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是我的心

一進入考試周,大學城各個高校的圖書館裏滿滿當當地擠著無數個莘莘學子發愁的小腦袋瓜,自習教室更是悶熱無比,有空調和吊扇續命的幾個小教室早就被烏泱泱的人占滿了,跑來抱佛腳的有誌青年大都占不到座兒,隻好親密無間地胳膊肘撞胳膊肘,和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起在桑拿房一樣的大教室裏揮汗如雨。

港城醫學院也不例外。

還有起晚了連桑拿房裏都沒占到座位的,隻好待在宿舍裏昏昏沉沉地複習,看兩頁書就得咬牙掏出辣穿腦門的風油精聞一聞。

家裏有礦的大佬們則會在期末充分將這一優勢發揚光大,拎著課本和習題去附近的咖啡館裏點杯冷飲,一邊背單詞一邊吹冷氣。

每到這個時候,在走廊裏、牆邊的暖氣旁,還有樓梯間的犄角旮旯,都能看見有人坐在小馬紮上像蒼蠅一樣“嗡嗡”背書,而曾經見證了無數小情侶膩歪的湖邊樹蔭下,也坐滿了搖頭晃腦、隻差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命學生。

一進校門口的那尊馬克思雕塑下,已經擺滿了各種蘋果、薯片、餅幹、火腿腸,不知道是哪個係的男生還恭恭敬敬地擺了包韓國細杆煙,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抽不抽得慣。

期末考試的逼近,讓所有人如臨大敵,紛紛拿出了占座複習的看家本事。

但在所有的地方都像燒幹了的鍋一樣吱吱冒煙的時候,有一個地方卻依舊無人涉足、安安靜靜。

月升站在一片馨香的陰涼地裏,舉著一本書看得入神。

此時尚是清晨,白霧還沒散盡,附近的樹上傳來有一搭沒一搭的微弱蟬鳴。文英樓的天井裏涼颼颼的,樹木幽靜,隻有她一個人在這裏。

兩年前在港城醫學院出過一起為情所困的女學生跳樓的事件,當時一度人心惶惶。在添油加醋的傳言裏,那棟樓的走廊裏半夜會傳來嗚嗚的哭聲,非常可怕。

事情發生之後,文英樓被封了幾個月,後來新生入學,需要教室,就又重新開放供他們上課用,不過安排的都是白天的課,一到傍晚,這兒就壓根兒不會有人來。

也就隻有月升敢來了。

以她的性格,哪怕麵前突然詭異地冒出一攤血,她也會麵不改色地繞著血跡走過去,更別提傳聞中那些很不靠譜的詐屍鬧鬼了。她一個冷麵判官,如果真有一具僵屍不長眼,舉著兩隻胳膊擋了她的路,她說不定會直接拎起一桶福爾馬林給他澆趴下。

如果真的存在鬼魂和幽靈,那為什麽她在夢裏都見不到父母一麵呢?她的夢裏永遠都隻有那條令人窒息的、沒有盡頭的走廊。這種民間傳說故事,她很早就不信了。

天井裏的植物因為缺乏修剪長得非常茂盛,空氣裏都是草木恣意生長的芬芳。月升站在那個姑娘從高空摔下來的地方,漫不經心地把書翻過一頁,繼續看著被紅筆畫得血紅一片的重點。

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側傳來:“小熊。”

她放下書,看到笑容永遠那麽完美的陳卓:“師哥。”

也是在這兒,月升第一次碰見的他。

“要同時準備轉係的考試和本專業的期末考,還要補上前兩年那個專業的課程,很辛苦的。”他說。

月升隻是搖搖頭。

“想好了?”他問。

“嗯。”

聞言,陳卓停頓了一下,悶聲笑道:“你好像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月升無言,繼續看起了手裏的書。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陳卓忽然淡淡地說:“我妹妹就死在這兒。”

那個女生叫陳靜,剛好在月升入學前一年去世。

“她和你的性格很像,真的很像,但她碰上了錯的人。”陳卓的眉間少有地掠過一縷陰雲,“第一次在這兒碰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她真的回來了。”

他總是看著雲淡風輕,被學弟學妹私底下稱作“笑麵無常”,沒人知道他經常在深夜獨自在這棟樓裏徘徊——還因此嚇跑了一個慌裏慌張的小姑娘。從那之後,這棟樓更沒人敢來了。

直到那天,他在這兒碰見了月升。

一種奇異的失而複得感讓他忍不住想保護她、幫助她。

“我不會讓那種事情再發生一次。”他時刻出現在她身旁,也真的就沒有不長眼的小男生敢來搭訕。

兩人都是沉默帶著傷痛的刺蝟,小心翼翼地躲在偽裝得堅硬的殼子裏,傷口散發的血腥氣讓他們不斷靠近對方取暖。但他們身上都有刺,不能再近了。

過了很久,月升才沉聲說道:“師哥,謝謝你。”

“我看那家夥對你還不錯,碰到他以後,你也一直都很開心。”陳卓笑了兩聲,“看來我終於能放心撒手了。”

“日本那個交流項目,你終於下定決心去了?”

“對,本來我想,就算是教授追著我身後打我都不會去,起碼得一直賴到你畢業……”他的眼睛很亮,猶疑了一下,試探著問,“月升,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哥?”

“哥。”月升定定地看向他,朝他認認真真地笑了,“你放心,我很好。”

陳卓怔了一下:“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我會想你的。”月升的眼睛黑漆漆的,她輕輕地說,“哥,你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不用掛念我。”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月升略微低頭一看,顯示屏上正是“林阿浪”的視頻請求。她不慌不忙地點擊了同意,屏幕上隨即出現了林初陽的臉。

“月升,月升。”他慌慌張張地壓低聲音,往身後心虛地瞥了一眼,才繼續說道,“最近還好吧?”

月升平平淡淡地“嗯”了一聲:“你現在不是應該在訓練嗎?”

兩個月前,在何芒父親那兒,林初陽順利治好了腿,隨後就一刻沒停,趕緊歸隊繼續訓練。八月底在丹麥有一場世界級的蹼泳錦標賽,林初陽追著大部隊到了廣西那邊的集訓場地之後,他和月升的狀態基本就是一個“做一整天運動”,一個“坐一整天”,兩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忙自己的事,根本見不著麵。

兩人就像山間因為暴雨意外匯聚在一起的水流,在黑暗和風暴裏相遇。如今雨霽雲開,水位回落,井水和河水兩不相犯,默不作聲地退回到各自的生活裏。

臨行的時候,還是何芒和月升一起去機場送的林初陽。年少時也是這樣,她們兩個在站台把他送去遠方訓練,一路看著火車開遠。

好像什麽都沒改變。

他在廣西幾乎全封閉地訓練了兩個月。托何芒這個“貴人”的福,他之前的傷好得很徹底,第一個月還沒結束,他的狀態就已經趕上傷前了。在那兒與世隔絕地“悶頭挖了兩個月煤”,大家的成績都還不錯,武教練這才大發慈悲,給他們這些“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原始人按順序輪流使用半個小時的“免死金牌”手機。

第一個獲赦的是季成天。

林初陽很不放心地又往身後飛快瞥了一眼,和他合夥搶了季成天手機的程雙正全力抵著門,她的背緊緊挨在被捶得砰砰響的門板上,門外隱約傳來季成天哀號的沈陽口音:“陽哥,咱做個人成嗎!”

“陽哥說了!一會兒輪到他的時候,他的手機給你用!你消停一會兒,別成天和個大傻子一樣。”程雙的聲音有點憤怒,明顯是被他敲煩了。

季成天還崩潰地還了句嘴:“叫成天怎麽了?怎麽就‘成天’和個大傻子一樣了?”

月升聽著對方那裏分外熱鬧的背景音,忍不住輕聲笑了笑。

“我感覺好久好久沒見到你了,我真的很想……”林初陽的話剛說到一半,就看見鏡頭被轉到了那個叫月升“小熊”的男生臉上。

他這湧上腦門兒的滿腔思念噴薄而出,還沒來得及表達完,就呆呆地眨巴著眼睛看著那個笑眯眯的人衝自己打了個招呼。

月升的畫外音一本正經道:“叫哥。”

林初陽:“……”

他萬萬沒想到,當年對何芒那一幕驚世駭俗的“當哥的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哥”的場景會再度上演。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回,他默默地仰望了一下天花板,眼裏差點沒含上一圈熱淚,聲音都有點顫抖地號了一聲:“哥!”

陳卓笑得更開心了:“哎!”

月升這才把屏幕悠悠轉了回來,本著公平公正的原則問道:“你搶人家大成子手機幹嗎啊?”

林初陽理直氣壯:“我想你啊!”

口字形的天井裏回聲效果好,這句話在四麵八方的牆壁上挨個撞了一圈,此起彼伏地消散在這棟分外幽靜的教學樓裏。

“想你啊……你啊……啊……”

“我也想你啊——”屏幕那一頭,門後季成天的聲音已經轉為哀慟咆哮,“我的手機!”

“我特別特別想你,想看看你。”

“你這是怕忘了我長什麽樣了嗎?”月升有點無奈地教育他,“快把手機還給人家。”

結果手機那頭的林初陽居然選擇性地忽視了後半句話,理直氣壯道:“我不會忘了你的。”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記得你。”

見月升聞言啞了好一會兒,他才提醒了一句:“嗯……這麽久沒見,你就沒有什麽想要對我說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

月升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好好訓練,不日新者必日退……”

林初陽:“……”

屏幕那頭突然傳來一聲鈍響,程雙尖叫的聲音一路順著卡卡頓頓的4G網絡號到月升這邊:“陽哥,我快頂不住了!”

林初陽急急地抓緊手機湊近了:“你放心,我知道的,我這是自己嗎,我可是‘武皇’行走的臉麵……”

屏幕裏模模糊糊的畫麵突然像災難片一樣劇烈地搖晃了幾下,信號隨即淒慘地被掐斷了。

看來正義得到了伸張,這位“臉麵”的手機終於被憤怒的受害者搶了回去。

月升放下手機,一路把陳卓送到門口。以往都是他送她,這回終於輪到她送他了。

她看著陳卓的背影遠去,又抱著書轉身走了回去。走到天井裏時,熱情的陽光毫不費力地挑開幾縷微弱的霧氣,明晃晃地落在她的肩頭。她的發梢泛著黑釉一樣的光,整個人都沐浴在盛夏溫暖明亮的陽光之下。

翠綠繁茂的綠植隨著微風沙沙作響,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沉痛的過往就像一頁薄薄的竹棉紙,悄無聲息地被翻過去了。

俱是柳暗花明。

盛夏似乎最適合虛度光陰。

飽滿的光線把綠葉和行人的膚色都烙深了一個色號,沒完沒了的蟬鳴聲襯托得午後悶熱的街道格外像聒噪的桑拿房。

大多數放了假的學生都變成了晝伏夜出的夜行動物,白天心安理得地縮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殼裏睡覺吹冷氣,直到黃昏時分才在媽媽憤怒的砸門聲裏堪堪地爬起來,慢悠悠地趿拉著拖鞋去小市場給絮絮叨叨的媽媽買菜。

元嘉鎮有個夾在幾棟居民樓中間的小菜場,一開始隻是住在一樓的大爺大媽們把自家院子裏種的辣椒、茄子拿出來互相交換,免了去超市來回的麻煩,圖個方便。

小菜市場發展到現在已經小有規模,周末的清晨和傍晚,附近的菜農也會過來擺擺攤。

徐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站在老奶奶的豆腐攤前,夢遊一樣指了指堆得整整齊齊的綠豆芽。

有句話說,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他完美地做到了這句話中的“必須”二字,軀殼拎著包豆芽在小菜場裏遊**,而靈魂尚安適地平躺在八百米外他的**。

徐聰迷迷糊糊地走到一把新鮮的芹菜麵前,隱約記得,似乎在老媽憤怒的聲音裏聽到過芹菜。他困得神誌不清,連價都不願意講,隨便稱了一把,夾在胳膊下就要走。

長長的過道兩側擺滿了各種顏色新鮮的蔬果,他沒看路,這麽迷迷糊糊地一轉身,正好一頭撞到了迎麵走來的人。

一個麵無表情的漂亮姑娘左手拎著個沉甸甸的包裹,右手則穩穩當當地抓著個盛滿青椒和油菜的灰白色布口袋,他這麽暈頭轉向地往前一衝,姑娘穩穩當當一動沒動,他直接往後一仰,慌裏慌張地退了好幾步,胳膊夾著的芹菜都掉了一地。

這下他徹底清醒了。

“對……對不起!”他越看越覺得那姐姐麵色不善,以至於她左手那包捆得方方正正的東西都被他莫名其妙地想象成了炸藥包。

“沒事。”那個姐姐默默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一邊,矮下身子幫他撿起了散落的芹菜。

等徐聰回過神來,她已經把那捆芹菜重新放回了他的手裏,然後拎起自己的布口袋和“炸藥包”,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地走了。

月升靜靜地穿過熱鬧的小菜場,把那些熱鬧的煙火氣都甩在身後,一路上樓開了門。她換好拖鞋,把“炸藥包”擱在自己的房間,又拎起菜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洗了起來。

整個夏天,她都在元嘉鎮的舅舅家研究學習營養方麵的相關知識,為開學前的那場轉專業考試做準備。而且不得不說,她在這方麵的確很有天分。

在前兩天翻專業書時,她意外發現有一種很難發現的慢性食物過敏的症狀和林初陽身上的症狀很相似,於是立刻上網查了很多資料,心裏大概有了點底之後,又跑去鎮醫院谘詢了營養科的姚醫生。“炸藥包”裏的,正是姚醫生給她找的相關書籍和刊物。

她和姚醫生一起打電話告訴了林初陽這個推測,並試著遠程幫他把關食物,兩人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考試或比賽全麵備戰。

他們之間隔了半個中國,可有很多時候,月升都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漫長的盛夏在忙碌中悄然而去,好像隻有匆匆的一個瞬間。

八月中旬,中國蹼泳隊前往丹麥備賽。在那之後不久,何芒在中國的暑期巡回畫展結束,前往美國繼續深造。而幾乎是同時,陳卓也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飛機。

陳卓站在長長的隊伍裏等待過安檢。

隊伍前進得很慢,就在終於快輪到他時,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忽然回頭看了看。機場大廳裏隻有拖著行李箱匆匆而過的人群,因為是早班機,還有好幾個睡眼惺忪的人正打哈欠。

他沒有看到那個人。

輪到他了,他最後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而後釋然地笑了笑。他直接經過安檢門,朝登機口走了過去。

“哥要走了,多保重。”他低聲咕噥了一句,消失在了來來往往的人群裏。

不遠處,港城機場候機廳外的玻璃幕牆上,映著一個苗條好看的身影。月升一言不發地站在外麵,悄悄目送陳卓離開。眼看那個人拐進了登機通道,她略一低頭,鴨舌帽的帽簷蓋住了她的眼睛。

最終她還是沒能踏進去。

飛機的轟鳴聲讓她的心髒狂跳,手腕上早已愈合的傷疤好像也跟著狠狠地刺痛起來,她光是站在大廳門口都覺得頭暈目眩、喘不過氣,更別提走進去了。

飛機在她的眼裏是父母的棺木,而整個機場則是停滿了棺材的靈堂,一種揮之不去的壓迫感讓她沒有辦法去丹麥現場給林初陽加油,沒法在何芒登機前給她一個擁抱,沒辦法跟陳卓當麵說一聲再見,甚至連給他們送別都不能。

光是站在這裏,她都已經是拿出莫大的勇氣和決心。

月升轉過身,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師傅,去港城醫學院。”

正式開學的前一周,學校裏有一場評定轉專業學生相關知識的考試,就在今天九點鍾開始。月升去得還算早,就在走廊裏和幾個大一的學弟學妹站在一起背筆記。剛剛在機場的眩暈感還在,她有些不在狀態,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還有十幾分鍾要入場考試了,她的眉頭不知不覺蹙了起來,把好幾個小姑娘看得也莫名地跟著緊張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調成靜音的手機嗡嗡地振動起來。

月升有些抱歉地對一起候考的學生們點了點頭,走到外頭輕點了接聽。

這棟教學樓外的小花壇裏種著很多灌木,經過一個夏天的肆意生長,已經沒了假期前精心修剪的輪廓,看起來別有一種粗獷自在的美。

“月升,月升。”林初陽的聲音輕輕的,聽著有點模糊。丹麥和北京時間有六個小時的時差,那兒現在還不到淩晨三點鍾。大概是怕月升數落他大半夜不好好睡覺養精蓄銳,他非常自覺地主動解釋道:“我睡不著,想聽聽你的聲音。”

姚醫生和隊醫一起給他把關飲食後,到了丹麥這片遙遠而陌生的土地上,他頭一次沒有出現暈暈乎乎的情況,走在路上再也不像踩在棉花上了。他破天荒地沒用季成天他們伸手扶,而是在他們緊張的注視下,像一個車禍後頭一次甩開拐杖的病人,自己好好地走到了宿舍裏。

往年的比賽其實他也顧不上緊張,因為水土不服,大多數時間他都是迷迷糊糊地倒頭就睡,現在冷不防這麽一清醒,倒在沉沉的黑暗裏睜著眼睛輾轉反側,有些失眠了。

月升怕他聽出自己壓抑不住的慌張,沉默了好一會兒,一個字也沒說。

林初陽聽到話筒裏隻有月升有點亂的呼吸聲,想了想時間:“今天考試吧?我們明天……今天下午也有比賽。”他把一隻胳膊撐陽台上,像是在望著無邊黑夜裏星星點點的燈火小聲自言自語,“太陽公公出來了,他對我呀笑呀笑——”

他一遍又一遍低聲哼唱著完全不在調子上的這兩句歌詞,好像國際通話的話費不是他攢了好一陣的零花錢一樣。徐女士要是知道他把錢都花在跨國唱K上,一定會指派一個隨行的小秘書,代她給他進行一番財務管理的親切教育。

月升的眉頭不知不覺一展,眼角一彎笑了。

他在那裏……她的心裏有個聲音在悄聲說,不用害怕。

遠在大洲大洋那頭的林初陽聽見月升笑出聲,這才堪堪地住了嘴。

“月升。”他說,“你可以的,不要害怕。”

十分鍾後,月升和那些學弟學妹一起走進了考場。其實轉專業的考試大都是從習題冊和課本上出的原題,不至於太為難這些報錯了專業或者是被調劑的學生。試卷上的題,月升絕大部分都會,加上她的心態又平穩了下來,所以做得飛快。考場裏整齊劃一的筆尖摩擦聲裏,隻有她唰唰翻頁的聲音,聽得好幾個小學妹都心驚膽戰的。

從頭到尾檢查了兩遍之後,月升忽然站了起來,在監考老師有些驚訝的目光下,提前交上試卷,直接走出了教室。

月升的步子越來越快,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走廊裏落滿了正午跳動的陽光,但她再沒有猶豫和驚慌,頭也不回地奔進了那片明晃晃的光裏。

在路上,她用手機訂好了時間最近的航班,之後很快有條不紊地收拾起衣服來。林初陽走之前,知道她怕飛機去不了,還特地托他媽媽給月升帶了張比賽的入場券送給她做紀念,她記得自己當時把票夾在了林初陽留給她的那本《我與地壇》裏。

想了想,她抽出書翻開看了一眼,書頁裏還夾著幾片壓得薄薄的月見花瓣,她小心把書合上放進雙肩包裏,想了想,又在桌子前坐下,順手在本子上寫了一些東西,塞了回去。

然後她帶著簡單的一小箱行李打了輛車,在同一天第二次站到了機場大廳的門口。

人還是那個人,機場也還是那個機場,還是不斷有人在她身邊走過,飛機仍然使她感到來自四麵八方的壓迫感。她站在原地,像在念什麽咒語箴言一樣低聲默念了幾句“我可以的,不要害怕”,然後一咬牙悶頭跨步走了進去。

沒有想象中慘烈的驚叫聲,也沒有任何東西爆炸,隻有往來人群說話的嘈雜聲,還挺吵的。她麵色鎮定,但心髒仍在怦怦直跳,做夢一樣去取了票又托運了行李後,她感覺到因為過度緊張,自己的血糖正在飛速下落,於是趕緊快步走進機場的一家快餐店裏坐下,點了一份溫牛奶和三明治。

正是午飯時間,快餐店裏很熱鬧,幾個嘴角還沾著番茄醬的小朋友抓著半個漢堡在兒童區裏玩,旁邊一桌銀白頭發的老太太正在說笑,看她們的穿著應該是來自同一個老年旅遊團。

月升低頭咬了一口三明治,靜靜等待葡萄糖進入自己慌亂流竄的血液裏,讓自己冷靜下裏。等食不甘味、心裏發慌地喝完了杯子裏的牛奶,她才如釋重負地放下了紙杯,起身走向洗手間,想要洗把臉。

冰冷的水流撲到她臉上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從她心底冒了出來:什麽時候,自己也變成了這樣隨心而行的人?

她向來嚴謹,做任何事都會先考慮周到準備好,從不莽撞、從不驚慌,永遠都有計劃周全的Plan B……可現在呢?她望向鏡子中自己濕淋淋的臉,忽然發現旁邊的水池也有一個等待登機的姑娘,對方染了一頭鬆石綠的短發,模樣活潑,眼睛明亮,正在仔仔細細地對著鏡子補妝。

口紅的顏色是色澤十分鮮明的紅,像小火苗一樣,靈動、鮮活、美麗,像每一個期待生命的人一樣。月升看得有些觸動。

而鏡子裏自己的臉色有點憔悴,她打量了一下,彎下腰又接起一捧水,用力地潑到臉上。

這下清醒多了。她走回自己的座位,算了算時間,確定林初陽這個時間並沒有在訓練,也沒有比賽,然後她有條不紊地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

隻響了兩聲,電話那頭就有人緊趕慢趕地接了起來:“喂?”

“初陽。”她深深喘了一口氣,聲音逐漸變得冷靜起來,“你拿支筆。”

月升聽到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是疑惑地照做了,接著就清清楚楚地背了一遍自己的兩張銀行卡賬號,接著說道:“密碼是130407,我改成這個了,怕你記不住。”她知道他一定會記得這串數字。

“芒芒和你媽媽的生日記得打電話,她們的生日日期和電話號碼我都記在一個本子上,就放在我宿舍的書架最左邊……還有你吃東西的注意事項,我也整理好了,那個本子就挨在邊上。”

她分外理智,就像正躺在手術台上有條不紊地交代自己的遺言:“錢是我父母事故的賠償金,一半你幫我捐給研究地貧的醫療機構,另一半你自己留著,你媽媽說得對,運動員吃的是青春飯,將來你退役了,有了這些錢怎麽也會從容一點。”

“月升……”全程沒說上話的林初陽終於得空插了句嘴,在這通內容怪異的電話裏,他敏銳地聽到了電話那頭人聲嘈雜的背景音,壓低了聲音問,“你是在機場嗎?”

月升壓根兒沒有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長這麽大,她還是頭一次話這麽多,好像過往憋悶在心裏的千言萬語,此刻都像火山噴發一樣一撥接著一撥湧到心頭,生怕這次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說了一樣。

她的心髒像小鼓點一樣在胸腔裏怦怦地跳著,她喘了幾口氣,把手機挨近臉側,自顧自地沉聲說道:“你是我的無能為力,我的虛張聲勢,我的求勝欲,我的羞恥心。

“你是我日複一日的想念,我漫長無邊的夜晚。

“你是我的心。”

冰山本來是沒有心的。她以滿身冷硬尖銳的冰刺為矛,渾身厚厚的雪殼做盾,那兒滿目荒涼、寸草不生。可有一天,在這片廣袤的冰原上,太陽出來了。

它試探著靠近,一層層融化了覆蓋深厚的雪,帶來了溫暖和光。於是冰山丟盔棄甲,心甘情願地融化進了蒼藍色一望無際的汪洋。

她有了一顆心。

下午兩點半,航班沒有延誤,準時起飛。月升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小圓窗外的地麵一路傾斜,不久之後,那兒變成了白雲和藍天。

在機場快餐店裏,對林初陽說完那些話之後,她忽然覺得再沒什麽可怕的了。就算這架曾經剝奪了她全部感情的空中棺材把她帶向萬劫不複,她也沒有任何遺憾。

飛機經過歐洲大陸的上空時,月升睡不著,在滿機艙閉目養神的乘客中間,輕手輕腳地拿出了背包裏的那本書。

她隨手翻開書,正好翻到了中間折了角的一頁。這一頁的角落裏有人隨手寫了一筆潦草的“2013.4.7”。

那是他們第一次在學校裏見麵的時間。上頭史鐵生的話底下淺淺地畫了一條橫線,她的目光順著那條線向下看去。

“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的那句形容被改動了。

幾年前坐在樹蔭下的林初陽一抬頭,看到了正迷了路亂走的熊月升。

她的表情那麽冷靜,又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倔強,好像什麽事都不能讓她屈服,哪怕是她的恐懼都不可以。

林初陽下意識在書頁上標注了日期,然後,在不久之後一節語文課上走了神,他想起她,做夢一樣拿起筆,改動了最後一句——

“我喜歡的是你。”

丹麥,哥本哈根。

飛機經過了十一個小時的航行,終於落回了地麵。丹麥與中國有著六個小時的時差,所以此時才傍晚七點半,太陽仍舊高懸。夏天還沒結束,這裏緯度高,所以晝長夜短。

月升在機場匆匆換了現金,打了出租車一路到市區的比賽場地,下車的時候已經八點多鍾了,天還是亮的。

她匆匆經過一係列煩瑣的流程入了場,總算勉強趕上了最後一場1500米決賽,賽程已經過半了。記分牌上的數據她在做誌願者時就會看了,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分數都還沒記完,就一眼看到了七號泳道正悶頭擺水的林初陽。

林初陽的整個身軀都埋在水裏,嘩啦嘩啦的水花在他的手臂和腳蹼間像小小的暴風雨,歡樂而激烈地碰撞又落下。

月升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好在水中轉了個身,一下子就越過了旁邊的一個選手。場下人聲鼎沸,各個國家的人用不同的語言正在揮舞著各自的國旗加油喝彩。

在月升的眼裏,他像一條靈動迅捷的人魚,又像一艘迎風展開了白帆的小船。他一路乘風破浪、披荊斬棘,正朝著自己不斷靠近。

林初陽曾經說過,不論發生什麽,他都不會放棄。她相信。

月升安安靜靜地坐在觀眾席上,沒有大聲呐喊,隻是淡淡地朝那兒笑了一下。她知道,他可以做到的。

最後50米,在解說員驚喜的聲音中,原本排在第三名的七號道中國選手又一個熟悉的轉身加速,浪花隨之翻騰,他也加入最後的衝刺了!

很多時候,他們的人生就像一次又一次的50米轉身。在小小的一方池水裏兜兜轉轉、精疲力竭,而前頭還有一個又一個關卡和轉身等著他們,終點遙遙無期,而他們尚和第一名差著很長一段距離。

但這些都沒有關係,他們一直都在全力前進,而且……每一次轉身,都是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

蹼泳的速度非常驚人,在觀眾們激烈的歡呼聲中,第一名轉瞬觸壁!

計分板上隨之亮起了冠亞季軍的名字。林初陽以0.03秒的微弱優勢壓過了拿銀牌的韓國選手,第一名,中國!

月升坐在觀眾席後頭,遙遙看見了林初陽在水裏高興地做那個熱情的“雨刮器招手”。

那是屬於他的光芒和榮耀。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成為那些光的一部分,照亮他。

月升由衷地跟著那些觀眾鼓起了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微信提示嘟嘟地振動起來。月升點開一看,發現那是一大段之前發的語音消息。大概是她的電話打不通,那個人又很著急,所以才發了語音過來。

場館裏人聲鼎沸,月升垂眼看了看聯係人的名字,起身走出了門。

“你的轉專業考試通過了,季主任知道你特別看重這次成績,又打不通你的電話,所以在微信上聯係的我。”

“我最近在忙著做一個地貧的研究課題,回來得晚了些,剛剛才看到。”

“恭喜。”

日本那兒應該還是淩晨三四點鍾,夜裏上崗的無常大人陳卓估計才剛剛回到宿舍,沒來得及睡,就趕緊告訴了她這個好消息。

月升一路走到街邊,把那三條語音慢慢聽完,在輸入框裏打了幾個字,很快就又都刪掉了。她湊近手機,點開了語音:“哥,知道了,謝謝你。”

她拉著小小的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在哥本哈根的街頭,發完語音一抬頭,非常冷靜地發現自己又找不到路了。

剛剛晚上八點半,天色都還沒暗下來,她也不驚慌,幹脆慢慢悠悠地在街上閑逛了起來。

這裏是丹麥,安徒生筆下小美人魚的故鄉。街邊塗鴉鮮豔的小房子像童話故事裏的一樣,滿是歲月痕跡的尖頂大教堂古老而肅穆,而街邊還有不停用兩手向上空拋三個瓶子的街頭藝人和給人有償畫像的流浪藝術家。

無波無瀾的運河靜靜地在她身側流過,各色各樣的人和建築毫無違和感地湊在一起,混合成了一幅奇妙而和諧的畫麵。

光線給所有事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暖迷蒙的金色,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忽然想起了林初陽送給她的那些月見草。就像童話故事裏為愛化為泡沫的小美人魚,月見草的花語是“默默的愛,不羈的心”。她明白了什麽是愛。

往事在月升眼前如畫片一樣一張張劃過去。她默默地想著,原來……原來愛是這樣的。

月升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回過神,接起來輕聲說道:“初陽?”

手機裏傳來他激動的聲音:“我拿了金牌!”

她低頭笑了,不徐不疾道:“我知道。”

月升接著電話,在人群中一個轉身,正好看到了運河街邊正對麵的林初陽。他的頭發在暮色中金燦燦的,滿麵笑容地衝自己用力揮了揮手。

“我知道自己總是分不清南北東西,”她怔了一下,就笑著對著話筒無奈地說,“可我怎麽老是能撞到你呢。”

林初陽的頭發還沒幹透,他罩著件寬鬆的運動外套,應該是一頒完獎就跑了出來。高懸了一整天的太陽終於開始西沉,光芒正好從他的身後照過來。

“人生何處不相逢嘛。”林初陽輕輕地說。

街邊一個長發藝術家的畫布上,出現了這樣一幅速寫畫麵:在運河邊的餘暉中,在麵孔深刻、發色多樣的歐洲人中間,兩個黑發黑眼的亞洲人舉著手機,一路穿過人潮不斷向對方靠近。

漂亮的建築背景裏,濃眉大眼的那個男生舉著手機,歪著頭,好像在賣力地對著話筒唱著歌。

而他對麵那個好看的短發女生隻是低頭淺笑。她的眼角有個微微向上的拐彎,眉眼動人,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太陽公公出來了,他對我呀笑呀笑,”林初陽就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剛結束比賽的心髒還在胸腔裏飛快地賣力跳動著,他目色沉沉地看著月升,第一次對她唱出了後麵的歌詞,“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月升抬起那雙眼尾飛揚的桃花眼,心裏一**。原來她一直都被這麽溫柔地愛著……而且,愛真的很美好。

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暈血、色盲、找不到路、水土不服……而他們像彼此殘缺了的那塊拚圖,穿越人潮,穿越坎坷,終於找到了完美契合的另一半。

月升凝視著林初陽的眼睛,在晚風中輕聲說道:“我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