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兒時

醫院後牆的角落裏有棵老樹。它的年紀很大了,樹皮上滿是斑駁的傷疤和恐怖的凸起,可它從來也沒抱怨過什麽。它隻是安安靜靜地紮根在那兒,在八月的陽光照耀下投去滿地帶著甜膩香氣的陰影。

一陣風吹過,把那一片濃密的葉片吹得沙沙作響,幾片翠綠的葉子隨風翻動,露出莖脈分明的嬌小脊背。

那一小片翻飛的葉片後頭,隱約露出了一雙明亮而狡黠的眼睛。小男孩烏溜溜的眼睛看向樹下的陰涼地裏,落在了一個穿淺黃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身上。

今天下午,她這已是第三次路過這裏了。

躲在樹上的男孩兒不知道她這是在幹嗎,十分好奇地打量起她來。

小女孩的頭發原先還披散著,現在因為熱被她隨意地在腦後紮了一把,把那張白皙可愛的臉蛋完完全全地露了出來。她還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隻是也不笑一笑,看起來冷冷的,像個冷不防活過來的洋娃娃。

裙子背後的大蝴蝶結一抖一抖,她正在輕輕舉著手給自己扇風,天氣太熱了。

還是八月份,盛夏似乎永遠都不會結束。

聲嘶力竭的蟬鳴和陽光下不斷飛舞的塵埃是街道上永恒的背景,天上陰沉沉的雲彩正努力地釀著一場雨,它吸收了一整天的塵埃和尾氣,破棉被一樣無精打采地蓋在街道上空,讓空氣更沉悶了。

躲在枝葉中的小男孩也沒別的事幹,就居高臨下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那個小女孩隻是站在原地一臉冷靜地扇風,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盯著她好看的櫻桃頭繩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喊了句:“嘿,你幹嗎呢?”

那個小女孩聞聲有點驚訝地挑眼看了他一下,隨即麵不改色地反問:“你又幹嗎呢?”

大概是想起了自己蹲在樹上的行為的確有些怪異,小男孩被問得腦子短路,遲疑了一下。

一個站在地上,一個蹲在樹上,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交接了一個眼神,小女孩就一言不發地轉過了頭,老老實實地站在樹蔭下,沒有再看向他。

鎮醫院的後院曾經是個供病人散心用的小花園,前幾年騰出來做了別的用處之後,這兒也就少有人來了。小花圃裏的花草樹木因少了每周勤快的修剪,已經纏絲搭蔓地長成了一片分外茂盛的草木堆,五顏六色的花像打翻了的顏料盤一樣四處開著,一地寂寂的樹影。

過了一會兒,樹上的小男孩開始覺得無聊了,他衝那個小女孩“哎”了一聲,主動坦白:“其實我是來找好朋友的。”

“哦。”小女孩正專注地不知道看著什麽東西,隻敷衍地應了一聲,看也沒看他一眼。

小男孩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想了想接著說道:“嗯……你說,我們也做好朋友好不好?”

他的聲音小了些,聽著有點難過:“老師說他生病了,我都好幾天沒見著他了,所以想來醫院找找他。”

小女孩這才慢慢抬眼看了回來,盛夏的植被茂盛,她隻能看到層層葉片後閃著光的一雙眼睛:“那你為什麽不從大門進來?”

“我……”那雙眼睛往旁邊心虛地看了看,“我和他說好——說好要一起爬樹的。”

“好吧,好吧。”小男孩見她不信,猶豫了一陣,好像下了莫大的決心,“我是偷偷從幼兒園裏跑出來的。”

在小孩子的世界裏——至少是在他的世界裏——如果交換過了小秘密,彼此之間就是最要好的朋友了。

“那你呢?”小男孩在樹上蹲得腿有些麻了,他悄悄地揉了揉,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非常期待這個好朋友的回答。

小女孩總給人一種小大人的感覺,她似乎在心裏把幾個答案默不作聲地掂量了個遍,才不慌不忙地說:“沒什麽。”

一陣少見的涼風正好吹過,小男孩的半邊臉從那些柔軟的葉片後露了出來。他搖了搖頭,直截了當地說:“騙人,你是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遍地婆娑的樹影輕搖,光透過綠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身上,小男孩看到她低了低頭,然後忽然張口扯開了話題:“那你怎麽不下來?”

小男孩的手已經有些酸了,他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說起這件事:“上麵風景好,還涼快。”

她不緊不慢仰頭看著他若隱若現的身影,眨了眨眼睛:“騙人,你是下不來了。”

小男孩:“……”

他們的個子都很矮,這個鬱鬱蔥蔥的舊花園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一片錯綜複雜的小森林,兩個小朋友才第一次見麵,就很不給麵子地隔著那棵歪脖的老樹互相拆起了台。

一個出不去,一個下不來,兩人麵麵相覷,一言不發地幹瞪了半天。

老樹長在院牆外,略微有點朝裏歪,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身子輕,又靈活,像小猴一樣利索地上了樹,本來想順著樹滑下去,可他上來之後才發現,這裏對他來說還是太高了。既進不去,又出不來,小男孩小心地瞥了瞥自己到地麵的那段距離,幾番權衡,隻好選擇待在樹上不動了。

“誰說的,我可以。”他不想在這個小姑娘麵前丟臉,心虛地醞釀了好一陣,才故作鎮定地扯起了謊,“這裏多涼快啊,我就是……還不想下……”那個“去”字還沒說完,他的額頭忽然一涼。

小男孩愣了一下,摸了一把。他抬起頭,第二滴雨水穿過層疊的葉片落在了他的臉上。

空氣裏瞬間開始彌漫起雨前特有的土腥氣,盛夏多驟雨,一陣涼風突然吹過,就把天空那團沉甸甸的雲彩給吹破了。淅淅瀝瀝的雨絲開始落了下來。

老師說過雷雨天是不能靠近大樹的,小男孩欲哭無淚:剛說完樹上涼快,怎麽就開始下起雨來了?

好像是為了捧他的場,雨絲飄下來沒多久,天空深處就很給麵子地響起了一聲悶雷。

這下再涼快也不能待了。

“哎,好朋友,下雨天是不能站在樹下的。”他怕小女孩不知道,好心提醒了她一句。

“我知道。”小女孩的聲音無波無瀾,“那你呢?”

樹下不能站,樹上就能站了?

雨滴開始密集起來,小男孩隻遲疑了一下,瞄了瞄地麵就一皺眉:“那你站開一點,我……”

話還沒說完,他那條早就麻了的右腿忽然一個沒踩穩,整個人直接驚叫著掉了下來。

那半截子話被他突兀地接上了,他抱著腿號了一聲:“我的腿!”

小女孩站在一邊,一隻手橫在臉上方擋雨,一隻手叉著腰。她很無奈地看著這個從天而降的人,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那個男孩兒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上一刻他還居高臨下地蹲在樹梢,下一秒他的臉就和坑坑窪窪的泥地來了個親密接觸。蹲得發麻的右腿開始充血,此刻才遲鈍地開始有了針刺一樣的感覺,他沒忍住“哎喲”了一聲,視線裏隻有小女孩來回走動的兩條腿。晃晃悠悠的淺黃色裙擺接著一矮,碰到了地麵。

她湊到他的右腿那兒蹲下,摸了摸又看了看,頗困惑地說道:“沒摔著啊。”

小男孩默默解釋了一聲:“我這是腿麻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這個好朋友打量他的眼神像極了正一臉嫌棄地看著條案板上的死魚。雨開始大了起來,他們的頭發和衣服都濕透了,小女孩在原地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丟下這個累贅。

她很快地問:“你在樹上的時候,看見門的方向了吧?”

“嗯……”小男孩試著回憶了一下,“看了個大概。”

“你指方向。”小女孩伸出手試圖去扶他,抓著他的胳膊往自己肩膀處一搭,可男孩兒的腿此刻仿佛是一截硬邦邦的死木頭,根本著不了地。她輕歎一聲,順勢矮下身子,在那個男孩兒驚訝的眼神中,一使勁,直接把他給背了起來。

小男孩:“我認你做大哥吧。”

“別廢話,快看看往哪兒走。”

二十分鍾後,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也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冰涼的雨水不斷拍打衝刷著滿園蓬勃的植被,空氣裏滿是雨水和塵土草木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小男孩的手試著橫在小女孩頭頂上擋雨,他猶豫道:“直走吧。”

天色一陰沉,他的視線也暗了起來,又被雨水這麽兜頭一澆,在樹上看得再清楚,一到地上他也暈頭轉向了。小男孩隱約看到前麵好像有個小房子,他想,這麽幹淋著也不是辦法,不然先進去躲躲雨,等雨停了再說吧。

小女孩背著他,一路摸索著找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小平房。

這個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牆邊,牆麵灰白,看著沉沉悶悶、低眉順眼的。

“怎麽了?”小男孩看出女孩兒好像不太高興,問了一句。但她沒說什麽,走上前把背上的人放到牆邊,就去試著擰門把手。

門沒鎖。

女孩兒扶著一瘸一拐的男孩兒,從拉開的一條門縫裏閃了進去。

屋子裏沒開燈,漆黑一片,小女孩踮腳試了幾次,也沒有摸到牆邊的開關,隻好原路走回來,在小男孩身邊靠牆坐下了。這裏光線很暗,好像連窗戶都沒有,他們隻能看見挨近的彼此,其他的地方都沉在濃濃的黑暗裏,什麽都看不分明。

兩個人都被雨澆透了,坐的地上已經像小溪流一樣匯聚起了一攤水漬,她側頭擰了擰頭發上的水,不說話了。

“這裏怎麽聞起來怪怪的。”小男孩抱怨了一句,撇了撇嘴,他的腿已經沒有剛才那麽麻了,頭卻開始隱隱地疼了起來,他無聲地打了個寒噤,咕噥道,“好像有點冷。”

“你等一下。”小女孩站起來,朝著那片切不開的沉沉黑色裏走了過去。小男孩靠在牆邊,視線不知怎麽開始模糊起來,隻看到她身後的那個蝴蝶結輕輕晃了幾下,隱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男孩才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湊近,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他的好朋友不知道從哪裏找了一大堆白床單來,正在往他身上圍。

兩人嚴嚴實實地像蠶蛹一樣包好,這才感覺沒有剛才那麽冷了。小男孩也緩了過來,門外的雨聲好像越來越大,正蠻暴地拍打著門,聲音聽著十分怪異。他生性好動,又覺得無聊了:“好朋友,你在哪兒找的床單啊?”

“在裏麵。”

小男孩靠著又冷又硬的牆壁,眼睛亮了一下:“裏麵有床啊,那我們可以躺一下嗎?”

小女孩抬頭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簡短地說道:“那個床你不能躺。”

“哦。”小男孩想了想,也覺得好像是不太好,幹脆有點生硬地換了個話題,“好朋友,我老覺得這裏怪怪的,你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嗎?”

小女孩抱著膝蓋靠在牆邊,眼皮都沒抬一下:“太平間。”

小男孩的臉色唰地一白,有那麽一瞬間,他很懷疑圍在自己身上的床單是從哪裏找來的。

“這個是我從櫃子裏拿的,很幹淨,別嫌棄。”大概是怕他不樂意,小女孩不慌不忙地又補充了一句。

男孩兒心裏默默念叨了一句:“現在重要的好像不是嫌不嫌棄的問題吧。”

門外唰唰地下著大雨,水滴不斷飛濺到門上,傳來一陣陣怪異空洞的聲響。眼看著光線越來越暗,他幾乎連好朋友的臉都看不清了。小男孩莫名覺得緊張,又覺得不能表現出怕的樣子來,還沒等他努力壓住喉嚨裏的那幾聲“不然我們走吧”,胃就很貼心地替他呐喊了一聲“咕嚕”。

小女孩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從挎著的小布包裏摸出根巧克力遞了過去。

“不用不用……我……”他剛想說句“我不餓”,肚子就分外悲愴地又呐喊了一聲“咕嚕咕嚕”。他一整個上午都在想著過來探望好朋友,午飯都沒好好吃。

“謝謝你啊,好朋友。”他接過那根巧克力棒,語氣裏還是猶疑,“你也餓了吧?我們一人一半?”

“別廢話。”這位好朋友的聲音聽著比剛才更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

小男孩哆哆嗦嗦地撕開包裝紙,一口咬下去,瞬間就覺得暖和了不少。

“哎,好朋友,你叫什麽呀?”

對方微微閉著眼睛養神,沒有理他。

“那我就叫你好朋友可以吧?”小男孩把嘴裏的巧克力咽下去,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你怕不怕這裏啊?”

小女孩的眼睛都沒睜開,她悶聲道:“怕什麽?”

“這裏,這裏可是放……”小男孩在電視上見過,好像隻有去世的人會待在這裏,這麽一想,他不禁就有點慌,想趕緊離開這裏,“我們待在這兒,那我們是不是也會死啊?”

“不會。”

“那……那我們和他們有什麽區別呢?”小男孩還不知道,他問出的其實是一個牽扯到哲學層麵的問題,很難解釋清楚。

沉默了一會兒,那個小女孩才說道:“死了就是死了。”見他不明白,她耐著性子又解釋了一句,“意思就是不會回來。”

她接著說:“等雨停了,我們從這兒出去,就能回家了對不對?這就是區別。”

小男孩也不知道聽沒聽懂,蒙蒙地點了點頭,小聲重複了一句:“死了就是不會再回來。”

“對。”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小男孩又咬了一小口巧克力,然後悄悄把剩下的半截塞進了褲子口袋裏。他怕一會兒小女孩也餓了。

屋子裏不比外頭暖和到哪兒去,小男孩和她不知不覺已經湊在了一起,肩挨著肩取暖。他冷得四肢麻木,此刻感覺到黑暗中另一片小小的溫暖,頓時安心了不少。

“好朋友,我都說了我的秘密了,你也告訴我你的好不好?”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問道,“我是來找人的,你呢?”

對方言簡意賅:“來找人。”

“這麽巧,你也有朋友生病啦?”

“我是來找我舅舅的。”

這麽暗的光線裏,男孩兒隻能隱約看清好朋友側臉的一點輪廓,他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的側影:“你不是我們幼兒園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不是。”

“好朋友從哪兒來啊?”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覺得眼前一晃,剛才還隱約有的一點光線,此刻全都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黑暗裏。

那種感覺非常奇妙,他不知道自己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清醒著。麻木的四肢百骸開始發冷,而他的腦門卻像小火爐一樣燙了起來,燒得他迷迷糊糊的。

昏昏沉沉中,他好像感覺到有個人把他輕輕放平在攤好的床單上,又感覺到有人在拿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在擦他的額頭。

“你這麽厲害,不然我認你做大哥吧。”不知道過了多久,男孩兒才終於有了點知覺,醒了過來。他的眼皮又酸又澀,還沉甸甸的,他用力睜開了眼睛,眼前隻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小女孩把自己裙子上的大蝴蝶結拆了下來,在門口接了雨水,再擰幹了放在他的頭上。

那個身影無可奈何地蹲在他旁邊,對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不置可否。

“你發燒了。”她說,“這樣不行,還記得樹上看到的路怎麽走嗎?你告訴我,我去找人來。”

小男孩的腦子已經猶如一鍋文火慢燉的糨糊了,他沿著燙人的鍋邊,艱難地在裏頭搜刮了半天,才不太確定地說道:“好像是出了這裏,再右拐,然後沿著小路直走。”

“好。”小女孩沉聲應了一句,站了起來。

“哎。”小男孩慌慌張張地喊了她一聲,“你別走。”

“怎麽?”

沉默了一會兒,躺在地上的小男孩慢慢說道:“別去,外頭太黑了,你怕黑吧。”

“我不怕。”

“你怕的。”

小女孩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她不滿地看向這個又一次拆了她的台的“好朋友”,噘了噘嘴:“所以呢?”

“我媽媽說,我的名字裏有個太陽,什麽黑的地方都能照亮的。”他說起話來慢吞吞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燒迷糊了,“有我在這裏,你就不用害怕啦。”

朦朦朧朧的黃色裙擺像暗淡的火光一樣,在小男孩的眼前晃了幾下。他費力眨了眨眼,看到那束光越來越暗,最後像黃昏水麵上轉瞬即逝的斜暉,無聲無息地翻滾進沉沉的黑色裏。

明明躺在又冷又硬的地麵上,可好像整個人都陷在一團溫暖柔軟的棉花糖裏,正一刻不停地往下沉。

他的思緒到此斷了線,終於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因為那場高燒來得又凶又急,小男孩一覺睡到了第二天黃昏才醒,以至於那天發生的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後麵的事情他都是纏著媽媽聽她講的。在那個故事裏,小時候他非常頑皮,有天趁著大家做遊戲的時候偷偷溜出幼兒園,一跑就是一下午,所有人都急得團團轉。然後,他心血**,看到了醫院外頭那棵高高的樹,就想爬上去玩。結果他這個銀樣蠟槍頭一個沒站穩,一頭從樹上栽進了醫院裏,又淋了雨,他慌亂之中,迷了路躲進了廢棄不用的舊太平間裏,這才大病了一場。

夕陽西下,金燦燦的餘暉透過樹枝和窗子落在家裏的窗台上,小男孩看著那束光,遲緩地搖了搖頭。他總覺得這個故事裏好像缺了點兒什麽,心裏有個地方空得要命,但他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隻有我自己嗎?”他慢吞吞地問。

“不然呢?誰家小孩兒還像你這麽淘氣?”

“你這孩子,嚇死媽媽了。”女人生得很動人,這麽嗔怒地一蹙眉,倒讓她看起來才像是那個滿腹委屈的小孩子,“以後還敢不敢這麽皮了?”

他還在出神地微微搖頭,媽媽當他這是知道錯了,也不忍心責備他什麽,摸了摸他的頭就轉身去浴室洗他濕透了的髒衣服。她找到兒子之後一直緊張萬分地守在他身邊,這些瑣事也就現在才顧得上。

小男孩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冗長又雜亂的夢。夢裏似乎一直都有一張模糊的麵孔。他還隱約記得額頭上那陣短暫冰涼的觸感,還有在薄紗一樣的黑暗中,有人和他靠在一起的那片小小的溫暖。

櫻桃發圈、淺黃色的連衣裙,還有白色的床單,那些畫麵都是斷斷續續的。

他的腦子裏亂得不行,迷迷糊糊地想著,也許那一切真的是他發了高燒做的一場奇怪的夢。因為當時他太害怕了,於是幻想出了一個小朋友,一起陪著他。

小孩子身體正在發育,病來得快去得也快,男孩兒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哪裏不舒服了,於是輕手輕腳摸下床,穿著睡衣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傍晚五點半,正好是他在看的那部動畫片播放的時間。

他正調著台,就聽洗手間裏傳來一聲嗔怪:“你這孩子。”

小男孩咧了咧嘴角,準確地找到了少兒頻道。

“陽陽。”媽媽有點困惑地問他,“哪裏來的巧克力啊?”徐女士站在洗衣機前蹙著眉,發現了半截早就融化得不像樣的巧克力,它已經完全粘在他的褲子口袋裏,這下得用手洗了。她輕歎了一聲,“這孩子。”

小男孩聞聲愣了一下,動畫片的片頭曲已經在播放了,他的眼睛裏映著那些熱鬧的畫麵,笑容僵在了嘴角。

徐女士把衣服放到水龍頭下開始衝洗,她注意到兒子沉默了一會兒。但沒過多久,客廳裏就傳來他輕鬆的聲音:“哦,那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