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處處都路窄

1

短短一個上午,已經整整六次了!

這是高至裳第六次抱著文件夾在賀磊辦公室門口徘徊觀望了。

門是常年半掩著的,大約成三十度夾角。她處心積慮、費盡心機,終於找到了途經徑走道上存在著的那個特殊位置—恰巧能通過縫隙,看清裏頭辦公桌前坐著的賀磊正在做些什麽。

用左胳膊將文件夾夾在身前,高至裳站定,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摸出手機,解鎖,打開相機功能……她感覺自己不是來磊歐科技工作的,而是來當“特工”的!這全拜昨晚某個哭得昏天黑地的好閨蜜所賜!

“哎?高至裳,你又來送材料啊?”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詫異的聲音,手機重新落回袋裏,高至裳轉身堆出一個“做賊心虛”的笑容:“啊,是啊。企劃部做了很多不同方向的初步創意案,征求賀總的想法以後我們才好找一個方向深入策劃,所以文件會比較多!”這套說辭是她早想好的。

“哦,這樣。”顧秘書聽完點點頭,也沒多想,打過招呼就走,“賀總派我出去一趟,先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高至裳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也不敢再多逗留,想著午休時間也快到了,該把這份被自己來來回回當幌子用了一上午的文件給送進去了,於是又走了幾步上前叩門:“賀總,我是企劃部的高至裳,來送材料。”

“請進。”

賀磊的嗓音朗潤清雅,西裝外套被他隨意地搭在椅背上,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衫款式修身,第一顆紐扣沒有係著,領口微敞,狀態放鬆。高至裳推門進去時,他正放下咖啡,左手不離鍵盤,又十分連貫地敲擊了幾下,才抬頭看向走近桌前的她。

“有份材料,需要您簽字。”高至裳將文件夾翻開,轉好方向,放到賀磊手邊。

簡單翻看後,賀磊邊簽字邊問道:“這送材料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策劃專員來做了?寧辰讓你來的?”

這個年代還堅持用鋼筆的人真是少見啊。注意力不自覺被他手中的筆吸引,高至裳竟不小心忽略了上司的兩個問題。

沒得到回應,卻發現這個小學妹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手中的鋼筆。賀磊有些好笑,將簽完的文件合上夾子遞回給她。

東西到眼前了,高至裳這才回神,急忙接過道歉:“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賀總剛才是不是交代了什麽事情?我這次會認真記下的!”

“你很喜歡這支鋼筆?”賀磊隻是挑眉,筆在指尖一轉,亮黑色的鋼琴漆光澤瑩潤,“識貨?”

“LAMY(淩美)的Dialog3(焦點3)。瑞士設計師設計,將鍾表的機械設計原理運用到鋼筆的製造工藝中,通過旋轉出筆,是一款無蓋的墨水筆,堪稱墨水筆設計的一場革命。”高至裳也不忸怩,知道什麽就答什麽。她對鋼筆有著莫名的好感,所以但凡名牌推出的經典設計都會關注。

聽她背書似的標準回答,賀磊不由得一抿唇,用慣有的幽默打趣道:“我還以為現在的學妹們看到我這樣用鋼筆的學長,隻會評價一句‘老古董’了!”

“不會,賀總在A大還是很受學妹們歡迎的。”高至裳一本正經地搖頭,畢竟她就攤上了個鮮活的例子……

居然被這麽認真地反駁,賀磊失笑著擺擺手:“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剛才是問你,寧辰為難你了?以後這種送材料的事情讓各個部門打雜的文員來做。”

高至裳忙不迭否認:“沒有,沒有!寧總監對我很好,很熱情。是我自己想熟悉一下環境,就主動來送材料了。”她覺得寧總監看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一隻能下金蛋的老母雞,恨不能她下一秒就咯咯咯下出個能讓企劃部揚眉吐氣,讓整個公司日進鬥金的“創意蛋”,從而保住他日漸稀疏的發頂不至於完全“淪陷”。

“嗯,不急,這才第一天,下周就都熟悉了。”賀磊聞言,想著自己這個企劃部總監雖然個人能力平庸了些,倒也不是拎不清又氣量小的人,便輕點點頭,“可以了,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打擾賀總。”

退出辦公室時,高至裳沒忘要將門掩上,轉念又想起昨日吳瀟瀟的“殷殷囑托”還沒完成,於是把門與門框之間的夾角留大了些,然後麵朝門,一步步在走道上向後倒退,時間也在腦海中倒轉回了將盡二十四個小時之前……

當時,高至裳被告知錄用後就下了樓,本以為吳瀟瀟會在寫字樓外等自己,卻左右不見人影,撥了好幾次電話才接通,一接通就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刺穿耳膜!

“瀟瀟,你怎麽了?”高至裳當時是真做了最壞的打算,什麽綁架拐賣、劫財劫色之流,她都決心與好友一起麵對,“你在哪裏?我現在就報警!”

結果,吳瀟瀟哭聲一停,還哽咽著反問她:“報警做什麽?我在宿舍呢。”

“那你哭什麽?”

“嗚嗚嗚……”

實在搞不清狀況的高至裳也不敢掛斷手機,全程聽著她哀怨的哭聲坐出租車趕回學校,硬著頭皮被前排的司機師傅用詭異的目光瞟了一路。臨到宿舍樓下,聽筒裏的哭聲戛然而止,害得她心髒也跟著停跳了一拍,衝上樓推門而入,卻發現某人居然隻是哭累了,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吳瀟瀟!”高至裳氣結,爬上去跪在**,俯身把人拽起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我都哭成雙眼皮了,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讓我先睡一覺再問嗎?”吳瀟瀟一臉悲憤地指著自己的右眼。

高至裳聞言愣住,定睛一看,原本精神的單眼皮果然不複存在,變成了臃腫的假性雙眼皮,忍不住“撲哧”一聲。

“你還笑?”吳瀟瀟想瞪她,眼皮卻耷拉得難受,根本瞪不出狠勁。

“好,我不笑。如果睡一覺就能解決問題,那你繼續睡。”高至裳用起了欲擒故縱的計策,鬆開拽著她胳膊的手,下頜一抬,示意她可以隨意躺後就要下去,“我去為明天上班做準備了。”

不出所料,手腕立刻就被死死握住:“等等—”

“怎麽?不是要睡嗎?”高至裳好整以暇地回過身。

吳瀟瀟露出討好的笑容:“不睡了!不睡了!你剛才說……上班?”

“對啊,我被錄用了,明天就上班。”高至裳點點腦袋,隨即話音裏就添了幾分不滿,“我們兩個明明一起去的,我還以為你麵試完了會在寫字樓外邊等我,誰知道你自己先回來了。”

“我是太難過了,才忘記等你了嘛……”吳瀟瀟委屈地癟癟嘴,挪了挪身子,給她看滿床被揉成團的紙巾,“我失業了,也失戀了。”

失業?失戀?高至裳覺得自己腦袋邊還差一個問號,就可以當表情包了:“你沒被錄用?但這和失戀有什麽關係?你最近在談戀愛?我怎麽不知道……”

“單向戀愛失敗。”

居然有人能把單相思說得如此富有藝術性,高至裳怔了幾秒鍾才明白過來:“所以你單戀的對象在磊歐科技裏工作?你去應聘也是為了他?”

“小裳,你最近開竅不少啊!”發現新大陸的驚喜讓吳瀟瀟的心情暫時沒那麽鬱悶了,也改了跪坐的姿勢,湊近她,“看來董如花的課題還真有幾分魔性,適合單身狗—”

“說正經的。”高至裳皺眉,下意識地推推眼鏡。

於是,吳瀟瀟驕傲地揚起臉,美滋滋道:“我喜歡的人,可不是給老板打工的,他自己就是老板!”

“你是說……賀磊?”

難怪她平時也不像是個掉錢眼裏的人,推銷起APP卻分外賣命;難怪她從不屑看那些雞湯文,卻會將賀磊的勵誌演講偷錄下來存在手機裏;難怪她從來懶懶散散,卻肯為了準備麵試挑燈夜戰……高至裳全想通了!

“有這麽吃驚嗎?他是傳奇人物沒錯,我也確實平凡了點,”吳瀟瀟先是撇撇嘴,為自己辯駁了句,跟著話鋒一轉,雙臂圈住高至裳的胳膊,笑眯眯,“但我有個不平凡的好閨蜜啊!”

功利性明顯的商業吹捧。高至裳翻翻白眼:“有話直說。”

“我本來想近水樓台先得月,但現在我是近不了了……不過有你這座‘樓台’,我還是有理由經常去公司轉轉,和他來個‘偶遇’的!”

雖然很不忍心,但高至裳還是耿直地打破了好友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就是個小職員,還是實習工,哪能整天上班還帶個朋友?又不是中層,有自己的辦公室可以會客。而且每個人都有工牌和門禁卡的,就算偶爾讓你混進去幾次,也不可能讓你在公司裏四處亂晃,更別提……哎?你去哪兒?”

話還沒說完,吳瀟瀟忽然越過她,爬下床梯,從鞋櫃上擺著的假花盆景中拔了枝出來,舉過頭頂,問:

“看到這是什麽花了沒有?”

“百合?”

“錯!這是塑料花!”

高至裳嘴角抽搐,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你不帶我去公司也行,但必須每個工作日給我發回一張賀磊的照片,打聽到一條關於他的有用信息!如果做不到,那咱們的姐妹情,就有如此花!”

2

回憶結束,腳步站定,高至裳心想“賀磊愛用鋼筆”這條信息是夠了,哪怕是張高糊版的照片,今晚回宿舍都能交差,還是速戰速決吧!

於是,她用文件夾打著掩護,一麵謹慎地左右張望,一麵掏出手機,攝像頭對準、聚焦,隻差拇指按下—

掌心驟然一空,手機竟被人從頭頂抽走了!

高至裳大驚失色地回頭看去,卻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高顏直?怎麽是你?”

“對啊,就是我。”高顏直得意地晃晃她的手機,笑容張揚地吹了個口哨,“就許你在這裏偷拍,不許我……”

情急之下,高至裳衝上去一踮腳,一伸手,快準狠地死死捂住他的嘴,壓低聲音瞪他:“你別亂嚷嚷!”

“唔……”後脖頸被她用一隻手扣著,高顏直不得不彎下腰,樣子是狼狽了些,眼中笑意卻不減,目光在她此刻頗為生動的眉眼上打轉。這是第二次了,課堂之外的高至裳,似乎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呢。

被他這麽近距離笑盈盈地瞅著,溫熱濕潤的唇就貼著她的掌心,心跳聲也不知怎麽了,開始在胸腔裏瘋狂叫囂。莫名心虛地垂下眼睫,高至裳分明是想拿出點說一不二的談判氣勢和他約定,可話到嘴邊,語調卻軟得不像話:“你……你……不嚷嚷,我就放開!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同意?”

高顏直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伸手將她的手腕從自己後頸處拽下來,熟門熟路地牽著她,推開安全門進了最近的一處樓梯間。

“手機先還我。”樓梯間裏是空****的靜,高至裳的話音不高,卻能聽到微弱的回聲。

高顏直隨意地往轉角處的樓梯扶手一靠,似笑非笑:“還你可以,但先說說你在董事長辦公室附近鬼鬼祟祟做什麽?盜取商業機密?”

“我像那種人嗎?”

“嗯,也對,你這個好好學生肯定做不來商業間諜……”高顏直故作恍然地點點頭,隨即摸著下顎做思索狀片刻,忽然拔高音調,笑起來,“哦!我知道了,莫非你是打起了賀磊學長的主意,想和他談戀愛,寫報告?”

“不是我!是—”差點順著他的話鋒脫口而出,高至裳轉念一想,才驚覺不對,“高顏直,憑什麽是你盤問我?我可是名正言順來送材料的,是新進公司企劃部的專員!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是你才對!你來這裏做什麽?”

看著她從一臉做賊心虛換作義正詞嚴,高顏直嘴角若有似無地提了提,還真是從未見過女學霸這麽豐富又鮮活的表情啊,心情竟不知怎地平白愉悅了幾分。

“高專員,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這麽和上司說話可不太好哦。”他說著,站直又走近高至裳一步,將藏進T恤裏的工牌順著脖子上的繩兒抽出來,亮到她眼前。

上麵的字就兩行,高至裳三秒不到就看完了,卻花了三十秒還說服不了自己這是真的:

企劃部項目評估經理 高顏直

“這次招聘,有招項目評估經理嗎?”她皺眉,不記得當時招聘啟事上有這個崗位,“難道是我的記性也出問題了?不可能啊……”

居然在認真回想後憂心起自己的記憶力,還是“學霸式”的一根筋。呆呆的模樣,讓高顏直不由得發笑:“誰說我就一定是找應聘進來的?”

“不是應聘進來的?”高至裳又為此消化了三秒,才道,“你走關係進來的?”

高顏直痞裏痞氣地打了個響指:“回答正確!不如再猜猜看我走的什麽關係?”

高至裳擺出冷漠臉,滿腦門上寫的都是大大的兩個字—不猜。

“你這人就是這點無趣。告訴你吧,我是磊歐科技的股東。”

盡管對方很不給麵子,高顏直還是自顧自地揭曉了答案,卻換來她一聲嗤笑:“城西證券交易所買了點股票就敢拿自己當股東了?”

顯然高至裳是壓根沒信,甚至還看準他一個莫名愣神的時機,探身搶回手機,然後扭頭就下了樓梯,步子邁得飛快:“我可沒工夫陪你在這兒消遣,工作去了!”

“身手這麽敏捷?”高顏直先是一訝,而後納悶地摸了摸鼻梁,“而且她這是偷聽了我損肖星那家夥時候說的話不成……”

他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低頭盯著下一層樓的台階,就這麽又站了會兒,仿佛在確定高至裳不會去而複返後,才轉身出了樓梯間,往總裁辦公室走去。

“學長。”高顏直推開虛掩的門,喊了聲正揉著眉心、閉目養神的賀磊。

賀磊聞聲睜眼,瞥向牆上的掛鍾,勾唇:“阿直,你可從不遲到,我還以為你臨時反悔不來了。”

“暑假在宿舍裏閑著也是無聊,不如來幫幫學長。”高顏直沒有解釋,大步流星地邁進來,直接在辦公桌對麵坐下,打趣,“更何況又不是來做小白領,好歹是個中層經理,不當白不當—”

兩人關係匪淺,自然是不必多客套的。看他吊兒郎當地擺弄掛在身前的工牌,賀磊隻半真半假地笑說:“我這忙也不是讓你白幫的,工資照開。要是公司效益好,年底你這個股東的分紅也跟著可觀啊!”

“學長還是那麽會拉攏人。”高顏直無所謂般地聳聳肩。

也習慣了他對事事都遊刃有餘又不太在乎的模樣,賀磊起身給他倒茶,順便換了話題:“對了,這次參加企劃部暑期實習生招聘的人裏,似乎有一個是你同係同班的同學,還和你同姓。”

“高至裳?”高顏直也跟著站起來,看著賀磊在茶幾前俯身,“學長還真是關心員工,連個實習工都關注啊。”

“她可不是普通的實習工。你剛才也說了,我一直很會拉攏人,對人才當然要多關注。”賀磊挑眉,立刻就把話借了過來用。

高顏直接過他遞來的茶杯道了聲謝,然後盯著浮在麵兒上的茶沫低笑:“學霸界的‘滅絕師太’,腦子是挺好使,但情商不太夠,直愣愣的傻氣。”

“沒這麽誇張吧,我也和她接觸了兩次。”

“也就是時靈時不靈吧,或許哪天你就見識到了。”高顏直不以為然地抿了口茶。

賀磊覺得這是偏見。他這個學弟啊什麽都好,就是缺少一雙發現異性魅力的眼睛,以至於年年都得過雙十一。

“我看你就是眼高於頂,對誰都挑刺。不管怎麽樣,高至裳的能力我是很看好的,你也算她上司,可別給我把人氣跑了!”他按住高顏直的肩頭。

“放心。我在她在,我不在她也還會在的。”高顏直放下茶杯,做了個OK的手勢,滿口打著敷衍的包票往外走,“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去企劃部那邊上崗了?”

“咳,等等。另外還有件事,最近風家大小姐還纏著你嗎?”

都走到門邊的高顏直詫異回身:“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寰風資本是磊歐今年談成合作的最大投資方,有權派代表到公司監督項目、資金等相關運作情況。代表人選,我也無權插手……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她從學校‘追殺’到公司,來我這邊幫忙的事情還是盡量保密,少對人說。”賀磊的目光略帶同情。

高顏直聽後撇撇嘴,不由得抱怨了句:“你找什麽投資方不好?不過風惠倒是有大半個月沒在我眼前晃了,希望是放棄了吧。”

“風家資本雄厚,哪家公司不想找它融資?就像是換作別人得到風家大小姐青睞,可能連做夢都會笑醒一樣。也不知道風惠看上你什麽?”賀磊好笑。

“我也想知道,然後趁早改掉,趁早解脫。”高顏直眉峰一挑,“行了,等她出現再想辦法不遲,走了—”

話畢,他退出房間,將把手一拽,門就自己碰上了。

嗯,隨手關門,是個防偷拍的好習慣。

3

偷拍失敗,但生活和工作還要繼續下去。

之後三周,在寧總監與吳瀟瀟的雙重“高壓”下,高至裳是企劃得想,“狗仔”得當,順帶還要應付比自己官大幾級的高大經理,這日子是真不太好過。尤其下周就要開下半年的年度企劃會了,整個企劃部的空氣都異常膠著……

更讓她好氣又好笑的是,吳瀟瀟居然每天在她枕邊擺一朵塑料花,作為“鞭策”。高至裳為在夾縫中求生存,費勁地通過談判把“每天一張照片、一條信息”換成難度較低的“每天三條信息”。而談判結束時,某女竟還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沒那麽膚淺,隻看皮囊,更願意去了解賀磊那好看皮囊下的有趣靈魂!

然而,靈魂哪裏是那麽容易了解到的?高至裳在公司時不得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尤其不能錯過的就是午餐與下午茶的八卦時間—盡管她完全不感興趣,還是得耐著性子旁聽,偶爾狀似無意地追問幾句關於賀磊的話題,也隻獲悉了諸如“賀總隻喝藍山咖啡”“賀總經常加班,但又絕不超過八點半”“賀總不吃辣”之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連高至裳自己都覺得拿不出手,張不開口,誰知吳瀟瀟倒對這些消息頗為滿意,全都仔細地記在備忘錄裏,從晚飯後到睡覺前,最少要從手機裏調出來四五次,然後一條條地看著傻樂。

於是到了第三周的星期五晚上,枕邊的塑料花不見了,變作眼前的兩張電影票晃來晃去。

“小裳,這周辛苦你了!”電影票後是吳瀟瀟笑彎的眉眼,“明天請你去逛吃逛喝,再看場電影?”

“不了。新企劃還沒有頭緒,課題報告也一個字都沒動呢,沒心思出去。”高至裳邊捶肩,邊擺手。

“哦,那你去吧!下周也要繼續努力哦!”電影票毫無誠意地瞬間消失。

看著吳瀟瀟一溜煙躥上床,高至裳噎住幾秒:“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我的良心一直活蹦亂跳!”從窗簾中伸出一個腦袋來,吳瀟瀟嬉笑著應了句,然後隨口問起,“對了,那個APP好用吧?十個‘虛擬男友’裏有沒有特別對眼的?”

“唔……還好吧。”高至裳突然支吾起來,拉開椅子,坐到桌前,心不在焉地歸整著桌上的東西,並沒有繼續往下說。

久等不來下文,吳瀟瀟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索性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床欄,一臉興奮:“還真有看對眼的啊?從聊天裏能看出來對方是做什麽的嗎?高矮胖瘦?興趣愛好?”

一套調查戶口般的說辭。

不用回頭,高至裳也能想象到好友臉上一定露出了姨母笑:“算不上,就是其中有一個看起來和‘我’的聊天記錄特別多。”這段時間雖然忙,但課題的事情她也從不敢懈怠,時不時就會關注APP裏的情況,幾乎每次打開,和某個人的對話框右上角都是99+,怎麽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呢?更何況那個人的昵稱,她之前還對吳瀟瀟吐槽過—

是的,就是那個叫“顏值在線”的家夥,總是和她這個“智商在線”互懟。

起先她覺得這麽多條聊天記錄,肯定重複囉唆,缺乏主要內容與中心思想的提煉與概括,和之前轉了專業那倆舍友經常在宿舍裏與男朋友煲的電話粥一樣,沒有營養,不值一看。但也就是在前兩天,企劃部一天下來連續開了四場會,難得累到高至裳也隻想癱在工位上“消極怠工”,這才打開APP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起曆史消息,借此把下班前的最後半個小時隨意消磨掉。

可這看著看著,她發現兩個“虛擬戀人”的互懟居然還挺有趣,“顏值在線”的見識麵不窄,話題天南地北地繞著,怎麽都不會冷場,看得她時不時輕聲發笑,神奇地將一天工作的疲憊掃空。而且不得不說,這款APP在大數據的收集與分析下,AI還原度差不多可以打個九十分,虛擬的“她”所發出的表情,所回的消息,都很符合她本人的人設呢……

“小裳?小裳!”也不知道吳瀟瀟是什麽時候又從床梯上滑下來的,整張臉貼近她,笑得賊兮兮的,拿腔拿調地拔高音量,“你這個樣子……不會這麽快就著了愛情的魔吧!”

原本出神的高至裳嚇了一跳,不滿地拍開她,反唇相譏:“對方是誰都不知道,我著什麽魔啊?你才是著了賀磊的魔,賊喊捉賊!”

“嘶……但老夫夜觀星象吧,你這分明是紅鸞星動了。”吳瀟瀟於是直起身,一手撫著不存在的長須,另一手有模有樣地掐算起來,末了還點頭下了斷言,“嗯,隻等一周後見分曉了!”

“咚咚咚—”

高至裳張嘴,正想提醒她今晚天上烏雲密布,根本看不到星星,宿舍的門就被敲響了。

“誰啊?”吳瀟瀟才逗起了勁兒就被打斷,十分不爽地衝門外嚷問。

“瀟瀟,是我。”門外人的嗓音一派溫潤平和,讓人想到和煦的冬陽,照在身上暖和又愜意。高至裳一聽就知道了,是曆史學院那個喜歡吳瀟瀟的付夕然。當然了,這個結論她自己可看不出來,是之前兩個戀愛經驗豐富的舍友告訴她的。現在想來,吳瀟瀟多半是因為心中早有賀磊,才會沒往這方麵想,愣是把兩人歸結成非常純潔的革命友誼,就像廣場舞大媽們都有自己的固定舞伴—跳出來的感情。

“你等等,我馬上來!”

吳瀟瀟這才拍著腦門,想起是自己今晚約了人家練交誼舞,利索地將卡通睡衣換下,白上衣搭藍牛仔,一改平時非裙子不出門的名媛淑女風,沒有精致的眼妝,更沒有擦一層兩層三層的各種水乳、各種霜,就這麽大大咧咧地給人開了門,邊開還邊理著因為穿套頭T恤而略顯淩亂的長發:“不好意思啊,我真給忘了……”

“不要緊,本來也都是要來接你的。”付夕然站在走廊昏暗的路燈下,一雙桃花眼裏溢著星星點點的迷人笑意。說完,他還微微歪頭,向裏頭的高至裳也打了個招呼,“小裳也在啊。聽瀟瀟說你暑期找了個工作,最近挺忙的,不要累壞了。”

一句寒暄,高至裳自然也就是回以一笑,然後目送好友嘰嘰喳喳地拽過付夕然的胳膊,拉著人拐進樓道,才把門關上。吳瀟瀟是個講究形象的人,隻要出了這個宿舍的門,就時刻妝容精致,裙擺飄飄,維持“女神範兒”,素麵朝天的真實模樣除了舍友看過,也就付夕然“有幸”見識過。高至裳再不開竅,也背過那一句“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單從瀟瀟見付夕然從不打扮這點上來看,就不容樂觀。

“唉……”

托腮坐回桌前,翻開筆記本,高至裳不禁歎了口氣。她還挺希望付夕然能成功的,那樣自己就不用再嘔心瀝血地盯梢老板了……

4

炎炎夏日的午後,大學校園裏最受歡迎的還屬冷氣充足的圖書館。而A大圖書館又是市裏出了名的“最美圖書館”,哪怕不為借閱,許多學生也樂意將一整天的時間都消磨在這座充滿知識力量與視覺美衝擊的建築中。

別看它的外部看起來並不起眼,尤其是在白日裏,仿佛就是個簡單的方塊。實則其卻是雙層牆麵結構,中通走廊,內部空間則呈現出漏鬥狀,以羅馬的萬神殿為原型切割出了整整六層,環型中空,通透大氣,外掛樓梯盤旋著將全部被塗白的空間連接在一起,營造出房間連續不斷的感覺,從頂層俯瞰,就像一座巨大的書的迷宮,至純至靜,唯有有序陳列著書本的書櫃,是整個圖書館裏唯一的色彩。當你走入其中,你會感到時間是靜默的,而書籍卻不再沉默,以主人的姿態,向你發出最鄭重的邀請。

高至裳隨意抽了本英語原版小說,坐在一樓中庭的自習室中靜靜翻閱,四麵環繞似牆般大麵大麵的書櫃,光線從頂層的天窗投射下來,聽著地板中央那僅有一平方米的小噴泉此起彼伏地濺落出細碎水聲,心頭的煩躁便漸漸淡了。之前在宿舍裏冥思苦想一天多,項目書文檔還是一片空白,始終沒有進展,她知道再耗下去也沒用,不如來自己最喜歡的地方換種心情,換個思路,等心平氣和了再回去繼續想也不遲。

她學的不是英語專業,看原版書多少有些費勁,心是借此沉下來了,但翻過十幾頁後便覺耗神,索性暫且擱在一旁,從包裏抽出課題研究報告冊,打算把其中的“戀愛實錄”部分先填上點兒東西。

自習室裏常有人起坐走動,所以高至裳對身後時不時響起的腳步聲並未在意,隻左手半托著手機,拇指間或滑動著,認真嚴謹地分析著,不放過任何一段疑似“打情罵俏”的對話記錄。她正摘抄得專注,隻聽得身後一聲口哨響起,跟著眼前一花,桌上的報告冊就沒了蹤影!

“喲,‘戀愛實錄’都填上了?女學霸這是情竇初開,真的戀愛了啊—”高顏直原本也就是碰巧經過高至裳身後,不經意間瞥見她居然在寫課題報告,想起上回在公司她偷拍賀磊,鬼使神差地就起意撈走了那冊子。

“怎麽又是你?”高至裳霍地彈起來,又羞又惱地伸手去搶。

高顏直這次早有防備,一個巧妙的晃身就避開了,還壞笑著將課題報告舉到眼前,作勢要念:“讓我看看啊,咱們學霸的戀愛經驗是不是也和學習經—”

“高顏直!”

這要讓他念出來還得了?

也顧不得這還是圖書館,高至裳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撲上去要搶。後者說是要念,其實那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因此反應迅速地將手舉過頭頂,同時往右邊一閃,成功化解了她的“進攻”。

“哎呀,大家都是落到‘鳳辣子’手裏的苦命人,有難同當,借我參考參考,我保證守口如瓶!”

仗著身高優勢,高顏直邊遊刃有餘地左退一步,右退一步,笑眯眯地低頭瞅著嬌小的高至裳就那麽貼著自己的襯衣,蹦了一次又一次,試圖夠到報告冊,好幾次鼻間都蹭到他的領口也不在意,兩頰也不知道是羞惱的,還是跳得發了熱,染上俏生生的紅暈。

他沒來由地想著,要是她能將那煞風景的黑框大眼鏡給蹦掉了,模樣應該也不會比那些係花、校花差太多吧?

也就是這麽個閃神的空當,高至裳發現他突然不退了,於是鉚足勁兒跳出了新高度,一舉搶回報告冊,然後對著他肩膀就是用力一推,祝他摔個四仰八叉:“讓你捉弄我!”

“哎?”

形勢瞬間逆轉,高顏直猝不及防,渾身的運動細胞都在奮力求生,最終以不太優雅的方式維持住了平衡—臀猛地一撅,整個人就從後仰變成了前傾。

站穩後,高顏直不著痕跡地用右手向後摸了摸褲襠,沒裂,安心了,抬眼看出手驚人的女學霸:“呼……我說你力氣還真不小啊。”

“你力氣也不小。”高至裳卻是小臉皺成一團指向他身後。這下真的闖禍了,還是殃及池魚。

“救……救命……我出不來了……”

終於注意到了身後微弱的呼救聲,高顏直扭頭一看,隻見一個明顯肥胖的龐大身軀呈九十度折著,腰部以上包括胳膊在內,都卡在了書櫃的第三層裏—原本擺在這一層裏的書從另一側落了滿地。

怪不得他感覺自己剛才做高難度動作時臀部一頂,緊接著就是嘩啦啦一陣書本落地的聲音,還隻當是撞到了書櫃!高顏直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大概是這胖子之前正彎腰在櫃前找書,被自己這麽猛一頂,沒防備,直接給頂得“塞”了進去!

這一幕很滑稽,也很值得同情。

“還愣著做什麽,搭把手把人給弄出來啊!”高顏直強忍笑意,招呼與這起“慘劇”脫不了幹係的高至裳過來幫忙。

她挪過去,表情如臨大敵:“這個要怎麽弄?不然還是叫校醫或者120來吧?”

“很簡單。”高顏直聞言挑眉,“拔蘿卜,會吧?”

“大概會?”

“那好,我數一、二、三,一起拔。一……二……三!”

“啊—”

隨著殺豬般的叫聲響徹整個圖書館,倒黴的胖子被兩個人一左一右,當蘿卜似的從“坑”裏拔了出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經曆了什麽,順著書櫃像一攤泥似的軟了下去,癱在地上呻吟。

看著胖子這副模樣,除了腦子進水,高至裳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來解釋自己剛才為什麽會信了他的邪!

“你還好嗎?”她深刻反省,擔憂地跪在胖子旁邊,邊問邊承諾,“身上哪裏疼?要不要我叫救護車來送你去醫院?你放心所有的醫療費全部由我來出,一定治到你痊愈,負責到底!”

“我脖子疼,還有腰……還有這兒……好像哪兒哪兒都疼……”快兩百斤的胖子半眯著眼,將高至裳悄悄打量了一番後,才委屈兮兮、可憐巴巴,捉著她的手腕一處處摸過去,“如果我癱瘓了,你還會對我負責到底嗎?”

高至裳不疑有他,隻是堅定地點頭:“是我的責任我絕對不會推卸!”

“那真是太—”

胖子的話還沒說完,高顏直就看不下去地蹲下身,把她的手從那隻名副其實的“鹹豬手”中扯出來撇開,自己與這肥豬蹄子來了個十指緊扣,笑得“情真意切”:“這位同學你剛才背對著可能不知道,撞了你的人是我,怎麽能讓她負責呢?所以應該我來負責啊!你說要我怎麽負責我就怎麽負責,你要真癱了,下半輩子我照顧你啊!”

“我又仔細感受了下應該沒那麽嚴重,就是閃到腰了!”仿佛生吞了隻蒼蠅,胖子一個激靈抽回手,向高至裳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覺得還是女同學細心點兒,陪我去醫院檢查治療,我放心。”

眼見某女又是想都沒想就要應下,高顏直再次搶過話來,拔高音調,故作不服:“我說哥們兒你這就不對了,都21世紀了還搞性別歧視,男同學怎麽就不細心不靠譜了?”

“可是……”胖子還是賊心不死地望著高至裳。

“我七大姑的八大姨還是專門給人做正骨推拿的中醫呢,不然我現場就給你來一套試試?憑我的手勁不怕治不好你,你說呢?”

從掰得哢哢作響的指節和咬牙發出的尾音來看,高顏直說的應該是“不怕治不死你”。

肥短的脖子一縮,胖子擠出難看的笑:“不,不用了吧……好像也沒怎麽扭到,休息兩天就好!”

“哦,是嗎?”高顏直聽完笑了,然後起身對高至裳道,“喏,人沒事,不用負責。”

瞎子都看得出這叫屈服於**威之下。高至裳翻了個白眼,正要與他理論幾句做人的道理,聽到動靜的圖書管理員總算姍姍來遲,撥開自習室裏湊上來圍觀的十幾個學生察看情況,見書櫃狼藉一片,還有個胖子躺在地上,氣得眉毛倒豎:“怎麽回事?我在六樓都聽到慘叫!這人怎麽了?”

“老師,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勇於認錯並承擔責任是每個好好學生應該具備的基本品質,高至裳當然也不例外,立刻鞠躬道歉。

高顏直急忙往她身前一站,把人擋住半個:“不是,不是,人是我撞進書櫃裏的,和她沒關係。”

A大的圖書管理員宋勝男是個脾氣暴躁的更年期女性,憑本事單身了大半個世紀,眉毛又粗又濃,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從一樓傳上六樓不成問題。據說前好幾屆的學長學姐談及對這位宋管理員老師的印象時,就是如今這副模樣,所以如果非要給她的更年期加上一個期限,那大概是一萬年。

這誤會來得太突然,高至裳急急把高顏直從自己身前拽開:“不是的老師!你弄錯了,我和他沒談……”

可話還沒說完,宋管理員就做了個“收”的手勢,強調自己的立場:“我不管你們談沒談,我隻看結果!而結果就是,你們嚴重影響了圖書館的正常秩序!這位同學,老師看你眼熟,既然經常來圖書館,就應該看到過圖書館四處牆上都張貼著的文明守則吧?看到了,卻不放在心上,這就是明知故犯,是將其他前來圖書館用功的同學們的利益……”

這邊管理員還在滔滔不絕地對兩人進行嚴肅的批評教育,那邊地上的胖子卻已悶不吭聲地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打算從書櫃另一頭繞離現場。

高至裳聽得認真,頻頻點頭認錯。

而心不在焉的高顏直卻是一下就注意到了胖子的動作,當即對著滿是肥肉的背影嗓子就是一吆喝:“喂!哥們兒你沒事啦?真的不試試我的正骨手法嗎?很靈的—”

“不用了!”

他的“熱情”相邀引得胖子腳下一個趔趄,卻也不敢停留,索性圓潤地“滾出”了自習室。

“看吧。我就說他沒事,這麽靈活,哪像是要癱瘓的人?”高顏直半勾起一邊嘴角,右手拇指擦過下唇,衝高至裳揚眉,笑得痞氣又晃眼。

高至裳愣了幾秒,才十分耿直地回道:“雖然誇大傷勢訛錢是不對,但我們賠他一點兒檢查費還是有必要的。”

“訛錢?我說你這真是缺根筋啊!”高顏直哭笑不得。

“我怎麽就缺根筋了?總比你有錯在先還威脅受害者強!”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才……”

“夠了!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老師嗎?”看著他們旁若無人地拌嘴抬杠,宋勝男怒了。要不是這些年那一對對情侶整日在圖書館裏,在她眼皮子底下姿態親昵地共讀一本書,遍地撒狗糧,害得她一個大齡剩女內分泌失調,她何至於一直困在更年期裏走不出來!

高至裳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某人帶偏了畫風,居然把老師晾在一旁,急忙解釋:“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有意—”

“不用說了!既然不樂意聽思想教育,那就接受勞動改造吧!做不完不準走!”宋勝男喝斷她,像漫畫裏跳出分鏡框的暴走角色,氣勢洶洶直指高顏直的鼻梁,“尤其是你!”

後者卻隻是無辜地一歪頭,朝高至裳厚臉皮地笑了:“抱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