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見晚櫻

林初陽心滿意足地咬著杯子裏的杧果塊,老大爺一樣半癱在過道裏柔軟的舊沙發上。

他的身邊雜七雜八地堆了好幾個卡通娃娃,後腦勺還枕著兩隻什麽也沒做錯的小豬佩奇,先前還在櫥窗裏頭笑話他的哆啦A夢已經被擠得變了形,正十分不滿地對他怒目而視——而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月升,正一言不發地站在抓娃娃機前頭,手指靈活地擺弄著操縱杆。

她的手一向很穩,人又極有耐性,一圈彩色的小燈飛快地沿著機器轉了幾圈,被夾在半空的小熊渾身一抖,乖乖在吱哇亂叫的音樂聲中掉了出來。

坦白從寬的小林同誌一手舉著大杯酸奶,一手利落地接過迎頭丟來的布朗熊。月升頭也沒回,手指靈動,五顏六色的光映在她冷靜淡漠的瞳仁裏,琉璃一樣。

他不想回去了。

對於港城來說,這隻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

商業街上的明燈如繁星一樣自中心蔓延,織成一張閃光的蛛網,疲憊的車子裹挾著煙塵氣,一輛輛甲殼蟲似的在那些網上滑過去。

道旁的行道樹被路燈掃出油畫一樣層疊的色彩,燈下的人行道上走過一對年輕人,他們的麵孔都很耐看,高挑挺拔的男生眉目濃墨重彩,瞳仁黑亮、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顏色微淡,看起來有一種藏不住的朝氣蓬勃。而他旁邊的女生五官精致,像個不動聲色的洋娃娃,隻是眉宇間沒有什麽笑意,活像誰欠她兩百塊錢沒還似的。

那個男生和她在燈下慢慢地走了幾步,忽然睜大了眼睛,快步鑽進了旁邊一家花店裏。不一會兒,他就神秘兮兮地背著一隻手出來,看向回過頭來的女生,笑著追了上去。

“大哥,大哥,你猜我手裏的是什麽?”

月升的眼皮都沒掀一下,好像毫不吃驚地說道:“是晚櫻草。”

林初陽一臉被戳穿的驚訝,他把身後那捧花小心地遞過去:“給。”

粉色的柔嫩花瓣在夜風中輕輕抖動,非常好看。

上了大學之後,月升偶然在一堂課上看到了這種藥用價值很高的植物,心寬體胖的梅老師在課堂上把它的營養保健效果從幫助降血糖一路語氣激昂地講到清除自由基,月升一句也沒聽進去,破天荒地走了神。

在元嘉鎮的時候,那個人冒著和校長老王同歸於盡的風險,把它摘來送給她。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月見”。

月升接過那束花,半天沒說話。

兩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到公交站牌下搭車,當然,林初陽對月升表示的“自己可以坐回學校”置若罔聞,強行和這位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大哥順了一把路,一直把她送到學校,他再去街對麵搭另一趟車回體育公園。

這張熱情的狗皮膏藥一直賴著跟到學校大門,才依依不舍地站住了。

“大哥。”林初陽對她狡黠地笑了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他說起話來聲音裏帶著一股自然的慵懶,和賽場上那個飛快的人完全聯係不上,聽起來居然還挺讓人信服的。

一個要回隊訓練,一個還要接著上學,放假回元嘉鎮也不一定能碰上,大家各有各的生活,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麽一股謎之自信。

月升上下看了他半天,才淡淡地囑咐句不冷不熱的“好好訓練”,充分彰顯了該有的大哥風範。

看他好像完全沒聽進去,她想了想,冷靜地輕聲給他洗起了腦:“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進而不退者。”

這麽句繞口的話她說得平平淡淡,好像一句稀鬆平常的“好嘞,那我們回見”。

“我記住了記住了,大哥你……唉,和我們武老頭一定相見恨晚。”林初陽裝模作樣地長歎了一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過了馬路,杵在對麵的站牌下乖乖等車去了。

月升懷抱著那束小小的花,一直走到那尊沉思的馬克思雕像下,回頭一看,他還在那兒樂此不疲地朝這兒招手。

怎麽看……怎麽像個抽了風的大型人肉雨刮器。

“你這朋友很有意思。”雕像後頭緩步走出一個年輕人,看樣子是在這裏等了一陣。他把目光從那個張牙舞爪的雨刮器精那兒收回來,輕飄飄地落在月升手裏那捧小花身上,“玩得開心嗎?”

“嗯。”月升朝他極輕地答了一聲,猶豫了一瞬間才說,“師哥其實不用這麽為我上心。”

月升這位師哥一向照顧她,但凡她要單獨晚上出去,一定會定時定點地出來接人。今天還是因為林初陽一路賴著跟了回來,他才沒露麵。

“不麻煩。”

兩人話止於此,地府無常和判官踏著沉沉的夜色一路並行,都是步伐輕而穩重,又都是蒼白好看的五官,一個天然地帶著三分笑意,一個冷著臉毫無表情,倒真的怎麽看怎麽有種驚悚的味道。

直至宿舍樓下,陳卓才又垂眸笑了笑說:“明天見。”

月升看著他笑得彎彎的眼,一下子又想起了林初陽那句“後會有期”。

“師哥再見。”月升點了點頭轉身上樓。她想起了高中在籃球場見到林初陽那次,自己被迫湊了一回熱鬧,還上趕著和這位日後的小弟來了次很不友好的會麵。

她把手裏濕淋淋的發帶一把拍在他的腦門兒上,而他正虛弱地笑著,吊著氣斷斷續續地念叨什麽“人生何處”。

阿祖蹲在他們旁邊,驚疑不定地直喊“不相逢”“不相逢”。

月升的嘴角閃過一絲極輕的笑意,像薄紗被風輕微地扯動了一瞬,轉眼又歸於平靜。

她暗自想,什麽時候還會再見呢。

其實月升還特地查過,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理構造上就對方向不敏感,但這個問題還沒等她弄明白,她就十分確定,林初陽與生俱來的設定是哪句話了。

沒過幾天,係裏就下了通知,因為之前邀請他們參加誌願活動的主辦方對他們非常滿意,所以主動邀請他們周末傍晚去海邊吃燒烤看日出。

港城是個不大不小的海濱城市,早些年靠著港口貿易和海灘旅遊發展壯大,有好幾個漂亮的海水浴場和沙灘。但月升的學校正好坐落在新開發的北區,經濟發展和上層建築都有點沒跟上大部隊前進的步伐,隻能和附近僅有的一家體育公園相依為命,能看見的“海”也隻有從公園底下流過的那條無波無瀾的小人工渠,苦命得很。

這麽一來,平常隻能在學校裏守著小破湖拍照抒懷的學生們簡直像中了回頭彩,紛紛表示如果需要,以後義不容辭,還願意被拉去“軍訓”一回。

浩浩****喜笑顏開的隊伍裏,大概唯一一個不興奮的就是月升了。

別人看起來輕鬆得像是要去大海邊郊遊,她看著活像是戴著枷鎖流放寧古塔。

她對烤串這種非常不健康的食物沒有興趣,對大海沒興趣,對日出沒興趣,對好多並不熟悉的人聚在一起更沒興趣。但偏偏她又是係主任欽點來看住那些“小鬼”的“判官”大人,此刻也隻好盡職盡責地冷起臉,指揮起男生搬運帳篷和食材。

他們下車的地方叫月牙灣,早幾年還是比較著名的景點,暑假的時候非常熱鬧。但前幾年好像出過暗潮卷走遊客的事故,而且最近幾年港城新開發了一個規模更大、遊樂設施更齊全的海水浴場,這裏的遊客也就被大量分流了。

月升他們來的時候正是四月下旬,完美地錯開了旅遊高峰期,一行人簡直霸占了整個景區,坐在塊岸邊的小石頭上都寬敞得像山大王登基。

那天雲層很厚,冷白色的天空有點陰沉,一點也不曬,海風吹在身上涼快又舒服,好幾個內陸的小女生都沒見過海,很想坐停靠在岸邊租給遊客的小船去近海玩一會兒。陳卓還在和那些男生安裝帳篷和烤架,騰不出空,老媽子月升隻好身體力行,任勞任怨的牧羊犬一樣跟在她們後頭去找小船了。

她把瑣碎的事情跟大一的一個班幹部交代完,轉頭剛要走,身後就宿命般地響起了一聲陰魂不散的“大哥”!

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剛被濃墨重彩地和熊月升的光輝事跡一起記錄在港城醫學院的民間軼事簿裏,墨水都還沒幹透,在場的大部分人都太熟悉了。他們詫異地抬起眼,發現搬著食材下車的這些人正是之前蹼泳比賽的那幾個運動員。

月升心裏一顫,阿祖搖頭晃腦的身影就在她眼前飄過:“不相逢!不相逢啊!”

原來他那天說的話是這個意思嗎?

“你們也在啊,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哈哈!”林初陽一臉驚喜的樣子有點浮誇,旁邊的程雙抱著一袋子土豆,悶聲提醒:“陽哥你演得太假了。”

林初陽尷尬地咳了咳,抬了抬下巴轉移眾人的注意力:“這個,其實我們也是主辦方邀請來的……你們這是要去海上兜風?”

月升身後的一個小學妹眼睛都跟著放光了:“是呀是呀,你們要一起嗎,我們船上不擠的。”

“不啦不啦,我們在水裏泡的時間夠久了。”林初陽幹笑了兩聲,壓低聲音看向月升,漫不經心地說,“不過大哥要是想讓我去,那我肯定……”

他穿了一身休閑的白色運動外套,手裏還拎著把從門口商店租的大蒲扇,一看就是個專門來張嘴吃肉的,根本不打算沾水。月升隻略掃了一眼,就善解人意地製止了他:“不用,你忙你的就行。”

兩人簡單寒暄了兩句,月升就跟在那些小姑娘身後上船去了。懷裏揣著一顆大白菜、肩上扛著一根釣魚竿的季成天在林初陽身後看了半天,沒忍住哈哈笑著把白菜往程雙手裏一放,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他的肩。

月升判斷得不錯,比賽結束之後,林初陽、季成天他們留在港城集訓了幾天,這食堂寡淡的煮雞胸和西藍花正吃得傷心欲絕,一個個饞蟲全被這頓烤肉給勾來了。

他們在水裏泡的時間實在太久,自然沒一個對水上遊樂有什麽興趣,幾人穿得都很休閑,怎麽看怎麽不像遊泳運動員,反而像古時候特地出門放浪形骸的觀光大爺。尤其是張弛,拎著蘑菇和燒火用的小木棍,滿臉都是冷漠淡定。如果看向他的眼睛,完全可以從裏頭看到不理塵世、躬耕南陽,不求聞達於諸侯。他們搬著一堆吃的喝的,非常熟絡地就和那些誌願者大部隊混到了一起。職業運動員的身體素質都非常靠譜,有幾個男生去幫忙,帳篷很快就裝好了。

陰天空氣格外潮濕,加上又在海邊,炭火幾次都點不著,最後還是林初陽獻出了自己的老頭兒大蒲扇,像鐵扇公主一樣舍身半蹲在鐵架子旁邊扇了好半天,大家才成功做了一回熟練掌握火和工具技術的現代人。

忙完食物這件大事,熏黑臉的林初陽才扛著一根顫悠悠的釣魚竿,優哉遊哉地走到了在岸邊釣了半天魚的季成天他們身邊。吹著海風釣著魚,身後的烤肉冒著誘人的香氣,還有大哥在,挖了幾年煤的他心滿意足,輕聲感慨了句:“真像做夢啊。”

月牙灣的設施齊全,人工礁石和玻璃棧橋都有,“林黑臉”把漁線悠悠一甩,一屁股坐在向海裏延伸的水泥墩子上,專心地看起海麵上那幾條小船來。

他們是下午來的,這麽忙活了半天,天色也沉了下來。浪花有一搭沒一搭地拍在他們腳下的礁石上,在石頭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沁黑的影子。漂到深水區裏的小船略有搖晃,但船上的小姑娘明顯都不太介意,她們很高興地都在比著剪刀手拍照合影。

岸邊的張弛一言不發,桶裏已經有了三條魚,而程雙坐得腿都麻了,還一條也沒見著,她左看右看,搬著小板凳就要和張弛換位置:“魚怎麽都在你那裏啊?”

而她旁邊的季成天巴巴地守了半天,眼看一條小魚就要咬鉤,結果眼睜睜看著它正好被程雙這一嗓子嚇得渾身一哆嗦,扭頭就跑了。

他很崩潰地指了指海麵:“又又,魚!”

程雙眼睛一亮,搬著小板凳又往這兒湊:“魚?魚在哪兒呢?”

隨後這兩個互相不服氣的活寶就咋呼著拎起各自的魚竿打起了把式,兩個人的肌肉線條都結實而流暢,這麽胡亂地比畫起小魚竿都和廟裏的武僧操練似的。林初陽和張弛恍若未聞,一個老老實實看著海、一個安安穩穩釣著魚,怎麽看怎麽像兩個深藏不露的掃地老僧。

陰天中的大片烏雲和墨藍色的海水幾乎連成一體,顏色濃重的海水和灰白的浪濤不斷在初陽的瞳孔中輕輕浮沉翻滾,猶如一幅日本浮世繪波浪圖。

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海水中僅有的幾條小舟像落葉一般隨浪起伏,比起晴天的碧空藍海更有一種特殊的美。林初陽看了一會兒,瞳孔驟然一縮,心髒跟著劇烈一震:“不對,要喊她們回來!”

程雙揮舞著手裏的釣魚竿,正追著季成天打得不分上下,眼看就要決出個雌雄來,她卻忽然把東西往地上一丟,揉起被短發擋住的眼睛來:“怎麽起風啦?”

季成天看初陽一臉凝重,剛想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像老翁一樣一動不動釣了半桶魚的張弛已經收竿站了起來,冷靜的眸子正好掃過他的眼睛:“下雨了。”

“下雨了?哪裏……”季成天一臉迷茫,冰涼的雨滴緊接著“啪嗒”一聲落在他臉上,他說著抹了一把,睜大了眼睛,“怎麽還真下了?”

他們說了兩句話的工夫,越來越多的雨滴就像斷了線的珠簾一樣,猛然開始嘩啦啦地往下掉。這場雨砸得正在興衝衝扇風烤肉的學生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紛紛驚呼著手忙腳亂地開始收起東西來。

程雙一把撈起空****的小桶舉在頭上,喊道:“我們先回帳篷裏躲一下吧。”

她看林初陽一動不動地盯著海麵,好像一個字也沒聽見,不由得小聲喊了句:“陽哥!”

“你們先回去,我……”他臉上剛才被熏黑的地方被雨水澆了個幹淨,看起來一片蒼白,漆黑的頭發和眼睛被水光映出一片幽幽的銳利。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浪頭用盡全力,在他腳下“嘩啦”一聲拍得粉碎。他神情微動,好像看到了什麽,忽然轉頭就邁開步子往回跑了起來。

無色的冷雨在他的肩背處濺起一片片的水花,雨越下越大了。

黑色的傘麵上接連洇透出一片片水漬,傘下的陳卓獨自站在海灘等那條船,他掏出手機,屏保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笑起來和他有幾分相似,他頓了一下滑開屏幕鎖,一道聲音就在耳旁炸了起來。

“下雨天室外用手機,高才生你不要命啦?快回去!”林初陽拎著魚尾巴一樣的腳蹼經過沙灘的時候,往這邊喊了兩嗓子,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冷靜,“回去報警救人。”

“你是說……”陳卓訝異地看林初陽活動了一圈胳膊,話還沒說完,他就匆匆點了點頭,往之前釣魚的水泥長堤那兒跑了過去。

程雙、季成天他們正往回跑,看見林初陽居然又奇怪地折了回來,季成天“哎”了一聲,還以為自己猜錯了:“你瘋了?”

林初陽理也沒理,直接飛快地越過他們,在岸邊的長石台上利落地把那些裝備穿戴好,隨後一頭紮進了水裏。

被晾在原地淋雨的三人舉著水桶麵麵相覷,程雙的舌頭都不利索了:“陽哥這……這是去……去幹嗎?訓練嗎?”

季成天搖了搖頭,半天才喃喃道:“武老頭要知道了,一定會犯高血壓的。”

其實陳卓一見起風就想叫海上那些人趕緊回來,可惜實在離得太遠,他剛想給月升打個電話,雨就劈頭蓋臉地開始落了。景區裏隻有他們一行人,一群新生都縮在帳篷裏害怕得不行,他實在走不開,隻好叫了兩個男生冒雨跑去最外頭大門口那兒的商店報警喊人。

先前那個好不容易點起來的烤架早已被澆熄了,濕淋淋的木炭淩亂地散落在沙灘上,暴雨裹挾著蠻橫的風,在帳篷上摩擦出瘮人的嗚嗚聲。

浪越來越大了。

一個小時後。

搖搖晃晃的小舟在浪濤裏驚險地漂了半天,快到岸邊的時候船上的小姑娘們都沒力氣劃槳了,眼看著船又要往外海漂,正好被匆匆趕到的景區救援隊給扯了回來。風浪其實已經比剛才小了不少,但幾個內陸來的女孩子還是嚇得一個個小臉煞白,其中一個冷不防一著地,腿直接軟了。

最後一艘小船也靠了岸。

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地上去扶她,一直在岸邊等著的陳卓匆匆掃了一眼,發現人數不對:“熊月升呢?”

那姑娘半天也沒站起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無神地隻是發抖。陳卓這尊笑麵無常頭一次斂去了笑意,冷冷地問道:“我問你,人呢?”

那個姑娘渾身一震,接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滿臉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了仍在翻滾著浪花的海麵。

陳卓心一沉,猛然想起林初陽下水前那個驟然冷靜下來的眼神。他往那個方向一望,天暗得徹底,厚實的陰雲遮著僅有的一點星光,海麵上浪濤嘶吼,漆黑一片。

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不是淚水,是雨水。溫熱的水輕柔地流過她的臉頰,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頭頂明晃晃的暖燈。

她淡漠地任由水漫過自己的身體。溫暖的水流慢慢在浴缸裏上漲,帶給她一陣又一陣舒服的眩暈感。原來不是淚水,她想,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有掉過眼淚。

敲門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隱隱約約傳了過來,她昏昏沉沉地聽出那好像是舅媽的聲音。

浴缸裏的水已經漲到她的下巴,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自從父母出事後,她還是第一次夢回這個地方。大多數夜裏,她都在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走廊裏玩命地悶頭繞圈子,別人的人生都在前進,隻有她兜兜轉轉,像條無休無止追著尾巴咬的貪吃蛇,橫衝直撞把自己的生活纏成一團亂麻。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在原地。

可現在想想,一切又都好像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砸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她迷迷糊糊地從心底感到一陣慶幸,還好那天舅媽來了。

她的高考成績不錯,其實完全可以選擇國外交流的項目,但因為想陪著舅舅、舅媽的關係,加之她對飛機有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所以權衡一番,就填報了省內普通一些的學校,這裏離元嘉不遠,坐動車就能到。

那個人的聲音隔著時光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不然我該去哪兒才能遇到你呢。”

浴缸裏的水慢慢漫過了她的眼睛。層層疊疊的水波一**一**,頭頂的暖光燈也模糊成了一塊暗淡的光斑,紅色的溫水逐漸漫到地上。

但不知怎的,這回和那天不一樣,門並沒有被砸開。她心裏一驚,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可隨著她的掙紮,那些淺淺的溫水忽然變成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她一下子落回了那天晚上冰冷的海水裏。

一個學妹在自拍的時候,正好一個浪打過來,手機從手裏一滑,那個學妹伸手要接沒有站穩,眼看就要撲進海裏。月升在她旁邊,先是接了她掉下來的手機,緊接著又扯了一把倒下去的她。又一個浪頭在那一瞬間咆哮著碎在船尾,月升下意識把那個學妹往船上用力一拽,自己被甩了下去。

灰藍的海水冷得刺骨,像無數小刀子在戳她的筋骨和皮肉,她就算會遊泳也在浪裏嗆了好幾口水。海底的暗流像不肯放她一馬的噩夢,順勢就把她往外卷。不久她就重重地撞在了一塊暗礁上,開始往下沉。

恍惚之間,她迷迷糊糊地見到一個人魚般的身影朝自己遊了過來。

她被人溫柔地托了起來,隨後離頭頂那些水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月升猛然睜開眼睛。

海水獨有的腥鹹味兒正在彌漫,她先看到的是頭頂深青的天色,幾絲橘紅的光透過撕扯碎的雲層,深藍、玄青、鉛灰和橘紅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幅莫奈的油畫。

她遲鈍地想了好一陣,還是沒想出來自己是在哪裏。

一張慘白的笑臉跟著探了過來,擋住了那片漂亮的天。

“醒啦?缺氧沒?”他不太放心地仔細打量了一番,咕噥了一句,“傻沒傻?還記得我是誰嗎?”

見月升隻是愣愣地看著他,他怕她真的撞到了腦子,想了想,有點著急地補充道:“海為什麽是藍色的?”

他的臉蒼白無比,頭發還是濕的,一對漆黑的眸子水汪汪地亮著,小海豹一樣真誠地、珍惜地看著她,像在看著什麽寶藏。

“因為光的折射,大美說的,你不記得了?”林初陽的聲音有點嘶啞,“大哥?”

月升默默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就笑了。她本來就溺過水,體力不濟又凍了一晚上,一笑就忍不住直咳嗽。她咳了半天,才啞著嗓子說:“因為海裏有魚。”

“魚會……”月升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吐泡泡。Blue,blue,blue……”

林初陽坐在一塊凸起的礁石上,腳蹼還沒敢摘,沿著磕破的腿半垂在水裏,和傷痕累累的魚尾似的。月升則蜷著躺在那塊小小的空間裏,林初陽用兩隻手小心地托著她的後腦枕在自己的腿上,正專注地看著她。兩人的臉都被泡得蒼白冰涼,魚尾、孤礁,半浸在海平線盡頭的太陽在水麵上染出一道道血漬般的光,遙遙看過去,像極了救了公主的人魚王子。

“我們在哪裏?”月升輕聲問。

林初陽抬眼看了看一望無際的海水,苦笑了一下:“這你可問住我了。”

月升閉上眼睛想了想,慢吞吞地說道:“那我問一個你知道的,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人出來聚餐釣魚都會帶著全套裝備嗎?

林初陽垂著腦袋看著她,他的目光在月升青紅一片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就不動聲色地飛快移開了:“哎,不日新者必日退嘛,這可是大哥你說的。”

停下來無聲地喘了一會兒,他才又說道:“昨晚嚇死我了,還好我直接把又又的氣瓶搶了就來。”

海麵上的波濤平靜下去的時候,海底的暗渠和漩渦卻卷得更凶,他一路追著月升往外遊,抓到她的時候正好有一道暗流卷著他們往礁石撞了過去,他下意識地把月升往前一護,結果自己在那塊破石頭上磕了個七葷八素,腿一下子就疼得他嗆了一口水。

也不知是福是禍,黑下來的海麵上什麽都看不見,他拖著一個人本來也怕找錯方向離岸越來越遠,這麽冷不防地往這塊破石頭上一撞,他直接順勢帶著月升爬了上來。還好那塊礁石勉強能容下他們兩個,如果一整晚都泡在漆黑冰涼的深水裏,不吃不喝,失溫力竭,菲爾普斯都活不下去的。

他們待的地方是一片暗礁群,退潮的時候也隻能勉強露出幾塊醜陋恐怖的粗糙棱角,夜深伴著風雨,救援的小船開過去非常危險,他們隻好等天亮。

救援的直升機也來過,可海麵這麽大,那兩三束大探照燈照上去就像貓眼似的,林初陽、月升當時正好躲在那塊避風的礁石背麵,被陰影蓋住了。

林初陽飛快權衡了一下,以他當時的身體狀況,跳到水裏遊到海麵呼救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先不說他遊到那兩隻貓眼下的概率有多大,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丟下月升。

過了一陣,光線微弱的貓眼也被風雨淹沒,消失無蹤了。

月升歎了一口氣:“亂來。”

兩人在海風裏凍了一晚上,林初陽的嘴唇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他努力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嘴角:“哪有,淹死……淹死一個拿過金牌的職業遊泳運動員,好像還是有點困難的。”

月升沒有笑,而是平淡地說:“我們可能回不去了。”

“沒事的,就算回不去我還陪著大哥你,即便運氣差做了鬼也不會是孤魂野鬼。那些小姑娘那麽怕你,到時候我們就在這片海上四處晃悠收保護費。再說……再說你那個什麽師哥應該挺靠譜的,是吧?”

太陽從海平麵一點點上升,光和熱在他們麻木的四肢上若有似無地爬,帶來了一點酸痛的知覺。林初陽的眉眼處掃過一道淡淡的光,映成金棕色的眼睫低垂,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格外深邃。

月升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輕輕笑了。

他們在水裏折騰了半天,又凍又累,還平白被狠狠磕在一塊救了他們命的大石頭上,兩人都精疲力竭,還隨時都有可能脫水變成這塊石頭上鹽晶剔透的兩條鹹魚。可就在這種時候,月升這個平常烽火戲諸侯都不會賞臉笑一下的冷麵判官,卻非常罕見地笑了兩回。

她冷漠也好,固執也好,脆弱也好,堅韌也好,古靈精怪也好,有點脾氣也好。隻要她這麽自在輕鬆地在陽光下一笑,眼角眉梢都在閃光。林初陽默默想,誰會不喜歡看呢。

“運氣是不好,”她的喉嚨幹得發痛,可依舊在笑,“但好像……也沒那麽差。”

月升一直都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差勁,所以她竭盡全力,能爭取就努力爭取,因為運氣實在是太差了,不能指望它。

其實她怕的也不是什麽困難和挫折,而是不論發生了什麽,麵對那一切的隻有自己一個。

但這回不是她自己了……她看著林初陽的眼睛,心裏忽然湧上一股劫後餘生的僥幸。

“我掉進水裏的時候大概晚上六點五十分,現在差不多十個小時了,你傷到哪裏了嗎?”月升努力理了理頭緒,問道。

“腿碰著石頭了,應該沒斷。”

“還有痛覺嗎?”

林初陽仔細想了想:“剛開始很疼,現在都麻了。”

“好。”月升眼睛裏頭好像有什麽東西暗了一下,隨即又不動聲色掩蓋了過去。

她非常自然地板起了臉,問道:“我應該嗆過水窒息過一段時間……你做了急救措施嗎?”

林初陽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起這一出,驚訝之餘有點心虛地“嗯”了一聲,把目光移開沒敢看她,半天才忐忑不安地接著說道:“我爸爸是海員嘛,之前我跟他學過來著。”

林初陽把月升撈上來的時候,發現她的呼吸都停了,情急之下……就給她做了人工呼吸。

他垂著頭老老實實地聽候發落,還以為這輩子的清白也就交待在這兒了,結果他心驚膽戰地等了好半天,隻等到一句波瀾不驚的專業評價:“做得不錯。”

還是關於急救技術層麵的。

“月升……”他想說些什麽,轉頭的動作卻一滯,緊接著,他敏銳地側過耳朵,低聲道,“你聽!”

“好像有引擎的聲音?”他凝神聽了一陣,有些激動地說,“好像……不是好像?”

他驚喜地抬起頭,看到了遠處正破開浪花朝這邊駛來的幾艘搜救快艇。低空飛行的直升機像竹蜻蜓一樣,正朝著他們過來。然後,他抬起手,用力做起了那個雨刮器沒關一樣的揮手:“我們在這兒——”

半浸在海水中的太陽在那些船隻背後緩緩升起,好像水浪波紋都染上了金燦燦的暖意,月升側著頭蜷躺在初陽腿上,時隔近三年,兩個人又一起看到了一場沉默而壯闊的日出。

這次和從前在小黑山上看到的,是同一個溫暖的太陽。