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新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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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裏的圖書館到底不比期末考前的夜裏十一二點都人滿為患的盛況,才剛過九點,館中就已是冷冷清清的模樣,隻剩晝夜不停的小噴泉伴著一排排、一麵麵的書櫃,靜靜等待下一個黎明與閱讀者。

高至裳推著館用小推車穿梭在六樓的書櫃之間,將今日還書對照著分類標簽一一歸置到原處,同時還需負責把層架上淩亂歪斜的書籍擺放齊整,偶爾遇到被人落在架間或是書中的借閱板,就抽出來放回推車上,等最後再統一帶回一樓管理處。

這就是宋勝男口中的“勞動改造”,承包整個圖書館六層樓的圖書整理工作。從下午六點開始,她已經整整忙活了三個小時,總算是從四樓推進到了六樓。六樓與下麵幾層不同,主要是電子借閱室,隻有五六排的書櫃,不出一個小時就能完成。

當然了,這三個小時裏,她也不是全都在進行義務勞動,也會在看見自己感興趣的書時夾私躲懶會兒,就地抱膝坐下讀上十幾頁,既歇了腳又過了書癮,心中還真有幾分因禍得福的感覺。畢竟放在平時,她再怎麽勤跑圖書館,也從來沒有這樣“掃**”過書櫃,才發覺還有那麽多好書,自己兩年了都沒注意到!

不過她敢斷定,不出今晚十二點,A大的BBS上又會炒出個熱帖,內容大概就是心理學係兩位出了名的高同學是怎麽在圖書館“打情罵俏”,引得單身狗管理員羨慕嫉妒恨,進而被扣押在圖書館做苦力的故事……

想到這裏,高至裳搖頭失笑,在二、三排書櫃間的過道間靠坐下來,捶捶發酸的小腿,隨手抽出對麵架上雨果那本厚得可以用來行凶的《悲慘世界》。

嗯,這書名還真是應景呢。

口袋裏的手機又頻繁振動了幾下,她以為是吳瀟瀟的微信,誰知打開一看卻是那款APP裏的AI正替自己與“顏值在線”聊著天。想著手邊的《悲慘世界》自己已經看了不止三遍,高至裳無聊之下,就將AI功能停止,自個兒按起鍵盤來。

“我啊,我在圖書館呢。”

她回答了對方AI的上一個問題後,等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還以為是係統出了故障,正掃興地要收起手機起身繼續幹活,APP卻“叮”的一聲彈出提示—“顏值在線”已關閉AI功能,開啟真人模式。

原來雙方都能知道正在與自己對話的究竟是虛擬人還是本尊啊。高至裳才恍然意識到對方說不定是因為先收到自己關閉AI的提示才也切換了模式,一條消息就追過來了。

“這麽晚了還在學習嗎?果然是要做‘智商在線’的人啊。”

“我是來做誌願者的。”

從來不說謊的高至裳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將打好的實話又一字字刪了去,臉紅心跳地將罰做義工粉飾成是參加誌願活動。

“巧了,我也正陪一個朋友在圖書館義務勞動。雖然累點,但第一次有了種比別人都要了解它的感覺,還不錯。”

“我也是!好像之前都白來了,隻有今晚我才真正走進了一座圖書館,真正置身其中,仿佛所有的書都在等著我去翻開—”知音難覓,沒想到他與自己竟有同感,高至裳一陣歡喜,難得用上了感歎號。

其實從之前AI的“互懟”裏,她就覺得對方嘴是貧了些,卻極有見解,隻是對這AI究竟對真人有多少還原度尚且存疑,就怕像能把肥宅P成美少年的美圖秀秀一樣,把全無內涵的人修飾得博學多識、思想深邃。

“那我猜你一定邊做誌願者邊翻開了不少書,現在手邊的是哪一本?”

“《傲慢與偏見》。”鬼使神差地,高至裳瞥了眼腳邊躺著的《悲慘世界》,卻打下了另外一個書名,並自然而然地反問,“你呢?你手邊有書嗎?”

“我啊,《教父》。”

這家夥反應倒快,似乎明白了她是特意挑的書名,和對對子似的給她對了本。許多男性對《教父》的偏愛,就如同《傲慢與偏見》之於女性。想到這兒,高至裳抿唇一笑,打下兩個字:“真的?”

“假的。”他承認得也很爽快,“其實是一本《理想國》。”

“哦,那我手邊的應該就是《利維坦》吧。”

高至裳也與他玩起了“對書”遊戲,眼珠轉了轉,正準備出下一題,頭頂卻傳來“啪”的一聲裂響!

白光爆閃過後,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跳閘了?她放下剛才下意識護住頭頂的雙手,摸索向地麵,把一驚落在地的手機撿起來,打開手電筒四下照了照—排排書櫃在地麵與牆上投出幢幢黑影,偌大的圖書館此刻靜得像是一棟廢棄已久的古舊城堡,無邊的沉寂叫人心驚。

有時候想象力太好真不是什麽好事,高至裳的腦海中不斷閃出某個過道的拐角處,或是哪一排書櫃背麵突然冒出個鬼影來的畫麵……強壓下心頭的不安,扶著書櫃站起來,《悲慘世界》被她牢牢抱在身前,但並沒能增加多少安全感。她想起圖書館裏現在應該至少還有高顏直與宋老師在,便小心翼翼地喊了兩聲:“高顏直?宋老師?你們在哪兒—”

隻有密閉的漏鬥狀空間裏**來的回音作為應答。

前一秒還在APP裏交談甚歡的“顏值在線”在這種時候完全幫不上忙,高至裳忽然能體會到異地戀人們的心酸了。又在書櫃間當了一兩分鍾的縮頭烏龜,還不見來電,她咬牙決定下樓看看情況。雖然摸黑從六樓走到一樓需要莫大的勇氣,但在這裏耗下去確實不是辦法。她有點後悔沒留一個高顏直的電話號碼了,哪怕加過微信也好啊!

“噠……噠……噠……”

清晰異常的腳步聲傳入耳中的刹那,高至裳才邁出的步子僵住了,頭皮陣陣發麻,所有聽過的鬼故事、看過的凶殺片轟一下炸得她腦子裏隻剩一團亂麻。

是人是鬼?不,鬼沒有腳,但人好像更可怕。會是他故意切斷的電源嗎?

高至裳暗暗祈禱他不會發現自己,可腳步聲卻從走廊掛梯處一路向自己所在的書櫃逼近。慌亂到了極點,她根本沒想到還亮著的手電筒白光早就暴露了自己。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深呼吸,默念三遍。她幾乎可以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來人投在身前的影子,拉得很長很細,隻等他走過自己背靠著的書櫃,奮起一擊,先發製人!

“哈—”

一聲大喝的同時,高至裳將手機向前用力扔出去,也不管砸沒砸中,緊接著就雙手抄起《悲慘世界》朝對方狠狠招呼過去!

“呃!”對方一聲悶哼。

打中了!高至裳大喜,乘勝追擊地邊喊邊打:“高顏直救命啊!救命,救命,救命—”可算明白為什麽練跆拳道的人要一邊出腿一邊暴喝了,越喊越壯膽,越打越有勁兒,真覺自己一身正氣,完全忘了“”字怎麽寫!

“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你就真要送我去醫院救命了!”

“我打的就是……”高高舉起的《悲慘世界》落到一半停了,高至裳眨眨眼,聽著這聲音很耳熟,“高顏直?怎麽是你?”

“可不是我嘛!”高顏直這才直起身,右掌按在後腦勺上揉著,看清她手裏的“凶器”後更是心有餘悸,齜牙咧嘴地抽氣,“你怎麽也不看清楚再打啊?噝……”

剛才他循著光找來,忽然就飛來個不明物體,反應迅速地彎腰躲過,卻立刻被人按著脖子一下下狠敲後腦勺!虧得他及時用雙手護住,否則最輕也得是個腦震**!

“真要是歹徒,等看清楚再打就來不及了嘛。”高至裳迅速把《悲慘世界》往旁邊的書櫃中一塞,銷毀“凶器”,一臉訕笑的關切,“你……你還好吧?”

“你自己打多重,心裏就沒點數?”高顏直苦笑。

高至裳理虧心虛:“那不然我陪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吧。”

“算了算了,我可不是那胖子。”高顏直大度地擺擺手,活動了圈脖子,自顧自轉身走到還亮著燈的手機前,彎腰撿起,交還給她,“看看還能用嗎?”

她接過擺弄了幾下:“應該隻是鋼化膜裂了。畢竟我用的是金屬手機殼,就是怕有不時之需。”

“嘖!”高顏直聞言一咂舌,不敢想象如果剛才接住這玩意的不是地磚而是自己的腦門,會是什麽情形。

“誰讓你自己不先出聲的。剛停電那會兒我還喊了你,你沒應我。過了兩分鍾又突然出現在六樓,還隻有腳步聲,我怎麽會想到是你……”仿佛聽到了他的腹誹,高至裳低聲辯解了句。

“你聽到腳步聲以後也沒問我啊!我以為你心無旁騖,還打著手電看書,沉迷其中呢。”高顏直覺得自己太冤了,“停電那會兒我剛好在管理處收拾借閱板,和宋老師在一起,就跟她一塊繞到館外配電房去察看情況,沒聽到你喊我。就是跳了閘,調試一下就好,想起把你一個人留在裏頭也不安全,所以才又折回來找你。”

仿佛是為印證他的話,才說完,全館的燈就霍地全亮了。

“電壓還不穩,你們兩個今晚就先回去吧!”宋勝男嘹亮的嗓音清清楚楚飄上來,“便宜你們了—”

沒想到鬧了這麽一出,反而被“解放”了。高至裳還沒反應過來,高顏直卻生怕宋勝男反悔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替她將推車拉出來推回原處,抱起借閱板下樓交到管理處,完成一切掃尾工作,拽著她快步出了圖書館的大門,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你這也太誇張了吧?”高至裳在他身後抽出手。

高顏直回身,雙手插進褲袋,不以為然地挑眉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白色長廊,藍色燈光,身後的圖書館從外頭看就像一個巨大而複雜的兩色魔方,在夜幕下靜靜佇立。

“真美。”高至裳也順著他的目光回望,正呢喃間,一陣不合時宜的咕嚕聲從腹中傳來。

“走吧。”高顏直了然地瞥了眼她捂住肚子的手,“請你吃碗麵,就當是壓壓驚。”

她收回視線,狐疑:“你會這麽好心?”

“反正我也餓了。”高顏直先是聳聳肩,而後一臉戲謔地衝她擠擠眼,“你知道的,這麽晚了,如果我進去說隻煮一碗麵,食堂大媽恐怕會用顛勺敲著我的腦袋把我趕出去的。”

“哦,那走吧。”原來是拿她湊份子。高至裳踏實了,直接越過他朝食堂方向快步走去。晚飯沒吃,又幹了那麽久的活,她是真餓了。

2

“阿姨,給我們煮兩碗雞蛋麵,要大份的!”

算不上深夜的食堂裏,日光燈通明,卻隻有兩個人麵對麵坐著,等食堂大媽煮麵。還從沒這麽和異性單獨坐著等飯吃,局促之餘,高至裳竟莫名生出一絲微妙的緊張,一時不知該找點什麽話題。

高顏直卻顯得自在如常,更沒閑著,先是從左右桌各撈了瓶醋與辣醬擺在中間位置,接著又主動起身替她去消毒碗櫃裏取了勺子和筷子回來,末了還用桌上的抽紙把兩人麵前的桌子稍微擦了擦。

直到熱騰騰的兩碗麵同時端上桌,高至裳都還一怔一怔的,從他手裏接過餐具也忘了道一句謝謝。隻是胡亂想著,難怪他下午要反駁那胖子性別歧視,男同學果然也可以很細心很周到啊。

“嗯……咳咳,今天下午的事,我沒想到會鬧那麽大。”高顏直也正好裝著別的心思,沒察覺她的眼神不對,清了清嗓子,“害你上了宋勝男的黑名單,還累了一晚上,不好意思啊。”

高至裳這人耳根子軟,一聽人道歉,就什麽都不計較了,甚至會反過來安慰對方:“啊,還好,不會太累,而且整理圖書館也是不錯的體驗,沒那麽糟糕的!至於黑名單,以後隻要老老實實的,宋老師應該也不會注意到我!”

“我就是想著,你們好學生臉皮都薄,怕你會很在意,心裏過不去。”高顏直從沒見過透亮得這麽單純誠摯的目光,哪怕隔著麵條的氤氳熱氣,都讓他不由得晃了神。

高至裳秀眉一揚:“好歹也是心理學係的學生,心理能那麽脆弱嗎?”

“有道理。”高顏直應著,覺得這幽默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像誰,就隨手給自己碗裏加了點醋,還用眼神詢問她需不需要。

“就是那胖子,也算飛來橫禍了。我還是想回頭能找到他的話……”高至裳接過醋瓶。

高顏直打斷她的話:“找到他賠點兒檢查費和醫療費?你是真沒看出來啊?那胖子不僅沒事,而且也根本不是為了錢。”

“那是為了什麽?”高至裳加醋的手一頓。

“為了訛你啊。否則為什麽他偏偏要拽著你,我賠錢不也一樣嗎?”高顏直從湯裏卷出一大筷子麵條,晾涼。

“訛我?”高至裳蹙眉,覺得他這解釋了和沒解釋一個樣。莫非自己多年不做閱讀理解題,理解能力退化了?

高顏直恨鐵不成鋼地扶額沉吟:“如果換成董老師看你這麽不開竅,非氣死不可!我換個詞,他想趁機撩你,懂了吧?”

“懂了。”高至裳嘴角抽搐,這麽一想還真是自己遲鈍了啊。

將一大口麵咽下後,高顏直才調侃了句:“所以我是真搞不懂,就你這腦筋的轉速,當時麵試是怎麽得了賀磊學長青睞的?”

“我在某些方麵的領悟能力……確實是差了點兒。”高至裳咬著荷包蛋邊兒,為自己申辯,“但凡是和智商有關的,我反應起來都很迅速啊,寧總監可是天天指望我能盡快想出重點項目企劃呢。”

“那你想出來了嗎?”

明知故問。高至裳白他一眼,沒好氣:“我要想出來了,能不給你這個評估經理過目嗎?沒靈感。”說完,她就繼續埋頭哼哼唧唧地吃起麵來,不想搭理這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家夥了,一個隻管出張嘴皮子指點江山,做所謂“評估”的學渣怎麽會明白一個有分量的新創意是多麽來之不易?

見狀,高顏直卻放下了筷子,瞧著她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半晌,才沉聲說:“APP是為用戶生活服務的,所以靈感還要從生活中去找,光靠埋頭各種書籍、論文,或是迷信數據,都是不可取的。這些都隻能作為後期將新點子具體化時的輔助工具,否則就是喧賓奪主。就拿你最熟悉的書來說,當它們擺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時,就是冰冷的,是死物,隻有不同的人才能賦予其不同的溫度,不同的靈魂。也就是說,當書與人出現某種關聯時,它才對我們的生活產生影響。”

高至裳震驚了,小嘴微張,嘴角邊還沾著蔥。

“你在聽我說嗎?”

“在聽……”而且還覺得好有道理!

“可你的表情讓我很懷疑你的關注點不對,聽是在聽,但沒聽進去。”高顏直仿佛看穿了一切,摸著下顎,“坐在你對麵的就是高顏直,如假包換。”

這句話高至裳還真沒聽進去,心念千回百轉間,有什麽東西擊中了她—是靈感,一款與讀書有關的社交軟件的創意!

“我知道了!”下一秒,高至裳忽然激動地彈起來,兩手猛拍在碗邊,“我想到該做什麽樣的APP了!”

高顏直先是微微一訝,進而眼中染上笑意:“這麽快就想到了啊。”

“高顏直。”她保持站立,垂下眸子,凝視他。

“嗯?”

“沒什麽,我想我該重新認識你了。”高至裳的語氣認真。

“嘁,話非得說這麽含蓄,不就是終於意識到我人又帥又好了嗎?”高顏直勾唇,撥了撥自己的劉海,衝她送去一個自戀的眼波,“我原諒你過去有眼無珠。”

這碗雞蛋麵怕不是用迷魂湯煮的,才會讓她出現幻覺。高至裳挎過包,嫌棄地扭頭就走:“我收回剛才的話,拜拜!”

“喂,你的麵還沒吃完—”高顏直看著剩下的半碗麵。

“來不及了,我要寫策劃案!你明天等著看吧……”

高至裳留給他個風風火火的背影,興奮地一路小跑著回宿舍,才推開門,就看到吳瀟瀟趿著拖鞋從淋浴房裏出來,問:“咦,你回來啦?宋勝男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才十點就放人?”

門在身後關上,包一扔,高至裳往桌前一坐,迫不及待地翻開筆記本,言簡意賅地答著:“忽然停電了,好像是電壓不穩,估計還得再檢修,所以就讓我們先回來了。”

“哎呀,不用看那些帖子了,無非就是八卦緋聞的寫法。”吳瀟瀟還以為她是趕著上BBS看那些帖子怎麽編排自己的。

“不是,我有了軟件企劃的靈感,得趕緊寫下來。”高至裳打開文檔,十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看都沒看她,就交代了句,“今晚就不用等我了,你自己想睡了就關燈。”

“哦,那你也別熬太晚了。”吳瀟瀟知道好友做事的專注力很可怕,當即不再打擾她,知趣地早早鑽進被窩,關燈拉簾,安安靜靜縮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裏敷麵膜、刷微博。

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走著,伴著斷斷續續的鍵盤敲擊聲,格外好睡。眼皮下墜之前,吳瀟瀟最後瞄了眼手機屏幕的右上角,12:30,但從逐漸流暢的鍵盤聲來判斷,某個工作狂才剛剛漸入佳境,又不知道要熬到淩晨幾點嘍……

3

上午九點四十五分,公司洗手間的盥洗台鏡子前,高至裳摘下眼鏡,雙手掬了捧冷水拍拍臉,然後甩甩頭,把暈暈乎乎的感覺甩走,為十五分鍾後的下半年年度企劃會做準備。

為了完成企劃項目書與評估會上用的演示文稿,她幾乎幹了個通宵,等將兩份文件同時發送給寧總監到工作郵箱,順便抄送給高顏直一份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也懶得再換衣服上床睡,索性直接趴在桌上眯瞪起來,結果才睡下半個多小時,就被寧總監一通電話吵醒。

電話那頭的老寧顯得格外亢奮,每句話後都帶著三四個感歎號,直道她這個企劃定能一舉拿下重點項目的名額,讓企劃部的所有同事從此在公司仰起頭來做人!

誇完後,老寧又幹勁十足地開始對照著兩份文件一一詢問起細節來。高至裳無奈,怕吵到還在熟睡的吳瀟瀟,隻能忍著困意,拎起筆記本出門,咖啡館與食堂都還沒開,唯有路邊長椅可以將就坐坐。

誰知這一坐下匯報,就匯報到了七點半,她隻來得及匆匆買了早點吃完,回宿舍換了套衣服就往公司趕,這才將將準時打上卡,保住了全勤。

“你很清醒,很精神,不困不困,一點都不困……”對著鏡中的自己做了個握拳鼓勁的手勢,高至裳一遍遍給自個兒洗腦,“你可以的!這絕對是個好點子!”

又做了幾次深呼吸,她重新戴上眼鏡,把一旁厚厚的文件夾抱到身前,看到鏡裏的女孩展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才滿意地揚起下頜,出了洗手間,朝電梯走去。

兩隻手同時伸向上行呼梯按鈕,又同時停住。

“早啊。”高顏直邊打招呼,邊按下按鈕,“昨晚熬夜了?”

高至裳不答反問:“企劃你看到了嗎?”

“嗯,看了。”高顏直未置可否地點點頭。

她等了幾秒,發現對方沒下文,不由得追問:“就這樣?看了之後呢?”

電梯門打開,高顏直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挑眉示意她先進去,然後直到電梯緩緩升上,在五樓停下,他才在出電梯前尾音帶笑地丟下一句話:“沒聽說過一種說法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被留在電梯裏的高至裳先是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唇邊是壓不住的弧度,竊喜地追了出去。從他身側擦肩走進會議室時,她終於將欠了太久,也太多次的兩個字說了出來:“謝謝。”那聲謝很輕很輕,她想或許高顏直並沒有注意到,但就像是完成了一件意義非凡的大事般,心情加倍明朗起來。

之後的兩人沒有再交流,各歸各位。項目評估經理雖說在人事上隸屬企劃部門,可這個職位在企劃部裏的地位卻十分微妙,一如市場部對其的牽製,評估經理同樣也有權對提出的策劃案說“NO”。唯一不同的,就是市場部對策劃案所做的屬於平行職權評估,評估經理所做的屬於部門內審。

畢竟企劃部那麽多策劃專員,每個人都提幾個想法,良莠不齊,不可能每個項目都拿到公司全體部門都參加的大會上來討論一遍,因此一個眼光犀利、嗅覺敏銳的項目評估經理,應該要使得企劃部乃至整個公司的研發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怎麽樣?準備好了嗎?別緊張,我對這個案子很有信心。”寧總監隨後入內,坐在了高至裳同列的上首位置,身子微傾向她,低聲叮囑,“還有啊,一會兒不用在意在你之前展示的那個企劃,那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型家居公司定製的,方案都是對方代表提出製定。說白了,這就是個訂單,我們隻是具體執行的乙方,拿的是製作費。至於APP最後能帶來多少利潤,都和我們無關。”

“我知道了。”高至裳點頭,又將文件夾裏的講義稿簡單翻閱了幾下,才又答說,“也準備好了。”

磊歐科技的盈利主要靠兩種渠道,一是承接定製,一是自主研發投資。前者旱澇保收,出不了大錯,能保證公司的運轉資金,但後者才是一個研發公司的靈魂所在,是賀磊最為看中的主渠道。隻要每年能推出一個爆款APP,整個公司的市值都會大幅度上升,融資也易於完成。

“那就好。真是難得咱們的高經理沒對你的這份企劃案挑刺,早上來公司時候,我還怕他又要發駁回郵件。”寧總監神色複雜地扯扯嘴角,瞥了眼坐在正對麵的高顏直,音量控製得很好,不至於被其聽見。

所以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高至裳低眉莞爾,沒再接話。要知道上任這三周多,高顏直否掉的企劃案十個指頭都掰不過來,毫不手軟,每次的駁回郵件都是又快又狠,每一封都能列出個一二三四條來,偏偏還都挺有道理,讓人挑不出刺兒來。所以這老寧心裏固然不痛快,卻也無可奈何。

“賀總。”

不知道是誰先叫了聲,大家聞言一塊起身向正從前門走進來的賀磊頷首。

“好,坐吧。”賀磊隨手解開西裝的第二顆紐扣坐下,環視一圈會議桌,“人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

“是。”顧秘書把投影儀打開,然後往他旁邊一站,“這次公司下半年度的企劃會,目前報上來的主要有兩個項目,一個項目是風尚家居的《愛家》,另一個項目是企劃部提案的《CP讀書》。半小時前,風尚家居的代表聯係到我,說是臨時有事無法出席,將資料發來,委托我為大家展示他們對整個軟件的定位與大致構想。”

誠如寧辰所說,《愛家》APP的匯報展示不過是走個過場,不存在評估問題,無非是為了讓各部門充分了解風尚家居的需求與項目情況。顧秘書對著講義資料,照本宣科地將演示文稿展示了一遍,就算結束了,問道:“各位對目前這些內容有什麽問題嗎?”

在座的幾名部門主管低聲討論了幾句,很快都向顧秘書點頭:“暫時沒有了。”

“好,那幾個負責的部門再找時間自己開個碰頭會,完成UI(界麵設計)和UE(用戶體驗),把初步的效果圖盡快發給風尚家居確認,根據他們的反饋做二次修改。記住,一定要在對方確認清楚是否滿意高保真視覺圖,落實之後再進行研發階段。”賀磊利落地發話,將視線投向寧辰,“至於這個項目的項目組長,寧總監,你有什麽想法?”

按照公司的慣例,項目組長都是由企劃部的人員擔任,方便統籌全局。寧辰在會前就簡單了解過這個項目,所以心中早有人選,答得很快:“這種定製項目做事穩妥很重要,我想推薦薑虹嚐試。她曾經策劃過家居方麵的APP方案,在公司曆年來的自主研發項目中雖然不是最拔尖的,但運營一直比較穩定。另外她也已經擔任過六個定製項目的副組長,熟悉流程,經驗豐富,這次直接做組長,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知人任事方麵,賀磊認為寧辰還是出不了大錯的,當即頷首同意:“嗯,既然你都想好了,就讓薑虹鍛煉鍛煉吧。總要從副手轉正的。”

“是,薑虹辦事一向妥當,我也會盯著,保證出不了差錯。”寧辰笑得躊躇滿誌,“整個項目組其餘人員的組建,我也會和其他幾位主管再溝通,爭取用這單生意把我們磊歐的口碑做得更好!”

對他這番表決心的場麵話習以為常,賀磊隻是挑眉道了句“辛苦”,就瞥了眼顧秘書,默示會議繼續。

“既然這樣,《愛家》這個項目就算初步定下了。接下來是企劃部今早剛剛提交上來的自主研發項目,請方案的提出者高專員為我們匯報演示軟件創意。”顧秘書說著,切換了投影的演示文稿。

投影燈一滅一亮過後,“《CP讀書》”與“設計者高至裳”這兩行字分外矚目地出現在了大屏幕上。在顧秘書的眼神示意下,高至裳深吸一口氣,將厚厚的講義留在了桌上,起身走向他。

高至裳從顧秘書手裏接過翻頁筆後,他將位置讓了出來,站回賀磊身側。屏幕的光影將高至裳的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原本還過快的心跳忽然在這一刻驟然放緩了,她的目光掃過眾人,嘴角揚起自信的弧度:“在正式開始介紹我的項目創意之前,我想先給各位推薦一本書,又或者說是它拍成的電影—《查令十字街84號》……

“……其實因書結緣不僅出現在文學與影視作品中,藝術源於生活,會出現這樣的故事就說明它們曾經以某種形式在現實中發生過。要知道,一個人的三觀、眼界與內涵從個人簡曆中是很難看出來的,可伴侶之間最重要的就是心靈上的真實契合,而人所讀的書恰巧能折射出這三樣東西。”

她和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會因為緊張而呼吸急促、手心出汗,可當她真正成為所有人視線的焦點時,所有的症狀又會莫名在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挑戰自我的一腔熱血與孤勇。

高至裳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裝蒜,平日裏低調沉默,實際上卻不安分到了極點,場麵越大,任務越重,人越多,這些細胞就越興奮,運作得越快,讓她的思路越發清晰:“因此我想通過《CP讀書》提出一個讀書交友的概念,通過對用戶讀書喜好的大數據采集與分析,將喜好相同、相近或者能形成互補的兩個人匹配在一起,以共讀一本書、交換書單等主題活動形式創造線上乃至線下的互動,從而產生思想與情感上的深度交流。”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笑盈盈地看向似乎坐姿慵懶隨意的高顏直。昨晚停電前與“顏值在線”的那段“對書”遊戲,給了她靈感的原材料,而真正啟發她將原材料加工成創想的,則是高顏直在食堂中的一席話。

目光交錯的刹那,高顏直點著唇,衝她揚眉一笑,像是在問,他這個隻知道動動嘴皮子的人,是不是也能起點作用。

後者見了啞然失笑,收回心神,繼續闡述道:“現在市麵上的軟件隻能靠完善履曆表一樣的個人信息來供用戶選擇進一步了解的對象,隨之而來的就是相親式的尬聊,交流浮於表麵。而《CP讀書》則可以為用戶篩選到一個在文化與審美水準上都旗鼓相當的對象,以書為共同話題,改變快餐式的交友相親方式,慢慢從書籍中去了解對方的誌趣,再進一步決定是做誌同道合的書友,還是發展成靈魂契合的戀人。因書相識,以書相知,再由書及人,潛下心來了解彼此的過程,我想這是一種最浪漫的享受。

“當然了,光靠一個浪漫的概念不足以支撐一個APP的運營,通過與各大實體書商、電子書商甚至是網絡自媒體展開深度合作,可以同時解決前期推廣與後期盈利的問題,植入引流廣告、書籍線上線下營銷等都是常規易行的手段,區別隻在前後期用戶的流動方向不同而已。”

會議室裏,高至裳激昂又不失穩重的話音時斷時續,每一次停頓都是恰到好處的留白,每一次抑揚頓挫都是對聽者注意力的絕對吸引,解說也與屏幕上投影出的圖片、文字相輔相成。

當“THE END”被投影在屏幕上,高至裳向眾人微微躬身:“關於《CP讀書》這個項目的匯報就是這些了,謝謝各位。”

“嗯,第一次匯報能做到這個程度,很精彩。”賀磊毫不掩飾眼中的激賞,也不吝嗇誇獎,淡笑著詢問高顏直,“這份立項書是從你這個項目評估經理那裏通過後才上會討論的,高經理的看法如何?”

高顏直漫不經心地稍坐直,刮刮眼窩:“點子不錯,迎合了大部分適婚年輕人的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隻要操作得當,在增強用戶黏性上多下功夫,不難在已經泛濫且大同小異的交友軟件中辟出一條新路子。”

“大部分年輕人?嗬!”市場部總監陳茹立刻冷笑著反駁,“現在還有多少人在堅持讀書?這無形中就提高了軟件的使用門檻!如果一款軟件的用戶群體單一且基數小,市場就無法拓寬,前期都起不來,還談什麽用戶黏性?外行—”

最後兩個字明顯就是針對高顏直個人的不滿與挑釁,坐在陳茹邊兒上的技術部總監胡立強是個四十歲出頭的老好人,當即身子微斜,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又是皺眉又是使眼色的,暗示她別說過火了。

“老胡,你少擠眉弄眼的,我說錯了嗎?”陳茹卻是秀眉一挑,直接反問,弄得後者隻能連連搖頭,正回身子。

她雖然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職場女強人。從公司成立的那一天,陳茹就跟著賀磊打拚,到今日,公司誰不知道她做事雷厲風行,在部門裏說一不二,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仗著某些灰色關係空降中高層的人。因此連帶著,她對賀磊此舉也不是沒有意見,不過是隔著部門,始終沒機會發作罷了。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而緊接著打破尷尬的,卻是高顏直的一聲輕笑,滿不在意。

4

“陳總監當然沒說錯,甚至還說出了在座每位主管的心聲。”隻見他居然再次往後斜靠在椅背,歪著腦袋,笑得不以為意,“一個毛頭小子,沒履曆沒經驗,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一上來就當了經理,還整天在例會上刷存在感,換誰心裏都會不舒服嘛,正常正常。”

就從沒見過自己這麽損自己,還損得一臉開懷的人,高至裳憋著笑,看陳茹美目圓瞪,卻找不到突破口來辯駁的窩火模樣,心中竟沒來由想替高顏直這招“以退為進”的交鋒拍手叫好。

她越發覺得,從公園裏他將自己背回來那晚開始,這個曾經在自己眼中門門功課六十分,不務正業又懶惰自戀的家夥變了。雖然依舊笑得吊兒郎當,甚至痞裏痞氣,卻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又或者說,他從來都是這個樣子,隻是她沒發現而已。

“哎,哎,我們也不是這個意思……”胡立強見狀,又想出來打圓場,“大家都有年輕的時候嘛,沒有誰看不起誰。都是為公司好。”

對此,高顏直也隻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其實我是不是外行不要緊,畢竟這個方案既不是我策劃的,也不會由我來繼續執行下去。至於高專員,她是參加了公司舉辦的正規招聘會,正正當當通過企劃部的選拔應聘進來的,所以我相信陳總監對她應該不至於存有偏見。那就不妨回到正題,聽聽她怎麽說。”

寧辰看話題被重新拋回來,忙不迭接下:“是啊,陳總監,高專員的這個企劃案我也是把關過的,關於用戶群體這方麵的說明,也早有準備。顧秘書,幫個忙。”說著,他將之前帶來的文件夾打開,交給走到身側的顧秘書,由他分發到每個人桌上—每份都是整理裝訂好的輔助資料,隻有薄薄三四頁紙。

等眾人都翻開簡單瀏覽了半分鍾後,高至裳才開口說明:“關於用戶基礎規模與市場,我想大家現在拿到的幾組數據,應該足夠打消陳總監的疑慮。根據第十四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成果顯示:2016年我國成年國民各媒介綜合閱讀率為79.9%,較2015年的79.6%略有提升;數字化閱讀方式的接觸率為68.2%,較2015年的64.0%上升了4.2%,已連續8年上升;圖書閱讀率為58.8%,較2015年的58.4%上升了0.4%。我國國民人均圖書閱讀量為7.86本。

“而到了2017年。我國成年國民包括書報刊和數字出版物在內的各種媒介的綜合閱讀率則較2016年提高到了80.3%,數字化閱讀方式的接觸率為73.0%,較2016年的68.2%上升了4.8%。圖書閱讀率為59.1%,較2016年的58.8%上升了0.3%。可見,近年的閱讀量其實一直是看漲的,備受關注的紙質圖書閱讀量已經持續7年上漲,而網絡讀書更受追捧,7年內已經增長了近18倍。再加上聽書等新興閱讀模式的興起,幾乎沒有人不在主動或被動地進行閱讀,哪怕隻是碎片化閱讀。”為了讓閱讀者一目了然,資料頁中呈現的隻有直觀的柱狀圖與一些重點數字,憑著高至裳過目不忘的本領,早將所有數據資料爛熟於心,就算脫稿也能侃侃而談。

“啪啪啪!”

她的話音落下良久,賀磊才將手中資料擱回桌上,朗笑著拊掌:“看來高專員對這個項目是成竹在胸,誌在必得了。”

陳茹盡管皺著眉,卻還是不得不承認高至裳這套數據做得無懈可擊:“很好,你的數據說服了我。這個Case(案例)一旦成型,市場部會全力以赴去推進。”

“謝謝賀總,謝謝陳總監。”聞言,高至裳也著實是鬆了口氣。沒想到陳茹固然盛氣淩人些,卻也是個公私分明、客觀明理的人。她不禁有些佩服賀磊用人的眼光—不是完人,卻都具備坐在這個位置上最需要的品質。

“那麽,同意將《CP讀書》作為公司下半年重點研發項目的,”賀磊的目光環視一周,率先舉起了手,“請舉手。”

老板與市場總監都沒有意見,表決當然是全票通過。賀磊滿意地放下手,叮囑寧辰:“這個項目雖然是高專員策劃的,但新人直接擔任項目組長恐怕吃力,還是先從副手做起。寧總監,你辛苦一些,親自帶帶。”

“沒問題,我也是這個打算!”下半年總算有了著落,寧辰笑嗬嗬地應下。

“謝謝賀總信任,我會多向寧總監學習的。”

這個安排與他們會前所料相同,高至裳與寧辰交換目光,也笑了,對賀磊再次躬身後,才重回座位。

才落座,對麵的高顏直就衝她眨了眨右眼,如果不是在會上,高至裳想他估計都該吹著口哨,用吊兒郎當的語氣向她道一句“恭喜”了。

“下半年的兩個重點立項都定了,這會算是開完了。但時間還早,我就不妨再占用大家幾分鍾,把在任命高顏直做項目評估經理這件事上的問題,也一並解決。”賀磊低眉看了眼表,進而雙手撐在桌上,笑意從容,“這事也怪我,隻當增設個管理層位置,以朋友的名義請阿直來算是幫我把關企劃,沒有考慮到在座其他部門主管的感受。其實早該正式將他在會上介紹一下的。”

“聽賀總的意思,這位高經理還大有來頭?”本已在收拾麵前資料,準備散會的陳茹停了手中動作。

“公司成立第二年推出的導航類APP項目《足跡》,各位都還記得吧?”賀磊屈指叩了叩案麵。

“當然記得。多虧了《足跡》在國際APP創意開發大賽中獲得銀獎,磊歐才在整個業界打響了名號,也大大加快了公司上市的步伐。”陳茹當時是陪著賀磊去參賽的,反應最快,“但這和高經理有什麽關係?”

“決賽評審前夕,我們遇到瓶頸,徹夜開會,商量如何改進創意卻始終沒有進展,直到中途我出去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就是高經理打來的。”

“賀總是說,當時那個改進方案,是他在電話裏提出的?”陳茹不可置信。

賀磊勾起嘴角,下頜一點:“不錯。沒有他,就沒有大獲全勝的《足跡》。事實上在決賽前的每個環節,初選、複活賽、複賽等等,他都在幕後參與了企劃的改進。”

“老板,你沒開玩笑吧?他四年前,應該還隻是個高中生啊。”老胡用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從厚厚的鏡片後打量著賀磊口中的當事人—高顏直正低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也不知什麽時候把裝訂好的資料拆下了一頁,十指不斷翻弄,好像在玩折紙?

“是啊,因為這事,阿直還把第二天的期末考給搞砸了。”賀磊早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並表現得見怪不見,“阿直,是不是?”

學長的麵子還是得給的,因此高顏直在百忙之中抬眼,應了句:“誰讓那個大賽偏偏挑在六月底。還有,你們那個創意雛形還真就是個‘雛形’,也太倉促了,bug(漏洞)多得跟篩子一樣,害我每晚都得琢磨著怎麽補。”

“哎呀,賀總您等等!”寧辰在這時插進話來,有些一驚一乍的,“我記得咱們公司企劃文化那個小冊子裏提到過,公司的第一位投資人,也是個高中生啊!不會就是高經理吧?”

“哦,那個確實是我。”這次回答他的是高顏直,“不過那真算不上什麽投資,一千塊錢而已,學……賀總硬是念叨了這麽多年。”他手裏的活兒好像忙完了,桌上卻不見成品,依舊隻有散著的幾張資料紙。

賀磊聞言,笑著擺擺手:“沒有那一千塊,就沒有現在的磊歐。數目與意義是兩碼事。”

“既然高經理這麽不簡單,又與公司有這麽深的淵源,賀總您應該早點說的啊。都是誤會,誤會!”胡立強看身旁的陳茹還神色尷尬地愣著,忙遞了台階,“陳總監原本就總說對當時在幕後出謀劃策的人很感興趣,很欣賞,埋怨賀總把人藏著,不給引薦呢。陳總監,是這樣吧?”

“倒不是我藏著掖著,是阿直低調,之前都不太樂意露麵。我隻好學了劉備三顧茅廬,才總算把‘諸葛亮’請出山來了。”賀磊笑吟吟地看向高顏直,打趣著,“其實不止《足跡》那一次。這些年公司大大小小的項目,但凡你們之間出現爭議的,我都會拿去問問阿直的想法。哪些項目應該咬牙堅持,哪些該果斷放棄、及時止損,他的想法也著實對我的決策起到了不小的影響,幫助很大。”

“高經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賀總更是慧眼識人!”

寧式阿諛盡管生硬突兀,卻反倒讓整個氣氛不再那麽尷尬了。連始終都板著張臉的陳茹都忍俊不禁,順勢起身,向高顏直伸出手:“我別的都不服,就服寧總監這拍馬屁的本事!好了,就像老胡說的,誤會既然都說清了,以後大家都是同事,多多關照。”

高顏直倒不記仇,不卑不亢地也起身,禮儀性地一回握後鬆開:“從前是旁觀者清,現在成了當局者,少不了要迷惑一段時間。陳總監是公司裏的前輩,是我得請您要多多指點才對。”

“那姐姐我現在就得教你一件事了。前輩這兩個字,顯老,可沒什麽女人喜歡聽—”說罷,陳茹瀟灑地提過包,揚揚手就直接推開會議室的門走了。

“行了,陳茹這人就這樣,沒什麽事就散會吧。”賀磊輕鬆地笑笑,走過高顏直身後時親近地拍了拍他的背,也離開了。

老板都走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出了會議室。

寧辰得償所願,健步如飛,高至裳原先是被他一起拉出來的,可餘光瞥見高顏直慢騰騰還落在最後,就找了個借口放慢腳步。於是滿心籌劃下午就趁熱打鐵開場碰頭會的寧辰很快與眾人一起乘電梯下樓了。

而高至裳卻還站在走道中央,回身看去。

“等我有話說?”最後一個出會議室的高顏直不緊不慢地走近她,像是早就料到她會等自己。

被他這麽挑明了一問,後者才發現自己隻是潛意識想等他,想說點兒什麽,但具體說什麽,貌似還沒想好……畢竟賀磊剛剛對高顏直的那番介紹給她帶來的震驚程度,完全不亞於陳茹。

高顏直仿佛不自在地摸著鼻梁:“你能不能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還用從前那種就行了。”

“從前是哪種眼神?現在又是哪種?”高至裳不解地眨眨眼。

“非要翻譯出來的話,從前的眼神大概就是‘學渣就是學渣’,現在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高顏直沉吟片刻,靈感突顯般竟然還唱了出來,“少年英雄小哪吒!”

於是他從高至裳半翻起著的白眼裏隻能翻譯出四個字了—弱智兒童。

“好啦,好啦,不開玩笑了。”高顏直見了,哈哈幹笑兩聲,始終藏在身後的左手像變魔術似的在她麵前憑空一抓,便翻出朵紙花來,靜靜躺在掌心。

高顏直雙手重新插回褲袋,酷酷地點頭,幾縷劉海掃過眼睫:“嗯,就地取材。恭喜高副組長首戰告捷。”

想到吳瀟瀟,高至裳不由得嘟囔了句:“一個個不是塑料花就是紙花……”

“什麽?”

“沒什麽。”高至裳莞爾,“總之首戰告捷也有你的一份功勞。”要不是他在圖書館搗蛋,她就不會被罰,就沒有機會感悟圖書館的魅力,不會因為無聊打開APP,也不會遭遇停電驚魂,然後一起去食堂煮麵。

昨晚的一切仿佛都是陰錯陽差,卻又妙不可言。

“還有,謝謝你的花。手比我巧多了。”把花舉到臉頰旁晃了晃,高至裳就笑眯眯地轉身走了,沒能聽到身後人的呢喃。

“居然是看材質的?好歹也該看出我折的是玫瑰吧。雖然是因為我隻會折這個……不解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