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五月初的天氣晴朗明媚,光滑的大理石窗台像塗了黃油一樣閃著細膩的光,玻璃窗如同童話故事裏糖果屋的冰糖窗戶,晶晶亮、明晃晃的。

洗幹淨的牛奶瓶子盛著清水擱在窗台上,裏頭插著一把淺粉淡黃的小花。陽光透過玻璃、掃過花瓣,最後輕輕柔柔地落在了潔白的病**。

被子已經被胡亂平鋪開來,上頭放著一個五顏六色的跳棋盤,紅色的棋子還有大半拖在中央,而對方的藍子已經隻差最後一步就贏了。

一隻包著紗布的手拈著粒藍色的玻璃球,在棋盤上停留半天,才把它輕輕放進了對麵的最後一個空凹槽裏。

一點也沒有偏差,嚴絲合縫。

月升抬起眼看了看對麵的人,聲音很輕鬆:“我又贏了。”

林初陽哀歎一聲,開始自覺地拿起一張花裏胡哨的貼紙撕了起來:“我自己來。”他哆哆嗦嗦地把那朵藍得清新脫俗的小花一把拍在心口的病號服上,看著頗有一種大義凜然的心痛感。他身上那件原本是藍白條紋的衣服上已經錯落地粘了好多又又送的小貼紙,小燕子挨著大白鵝,芥末綠的小恐龍和麵無表情的Hello kitty正好被一左一右地貼在肩頭,宛如一對失敗至極的青龍白虎。

兩人都住在外傷科,在同一層,雖然中間隔了五間病房,但這也不能耽誤林初陽拄著拐、拎著兩盒適合6歲到13歲少年兒童的飛行棋穿過半條走廊來串門。月升已經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自然否決了他想“來一盤”的不合理想法。由於林初陽沒學過圍棋,五子棋月升又老是把他秒殺,象棋更是明目張膽地欺負他。月升不想他在恢複期亂跑,就折中了一下,搞了盤普普通通的跳棋來和他一起下。

這位見義勇為的林姓少年英俠平時一概不動腦隻動腿,可現在腿也包著石膏動不了了,這麽下了半上午棋,他的大腦已經嚴重超負荷運轉,衣服上花枝招展地貼了一大片,看著可憐巴巴,十分委屈。

距離他們從那片外海被撈起來送到醫院勒令休息,已經過去一周了。

當時在那塊破石頭上,月升問了一句被困了多久,之後就沒有再提這件事。她心裏明白,被困超過十個小時,最好的修複時間已經過去了。

林初陽在水裏狠狠撞到礁石時,他們被短暫地衝開了一瞬間,月升那會兒還有最後一點意識,她用力抓住了那塊尖銳的石頭,雙手瞬間就被割得鮮血淋漓。

林初陽隻是膝蓋和腿骨產生了細微破裂,問他磕碰的地方還有沒有痛感的時候,他尚能覺得腿發麻。而她的幾根手指在那次意外中直接傷到了神經,又緊接著撞到肩膀形成軟組織挫傷,動了筋骨,已經根本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一個要拿手術刀的斷了手,一個職業蹬水的又斷了腿,造化向來最善弄人,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這倆難兄難弟誰更慘一點。

簡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手術後的前兩天來看月升的學生們烏泱泱一片,社團和學生會的各個部長帶著自己的小部委,有組織有紀律地輪流來探病。

月升簡直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張板正的黑白照片,擱在吊唁的靈堂裏供人排著隊瞻仰,連腦門兒鋥亮的係主任都來了。

而林初陽那邊就冷清多了,在他們鑽研跳棋戰術的這幾天,也隻有長得慈眉善目的教練武仁來過一回,這尊號稱高血壓、素日裏和藹圓潤的彌勒佛直接白著臉進來紅著臉出去了,林初陽拄著拐杖一路將他送到門口。

當時月升掛著胳膊正好經過,看到了季成天和程雙那一行人非常不舍得的背影。

“他們要出發去集訓了,來道個別。”林初陽和沒事人一樣一手瀟灑地拄著拐杖倚靠在門框上,一手揮了揮,釋然又平淡地說,“八月份的比賽應該去不了啦。”

大概人倒黴到了一定程度,周圍的一切都開始事與願違,矛盾起來。先是那塊救他們一命的破石頭同時也讓他們斷手斷腿,給了他們一條生路,又把他們送上了絕路。而後就是平常最喜歡熱鬧的林初陽沒人探病,而隻想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待著的月升卻被一隊又一隊學弟學妹登門拜訪。第四天的時候林初陽終於沒有忍住,拎起季成天給留下的兩盒飛行棋想去湊個熱鬧,結果偏偏那天他母親剛好在百忙之中抽了一絲空隙來看他,直接撲了個空。

她看著空了的病床嚇了一大跳,抓著巡房小護士問了半天才摸到月升這邊來。

何芒從前對月升講的故事裏,林初陽的媽媽是個溫柔嫻靜的大美人。歲月最終是沒有太虧待她,它帶走了她纖細嫋娜的身材,帶走了她溫聲細語的性子,帶走了她的丈夫,但終究沒有帶走她的美麗。美人在時光裏消磨半生,遲暮發福、韶華不再,但誰也不能否認,她仍是美人。

月升在元嘉鎮的時候聽說過,林初陽常年在外做海員的父親,在幾年前的春天一去不返。鄰裏坊間的傳言形形色色,有說他的船停靠某個海灣的時候,他愛上了岸上的姑娘,也有說他是途經非洲海岸的時候染病死了……五花八門的小道消息被添了油加了醋供人用來下飯,而不論哪一條,這些流言的本質上其實都是一句話:這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林初陽的媽媽徐令雪在家閉門不出,頹喪著哭了幾天,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林初陽當時正在外地訓練,她沒有牽掛,收拾好東西就孤身坐上動車南下去做生意了。她本身就聰明伶俐、能言善道,隻是一直待在家裏洗菜做飯,沒有用武之地。徐女士從在大商場批發衣服做起,一步一個腳印,短短幾年成績斐然,從商場的小職員一路做到這個品牌的銷售經理,去年還成了亞太地區的經銷負責人,忙得連林初陽輕易都見不著麵了。

她這趟本來是要南下去總部開會,半路上抓了針插的這麽點兒時間來看了一眼林初陽。用林初陽的話說,自從他那個不靠譜的爹走了以後,他媽媽一點兒也不再依靠別人,獨立到離開誰都可以,硬是靠著自己把日子過下來了。

還過得挺好的。

徐令雪一把推開病房門,正撞上一屋子大學生幹站著大眼瞪著小眼。

林初陽坐在一邊兒,見到她,驚訝地要拄拐站起來。徐令雪飛快擺了擺手讓他老實坐著,然後再沒看他一眼。

徐令雪在一行屏息凝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學生中間準確認出了她之前口頭要認的靠譜幹女兒月升,踩著一雙紅皮鞋噌噌越過人群,一把握住了月升的手,柳眉微動,眼神柔美卻堅定。

“月升,媽最近特別忙,陽陽這小子就麻煩你有空多關照一下。”大概是林初陽父親那件事的影響尚在,她淡淡地笑了笑,補充得具體了一點,“別讓他跟著哪個小姑娘跑了。”語畢,她和緊跟在身後掐著時間的小秘書準點飄然而去。

隻是來探個病學生們都驚了,誰也想不到這位傳說中的學姐有這麽複雜的家庭關係,紛紛對她遞去了欽佩並疑惑的目光。

等等……這個“媽”是他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林初陽老老實實地把那朵藍色的小花往胸前粘好,哀哀地歎了一聲轉移話題:“大哥你餓不餓啊?”

見月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他接著問:“師哥呢?師哥怎麽還不來?”

月升慢條斯理地把散落在棋盤上的紅色玻璃球放回原位,淡淡地糾正:“他是我師哥,不是你師哥。”

“此言差矣。”林初陽一臉認真地給她掰扯起了他們亂套的親情關係,“你是我哥,他是你哥,同理可證,他也是我哥!”

自從徐女士把林初陽托付給她,這個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她跟著操心了。由於這倆都是傷病號,他們也就僅能在月升背著林初陽去食堂打飯和陳卓來送飯之間選擇了。

因為他們倆在海上被發現的時候,陳卓就在救援艇上,林初陽對陳卓的態度已經好了不少,加之這個非常靠譜的人風雨無阻地來給他們送了幾天飯,他已經把這個半路冒出來當他哥的人歸類於一個壕溝裏的親密戰友了。

雖然那飯的味道寡淡得驚人……但起碼比月升背他下樓撮一頓要來得實際。

林初陽正據理力爭,陳卓就拎著兩個保溫飯盒推門進來了,他笑了笑問:“你們是在說我嗎?”

“季主任那裏,我去給你請過假了,這個月你就好好休息,別多操心,係裏一切有我。”

“嗯,謝謝師哥。”月升應著,慢慢用被紗布裹成小包子的手拿起了筷子。

**打開的一張小折疊桌上滿滿地擺了幾盤清淡小菜,林初陽和月升麵前一人一碗加了紅棗點綴的小米粥,月升的筷子慢吞吞地在那粒紅棗上方停了下來。

陳卓忙說:“我帶了勺子。”

“我可以的。”月升的聲音平平穩穩,一點波瀾也沒有。她盯著那碗粥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把筷子放下去。她夾得很慢,但是很穩。

她對麵的林初陽都跟著緊張起來,端著碗一路看他大哥有驚無險地夾起了那顆棗,才安下心吃起菜來。

自從兩人從月牙灣的外海獲救回來,那塊把他們撞得七葷八素的大石頭就開始用他們身上的傷疤來不斷提醒他們,是自己大發慈悲救了他們一條小命。

林初陽的情況還好一點,年輕人的筋骨好長,他最多被迫休息一個月不能下水,雖說一段時間不訓練一定會和從前的成績產生差距……但起碼他還能回隊繼續做自己想做的運動員。

而月升心心念念執著追求的外科醫生這個職業,卻在她落水的一瞬間和小美人魚一樣變作了海麵上泛白的泡沫,和她再也無緣了。

“期末考試小熊你也不用擔心,平時成績折合進去,不至於不及格,就是暑假在盛華醫院觀摩實踐的名額……”陳卓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輕聲道,“係裏決定讓孫若琳去了。”

月升夾了一筷子白菜,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下午第一節師哥不是要跟梅老師去當助教嗎,別遲到了。”

陳卓會意,略點了點頭就起身走了。

林初陽努力咬著嘴裏的青菜梗看著門被輕輕關上,知道她這是不高興了。雖然她的表情一直都不明顯,平常怎麽看都是一副冷冷的樣子,但他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來,她很難過。

他手裏舉著碗小心地覷著月升的臉色,也說不出什麽“東山再起”“從頭再來”的傻話安慰她,低頭想了一陣,他就從病號服的口袋裏摸啊摸,摸出一顆糖來,一言不發地塞到了她手裏。

她把筷子撂下,盯著手心裏那顆糖半天沒有說出話。漆黑柔順的頭發垂在她臉側,她睜著那雙弧度漂亮的眼睛一言不發地垂著頭,好像在想什麽傷心事。

但下一刻她忽然抬起頭,眉眼間的那團陰沉瞬間煙消雲散,她十分輕快地問對麵吃菜吃得一臉憶苦思甜的林初陽:“你想不想去吃雞?”

從前的月升簡直是理智的代名詞,吃東西也和機器人一樣精準安排,為了隨時都保持身體靈活頭腦清醒,除了定期鍛煉,薯條、炸雞一概不碰,碳酸飲料一滴不沾,就算今晚天就要塌下來,她也會和往常一樣早起吃飯並不忘及時補充維生素和優質蛋白質。

理智到有些刻板。

但改變這件事往往厚積而薄發,雖然在外人眼裏隻是一瞬間,可那個人的心裏早已不動聲色地天翻地覆——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去食堂的路上他們碰到一個落了東西匆匆趕來拿的小學妹,月升還淡淡地衝她笑了笑。那個姑娘天靈蓋被月升笑得悚然一涼,驚疑她的熊學姐是不是磕壞了腦子。

被月升用輪椅兜著推了半路的林初陽比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還驚疑,但他更怕被巡房的小護士抓包,隻好飛快而敷衍地對小學妹一點頭:“中午好啊。”

然後也不用身後的月升推著,自食其力地噌噌轉著輪椅一陣風走了。

小學妹:“……”

林初陽身上還穿著那件被貼得花枝招展的病號服,往規規矩矩的醫院食堂裏一坐,怎麽看怎麽像從精神科裏跑出來的。

他感動地看著眼前那盤家屬區才配擁有的香噴噴熱騰騰的咖喱雞排飯,眼淚都差點掉下來:“這才是人吃的東西嘛。”

雖然提議來吃雞的是他大哥本人,但這可憐孩子怕是從來沒吃過什麽垃圾食品,此刻也有點遲疑了。他看到月升短暫地猶豫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夾起一塊雞肉來,他忍不住說道:“這好東西從前沒試過吧,嚐嚐。”

是沒嚐過,月升一看到這些油汪汪、金燦燦的東西,心腦血管都快當場被膽固醇和脂肪堵塞了。

但是……試試又能怎樣呢?

她生疏地吹了吹熱氣,試著咬了一小口。“哢嚓”一聲,鹹香瞬間順著她的味蕾飛速遍布整個口腔,隨之而來的就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感。這個時候她就聽見林初陽說道:“好吃吧?別老那麽委屈自己,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明明什麽也沒做錯,放過自己多好啊。”

就像一直在懲罰自己一樣。

她咬著雞排,忽然想起從前在甜品店的時候楊亦蕭沉沉的聲音,他說:“害怕也沒關係,不用那麽完美。”

她想起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晚風吹拂林梢的沙沙聲和漫山懷抱的萬家燈火,她一個生無可戀地來這個小鎮子消磨時間的人,對當時已經在等死的楊亦蕭說“活下去”。

他們四個一起湊在病房裏玩“真心話大冒險”,一起被趕到走廊裏罰站……從前的一切都色彩鮮明、曆曆在目,隻過去不到三年。

沒有滄海桑田,世事也來不及變幻,連高中生常去的早餐店裏的包子都沒漲價,可那四個人裏,死的死,走的走,轉眼之間,就隻剩對前途迷茫的他們倆了。

然後,她的動作倏地一頓,一滴眼淚默不作聲地掉了下來。

月升覺得,其實很多時候,比起那些脆弱要人安慰的小姑娘,她這種執拗不肯掉眼淚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貨。

她感情寡淡、過分冷靜,時時刻刻活得像個沒有知覺的機器人。可大家都是肉體凡胎,她也像課本上的解剖彩圖裏畫的那樣,擁有一顆時刻把血液泵往四肢百骸的心髒,她也會痛的。

第一次當著人的麵哭是因為林初陽,第一次由衷地開口大笑也是因為林初陽,這個人好像太陽一樣,周身溫暖,給她帶來了人類該有的體溫。

這個人對她說:“放過自己好不好?”這幾年死死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頭在那一瞬間化為齏粉,消失無蹤。

她看了一眼對麵不知所措地給她遞紙巾的人,臉上又變回了不動聲色的表情。

月升一邊埋頭慢慢夾著雞排吃,一邊冷靜地掉著眼淚,分工明確,動作精準,連一聲抽噎也沒有。

她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總有坎坷橫路阻攔,下雨天放學沒人送傘,家長會上也沒人出現,這麽多年,她都在那個找不到路的死循環裏兜兜轉轉、舉步維艱。

曾經她也失望過、絕望過,從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麽做。

原來答案就隻是這麽簡單。

林初陽哪裏見過這種場麵,正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聽見月升輕輕說了句:“很好吃。”

林初陽惶恐了,這位平常叱吒風雲的大哥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她這是被一塊炸雞感動哭了嗎?

已經到了這一步,再壞還能怎樣呢,她想,那就走下去看看吧。

置之死地而後生。

路旁一棵挺拔繁茂的梧桐樹下,林初陽踏著滿地浪花輕盈浮動的光影,朝月升走了過去。

五月中旬,天氣已經開始熱了。月升穿了一條修身的黑色破洞長褲,上身則是一件薄而寬鬆的長袖襯衫,搭配起弧度漂亮的眉眼和黑漆漆的頭發,看著休閑又莫名的幹練。

她倚著一輛黑色的電動摩托車,看了林初陽一眼,然後把手裏的頭盔向他一拋,後者像接球一樣,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

林初陽把懷裏的頭盔戴好,老老實實地走上前坐到車後座上。月升也戴好自己的頭盔,轉動鑰匙,一擰把手,車就穩而快地開動了。

車是地頭蛇張弛同誌給聯係借來的,他平時少言寡語,連車也是低調叛逆。就是月升麵無表情地開著這輛車……非常像叱吒風雲的女特工金盆洗手,下了班買菜做飯順路去幼兒園門口接自己的小孩兒回家。

林初陽樂不可支地坐在後座上,看著一排一排梧桐樹從他們旁邊飛過。春夏交接的暖風裏帶著清冽的草木氣息,陽光下,月升的發梢像小蝴蝶一樣追著花香上下飛舞。

自從那天月升在醫院食堂的咖喱雞攤位前驚為天人地吃哭了之後,林初陽就發現她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月升就好比一個在山洞裏苦修多年的老僧,忽然有一日投身萬丈紅塵,開始無拘無束地放飛自我。

他們隻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陳卓給她搞的那張假條還有一半時間,月升不想繼續無所事事地躺屍,也不打算回學校去上課,其實父母去世時留給她的遺產和事故賠償金足夠她衣食無憂地度過這一生,哪怕什麽工作都不做也沒有關係。但周星馳說得對,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鹹魚又有什麽分別?她也有自己想要到達的地方。

除了學費和日常的生活費,這筆錢她就再沒碰過了。就算到了這種地步,她也沒打算就此放棄。在小護士們進來換藥和紗布的時候,月升就隨口跟她們打聽附近的兼職工作——居然還真的讓她找到了。

就在他們那天晚上吃飯的商圈裏,新開了一家恐怖醫院主題的鬼屋,正好需要大批的年輕人,去扮鬼……

月升去應聘的時候,隻問了一句能不能保障人身安全——畢竟林初陽這個金貴的小弟有傷在身,不能輕易被打。在得到小老板十分肯定的答複之後,第二天她就帶著跟屁蟲小弟順利無比地去打卡上班了。

那小哥的原話其實是:“安全,安全!哪怕下班晚了,不卸妝上街就行。”

林初陽覺得還挺有道理的。

月升悠悠地騎著小摩托,在陽光燦爛的街上拐了一個彎。

“直走50米,左轉。”手機裏導航女生的聲音比她還要冷漠一點。

但她心情很好,顯然對此毫不在意。風兜在她的棉襯衫裏,像迎著浪的小小風帆。

月升順著手機導航的指點一路騎到那家“森然醫院”的大招牌下,該老板非常財大氣粗地租下了三層樓的鋪麵,號稱要搞一個中國知名的主題鬼屋,裏頭設有驚悚手術室、詭異太平間等各種題材的房間,月升、林初陽他們的工作也沒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這批兼職的大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應聘完的當天就統一接受了一個小時的講解培訓,現在完全駕輕就熟,先有序地排隊領自己的衣服,再依次去化上滴血猙獰的妝。

月升分到了一件染滿大片紅色顏料的白大褂,臉白得沒有一點人氣兒,陰森森地舉著個非常假的大針管。林初陽和月升一個組,因為月升替他跟工頭姐姐說過他腿腳不太方便,所以他直接領到了挺屍的工作——就在月升拿著針管和小鋸子的手術台上躺著裝死,身上蓋上一層染血的床單,在有人經過時突然坐起來就行——簡單粗暴的仰臥起坐,連喊都不用喊一聲。

森然恐怖醫院的老板非常用心,那些手術室裏的設備好些都和醫院裏的一樣,雖說對月升這種從小在醫院裏長大的醫學生來說,這些還沒有學校裏解剖青蛙的實驗室逼真,但昏暗逼仄的燈光這麽一打,走廊裏瞬間陰森了起來,還真的有種壓抑的感覺。

她盯著那條似曾相識的長廊恍了一下神,林初陽上來就拉著她走:“來來來,我帶你,不會丟的。”

走著走著,他好像想起了什麽,直接唱了起來:“牽你手,跟著我走,風再大又怎樣,你有了我,再也不會……”還沒等他忘情地唱出最後那句五音不全的“迷失方向”,途經的房間裏一個穿著條寬鬆白睡裙的小姑娘就拉開門怒氣衝衝地朝他喊:“同學,一會兒開門了,別唱了成嗎?”

那姑娘脖子上還畫著一條縫針的長疤,十分逼真,冷不防這麽一冒出來,倒還真把他們倆都嚇了一跳。

“成,成,成。”林初陽飛快地衝那兒擺了擺手,心虛地拉著月升趕緊跑了。

剛跑了沒幾步,月升沒忍住笑出了聲。

為了防止興衝衝的顧客進來撞見湊在一起低頭玩手機的“屍體”,這家“醫院”的職工上班時間是要統一把手機交給工頭的,下班的時候才能發還。而且他們去廁所的時候也得時刻警惕,路上碰見顧客,也要盡心盡力地嚇人。但這些其實都不是事兒,最要命的是這裏有三層樓,顧客從一樓買票進去,一路得找到三樓的出口,裏頭燈光昏昏暗暗,地方也繞,就老是出現尖叫的小姑娘們在一個地方不停地兜圈子,然後在那兒上班的人就得一次又一次出來嚇人的情況。

當然,還有更慘的,他們因為房間偏僻,老是沒人找到。

林初陽一早就在那張硬邦邦的手術**躺下去,仰臥一上午,沒人給他一個起來的機會。

他們在二樓盡頭的一個房間,因為大部分人都著急向上找三樓的出口,好多人壓根兒都沒往這兒走。

外頭驚叫的聲音此起彼伏,林初陽把身上的床單一掀,坐起來歎了口氣:“哎,大哥,我們玩個什麽東西打發打發時間吧?”

還沒等月升問他玩什麽,他已經一臉得意地從自己寬大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盒卡牌:“‘真心話大冒險’怎麽樣?”

在病房裏玩這個遊戲他們太熟悉了,兩人無聊得很,屋裏沒有自然光也沒有時鍾,時間一久很容易給人一種錯亂的壓抑感,但他們倆倒還挺樂在其中,頭碰頭盤腿坐在那張手術台上輪流抽牌。

因為工作場地有限,他們基本上全程都在選“真心話”。玩到最後,林初陽沒忍住選了一回“大冒險”,結果抽到的牌上赫然寫著:誠實地回答對方任意一個問題。

這不還是“真心話”嗎?

他借著頭頂發紅發暗的燈光抬眼看向月升,對方的一雙眼睛顧盼生輝,在這麽詭異的環境裏居然都是好看的。

林初陽正看得入神,就聽月升忽然問道:“那天你是怎麽發現的?”

要是有旁人在場,他肯定對這句意味不明的話一頭霧水,但林初陽一下子就明白了——月升指的是她落水的那天。

那天是陰天,又是傍晚,她們坐的小船離岸尚有一大段距離,他是怎麽發現情況不對的?

林初陽愣了一下才耐心地解釋:“咳,這大哥你有所不知,我會看浪的。”

“嗯?”

“老林不是海員嘛,從前他教過我。”林初陽幹笑了兩聲,“我‘林阿浪’可不是浪得虛名,嗯,還有就是……我一直在看著你。”

他一說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月升定定地看向他,一言不發。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燈光朦朧,而她還在看著他。

在那幾秒鍾裏,林初陽的心髒突然一陣亂跳。運動員的心率普遍都慢,這麽冷不防一加速,跳得他一陣衝動,幾乎想對她說出那句話來。

他慎之又慎地組織了一下語言,剛下定決心說出“其實我”,月升就輕輕打斷了他:“有腳步聲。”

這是終於有人發現這裏了嗎?可這時間有點太不巧了吧?

雖說林初陽幾乎要淌下兩行熱淚,但也隻好趕緊收拾收拾躺了下來,剛才狂跳的心頭湧上一股微弱的懊惱: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來人呢。

走廊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不由得屏息凝神——這兩個等著門開的簡直比那開門的還要緊張。

終於,特意設計好的生鏽門環發出一聲酸澀的“吱呀”,兩個探頭探腦的姑娘走了進來。

月升眼疾手快,在她們推開門的一瞬間往她們眼前一站,齜著牙舉起了手裏的小鋸子和注射器。

那倆女生見怪不怪地賞臉看了她一眼,居然一聲尖叫也沒有。

“敏敏快看,手術台那兒躺了個人,”其中一個女生的聲音裏滿是興奮,十分篤定地說,“他一會兒肯定會突然坐起來。”

林初陽正醞釀著一股氣力要起身,聞聲也尷尬地愣住了——這種情況他是起來,還是不起來好呢?

聽著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林初陽心一橫,不管了,他猛地直挺挺地坐了起來。蓋在他身上的白床單隨之往下一滑,那個敏敏很給麵子地“哇”了一聲,然後指著他驚訝道:“他長得好帥啊!”

的確,就算是屍體,林初陽這濃眉大眼的也稱得上是一具相當好看的屍體……但這好像不是重點吧?

這倆姑奶奶的心理素質好像有點強啊?

林初陽萬萬沒想到還能碰見這麽一出,隻好茫然無措地對她們的盛情讚美回了一個禮貌的微笑。

“嗷,笑起來更帥了!”

門口幹杵了半天的月升:“……”

營業第一天他們業績斐然,碰上的第一批顧客熱情無比,最後還跟他們合了影才走。

林初陽看到美顏軟件裏的自己頭上還頂著兩隻貓耳朵,笑得十分淒涼。

接下來的兩天,他們這兒也鮮有人找來,僅有那麽幾個顧客要麽還沒等林初陽坐起來就尖叫著跑了出去,要麽就是要拉著這倆俊男美女合影留念。雖說乏味,倒比一樓那個老是被驚懼交加的小姑娘們追著打的阿浩要好一點。

等到了第三天,他們隻下了兩盤飛行棋就聽到走廊裏有動靜了,林初陽還覺得今天業績格外不錯,把東西往床單裏一塞就趕緊躺好了。

門是虛掩著的,留著一條引人來一探究竟的門縫。走廊裏泛紅的燈光伴著沉重的腳步聲透進來,月升躲在門後,隻等著那人一進來,就從門後猛地冒出來。

她屏息凝神,側耳聽到那人湊近了門,然後她一個深呼吸,剛想往外一站,那門隨之“吱”一開,悶聲倒下一個人影來。

躺在床單下的林初陽聽著這聲音不對,聞聲坐了起來。他非常不解地看著門口那個穿著體麵的中年大叔,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上班走錯了地方。

他一皺眉,還是不太敢相信:“這……這是我們嚇的?”

“不是。”月升一咬牙把這個人沉重的身體翻了個麵,“快過來幫忙。”

這個中年人有一圈懷胎五月般的啤酒肚,此刻眼睛緊閉著仰麵躺著,臉色發青,仔細摸一摸,脈搏居然都快沒了。

月升飛快地檢查了一下,翻著中年人的眼皮對林初陽沉聲道:“是低血糖。”

嚴重的低血糖會導致休克,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我這裏有糖。”林初陽趕緊朝口袋裏摸了摸。

月升一搖頭:“他現在咽不進,容易卡住或者嗆著。”

林初陽點了點頭,把糖又塞給了月升,意思是那你吃。

“那我打120……”他看出情況不對,剛說完這句話,一股寒意這才後知後覺地漫上他的脊背和腦門:所有職工的手機都被收走了啊!

整個主題鬼屋裏都是尖叫和呼救的聲音,他們這地方又偏,怕是就算出去狂喊救命都不會有人在意。這個中年人太沉了,沒有意識也不能輕易挪動,林初陽的額頭瞬間冒出一片冷汗:這個人要是交待在這兒,那他們倆也得交待了。

一直垂著頭的月升忽然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從寬大的白大褂口袋裏摸出了一卷透明輸液針管來。她站起身去翻牆邊玻璃都破了的藥櫃,在一堆標簽泛黃的生理鹽水和藥劑瓶子裏摸出了一瓶標簽被撕了大半的輸液瓶來。

她快步走回來,解下頭繩綁住中年人的手腕,又把那個插好輸液管的大瓶子往林初陽手裏一塞:“舉著。”然後她非常嫻熟地拍了拍中年人的手背,握著針頭的手在血管上方停了一瞬間。

“我可以的,不要害怕。”月升蹙眉自言自語地念叨了一遍,凝神看準了靜脈血管,把手裏的針頭一下紮了進去。

沒有任何遲疑。

雖說恢複得差不多了,但到底是傷到了神經,月升平常用起筷子都沒這麽利索。林初陽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在幾秒鍾之內一氣嗬成,又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創可貼把針管粘好。他十分驚訝地說道:“大哥,你……你怎麽還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啊?”

也不知道這個去烤肉都能帶著腳蹼的人怎麽會問出這種話來。

中年人的脈搏馬上就強勁了一點,月升看了看他的反應,鬆了口氣。她淡淡地看了林初陽一眼,輕聲道:“不日新者必日退。”

“那你給他輸的是……”

“葡萄糖。”

林初陽想起這個主題鬼屋的老板據說斥巨資買了很多貨真價實的醫療器材,恍然大悟。月升卻還沒放鬆下來,她想了想,抬眼篤定地看向對方:“我們把他扶到手術台上,路上攔客人幫忙打120。”

這個中年人體重偏沉,林初陽和月升兩個人傷都還沒好利索,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上床。床底下有小輪子,他們一左一右,推著人就快步往外走。

這時,**的中年人好像有了點兒意識,他費力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同時悶哼了一聲。

月升忙低下頭問他:“您感覺怎麽樣?”

中年人閉了閉眼,好像很費勁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含糊的字來:“我……女……”

月升沒有聽清:“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送您去醫院。”

中年人痛苦地皺了皺眉,忽然用力抓住了月升的手。他的聲音虛弱而沙啞:“拜托,女……”

“您女兒?”月升低下頭去,隻聽到幾個模糊的字眼,“我這就去找,放心。”

抓在她手腕的那隻手力道一鬆,軟趴趴地垂了下去。

“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你先推他出去,我回去找他女兒。”月升往前用力推了幾步,才鬆開了手。

她和林初陽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隻是那一個瞬間,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裏讀到了“交給我你放心”,然後她毫無掛礙地一轉頭,和他們背對著在這條長廊裏快步走了回去。

月升這個人,自小喜怒就不輕易形於色,哪怕出門當真找不著北,迷起路來也是一臉的遊刃有餘、麵沉似水,就算真的慌張,別人也不會相信。她要說“我害怕”,就好比一個脫出凡塵的世外高人,非常冷靜地一捋雪白的胡子,高深莫測道:“我不會武功。”

這裏有年齡限製,太小的孩子不允許進,月升想了想,判斷那大叔的女兒應該是初高中生的年紀,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這層樓。

可到這裏玩的大多數也是那個年齡段的小女生,這個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也還真不算小,這麽多房間,她到哪裏去找呢?

走廊裏投下的光色澤晦暗,氣若遊絲地閃著。空氣裏彌漫著十分應景的消毒水味兒,藏在牆邊的道具幹冰散發出升騰的白霧,整個通道裏都充斥著一股難以擺脫的破敗和蕭條感。

她走在地磚上,嗒嗒的腳步聲輕輕在四周回**。

兩旁都是貼著封條或者潑了深紅色顏料的門,有的虛掩,有的緊閉。往這個方向來的客人很少,門裏的同事也大多和她一樣是大學生,她推開一扇門,冷冷地對著一張塗畫得恐怖卻一臉震驚的臉問:“你們見沒見過一個女孩子?”

那人乍一下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麽操作,還在原地愣了一下。

倒是她把扮鬼的人給嚇住了。

呆了半天,那個嘴角旁化著一排紅顏料的男生才不太好意思地說:“嗯……你說哪個女孩子?”

隻找了一個房間,她就果斷放棄了這個效率低下的辦法,直接快步挨個兒推開門,在把裏頭那些“屍體”嚇起來的同時,進去匆匆看一圈就出來。

這麽一連走了四五間,她站在原地,深呼吸起來。

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如果是自己,會往哪個方向走?她閉上眼睛,視線裏慢慢出現了一片遲暮、頹敗的金光。她像是又回到了那條夢裏擺脫不掉的走廊。

月升身體裏那個壞了多年的雷達好像忽然亮了起來,她沉下心按著它的指引往前走,第一次毫無恐懼地走進了那片光芒裏。

她走到一扇門前,那是中學教室的門,準備告訴她父母死訊的班主任正在和課上的老師低聲商量,她越過這兩個人向窗戶裏看,斜趴在桌子上的小姑娘和自己的目光在那一瞬間相接,好像空氣裏響起“叮當”一聲。

月升看著那個女孩兒被老師柔聲細語地叫出去,站在那兩個準備告訴她殘酷現實的大人跟前垂著頭。

她耐心等著,等著那個小女孩丟下他們往前跑。

小女孩聽完班主任的話,用力眨了眨眼一扭頭,手臂卻被月升輕輕拉住了。

“這是真的。”她看著小姑娘驚恐無措的眼睛,想了想又說道,“不要害怕。”

月升緊緊地抓著小女孩想要掙脫的、一直在抖的手,那片小小的溫暖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

“跟我回家吧。”月升看著那個從前的自己,聲音裏是難得的溫柔,“我帶你回家。”

暗淡昏沉的夕陽光芒在那一瞬間飛快地消退,黑沉沉的走廊裏隻有一直在閃爍的紅燈,月升回過神來,看到自己對麵的小姑娘和一個驚慌失措的女孩兒重疊在了一起。她打量了一下這個微微發抖的女孩兒,輕輕柔柔地重複了一遍:“別怕,我帶你出去找他。”

森然恐怖醫院開業三天,還是第一次出現有人走著進去躺著出來的狀況。看到那個臉色青白的中年人躺在潑滿了紅顏料和糖漿的道具手術**被初陽推出來的時候,匆忙趕來的老板和醫護人員不禁雙雙震驚了。

女醫生發現中年人已經被施行了急救,慌亂中還給了林初陽一個驚訝而讚賞的眼神。

他看出來了,這個眼神的意思是:小夥子,給你點個讚。

那個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的中年人被專業的醫護人員平平穩穩地放到擔架上,正往急救車裏推,從“醫院”入口那兒就傳來一聲帶著哭腔的“爸爸”。

林初陽聞聲回頭,剛想打趣說這是誰這麽客氣,就看見月升手裏拉著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兒,她紮著個搖搖晃晃的馬尾,丟下月升朝這兒跑了過來。

她眼圈紅通通的,撲過來拉住中年人的手,好像想說什麽,可是又說不出來,隻有淚水在眼眶裏不住地打轉。

中年人已經緩過來了,隻是還有些虛弱。他費力地睜著眼睛朝女孩兒看了看,啞著嗓子說道:“彤彤,對不起。”

彤彤終於沒有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我隻是氣你丟下我一個人。”她帶著淚水用力咧了咧嘴角,咕噥道,“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

這天是她生日,爸爸原本答應要陪她一天,可匆匆帶她來商圈的一家店裏坐下,表示吃完飯就要回去工作了。

可現在這個人也想丟下她走了。

她看著眼前的蛋糕和牛排,越想越委屈,聽爸爸解釋完不能陪她的理由,一氣之下站起來扭頭就跑:“那我就自己走,不礙你的眼了。”

然後她頭也沒抬,悶頭亂跑,結果意外撞進了這家鬼屋。她爸爸由於工作多年不吃早飯,剛才又隻來得及喝了幾口咖啡,還什麽都沒吃,這麽驚懼交加,急急慌慌地找了一圈下來,身體自然而然地抗議未遂、憤而死機了。

救護車的門被關上之前,那中年人忽然說了句:“謝謝你。”他躺在擔架上,沒法看向月升,看著像是對著空氣鄭重其事地道了句謝。

彤彤抬起春水一樣濕漉漉的眼睛,抽噎著對月升點了點頭。

車門合了起來,救護車隨之發動了。

剛才在路上,月升匆忙中還對彤彤囑咐了幾句低血糖患者的注意事項,也不知道她記下了多少。

能做的全都做了,月升仔細想了一遍,確定自己的每一個步驟都沒有出錯。

好像還不賴。

看著救護車開走,月升忽然意識到,不一定非得拿起手術刀才能幫到別人。

她默默地念叨,如果他們的人生是一場疲憊漫長的1500米比賽……那就把過程中遍布的酸楚和挫折當成一次又一次的50米轉身。

那是從頭來過的機會。

“你說什麽?”站在她旁邊的林初陽沒有聽清,隻見到她驀地笑了一下,低低念叨了句“50米轉身”。他還當她這是嚇魔怔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吧?”

月升搖了搖頭,看向眼前這個滿臉都是關切的人。她的目光靜靜地在那熟悉的臉上掃了掃,心跳不知怎麽忽然加快了。

好像和這個人一起的話,也就沒有那麽難了。

這陣潮汐一樣漲起的心跳聲在她的胸腔裏不斷回**,她遲疑了一下,欲蓋彌彰地說:“沒什麽。”

林初陽看她破天荒地支支吾吾起來,好奇得不得了:“什麽事這麽高興啊?”

月升想了想,在那兩個呼之欲出的想法裏,理所當然地挑了另一句實話。

風吹拂過她散在耳旁的發梢,揚起一陣淡淡的蜜桃洗發水的氣味。她的聲音輕輕的,但聽起來冷靜又篤定:“我想好了,我要考注冊營養師。”

在分外忙碌的嚇人又救人的一天結束後,這兩個盡職盡責、身心俱疲的扮鬼員工終於可以卸妝下班了。

別說是森然恐怖醫院,就是在港城這麽多年所開的主題鬼屋裏,都從來沒有出現過把顧客抬上救護車的驚險情況,而且萬幸的是,那個大叔沒有出事。

林初陽滿臉是血漿地推著手術床跑出來的時候,被好幾個圍觀群眾看到,他們在驚訝之餘,還順手把現場的照片發到了社交網絡和朋友圈裏。

驚險、刺激,嚇暈了還立馬抬你上救護車,一半好奇,一半又免了後顧之憂,當天下午,聞訊趕來圍觀的顧客數量噌噌噌往上漲,然後那兒的營業額就抑製不住地……更好了。

清水嘩嘩地從水龍頭裏冒出來,林初陽滿滿地接了一捧,用力地洗起了幹在臉上的道具血漿。他們幹的是白班,下午五點準時洗臉走人,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仍舊看起來驚悚無比,不禁默默希望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是卸妝水。

他仔仔細細地洗了半天,臉上才終於有了點兒人類的模樣。

林初陽放下毛巾,換下那身破爛的病號服從男廁所裏走了出來。等了沒一會兒,月升就慢悠悠地出現在了隔壁女廁所的門口。

她的眉毛和幾綹碎發被水流浸濕,又洗幹淨了臉上那些慘白的粉,此刻看著眉清目秀,居然還少有地帶著一點溫柔和動人。

“我們去吃好吃的。”林初陽高高興興地拉上她想要走,就看見小老板迎麵朝他們走了過來。

這兒的“院長”姓李,年紀很輕,大概自小就夙興夜寐努力讀書,是個不苟言笑的少白頭。

也不知道這麽嚴謹的一個人是怎麽想起來開鬼屋的。

小老板那一雙狹長的眼睛從鏡片後頭投出兩道精明的光,他先是非常鄭重地攔在他們的路中間,說了句官方的話:“今天的事多謝你們。”

見他們倆隻是敷衍地“哪裏哪裏”“沒有沒有”,他若有所思地咳了一聲,補充道:“獎金會和工資一起發到你們的卡裏。”

沒等月升張口拒絕,林初陽看了她一眼,就朝小老板笑嗬嗬地擺了擺手:“不用不用,我們做好事從來都不留名。”

小老板是何等人物,高等學府畢業的精英人士,見他們對錢不感興趣,於是又掂量了一遍,頗自信地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了兩張折疊整齊的門票。

“李洪峰老師的考研講座,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李洪峰是當地一個非常知名的講師,大概是小老板以為這兩個視金錢如糞土的大學生十分熱愛學習,於是非常大度地忍痛割愛了,“實不相瞞,李老師……咳咳,是家叔。”

考研講座是什麽?月升悄悄想,總感覺那裏堪比聲勢浩大的邪教聚眾現場。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一幅畫麵:傳銷頭子在講台上振臂高呼:“知識就是力量!”一眾眼睛放光的學生群起響應:“就是力量!”

隻是想了想,她就趕忙謝絕了這份沉甸甸的美意:“還是您留著吧。”

連續碰了兩鼻子灰,小老板有點摸不清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這樣吧。”小老板略一思索,就低頭掏出了另外兩張折了角的門票,“有朋友送了幾張畫展的門票,是當代大師丹浮生的,你們覺得怎麽樣?”

他們哪裏敢再拒絕,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月升實在不敢再拒絕這份洶湧而來的美意,謝了一聲就接住了。

小老板如釋重負,好像再也不欠他們什麽,轉頭就走了。

林初陽捏著手裏這張皺巴巴的門票,看到上頭寫的日期,發現明天就是畫展的最後一天,時間還挺趕的。他啞然道:“這個什麽畫展也在這裏,大哥你明天有安排嗎?”他知道下班後她也很累了。

反正他們暫時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月升無所謂地“嗯”了一聲:“那明天就去看看吧。”

兩人下班中途被攔截了一下,等緊趕慢趕地上了四樓的美食區時,已經完美地趕上了大部隊下班覓食的飯點。他們在幾家爆滿的拉麵館和壽司店門口隻略停了一下,就果斷地選擇去賽百味。兩位少年英俠一起買了個切成兩份的大號三明治,再一起身手矯捷地爬到頂樓去吃。

這裏一共七層,他們一路坐扶梯上了沒有人去的樓頂躲清靜。晚風沉醉,像一杯甜膩的冰酒,撲在臉上柔情似水。林初陽把一條胳膊搭在砌好的水泥台子上,另一隻手舉著三明治咬了一口。暮色像昏沉曖昧的薄紗,被尾隨而來的黑夜嚴絲合縫地遮住。初上的華燈像極了一串串火光微透紙壁的小燈籠,錯落地懸掛在這片起伏的鋼鐵山丘上。

星星點點的燈光落在月升的眼睛裏,她無言地看了一會兒,恍然想起幾年前,他們四個一起在山上的那個夜晚。

當初熱熱鬧鬧的流星雨小隊,現在隻有林初陽還待在她身邊。

寂靜裏,林初陽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忽然說道:“因為我想看看大海。”

“你之前問我為什麽選蹼泳,”他的聲音很輕鬆,帶著一股少年特有的大方爽朗,“因為我爸爸是海員嘛,我想知道他喜歡的大海到底是什麽樣子,當時就想也沒想地報了遊泳的項目。

“蹼泳的速度很快,每次在水下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短暫地隔開了,那段時間裏,我的眼前隻有氣泡和浪花,沒有任何紛擾。在那個瞬間,我要做的就是拚盡全力不斷向前,別的什麽都不重要。

“而且體育競技真的算是最公平公正的事情了吧,當然,不能把那些灌興奮劑的算上。”

遠處彩燈的光朦朦朧朧地掃在林初陽的臉上,讓他的神色看起來無比溫柔:“這個完全沒法偷懶,不能蒙混過關。你付出多少汗水,就得到多少榮耀,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因為一旦走了捷徑……捷徑就成了唯一的路了。我不會放棄,哪怕我遊得不快了,哪怕我再也拿不到獎牌、一上場就被人笑話,我也不會放棄,”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忽然偏頭笑了笑,“大哥你信不信?”

有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正長長久久地待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夢裏。

連綿的燈火在他們身後,有呼吸似的不斷閃爍起伏。環線道裏的汽車都映著釉麵一樣的光,在路上飛快地行駛著,街上流動著熱鬧無比的人潮,從天台這兒看過去,整個商圈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正在無聲轉動的巨大表盤。

他們都在一場名為“活著”的盛大夢境裏。

所有人都在時間的表盤裏努力前進,一刻不停。

月升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在風裏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可以的。”

美術館位於六樓,這裏的五樓就是一家布滿激光和搖滾樂的健身房,可謂實打實的鬧中取靜。他們沿著扶梯一路向上,沿著走廊往裏走了幾步,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六樓的展館門口。

來這裏的人很少,和四樓已經熱鬧非凡的餐飲區不一樣,隻有零星幾個人,看起來格外冷清寂寥,好像連室溫都跟著降了兩度。

一步入桃園。

展廳裏的牆麵錯落地掛著大小不一的油畫框,畫麵裏多是濃墨重彩的金色和紅色,鮮豔的太陽花、葉片被餘暉染成金黃的楊柳,畫家的用色非常大膽,幾種十分顯眼的顏色混雜在一起,看起來有一種新奇又略帶怪異的美感。大片的金色使通道的兩麵牆上仿佛掛著一排排正在燃燒的壁爐,有的星火浮動,有的滿膛火光。

丹浮生不是個畫水墨畫的嗎?月升心裏疑惑,低頭確認了一遍門票上寫的地址,發現似乎走反了,丹浮生的畫展在六樓的另一邊。

果然……

不過,林初陽和她明顯對這點並不在意。不論是孤礁、病房、鬼屋還是走錯的畫展,隻要是和身旁的人待在一起,其實在哪裏都沒有問題。

一進門的時候,林初陽就以他們“剛剛共患難過他又受到了驚嚇”為由挽住了她的手,她沒有像從前一樣抽回來。好像經由那個有血有肉的人這麽一牽手腕,她也有了一顆心了。

牆壁上都是呼之欲出的火光,那些跳脫的色澤象征著黎明和希望,不知怎麽給了她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通道的盡頭是一幅巨大的黑白人物肖像,非常顯眼。畫中的男生正側著臉往畫框外看,他的麵孔被光線模糊了,但很明顯有著讓人心動的、眼尾上揚的桃花眼,眼角處還有一顆小小的痣,眼神明朗。而他的另半邊臉則完全消失在那片燦爛的光裏。

那是朝陽投在他臉上的光。

大畫框前麵還站著一個背對著他們的姑娘,她戴著軟邊的米白色小帽,身上穿了一條磚紅色的薄長裙和白色的開衫,長發烏黑,垂在肩後。

月升和林初陽被這幅莫名熟悉的畫吸引了過去,他們走到近前,越看越覺得畫裏的人他們認識。

畫的名字是Hope,希望。

旁邊是作者的署名“Moon”。

“好看嗎?”那個一直在看畫的姑娘忽然轉過頭來,對他們笑了笑。

林初陽看著那雙明亮的、像小貓一樣有靈氣的眼睛,瞬間猶如被電流擊中,心髒都跟著踉蹌了一下。

“芒芒?”

“什麽時候回來的?”林初陽手裏捧著一杯什麽都沒有的“冒牌”奶茶,“回來怎麽也不來找我們?”

上一刻還在鬼屋裏盡職盡責地工作,下一秒已經和這個千山萬水外的人重逢,誰也沒想到,他們陰錯陽差地走到這裏,竟然還能碰見何芒。

“說來話長。”何芒低頭吸了一口杯底滿滿的珍珠,她手裏拿的這杯糖在、冰在,奶茶的靈魂也在。她心滿意足地咽下去,十分舒服地點了點頭,“我這不是來找你們了嘛。”

在畫展的展館裏喝冰奶茶而不是香檳,他們也算是小小行為藝術了一把。

林初陽舉著手裏那杯清湯寡水的“奶茶”,一時之間幾乎淌下兩行清淚:噎人噎得這麽到位,他這個大哥的地位怕是不保了。

其實何芒說得也沒錯,她年少外出求學,沒有經驗,邁出祖國的大門沒多久,就直接把隨身的包給搞丟了,錄取通知書和手機跟著包離她而去,她沒能順利進入那所大學。思慮了沒多久,她就選擇了遊學。這三年她在各個國家的社區學校進行交流學習,逢年過節就在街頭給人畫畫或者在咖啡館打零工賺生活費,沒法回家,因此幾乎算是音信全無。

茫茫路遠,她和他們隔著一山又一山。

就在前一陣,她還在意大利一個小鎮的教堂裏給人修補天頂和壁畫。她像刷牆的泥瓦匠,戴著報紙折成的尖角大帽子坐在秋千一樣拴著兩根粗繩的木板上,待在那兒,一吊就是一下午。

“那幾天鎮子裏一直都在下小雨,結果有一天,天氣忽然放晴了。”

鎮子裏的人們被困在家裏好幾天,此刻都興奮地走到街頭歡呼。雨霽雲開,明朗和煦的陽光透過教堂頂的玻璃彩窗,正好落在了她身上,蝶翅一樣五色斑斕。她沒有一種顏色辨認得出來,可她感受到了那片美麗的、令人落淚的溫暖。

“太美了,這個世界這麽美,我要替他好好看看啊。”於是她收拾行囊,準備帶著那些畫一起四處遊曆,這裏隻是第一站。

林初陽十分好奇:“怎麽會在這裏,而不是元嘉?你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當然是……夜觀天象,覺得我一定會在這兒碰見你們的。”何芒的眼睛裏總有一股靈動狡黠的光,“我說完啦,但你們怎麽會在這裏呀?”

她還沒說完,從碰見她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過的月升忽然走上前,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

何芒可算不出來這個,她舉著杯奶茶愣了一下:“怎麽了?”

那個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人在她耳邊小聲說了第一句話:“我很想你。”

明明隻有三年沒見,可一朝重逢,沉著冷靜的月升變成了隨遇而安、一身血漿的扮鬼員工;而思維跳脫、活潑樂觀的何芒卻變成了溫柔嫻靜的畫家。一個剪了短發;一個又留起了長發。兩人好像一麵互相顛倒的鏡子,不知不覺,時光讓她們活成了對方曾經的模樣。

“我也很想你。”何芒鼻子一酸,就把奶茶塞給了林初陽,騰出手來拍拍月升的背,溫聲咕噥道,“很想很想。”

一手一杯奶茶的林初陽騰不出手來,隻好笨拙地張開雙臂,鬆鬆地湊了上去,把那兩個單薄的女生溫暖地環了起來,他感慨地號道:“還有我!還有我!”

何芒本來都快哭出來了,眼淚醞釀到一半,生生被這句話給堵了回去。她“撲哧”一聲笑了:“我剛才話還沒說完,我說,那你們可得好好謝謝我。”

林初陽還不願意撒手,遲鈍地問道:“怎麽?”

“因為我沒回家,先來的這兒。”何芒吸了吸鼻子,“所以老何特地來接的我。”

林初陽還沒反應過來,月升的心裏卻倏地一亮:何芒的父親何建邦,是知名的骨科醫生。

月升和何芒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已經感動了好半天,林初陽才恍然大悟:“哦——”

“芒芒。”他撓了撓頭說,“你記不記得,從前你跟我說,我的朋友裏頭有個貴人?”

他生性就樂觀開朗,愛交朋友,一直都拿這句玩笑話當作正大光明結交朋友的正當理由。

何芒睜大了眼睛。

原來兜兜轉轉,那個所謂的“貴人”就是她自己啊。

他們三個一起感慨地站在那幅大肖像畫前,畫中人仍舊目光溫柔地側頭看著他們。幾年前的那個深夜,因為烏雲,他們並沒有如願看到傳說中的白羊座流星雨。

可第二天清晨,他們在半山腰上,意外目睹了一場盛大燦爛的日出。

“白羊座流星雨象征著天真和活力的喪失,公羊試圖營救受到迫害的王子和公主,可最終仍是無力回天,王子不知所終,公主掉進大海。但也許正是這樣的隕落,才把希望和新生帶到了人間。”

那幅畫的名字叫“希望”,他們三個靜靜地站在畫框外,和畫裏的那個男生一起看著輝煌燦爛的朝陽。

就像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