。但無解也同樣是一個答案,一個值得我們奮力去追尋的答案。感情也是如此,哪怕知道結果注定是被拒絕,可說出口本身,就是它最大的意義。

失去親口說出、親耳聽到的權利,那才是一份感情裏最絕望的遺憾。她不能讓瀟瀟帶著這份遺憾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暗戀。

所以她守在了上次被高顏直拉進去的樓梯間裏,守株待“兔”,一把將優哉遊哉路過的某人拉了進來—

“哎?”

“噓—是我。”高至裳一指擺在唇間,另一手飛快地把門在他身後關上。

“哇,你不是吧?女學霸的另一麵啊!這麽迫不及待就要和我約會了?還選在樓梯間這麽隱蔽的地—啊!”

聞言的高至裳一腳跺下去,故作誇張調笑著的家夥就被踩得舉雙手投降:“我錯了,我錯了,不該胡說八道逗你……”

“找你是有正經事。”高至裳收了腳,冷哼道。

高顏直立刻做殷勤狀,微微朝她彎下腰:“盡管吩咐。”

“你……你有沒有什麽主意,能撮合一下瀟瀟和賀磊學長?上次在機場見過麵後,學長就托我委婉地告訴瀟瀟,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剛才還挺有氣勢的高至裳,說到感情問題,又沒了底氣,有些吞吞吐吐的。

“但你又忍不住就這麽告訴吳瀟瀟,所以還想再搶救一下?”他接過來往下說,“可憑我對賀磊學長的了解,貌似溫和好說話,卻也不是隨便什麽人什麽事都能左右他的決定的,否則也不會有現在的磊歐科技。最初發跡少不了運氣,可之後公司一步步的發展卻沒有半點能指望運氣的時候,隻能靠眼光,靠實力,靠氣魄。”

高至裳小臉一皺,轉過身倚到轉角處的樓梯扶手上,垂頭歎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可總得做點兒什麽吧?”

“哎呀,我又沒說不幫。”高顏直見了忙湊過去,討好似的衝她眨眼,笑說,“你記不記得咱們學過一個‘黑暗效應’?說的是在光線比較暗的場所裏,約會雙方彼此看不清對方表情,就很容易減少戒備感而產生安全感。在這種情況下,彼此產生親近的可能性就會遠遠高於光線比較亮的場所。”

“你的意思是……讓他們兩個在酒吧約會一次?”高至裳雙眼一亮。她當然記得,關於“黑暗效應”還有個案例,說的就是一個男人喜歡一名女子,但每次約會,他總覺得雙方談話不投機。直到一次兩人約在一家光線比較暗的酒吧,談話竟變得異常融洽投機。於是這個男人就將之後的約會地點都選在光線比較暗的酒吧。幾次下來,兩人就這麽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沒錯,但又不止如此!”帥氣地打了個響指,高顏直揚起的嘴角帶著壞,“吳瀟瀟不是喜歡‘巧遇’嗎?那咱們就再給她製造一個酒吧偶遇!你約吳瀟瀟,我約學長,再來個‘美救英雄’—”

“英雄救美聽說過,‘美救英雄’是什麽?”

“到時候就知道嘍。”

就這樣,轉日的晚上七點半,喬夜酒吧某處黑漆漆的角落裏,兩位高同學縮在高背的沙發椅中,賊頭賊腦地觀望著右手三點鍾方向的一桌,那裏同樣光線昏暗,是被燈光效果忽略的地方。

“你有暗示吳瀟瀟,讓她趁今天表白嗎?”高顏直呷一口汽水。他對酒沒太大興趣,不是必要從不喝。

高至裳也是個來酒吧喝橙汁的奇葩,半咬著吸管,點點頭:“我慫恿她了。你呢?你有說什麽嗎?”

“我當然什麽都沒說,就單純把他騙出來的啊。”他翻個白眼,“學長這會兒發現我沒出現,反而‘偶遇’了吳瀟瀟,估計已經明白過來了。”

“那我們要不要湊近一點?什麽都聽不到啊。這燈光閃啊閃的,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高至裳提議。

高顏直晃著汽水瓶,盯著裏頭小小的氣泡一個個冒上來,不緊不慢地說:“我們聽清、看清有什麽用,還得靠吳瀟瀟自己爭取。”

“那萬一學長還沒說幾句話就找機會要走怎麽辦?我們不過去攔著嗎?”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自然有別人攔著。”看著準女友的臉上寫滿了十萬個“怎麽辦”,高顏直趁機揉了揉她的發頂,“我這可是冒著丟股份的風險陪你幹這一票。”

“你是土匪嗎?”

被毫不留情地吐槽,他反而笑意更濃,手臂一攬圈住她的肩膀,並在她出聲抗議前,迅速肅色看向前方:“學長站起來了!”

“啊,那你安排的人呢?”顧不上拍開他的手,高至裳也緊張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賀磊拎過西裝,搭在臂彎裏就準備離開,瀟瀟也跟著起身,嘴唇不斷翕動,語速極快地說著什麽,像是在挽留他。

“要來了。”高顏直答著,悄悄又把胳膊收緊了些,得逞的笑意全寫在眼角眉梢。

高至裳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瀟瀟、賀磊二人身上,哪裏還能察覺到高顏直的小動作。她的視線緊隨賀磊,看他正要穿過吧台,往門口走去,卻和迎麵踉蹌而來的幾個染發年輕人撞了個結實。

不,與其說是他因為走道狹窄而與對方撞了肩頭,倒不如說是那三人有意攔住去路,碰瓷似的撞了過來。更過分的是,主動撞人的綠毛還緊跟著出手推搡賀磊,大聲嚷嚷:“哥們兒,撞了人就想走?這酒全灑了,還有我一身衣服都給沾上色了,你說怎麽賠吧!”

“哎?你去幹嗎?坐下坐下。”高顏直用力把突然彈起來的人重新拉回自己身邊,“別緊張。”

“那幾個人一看就是混混啊,故意找碴兒。我們得過去幫忙!找保安?或者報警?”

瞧給她急的,高顏直不厚道地笑了,伸出三根手指:“團購價,三個人五百,隨便燙的彩虹頭,還挺唬人的。”

“什麽意思?”

“肖星,齊正,齊範。”高顏直於是一個個指給她。

高至裳這才發現這三人都戴著骷髏頭式樣的厚厚黑色口罩,立刻明白過來,轉頭問他:“賀磊學長之前見過他們?”

“聰明!”後者嘴甜得很,逮到機會就誇,誇完才解釋,“隻見過一次,這種環境和燈光下,又遮了半張臉,應該認不出來。”

“可我還是想過去看看……”

敵不過她幾番懇求,高顏直放下汽水瓶,拉過她的手,笑得像隻狐狸般:“走。帶你找個最佳的看戲位置。”

“明明是你們沒看路撞過來的,怎麽還動手動腳?就你衣服髒了?你那破夾克值幾個錢?自己心裏沒點那啥數?我們沒找你賠算不錯了!還有,這都2018年了,你們看看自己燙的什麽殺馬特造型?要撒酒瘋趕緊去理發店,沒準還能討回幾個錢來—”

兩人才貓著腰摸到吧台的另一側,探出腦袋,就見吳瀟瀟霸氣十足地叉腰往賀磊麵前一站,進而氣勢洶洶、劈裏啪啦連珠炮似的轟得三人根本插不上話。

瀟瀟的肺活量一定是自己的三倍以上。高至裳目瞪口呆。

“我果然沒看錯她,夠彪悍,是個‘美救英雄’的料。”她身邊的高顏直則是一臉老懷欣慰。

“你確定這樣有助於讓賀磊學長對瀟瀟產生正確的了解?從而心動?”高至裳神色複雜。

“感情的事情哪來那麽簡單的因為所以,又不是證明題。”按回她越抬越高的腦袋,高顏直給的答案很現實,“噓,接著看。”

當馬前卒的齊家弟弟被罵傻了,就輪到哥哥上陣了。

“嗬,這哪兒冒出來的妞?挺辣的啊!怎麽著,你要為他出頭?”別說,齊正這混混的腔調學得還挺到位,就是身高方麵輸了氣勢,拉開弟弟往前那兒一杵,比賀磊矮了一小截。

“嘿!敢調戲老娘?沒練過還沒見過了?不是男人的就和我打一場!”吳瀟瀟火氣上來了,抬手擼袖子,結果發現自己穿的是短袖……

“瀟瀟,等等。”好在賀磊很及時地拉住她的手,無意間化解了尷尬。

這才想起賀磊還在,吳瀟瀟暗驚自己剛才都做了些什麽!“河東獅吼”還叫囂著要打架鬥毆?瘋了瘋了—

“學長,我不是……”她立刻垂下手,把音量降到隻有蚊子那麽小。

賀磊也不看她,隻是對三人笑笑,語調玩味:“你們幾個,口罩戴得這麽嚴實來酒吧喝酒?”

“我……老子喜歡,你管得著嗎?”齊範脖子一梗。

“這頭剛剛燙的吧,不太勻啊。”賀磊還在笑。

“要……要的就是這效果,怎樣?”這次是站在最後的肖星。麵對自己的偶像,他還是有些耍不了狠。

“阿直在哪裏?”

“你找他做什—”齊正還沒說完,就被自己弟弟從後死死捂住了嘴,“唔!”

“齊正,齊範,肖星。我沒認錯吧?”賀磊低頭,好整以暇地撣撣外套上的酒滴,“除了阿直,誰還能指使你們三個集體換造型來這裏扮小混混?”

就這麽被拆穿了。高至裳與高顏直眼神一碰,仿佛已經交流好了五千字的檢討書怎麽寫。

兩人直起身,慢吞吞地從吧台後邊挪出來,訕笑著打招呼:“學長,晚上好啊……”

“你們?”吳瀟瀟回頭,瞪大了眼,很難理解他們怎麽會一起出現,台詞與表情還神同步,“這……這怎麽回事?”

“呼,可憋壞我了!”肖星第一個扯下口罩來扇風。

於是齊家兄弟也跟著摘了口罩,齊範還順便把被酒水沾濕的夾克給脫了下來,隨手搭在吧台邊的椅上,開始放馬後炮:“我就說這事不靠譜!”

“也不知道是誰,聽到這個主意的時候還興奮得不得了,一口一個‘妙計’?”高顏直對他的不仗義很不滿,字音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學長,你是怎麽……認出他們的?捂得挺嚴實的呀,發型也……變化很大。要不是高顏直提醒,我這個同班同學,都沒認出來。”雖然當場被抓包很心虛,但高至裳還是擋不住自己的求知欲,觀察著賀磊的臉色似乎並不難看,就小心翼翼地問道。

賀磊淡淡地勾了勾唇,眸光俊雅:“你對看過的文字過目不忘,而我過目不忘的對象,卻是人。”

“人?”

“不錯。”賀磊頷首,“哪怕隻是簡單地寒暄兩三句,這個人的模樣和聲音就會被我記住,並在下一次見麵時迅速將其辨認出來。這在商場交際上,可是一項很占優的能力。”

肖星激動地往前湊,插話進來:“這麽厲害?所以學長是認出了我們的聲音?這是天生的嗎?”

“或許有人有這種天賦吧,但我隻是著意去練習自己罷了。”賀磊聳聳肩,回答完他後,便轉而看向高顏直,“阿直,你明知道沒用的,怎麽也跟著一起胡鬧。”

高顏直摸摸鼻梁:“我這不是受人之托嘛。況且我不是跟著胡鬧,是帶頭胡鬧。”

“嗬!”聽他一本正經地糾正自己,賀磊搖頭失笑。

“什麽沒用又胡鬧的?什麽意思?”感覺自己被晾在了一邊,吳瀟瀟皺眉,“你們打什麽啞謎呢?”

可她發現自己問完後,除去那三個洗剪吹的哥們兒,另外三人麵上的笑意都斂了起來,看向自己的眼光也頗為複雜。

“瀟瀟……”

“還是我和她談談吧。”賀磊用不容抗拒的話音打斷了高至裳。

吳瀟瀟心裏頭忽然發慌,直覺告訴她不要去麵對接下來的對話:“你們搞什麽?這麽嚴肅……今晚亂七八糟的,不然先各自回去休息,明天再說吧?小裳?”

能感受到好友的不安,高至裳想上前握住她的手,卻被高顏直擁過肩頭,定在原地。她扭頭看他,讀著他的唇語:“別去。”

可是……她攥了攥衣角,最終還是任由他攬著自己轉身,同時招呼了肖星、齊範等三人,找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等待。

“這一天,她總要自己麵對。”坐下後,高顏直安撫地輕拍她的後脊,“拖得越久,傷得越深。”

“我明白。”高至裳埋下腦袋,沒有去看賀磊、瀟瀟兩人。

高顏直凝視著她,眼神幽如深海:“其實你們兩個很像。”

“什麽?”

“你們對待感情的本質都是一樣的,被動、愛退縮,吳瀟瀟隻不過看似比你更果斷勇敢。但僅僅是一個躲在書本裏,一個躲在自己構築的未來,沒什麽不同。現在你在努力慢慢走出來,那她也該從夢裏醒來了。”

他壓低的話音讓高至裳輕顫了一下,抬起頭望向他。

“別怕,我陪你一起努力。”十指緊扣住她的,高顏直笑起來,把眼裏明亮的星河都送進她的心底,照亮走出去的路。

“高顏直……”

“是不是特別感動?”

高至裳承認是被感動到了,正要說點兒什麽應景的話,結果某人卻一秒變畫風,瞬間深情轉嘚瑟,讓她話到嘴邊也化作了哼哼聲。

“你別說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吳瀟瀟突然捂住耳朵大喊起來。

然而,賀磊很明顯還想堅持把話一次說清楚,甚至以一種強硬的姿態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鎮定下來。

“夠了!”可這換來的是吳瀟瀟的徹底崩潰,她奮力甩開他的手,落荒而逃,“我以後都不會再纏著你了—”

“瀟瀟!”高至裳看見這一幕,忙起身要追出去。

“別去。”他牽住她。

高至裳回頭,看他一點兒都不急:“她這個狀態一個人怎麽行?”

“我在外麵還安排了人。”

“你確定你安排的人靠譜?”她嘴角微抽。

麵對質疑,高顏直慢條斯理地吐出三個字:“付夕然。”

2

酒吧外,埋著頭往外衝的吳瀟瀟突然被人從旁拽住。

“瀟瀟!”

“付夕然?”扭頭看到付夕然的時候,吳瀟瀟的眼神亮了一下,可也僅僅是一瞬,那抹光就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嘲,“今天人還真是到得夠齊的啊。也是,有笑話大家一起看嘛……”

“別這麽想!我—”付夕然眉頭緊皺,她眼中的淚光像利刃般刺痛心髒,“我們大家永遠都是關心你的……”

吳瀟瀟聽罷,默默地與他對視許久,忽然輕笑起來,又蒼白又淒然:“付夕然,陪我喝點兒酒吧。”

“好……”

這一次,他沒有理由反對她。或許醉得睡去,才是讓她熬過這漫長一夜的最好辦法。

付夕然帶著吳瀟瀟回到A大學生最熟悉的學生街大排檔,一整箱的啤酒被吳瀟瀟點上桌,在麵前排成一排。

吳瀟瀟撬開兩瓶的瓶蓋,悶聲將其中一瓶塞到付夕然懷裏,自個兒抱起一瓶,就要仰頭往下灌。

“瀟瀟—”後者急忙奪下酒瓶,“不能這麽喝!至少先墊點兒東西,吃完再喝,到時候喝多少我都陪你!”

“老板,來二十串羊……瀟瀟!”

還沒等付夕然轉頭招呼老板上她平日裏最愛的烤串,吳瀟瀟已經又“啪”的一聲開了第三瓶,不管不顧地對嘴猛灌。

見狀,付夕然隻得又按下她的酒瓶,另一手從懷中掏出兩顆奶糖來,溫聲哄著:“實在不想吃別的,至少嚐顆糖?我換了牌子,很甜的。什麽都不吃就喝酒胃受不了。”

“誰要吃糖?我根本就不愛吃糖!”

誰知吳瀟瀟竟在瞥見奶糖的一瞬變得歇斯底裏,付夕然毫無防備,手被她用力揮開,兩顆糖果滾落在地。

兩個人都愣住了。

可微怔過後,上一秒還在發狠的人,下一秒就猛地彈開椅子,趴下去撿起奶糖,將它們牢牢捧在雙手掌心,輕輕吹去沾上的灰土。吳瀟瀟的姿態是那麽小心翼翼,那麽脆弱卑微,一滴淚滑落,砸在付夕然心頭,讓他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吳瀟瀟喜歡的、依賴的,從來不是這些糖果的甜,物是人非之後,蜜糖也可以變成致命的砒霜。

“既然不愛吃,那我們就戒掉,好不好?”他蹲下身,用掌心握住她顫抖著的手腕,話音很輕,克製著乞求。

吳瀟瀟無助地抬眼,問他:“這麽多年,我要怎麽戒掉它?怎麽忘記他?”

“我幫你!”付夕然心痛地將她一把攬入懷中,那兩顆奶糖就那樣被她攥在手裏,分明不硬,卻硌得生疼,“你喜歡吃其他什麽零食都好,以後我每天都幫你帶一樣,你慢慢挑,挑多久都可以!總有一天可以再找到喜歡的—”

“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陷入溫暖的吳瀟瀟淚水決堤,失聲痛哭,“我總以為已經默默關注了他這麽多年……我總以為來得及,再等等,再等等,等自己變得更配得上他一些……可今天一切突然都結束了!他那麽冷靜、那麽肯定地拒絕了我!可我根本……根本還什麽都來不及告訴他啊!”

付夕然托住她後背的手漸漸攥緊成拳,用力到指節發白,目光中是沉冽的痛。

“你知道嗎?我還沒告訴他,我就是當年那個躲在他帳篷後哭得驚天動地的女孩兒,我就是那個後來偷偷拍了他的視頻傳到網上的人!你不知道我當時看著視頻火了,對他有幫助,有多高興!他為什麽不肯給我一個機會?我們的緣分明明那麽早就有了!他還對小裳說起過,說還記得那個被他用奶糖哄過的小姑娘……”她抽泣著,肩頭起伏,話音斷斷續續,“我以為我們有默契,我以為他在心裏留了一個位置。或許有一天,我會再次在他麵前哭得驚天動地,他還會和當年似的遞給我一顆奶糖,那就會是美好童話的開篇……可到頭來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知道……”付夕然沉聲。他一直都知道。

“你什麽不知道!你為什麽偏偏也要在我不開心的時候給我奶糖?為什麽要一直提醒我,為什麽啊?”吳瀟瀟知道自己是在無理取鬧,可還是發了瘋似的用拳頭打他,一下又一下的悶響,也似打在了自己的心頭。

“因為我當時也在—”

付夕然的喊聲在耳邊炸開,是一陣頭暈目眩的轟鳴。拳頭忘了落下,她怔怔地仰頭,對上他同樣發紅的眼:“你說什麽?”

“我知道你曾經暗戀過高中的一個學長,偷偷給他寫了很多情書。我知道你有一天送完情書後藏在了拐角,卻無意間聽到了那些家夥的渾蛋話。我知道你傷心地逃了學,鬼使神差進了A大,躲在一個大學生搭起來的帳篷後麵哭……我還知道,那個大學生就是賀磊,他遞給你兩顆奶糖的時候……天晴了,你也笑了。”

“你……怎麽會……”震驚在這一刻完全占據上風,吳瀟瀟甚至忘了落淚。在她的記憶裏,大學之前,從未有過“付夕然”三個字。

“就像賀磊不知道始終有一個你在注視著他一樣,我不過是另一個你罷了……”

付夕然的眼中翻湧過太複雜的感情,或許過往早已與今夜串通好了吧?他瞳仁中倒映出的臉龐逐漸模糊,回憶卻越來越清晰。

3

付夕然是個孤兒。

他在福利院時還不叫這個名字,或者說,那時候他還沒有個像樣的名字。聽院長說,因為在福利院門口發現他的時候是傍晚,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夕。

起初,對於自己是孤兒這件事,付夕然是沒有什麽感覺的—和別的已經記事後才失去父母的孩子不同,他還在繈褓中就被院長撿回了福利院。這裏有暖和的床鋪,有豐盛的三餐,還有一群同齡的小夥伴,生活無憂無慮。再加上比起許多先天就有身心殘疾的孩子,健康又活潑的他深受院長和護理阿姨們的喜歡。

所以,在家裏和父母一起生活是什麽感覺?他沒體驗過,也很少去想那麽多。

直到六歲那年,他聽院長說附近一所小學要組織一次活動,會有許多家長帶著學生來福利院做客。他興奮極了,他終於能認識到更多和自己一樣健康的小朋友了。他想知道外邊的學校長什麽樣,他們怎麽上課,課間都玩些什麽……他忙前忙後,幫院長與阿姨們布置福利院,吹氣球、拉橫幅,他比其他六歲的孩子都要懂事能幹很多。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他盼著盼著,終於盼到了那一天的到來。

而當那些六七歲的小男孩與小女孩,左手牽著爸爸,右手牽著媽媽,笑容明媚而幸福,一家三口歡歡喜喜走進福利院的大門時,他怔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兩隻手,被院長牽過,被阿姨們牽過,也牽過後來入院的小弟弟、小妹妹,卻唯獨不曾牽過家人……心裏缺失的那塊忽地有了知覺,酸酸澀澀的,還有些細細密密的疼。

一定很溫暖吧?會比院長的手心更暖嗎?那些爸爸媽媽眼裏的寵愛,和院長對自己的也不一樣呢。他豔羨著,作為福利院孩子們的代表,挨個和他們合影。他想悄悄地把小手塞進那些爸爸媽媽的掌心裏,卻又每每退縮—畢竟不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呀,但能夠被定格在同一個相框裏,他也很知足了。

後來院長帶著大人們去參觀活動室了,留孩子們在院中的草坪上相處、玩耍。他們以為,都是同齡的孩子,會有共同語言,也會玩得很開心。

當他主動將棒棒糖遞給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女孩時,他也是這樣想的。

“請你吃!我叫小夕,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很內向,卻還是敵不過漂亮糖果的**,怯生生地接過棒棒糖:“我叫倩倩。謝謝你……”

“不客氣。”付夕然彎著眉眼,“快吃吃看!喜歡我這兒還有!”

可就在這時,一個個頭比兩人都高大些的男孩卻衝過來,一把打落她手裏的棒棒糖。

“別吃!”

“小凱?”倩倩看著被滾落進草地裏的棒棒糖,沾滿草屑,再也不能吃了,不由得癟嘴,“為什麽啊?”

叫作小凱的男孩雙手一叉腰,斜眼打量付夕然,哼哼著說:“我哥哥說了,孤兒院裏的小孩都是壞孩子!壞孩子的糖當然不能吃!”

“你胡說什麽!”他收起笑容,恨恨地瞪小凱,“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說我們是壞小孩?”院長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常告訴他,每個有缺陷的孩子都是上帝賜予人間獨一無二的禮物,是他們讓這個人間充滿愛與善意。

“就是壞小孩!隻有爸爸媽媽不要的壞孩子才會住在這裏!沒人要的孩子!”

爸爸媽媽……不要他?他小臉霎時一白,有什麽東西一寸一寸裂開了,碎掉了。可小凱的譏笑聲還在繼續,甚至還喊來一幫朋友圍著他指指點點。

倩倩早就害怕地跑開了,拆了一半的棒棒糖被小凱他們踐踏在腳下,又突然不知被誰撿起,扔到他臉上—

“我才不是!”

就像是不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引爆炸藥的最後一厘導火索,他嘶吼著,奮起朝小凱撲了過去!

兩個男孩在地上滾了兩圈後扭打起來,可他隻占了最初出其不意的優勢,很快就被比自己高壯的小凱從身上掀翻在地,緊接著其他男生也開始幫著小凱撕扯他的衣服,揪頭發,拿腳踢,用地上的小石子砸。

“還說不是壞小孩!壞小孩才會先動手打人!”

“你就是沒人要!就是你爸爸媽媽不喜歡你,才把你丟在這裏!”

“打他!打他—”

一顆石子硬生生砸在額角,立刻就見了血,他狼狽地抱住頭,把自己蜷縮起來,眼神發直,嘴裏一遍遍地重複著“我才不是”。可那聲音太微弱,完全淹沒在了這幫孩子圍打聲與嘲諷聲裏。

身上好痛,心裏更痛……正當他絕望地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死去時,一個比自己嬌小的身影扒開一道口子,擠了進來,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

“住手!”

“怎麽又是你?你少管閑事啊!是他先動手打的我,看到沒?”小凱低頭,對小女孩指指自己的左臉,上麵有個淺淺的紅印。

“明明是你們先罵他,這麽多人打一個人羞不羞?”小女孩的臉龐粉粉嫩嫩,穿著同樣粉嫩的小短裙。

付夕然抬頭,借晨光瞧著,隻覺自己從沒見過比她還漂亮的芭比娃娃。

“你上次還沒被一起揍夠是不是?”小凱惡狠狠地開始卷袖子,“我一個三年級的還怕你?”

小女孩非但沒有被唬住,反而更上前一步,叉腰指著小凱的鼻子,脆生生道:“打我,我也不怕!我還是會告訴老師你又在欺負人!讓老師告訴你爸爸媽媽,讓他們收拾你!”

看她這小大人的模樣,熟練地搬出大人來威脅小凱,付夕然一時間竟也忘了難過,忍不住想笑,可一彎嘴角,才發現嘴角也被打破了,扯得疼:“噝……”

“你沒事吧?”女孩聽到身後的動靜,忙轉身蹲下。

“院長—”

“糟了!快!快跑……”

這時,不知是誰大老遠喊了聲,驚得小凱幾人慌了神,三兩下就作鳥獸散去,連句狠話都忘了撂下。

“喂,你回來!你還沒給他道歉呢—”

付夕然牽住想去追人的小女孩:“別追了。我……我不需要他們的道歉。”

“做錯事就該道歉!”小女孩還不樂意了,嘟起嘴。

他失落地搖搖頭:“或許他說的也沒有錯……”

“才不是!你一看就是好孩子,嘻嘻!”

“為什麽?”他詫異。

小女孩笑著,用軟軟的,還有些肉乎乎的小手替他擦去臉上的塵土,才滿意地偏過頭,認認真真地回答:“因為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哥哥啊!”

從來沒被女生這麽誇過,他的臉紅透了,半晌才憋出句:“男生……不能說漂亮。”

“我不管,你就是很漂亮啊!”女孩兒嬌哼一聲,自個兒先起身,然後將他拉起來,“我最喜歡和漂亮的人交朋友了—”

那句話當時聽來不作他想,可時至今日再叫付夕然回想起來,卻不免好笑。這姑娘啊,小小年紀就學會看臉了。十幾年前似乎還不是個看臉的世界,她也算走在時代前頭了!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吳瀟瀟。”女孩衝他伸出手。孩子之間,手牽手,就是好朋友了。

“我叫……”

“瀟瀟?瀟瀟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小朋友再見哦。瀟瀟和哥哥說再見—”

他還來不及說出口,隻差一點兒,那隻小手卻被一隻大手牽走了。是她的爸爸媽媽來了,引著吳瀟瀟與他笑著道別。他以為她早晚還會再來,可那之後誌願者來了一撥又一撥,直到他十歲那年被養父母帶出福利院,他都沒有再見過她……

4

“我記得那件事……”吳瀟瀟細細探究他眉目中的蛛絲馬跡,終於隱約看出了些幼時的模樣,“福利院裏那個小男孩……是你?”

付夕然垂睫笑著,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地蒙矓著:“是啊。我離開福利院後,也想過去找你,可當時我那麽大了才被收養,盡管養父母看起來都是很溫和很善良的人,我還是不敢提太多要求,不敢告訴他們我想去找那個叫吳瀟瀟的女孩兒,想和她念同一所小學。我那時候和你想的一樣啊,沒關係,來得及,等到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孤兒,等到我變得更優秀後再和你重逢,也不錯……”

“我們都是傻瓜。”吳瀟瀟哽咽著,苦笑。

“或許吧。”付夕然仰起頭,視線從她的發頂躍過,投在對街的各色霓虹燈上,依舊是娓娓道來的語調,像在子夜賞一朵悄然綻開的曇花,“當我發現我們正好考入同一所高中時,我不知道有多感謝命運的安排,但當我站在你麵前,你卻絲毫沒有反應時,我才意識到……你該是早已忘了我。你的眼裏隻有那個校草的身影。說不失落是假的,那是我第一次背著養父母悄悄買了一瓶酒,像學著大人借酒澆愁,理所當然地在被發現後挨了一頓臭罵。但那晚過後,我也想通了。我想,不要緊,你過得開心就好,我祝福你們。”

吳瀟瀟啞然,兜轉一圈,原來她也有這樣的幸運,也是另一人的情不知其所起。

“不過人嘛,下定決心容易,實踐起來卻很難。明明看著你給他寫情書,遞情書,往他的抽屜裏塞便當、小禮物,我心裏會很難受,卻偏偏戒不掉,戒不掉目光跟隨你的習慣。直到那個雨天……在之後的日子裏我曾無數次地想過,如果當時我有勇氣站出來,為你撐一把傘,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天,付夕然一路跟著瀟瀟,看她失魂落魄地走著,看她淋雨,看她蜷縮起來哭泣,看她被好心人安慰,吃下一顆糖後破涕而笑,才總算放心離開。可再回校,竟與那幾個將她的情書撕碎扔進垃圾桶,還出言譏諷的渾蛋撞了個正著。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到底是少年意氣,一個衝動,返身就是一拳砸向對方的鼻梁骨。之後便是漫長的廝打,他像不要命了似的,幾個人合起來都沒能將他打趴下。相反,第一個挨揍的家夥,那鼻梁骨是結結實實地被打斷了。

事後校方出麵調查、調解,老師們是偏心向付夕然的,畢竟在他們眼中,他的日常表現比那幾個在學校混日子的家夥要好得多。但從頭到尾,付夕然都不肯說出自己是為什麽會突然主動挑起鬥毆。他不能讓這件事波及吳瀟瀟。是他自作主張,要為她解氣。

“後來養父母認為我在那所高中學壞了,把我關在家裏好幾天。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為我辦轉學手續。直到一周後,他們不顧我的反對,把我送去一所全封閉式的高中—沒有給我向老師同學告別的時間,也沒有給我一個再去偷偷看你一眼的機會。”漫長的故事說到這裏,付夕然一聲喟歎,“說實話,當時我恨透了養父母,可多年以後再回頭想,他們也隻是希望我好好的,擔心再在那所高中待下去,我可能會經常被那幾個家夥找麻煩吧。”

他僅僅讀了半個學期就轉校走了,難怪她根本不記得和他高中同校過。吳瀟瀟沉默半晌,才忽然輕問:“那之後同一所大學……也是很巧嗎?”

“當然不是。我想方設法翻牆逃出了那所封閉式高中,用攢了一整年的錢賄賂你們班的班長,才打聽到了你填報的誌願。”付夕然有幾分自豪地揚眉,這可是他這些年做過自以為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然而轉瞬過後,他眉宇間便又隻剩寂寥,搖頭自嘲:“可當我以為自己這次終於能夠走近你的時候,才發現又晚了一步。可笑我隻當是那糖果討了你歡心,於是這兩年來不論什麽時候,每一套衣服的口袋裏,我都會放上幾顆奶糖。卻不曾想到能博你一笑的,從來都是送你糖果的那個人罷了。”

“我……對不起。”吳瀟瀟找不出詞來。從來都以為告白是風花雪月,感動落淚,到頭來卻是相顧無言,諸般滋味,耿耿於懷。

於付夕然是,於她亦是。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我已經把憋了這麽多年的話都說出來了,盡管遲了,但終究沒有留下遺憾。”付夕然抬手,珍惜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牽動嘴角,“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許下了一個心願,希望總有一天我也能勇敢地擋在你麵前。”

吳瀟瀟忍著鼻間酸澀,正待再開口,卻見眼前的付夕然變了神色—

“嘟!嘟!嘟—”

“快讓開!車子失控了!”

從對麵車道的一輛越野車失控,衝過路中央的綠化帶護欄,到疾速撞進大排檔,不過三五秒的時間。吳瀟瀟背對著,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目睹越野車迎麵而來的付夕然大力往旁邊一推!

“躲開!”

“砰—”

“付夕然!”

之後是巨響,是白煙乍起,是殷紅濺入雙目,吳瀟瀟驚呼著,卻怎麽也無法在煙霧中找到那道身影,血色拉扯著意識,天旋地轉,最後陷入一片黑暗與寂然……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看著你的背影,就許下了一個心願,希望總有一天我也能勇敢地擋在你麵前……”

“現在我終於做到了……”

“付夕然!”

猩紅撕裂混沌,躺在病**的吳瀟瀟渾身一震,驟然睜眼。

“瀟瀟—”守在床邊的高至裳急忙俯身察看,掌心安撫般地覆上她的額頭,“你終於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雙瞳找回聚焦,吳瀟瀟扭頭,看到熟悉的好友身後還站著高顏直,怔怔道:“你們……怎麽一起來了?”

“還說呢!醫院打電話來說你遇車禍的時候,真是把我嚇壞了……怎麽偏偏讓你們碰上那輛失控的越野車!”高至裳想起半小時前接到的那通電話,至今心有餘悸。若非高顏直正巧才將她送回宿舍樓下,身邊還有個人攙一把,她真要雙腿一軟直接坐地上了。

“他—”高至裳正要答,卻被身後的高顏直拽住手腕。

她下意識地回頭,卻見他唇邊無笑,反而一臉沉重,眼神中竟還透出幾分哀傷,著實看得人一頭霧水。

“高顏直,你這是什麽表情?”還不等高至裳開口問他,吳瀟瀟已經急得帶了哭腔,“他怎麽了?很不好嗎?還活著嗎?”

“活著。”高顏直嘴皮子碰了碰,隻吐出兩個字,似乎諱莫如深,不願多提。

吳瀟瀟顫抖著聲音:“隻是……活著?”那就是說,很可能被截肢了,或者癱瘓了,更糟糕的情況就是被撞成植物人,再也醒不過來……

“活著還不夠嗎?”高顏直反問她。

“不!夠了!”吳瀟瀟默然片刻,抬手狠狠用手背擦掉自己的眼淚,字字堅定,“隻要他還活著,我陪著他,照顧他一輩子!”

“他要的可不是你的愧疚。”

聽到這兒,高至裳也算明白某人的用意了,雖然演技不行,當不來“幫凶”,但保持緘默還是能做到的。

“我隻是想,再看一次他望著我的眼睛,再吃一次他遞給我的糖。”

過去的日子裏,她隻顧追逐心中的驕陽,把執念當作深愛,卻忽略了始終照亮自己生命的,是身邊的一瓢月光。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認真嚐一嚐他給她的糖,那或許比賀磊的要甜出許多。

吳瀟瀟垂眼,盯著自己空空的掌心良久,低喃:“付夕然……”

“我在。”

“……”

不知何時,吳瀟瀟跟前的女鞋變成了雙男鞋,就是付夕然今晚穿的那一雙。

她愣住,猶豫片刻,才咬唇,一點點抬起頭,看他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麵前,左手用夾板固定著、繃帶吊住,右手拎著塑料袋,若有似無的南瓜粥香氣從裏頭飄出。

一個活生生的付夕然。沒錯,是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

三秒後,吳瀟瀟怒氣衝衝地衝他大喊:“付夕然!嚇我有意思嗎?”

“嚇你?我沒有啊。我就想著你今晚什麽都沒吃,就喝了點兒酒,醒來一定會餓,所以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喝的南瓜粥,養胃。”付夕然一臉錯愕。

看他無辜的模樣不似作假,吳瀟瀟皺眉,很快意識到是高顏直在鑽空子、搞事情!畢竟付夕然是活著,人家可沒亂說一句話,就是表情方麵戲精了一點而已。

“哪裏難受?”以為她不舒服,付夕然將粥往床邊櫃上一擱,用騰出的右手探探她額頭的溫度。

“我沒事,隻是有點不敢相信……”額上溫溫熱熱的,失而複得的悅然填滿胸腔,吳瀟瀟哽咽起來,“我看到那輛車的速度那麽快,那麽猛地撞過來—整個攤位一片狼藉,還有血……車頭都撞爛了,想過去找你,可我不爭氣,暈血……”

吳瀟瀟吸吸鼻子,又問:“要多久才能好啊?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很快就好了。”付夕然滿不在乎地笑笑,轉移話題,“倒是你,先吃點粥吧,我都聽到你肚子叫的聲音了。”他說著,就去解塑料袋上打的結,奈何隻剩單手,五根指頭折騰半天,也不得要領,略顯尷尬。

吳瀟瀟見了,不由得“撲哧”一聲,歪頭道:“我不喝粥,我要吃糖。”

“糖?應該還在,我找找。”付夕然雖詫異,卻還是二話沒說在口袋裏掏起來,結果翻遍了衣兜,隻剩一顆在車禍的混亂中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的奶糖……

“我再去買,你等—”

“我就要這顆!”

搶在付夕然合掌前,吳瀟瀟抓過奶糖,用極快的速度剝了糖衣丟進嘴裏含著,然後笑眯眯地揚起臉,說:“真甜。”

“瀟瀟!”付夕然一震。

“以後你給我買更多的糖好不好?各種各樣的?”她輕聲問他,小心翼翼,帶著幾分忐忑。

回答這個問題,付夕然不需要猶豫:“買一輩子都可以。隻要你喜歡。”

“其實我也沒什麽好的。小時候分明還長得漂漂亮亮的,越長大越難看,尤其是高中那會兒。”吳瀟瀟絞著被角。

“你現在不又漂漂亮亮了嗎?”他的眼睛總是含笑欲訴的樣子,望著她的時候仿佛眼裏有濕潤的海風吹過。

“漂漂亮亮?就這樣?”她指指自己現在的雞窩頭。

付夕然將笑意藏在唇邊,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還不止。眼妝哭花了很嚇人,皮膚狀態也很糟糕,連毛孔都比平時……”

“啊—”吳瀟瀟拒絕再聽,閉眼驚叫一聲,雙手捂臉,然後從牙縫裏擠出他的名字,“付夕然!”

哪有這麽直白的?這真是憑本事單的身!

“我家有個小妹,哭起來六親不認,安慰再多,都不如一顆奶糖管用。所以我給瀟瀟的,從來就是一顆給小妹妹的糖。可你對她的感情不一樣,因此給她的糖,也不一樣。她會愛上你的糖,而不是我的……”

付夕然垂眼,凝視著這個從不在自己麵前掩飾真性情的姑娘,想起了自己剛才去買粥時在醫院走廊遇見了前來探望的賀磊。賀磊說那一番話時,神色坦**,眼神裏帶著睿智的洞察力—他用了一個“會”字。

“可她不管是什麽模樣,”唇畔勾起寵溺的笑意,付夕然後退半步,單膝跪下,然後緩緩將她的手背牽起,虔誠而鄭重地在手背上印上一吻,“依舊是我最愛的女孩啊。”

她感覺自己是幸運的,這一生得以遇見兩個人,一個曾經甜過心頭,最後永遠銘刻了在雨後初晴的那個傍晚。而另一人,則終將伴她歲月綿長,就此年年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